《红尘》 第1章 《红尘》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 周如心有一份非常特别的职业,她的工作是修补瓷器。 当然不是普通缸瓦,一般碗碟跌崩口,或是落地开了花,多数扔掉算数。 周如心修补的是有市场价值的古董瓷器。 年轻的她在初中时期就随一位长辈学得这门手艺,老人家是她的姑奶奶,即是如心祖父的妹妹。 那位周金香女士很喜欢如心恬静沉默的性格,资助她读书,听她讲心事,并且把这门手艺陆续传授给她。 到如心正式为她工作时,她肯定已经年过六十,但不知怎地,保养奇佳,看上去只似五十多的人,嘴角看起来更年轻。 她拿着客人送来的瓷器说:“其实所有东西破碎了都无法弥补。” 如心完全赞同。 姑婆加一句,“尤其是感情。”语气非常惘怅。 她独身,是名符其实的老小姐。 陈年有否为一段不可弥补的感情伤过心,已不可考,亦无人敢问,也许肯定有吧,如没有深爱过,怎么会有那么惘怅的神情。 她继而轻轻地说:“这些人,易碎之物没小心爱惜,待破损了又拿来修补,呵,想骗谁呢!” 如心不加思索地说:“骗自己。” 姑婆嗤一声笑出来,“讲得好。” 店开在都会旧区的古老大屋里,渐渐颇有点声誉,口碑佳,找上来的客人多数由熟人介绍,并没有太名贵的瓷器,不难应付,市面那么繁荣,收费略高也不为过,两婆孙生活相当舒泰。 如心有次对着镜子问:“我是蓝领,或者白领,或者什么都不是?” 如心在外国大学报了名读函授课程,选什么科目?当然是东方文物。 因为工作性质清高,毋需参予人事纷争倾轧,周如心气质有异一般年轻女子。 她脸上有一股秀丽的书卷气,举止飘逸潇洒,已有不少男士们问过:“那白皙皮肤又爱穿白裙的女孩是谁?” 如心的特色是全身不戴任何装饰品,头发上一只夹钗也没有,全身不见耳环项链戒指,因不必赶时间,也不戴手表,看上去非常清爽自然。 事情发生在一个夏日黄昏。 姑婆照例在最热的两个月到欧洲度假,只剩如心一人守着店堂。 为免麻烦,她迟一小时启铺,早一小时关门。 那日黄昏,因为空气调节出了点毛病,故此找了人来修理,技工迟到,又检查得仔细,故此打烊时已接近六点。 她正拉上闸门,背后有一个人焦急地说:“慢着,小姐,你可是缘缘斋负责人?” 如心无论什么时候都气定神闲,闻言微笑转过头去,只见叫住她的是一位年约五十余岁的男士,头发斑白,身形维持得相当好,但神情颇为沧桑,这个时候,他甚至有点激动。 如心轻轻问:“有何贵干?” 那位男士料不到转过头来的会是一位大眼睛女郎,那漆黑的双瞳叫他想起了一个人,他愣住了。 倒是如心提醒他,“你找我们?” 那人才答:“是,是。” “我们已经打烊,明天早上——” “不,小姐,我有急事,请破例一次。” 他掏出手帕抹去额角上的汗。 如心想,如此凑巧,可见有缘,且看看他有何事。 她重新开启闸门,“请进。” 那人松口气。 如心招呼他入店堂,用一只宣统宜兴茶壶泡了龙井茶。 茶壶上有延年二字,那人注意到,忽然苦涩地笑。 他把手中拿着的一只盒子放到桌子上。 接着递一张名片给如心。 如心低头看到黎子中三个字,名片上没印有任何衔头。 如心微笑,“黎先生,请先喝杯茶。” 黎氏像是自如心的笑靥里得到颇大的安慰,拆开盒子,“我有一件瓷器需要修补。” 如心莞尔,那自然,不然,何必赶来缘缘斋。 黎氏声音又沮丧起来,“我赶着要,希望在一天之内完工。” 如心说:“先看看是什么情况。” 黎氏叹口气,打开盒子。 如心看到的,只是一堆大小碎片。 她抬起头来,看着黎氏。 黎氏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我知道。” 如心轻轻说:“烂成这样,如何再补?” “不,请你帮帮忙。” “这并非无意失手,此乃蓄意破坏,由此可知,物主已无怜物之心,不如另外找一件完美的。” 黎氏无言。 如心拾起碎片看了一看,“这本是只冰裂纹仿哥窑瓶,约于光绪晚期制成,不算名贵,由于谐音碎与岁,瓶与平,暗藏岁岁平安吉语,故受收藏者欢迎,它随时可以找得到。” 如心已经站了起来。 她打算送客。 那黎氏抬起头,一脸恳切,刹那间他的面孔奇幻地变得非常年轻,神情像一个少年为恋慕意中人而充满纠缠之意。 如心讶异。 但随即他又恢复本来姿态,低下头,无限苍茫。 不过如心已经感动了。 为什么店名叫缘缘斋?总有个道理吧。 她轻轻说:“黎先生,我且看看我能做什么。” 那黎子中闻言吁出长长一口气,“谢谢你,谢谢你。” 如心说:“不过,即使把碎片勉强拼回原来形状,你必需知道,瓶子也不是从前那只瓶子。” “是,我完全明白。” “有人应该对这样的蓄意破坏负责。” “那人是我。” 如心又得到一次意外。 “摔破瓶子的是我。” 如心知道她不方便再问下去。 “你星期三上午来取吧。” “那是两天时间。” “黎先生,修补过程很复杂。” “是,我明白。” 他站起来,身形忽然佝偻,变得十分苍老。 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小姐,你是专家,请问你又如何保护易碎之物?” 如心闻言一笑,“你真想知道?” “愿闻其详。” 如心坦率地说:“我家不置任何瓷器,没有易碎之物,也就不用担心它们会打碎。” 黎氏听了如心的话,浑身一震,然后离去。 如心注意到门外有等他的车子,司机服侍他上车。 她先锁上店门,然后看着那一盒子碎片发楞。 不是补不回来,而是补回来也没有用。 不过那位黎先生硬是要付出高昂代价来修补不可修补的东西,就随他的意吧。 那一晚,如心在店里逗留到深夜才走。 缘缘斋有一种秘方胶浆,处理瓷器,万无一失,这次可派上大用场。 把瓷瓶大致拼好,如心轻轻说:“破碎的心不知可否如此修补。” 那夜她看了看天空,又说:“女娲氏不知如何补青天。” 叹口气,回家休息。 如心与姑婆同住,日子久了,与父母感情反而比较疏离,尤其不能忍受两个妹妹爱热闹的脾性。 如心个多月才回一次父母的家,姑婆的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如心所言非虚,家中真无易碎之物,极少摆设,简洁朴素。 第二天清早她就回店工作。 拼好碎片,做打磨工夫,再补上瓷釉,做好冰纹,外行人离远看去,也许会认为同原瓶差不多。 可是明眼人却觉得瓶子毫无生气,宛如尸首。 如心对自己功力尚未臻起死回生境界甚觉遗憾。 若由姑婆来做,当胜三分。 可是姑婆去年已告退休,“眼睛不济事,凝视久了双目流泪不止,眼神还是用来多看看这花花世界。” 风干,打蜡,都是细磨功夫。 黎子中先生在约定日子一早来提货。 他看到的如心穿着件米色真丝宽袍,笑容可掬,冰肌无汗,他对她有强烈好感。 如心把瓶子抱出来,他忽然泪盈于睫,“谢谢你的巧手,周小姐,它与原先一样了。” 如心不忍扫他的兴,与原先一样?怎么可能。 他问人工价。 如心说了约值瓷瓶三分之一的价钱。 那位黎先生掏出一张预先写好的支票。 如心一看银码,诧异地笑,“够买一对全新的了。” 黎子中也笑,一言不发离去,仍是那部车,那个司机。 如心站在店门口送客。 真是个怪人。 打烂了瓶子,却把碎片小心翼翼收着,日后,央人修补,又自欺说同从前一样。 如心耸耸肩转回店里,缘缘斋照常营业。 那一个夏季,生意颇为清淡,如心坐在店堂里悄悄看《诗经》,一篇卫风叫木瓜,多么奇怪的诗名,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再过一个月,姑婆就回来了。 她说:“噢唷,这里天气还是那么热。” 可不是,八月快结束了,气温还高得只能穿单衣。 她看到柜面放着一只百花粉彩大瓶。 “谁拿来的?” “廖太太,说是亲家公生日,叫我们把瓶口缺的地方补一补送过去做礼物。” “嗯,这瓶花团锦簇,富丽悦目,寓意百花吉祥。” “廖太太还说,攀亲家最好门当户对,否则人出鸡你出酱油就要了老命。” 姑婆听完这话直笑。 第2章 如心也笑。 “当初廖小姐嫁入豪门她好似挺高兴。” 如心说:“天真嘛,总以为世上有什么可以不劳而获。” 周金香女士看着侄孙,“你呢,你有无侥幸想法?” “绝对没有。” “那好,”姑婆颔首,“那你就不会失望。” 不过周如心有时会觉得寂寞。 整个秋天,每日上午她都在后堂练画流云八蝙等图案,以便修补花纹时得心应手,在瓷器上鸳鸯代表爱情、蝙蝠代表神祉、蕉果与童子是招子、鹰与猴是英雄有后、帆船是成功、竹是君子、八仙是长寿,还有,除出长寿、平安、多子,功名也是传统社会重视的一环,鸡与鸡冠花便隐喻官上加官。 如心统统画得滚瓜烂熟。 凭这一门手艺,生活不成问题。 姑婆站在一旁看她练画,忽生感慨,“也得太平盛世,人们才有心思收藏这些玩意儿。” 如心笑,“那当然,排队轮米之际,谁还有空欣赏这些瓶瓶罐罐。” “你太公说,清末民初转朝代时,无数宫廷古董流落民间。” 如心抬起头,“我还以为大半转手到欧美诸博物馆去了。” “玩物,是会丧志的吧。” “沉迷任何东西都不好。” “对,保险箱里有一张黎子中署名支票——” “那是一位感恩的客人。” “可见你手工是越发精湛了。” 如心谦逊道:“哪里,哪里。” 混口饭吃是可以的。 初冬的早上,姑婆已在招呼客人。 老人家耐心解说:“这尊文殊菩萨像由柳木雕成,小店不修理木器,我介绍你到别处去。” 如心一看,果然是代表大仁的文殊,因为骑在狮子上,不同菩萨蹲不同的神兽。 那客人不得要领,只得捧着木像走了。 如心问:“是真的十五世纪明朝产品?” 姑婆笑不可抑,“你觉得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即使它是假的,它也不会害人。” 这时候,有一个装西装的客人推门进来,“我找周如心小姐。” 如心讶异,“我就是。” “周小姐,”那人走近,掏出名片,“我是刘关张律师楼的王德光。” “咦,王律师,什么事?” “周小姐,你可认识一位黎子中先生?” 如心抬起了头,“他是一位顾客,他怎么了?” “他于上星期一在伦敦因肝癌逝世。” 如心忍不住啊地一声,觉得难过。 如今想来,他的确有病容,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如心深深惋惜。 王律师取出文件,“周小姐,黎子中遗嘱上有你名字。” 这次连阅历丰富,见多识广的姑婆都在一旁啊了一声。 “黎子中先生把他名下的衣露申岛赠予你,你随时可以到我们办事处来接收。” 周如心站起来,无限惊愕,“什么,他把什么送给我?” 王律师笑,“一个私人岛屿,周小姐,它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名字,叫衣露申,英语幻觉的意思。” 周如心跌坐在椅子里,半晌作不得声。 过一会儿她问:“王律师,这个岛在何处?” 王律师摊开带来的地图,“别担心,它并非在蛮荒之地,看,它位于加拿大温哥华以西温哥华大岛附近,乘街渡十五分钟可达bb磨城,转往温埠只需个多小时。” “它叫衣露申?” “是,周小姐。” 周如心瞠目结舌,“我要一个岛来干什么?” “周小姐,该处是度假胜地。” “露营?” “不不不,周小姐,岛上设备完善,有一幢五间睡房的别墅,泳池、网球场以及私人码头与游艇,啊对,还备有直升飞机及水上飞机降落处,有一男一女两位管家打理一切设施。” 如心看着姑婆,不知说什么才好。 王律师十分风趣,“周小姐几时招呼我们去玩。” 气氛缓和。 如心问:“黎先生还有没有其他嘱咐?” 王律师摇摇头,“我并非他遗嘱执行人,那位律师在伦敦,因这部分牵涉到本市的周小姐,他们才委托我来做。” “谢谢你,王律师。” “周小姐,请尽快来办理接收手续。” 周金香女士此时缓缓地说:“往后,谁负担岛上一切开支?” 王律师欠欠身,“所有开销黎先生已嘱地产管理公司按期支付,毋须担心。” 呵,想的是十分周到。 “我告辞了。” 王律师走后,如心大惑不解,“为何赠我以厚礼?” 姑婆代答:“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人生充满意外。 姑婆问:“你会去那岛上看看吧?” “或许等到春季吧。” “它叫衣露申,幻觉的意思。” “那位黎子中先生对生命好似没有什么寄望。” “每个人的人生观不一样”姑婆感叹,“可惜我没见过这位黎先生。” 如心在地图上找到衣露申正确位置,原来它西边向着浩瀚的太平洋,又在地产专家处得到资料,原来这种无名小岛在温哥华时时有得出售,而且价格不算昂贵,约百万加元便有交易,岛主并有命名权。 最考人的地方是建屋铺路以及日后维修的费用。 专家说:“岛上没有挖土机,运去实在更麻烦,泳池要用人工挖出,十分昂贵。” 王律师催促了好几次,周如心终于去签名继承衣露申岛。 自该日起,周如心成为衣露申岛岛主。 王律师笑道:“周小姐假使愿意移民,我可代办手续,做一点投资,很快可以办妥。” 如心只说要想一想。 过年前,店里忽然忙起来。 可能是送礼的季节到了,[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又可能过年要讲究摆设,需要修补的古玩堆满店堂。 若不是通宵赶工,怕来不及交货。 姑婆说:“推掉一两单嘛。” “都由熟人介绍,不能叫他们觉得没面子。” 姑婆看着如心,“把这店给你呢,只怕消耗你的青春,不给你呢,又不晓得如何处置它。” 如心抬起头来,有不祥之惑,“姑婆说什么?” 姑婆笑道:“最近老是觉得累。” 如心道:“那你不忙上店来,过了年再算帐不行吗?” “人手不够。” “我们稍后请一个女孩子帮忙。” “不,用一个男孩子好,可以帮我们担担抬抬。” “就这么敲定了。” 除夕,客人来领走了所有的古董。黄昏,如心打算打烊。 姑婆忽然说:“如心,你去看看对街的茶餐厅是否仍在营业,我想喝一杯香浓檀岛咖啡。” 如心立刻说好,“我马上去。” 其实店里备有咖啡,可是姑婆想喝对街的咖啡,又何妨跑一趟,如心就是这一点善解人意。 伙计笑,“周姑娘,还未休息?” “这就走了。” 店里还有很多吃团年饭的客人,世上总有寂寞的人。 今晚看样子她要陪姑婆吃饭,八九点才回父母处去。 盘算着回缘缘斋,推开门,发觉姑婆坐在椅子上,手肘搁在桌子上,一手托着腮,垂着眼,正微笑。 如心说:“昨日我吩咐佣人做了几个清淡的菜,我拨电话去问一声进展如何。” 电话拨通,女佣以愉快的声调问几点钟开饭。 如心笑道:“七点正吧。” 挂了线,她转过头来,发觉姑婆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仍然垂目微笑。 如心怔住。 “姑婆,”她轻轻走近,“姑婆?” 她的手搭在姑婆肩膀上,一刹那她浑身寒毛竖起来,双手颤抖,姑婆的身子无力的仰面靠倒椅背上,仍然半瞌着眼,仍然嘴角向上弯,似做了一个无名美梦,她已经离开这世界。 她跟着她的梦走了。 那一夜,如心到午夜才回家,佣人仍在等她,菜都搁在桌子上全凉了。 女佣问:“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姑婆呢?” 如心疲倦地答:“姑婆不回来了,姑婆今日傍晚已经去世,从此住到宁静无人打扰的地方。” 女佣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她已耄耋,毋需伤心,去,去替我沏杯热茶。” 如心用冷水洗把脸,拨电话通知父母。 她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痛苦,不,没有遗言,我会打理一切……我不回来过年了,是,再联络。” 挂了线,她喝杯茶,进房,一头栽进床里,便睡着了。 如心没有做梦,但是耳畔一直萦绕着警察问话的声音以及救护车号角声。 即使在睡眠中,她也知道姑婆已离她而去。 清晨她已醒来,轻轻走进姑婆卧室。 房间相当宽大,漆乳白色,一张大床,一只五斗橱,另有一列壁柜,收拾得十分整洁,不同一般老人,姑婆很少杂物,而且房间空气流通,丝毫没有气味。 如心坐在床沿,一颗心像有铅坠着。 女佣也起来了,俏悄地站在门口。 如心抬起头,“你尽管做下去,一切照旧。” “我为你做了早餐。” “我不饿。” “总要吃一点。” 她说得对,如心颔首。 如心轻轻拉开抽屉找姑婆遗言,可是老人并无留下片言只字。 片刻有人按铃。 是姑婆的律师殷女士赶来了。 第3章 如心连忙迎出去,“怎么好意思——” “如心,我与她是老朋友,你别客套。” 她握着如心的手坐下。 “我会派人帮你。” 如心说:“不用,我——” “你付他们薪水就是了。” 如心低下头,“也好。” “你姑婆有遗嘱在我这里,一切由你继承,她的资财加一起总数不多不少约数千万。” “姑婆有什么遗愿?” 殷女士摇摇头,“像她那样豁达的人,到了一定年纪,对人对事,已无要求。” 如心颔首,“我希望我可以像她。” 殷女士说:“待你结婚成家儿孙满堂时再说吧。” 如心低下头,面容憔悴。 “你回家去过年吧。” 如心摇摇头,“全无心情。” “那么,办妥事之后,到外边走走。” 如心抬起头呼出口气,“也许。” 殷女士喝了茶就走了。 稍后如心的父亲也来探访。 开口就问:“老小姐的财产如何处理?” 如心照实答:“全归我。” “噫,如心,霎时间你成了富女!” 如心不搭嘴,她已失去世上最珍惜的人,还要物质何用。 父亲拍拍她肩膀,“你已陪了姑婆不少日子,这是你俩的缘分与福分,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别太难过。” 如心低下头,“是。” “承继了遗产,看怎么帮弟妹是正事,你大妹一直想到纽约学设计。” “是。” “我要走了,家里等我过年呢。” 如心肯定这是她一生中最难过的新年。 第2章 终于把一切熬过去的时候,已是初春时分。 亚热带气候春季便等于潮热,一件薄外套穿也不是脱也不是令人烦恼。 如心决定外游。 目的地是衣露申岛。 她先乘搭飞机抵达温哥华国际机场。 在旅馆下榻,找到考斯比地产管理公司,负责人姓许,是名华裔土生子,立刻到酒店来看她。 小许不谙华语,胜格开朗,满面笑容,“周小姐,叫我米高得了,我可以马上安排你到岛上。” 如心有点忐忑,“你去过衣露申吗?” “去过好几次,那处风景如画,宁静似乐园,你会喜欢的。” “或许,我应保留酒店房间。” “随便你,周小姐,可是岛上设备一应俱全,电话、传真,什么都有。” 如心仍然踌躇,“且看看再说吧。” “前任岛主黎子中拥有这座岛己有三十年历史了。” 如心问:“他也自承继得来的吗?” “不,他多年前买下此岛,听说打算度蜜月用。” 如心沉默一会儿,终于问:“他最终有没有结婚?” 这一问连小许都唏嘘了,“不,他独身终老,无子无女。” 虽然已在如心意料之中,也忍不住深深叹息。 天从来没有顺过人愿,花好月圆不过是人类憧憬。 “明天早上我们便可以出发。” “行程如何?” “我已通知管家派出游艇到市中心太平广场码头来接。” 如心咋舌,“是黎家的私人游艇?” “不,”小许抬起头,“是周小姐你的游艇了。” “我怎么负担得起呢?”如心焦急。 “正如我说,一切费用已缴,你请放心。” 如心忍不住低声嚷:“一个陌生人,为何对我如此慷慨?” 小许有他的见解,“也许卑诗大学一时接受不了那么多捐款,黎子中只好将部分财产赠予你。” “他怎么会这么有钱?” 小许搔头,“我也想弄个明白,我只知道,到了某一个程度,钱生钱,钱又生钱,富人身不由己变得更富,黎子中想必是其中之一。” 如心笑了,“很高兴认识你。” “明天见。” 来接他们的游艇,名叫红。 如心莞尔。 黎先生思想矛盾,进退两难,既然深觉人生不过是幻觉,如何又犯了爱红的毛病,红色是多么世俗,何等浮夸,且一下子就褪了颜色,故有每到红处便成灰一语,可是他偏偏把游艇命名大红。 小许说:“你有权更换一切名字。” “不,现状很好。” 船约两个小时后抵达衣露申岛的私人码头。 如心一抬头,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正值春季,那岛上花木种类繁多,古木参天,灌木丛中,露出繁花似锦的消息来,一条红砖路沿山坡上去,走十五分钟即看到一幢平房,外型朴素,两名仆人正站在门前侍候。 如心只见到累累的紫藤一串串自大门旁边的架子上悬垂下来,香气扑鼻,蜂鸟忙着吸食花蜜,沿窗种着白玫瑰,花苞把枝叶坠得低头。 这像是童话里的居所。 男仆自我介绍,“周小姐,我叫费南达斯,这是我妻子马古丽,有需要请随便吩咐。” 如心连忙应道:“你们好。” 费南达斯拿着行李进屋。 门内又是另外一个世界,客厅宽敞无比,地上铺着方砖,一直延伸到露台,自长窗看出去,是一望无际蔚蓝色的太平洋。 如心深深吸进一口气,立刻走近栏杆,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地方! 小许跟着进来,坐在雪白座垫的藤榻上。 他说:“我知道你会喜欢这里。” 如心转过头来,欢喜地回答:“我可以在此住上一辈子。” “来看看其他设施。” 屋子建在小山之顶,正门朝南方,西边看海景,北方是泳池与网球场,东边走下三十多级石阶,是直升机停泊处。 仆人宿舍在岛另一头,需要驾车前往,约六七分钟可达。 小许说:“唯一不便之处是没有邮差上门,当然,食物用品得自市区运来。” “汽油呢?” “呵,岛上有两部车,用电能发动,不会污染空气。” 如心听了发呆,过了一会儿才说:“黎先生没有子女,真是可惜,做他孩子会幸福的。” 小许只笑不语。 “咦,我说得不对吗?” “我倒是情愿一个人赤手空拳打天下,自由自在嘛,一切有人妥善安排,生活像傀儡。” 讲得很有道理。 那边厢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费南达斯问:“周小姐,请问喝什么酒?” 小许说:“地下室有个酒窖,收藏丰富。” 如心坦率答:“我不懂,香槟好了。” 午饭是一般西菜,倒还可口。 马古丽恭敬地说:“周小姐,我会弄中国菜。” “那,晚饭就吃中国菜,劳驾你。” 午后米高把屋内外设施一一交待清楚,请如心签收。 然后他要赶回市区。 如心送他到码头,站在海边的她衣裙飘飘,益发显得秀丽脱俗,做衣露申岛岛主,太合适了,连小许这样的愣小子看到倩影都喝了一声采。 游艇远去,如心亦不觉得寂寞,她返回屋内,去参观二楼卧室。 这间屋子的特色是宽敞,一间主卧室面积过千呎,一进去先是起卧间与书房,再打开一道门,方是睡房。 不知怎地,间隔陈设均是如心心中所喜。 她真希望可以亲口告诉黎子中,她是多么喜欢这件大礼。 书桌上放着各式文仪用品,中央整整齐齐一叠中文原稿纸以及一束笔。 谁,谁打算写稿。 是黎子中吗? 卧室对正对着一列长窗,窗外仍是那个壮丽的海景。 如心不得不承认,有钱真正好。 她走近床边,看到一样东西,愕住。 茶几上放着的,正是那一只冰裂纹仿哥窑瓶。 如心走近看,不错,由她修补之后,又厚又拙,根本与原来瓶子不一样。 可是它的主人却依旧珍若拱璧供奉在房中。 马古丽轻轻进来,放下一大堆书报杂志。 如心抬起头问:“看得到电视吗?” “啊,岛上有接收雷达,全世界节目都收得到。” 真是世外桃源,又不虞与外界脱节。 如心又去看客房。 一般雪白的床单毛巾浴室,如心决定暂时住在客房内。 马古丽沏了一壶茶进来。 如心有点累,躺在床上休息。 客房的窗朝北,那是泳池所在地。 朦胧间如心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睛跳下床,推开窗,只见泳池边坐着好几十个客人,红男绿女都有。 其中一人站在窗下叫,“周如心,下来玩呀,别贪睡。” 如心问:“你是谁?”阳光对着眼睛,看不清楚。 那人既好气又好笑,“连我都不认得了。” 如心想看仔细一点。 那人笑道:“住我屋内,不知道我是谁?” 如心一惊脱口问:“你是黎先生?” “叫我子中得了。” 如心连忙出房,奔下楼梯,去与他会合。 怎么可能,黎子中怎么会那么年轻? 泳池边的客人看到如心齐齐鼓掌,“欢迎欢迎,如心来了,如心来了。” 如心意外而腼腆地笑,抬起头来,发觉客人们穿着的服饰都是五十年代式样,女士都穿大蓬裙或是三个骨裤子,男士们穿大花阔衬衫,如心微笑,这是一个化装舞会吗? 只听得客人们说:“好了,如心一来,我们不愁寂寞了。” 如心仍对着阳光的眼,想看清诸人的面孔而不得要领,正在这时候,有人高声叫周小姐。 第4章 “谁?” “有人找如心,我们且避一避。” 如心急了,“喂,大家等一等。” 就在这个时候,她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红日炎炎,适才情景,不过是南柯一梦,有人正在敲她房门,叫她周小姐。 如心定一定神,过去开门。 “周小姐,令尊找你。” 如心连忙去听父亲电话。 父亲抱怨几经转折,才自王律师处找到这个通讯号码,“我们担心你,以后每隔三五天总得通个消息,对了,你妹妹也想到北美洲来走一走,暑假接她过来如何?” 如心一时没有作答,她仿佛仍置身那奇异梦境之中,没回过神来。 “如心,大妹小妹的事——” “没问题,你替他们安排好了。” “喂,也终归得由你出钱出力呀。”父亲倒是十分坦率。 如心笑起来,“你找殷律师,他自有交待。” 父亲满意地挂断电话。 躲在世外桃源也打听得[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到她。 如心带了计时器,骑上脚踏车,准备环岛旅行。 马古丽走出来说,“周小姐,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在岛上又不会迷路。” “周小姐,带件雨衣,也许会下雨。” “阳光普照,哪里有雨?” “岛上天气变幻无穷。” 马古丽一番善意,如心不忍推辞,接过了雨衣,出发朝北边驶去。 一路上花果树密种满道旁,樱花瓣纷纷随风滑落,如心满身都是落花。 她看到了仆人宿舍及一个莲花池。 如心连忙下车。 莲花池上还有一座小桥,如心陶醉地站在桥中央,她可以看池水中她自己的倒影。忽然水中激起涟漪,原来是小小青蛙跳跃。 如心冲口而出,“这真是天堂乐园。” 就在这个时候,天色忽然变了,乌云骤然聚合,天色蓦然昏暗,霎时间豆大雨落下来,继而转急,啪嗒啪嗒打在身上还有点痛。 如心连忙把雨衣披上,看看四周,只见池塘左边有一间小小木屋,她急急过去避雨。 她欲推开木屋门,可是那扇门是锁上的,自窗户看进去,只见小屋内收拾得很干净,放着修葺园子的剪草机等杂物,显然是间工具贮藏室。 “周小姐。” 如心吓一跳,转过头来,发觉身后是费南达斯。 “周小姐,怕要打雷,我来接你回去。” 如心点点头,春季会有雷雨,就凭这春雷,万物苏醒生长。 闪电已经来了,雷光霍霍,四周亮起来,好像一盏探照灯在搜索什么似的。 如心在都市长大,并没有见过这样奇景,怪不得华人传说行雷闪电是天兵天将来揪罪人出去惩罚,果真有这个味道。 然后霹雳追随而至,呼啦啦啦连绵不尽,如心不禁掩上双耳。 费南达斯焦急,“快请到宿舍避雨。” 如心随他走进宿舍,费南达斯取出毛巾与热茶。 如心站在窗前,“这岛真美丽。” “我们也这样想。” “来了有多久?” “不过四五年左右。” “这几年由你们侍候黎先生吗?” “呃,是。” “他是否常常来?” “据说六七十年代黎先生住在岛上,后来渐渐不来了,近几年我们只在冬季见到他。” 如心笑笑,“你们两夫妻在岛上不闷?” “开头也怕会闷,可是住下来之后,又不愿返回烦嚣的市区,平均一星期我也出去三次,闲时与水手罗滋格斯聊天下棋,十分有趣。” “你们都没有孩子?” “呵,黎先生聘人时讲明要无孩员工,我们猜想他怕嘈吵。” 如心颔首,“我却喜欢孩子。” 费南达斯但笑不语。 雨渐渐停了,繁花被雨打得垂下了头,又是另一番风景,如心只觉岛上一切美不胜收。 “周小姐,我送你回去。” “劳驾。” 两部脚踏车一前一后沿旧路回去。 如心本来想计算环岛一周需要多少时间,现在看来,要改天在算了。 片刻晚餐已经准备好,如心进去一看,吓一跳。 “黎先生都是在正式饭厅里吃的吗?” 马古丽答:“是。” “我在偏厅吃就行,放在电视机前,菜也太多,两个足够。” 如心不懂排场,亦不喜欢排场。 两个星期内,她把这岛摸得滚瓜烂熟,沿岛骑自行车一周需要一小时十五分钟,岛的尺寸大小刚刚好。 别人也许觉得寂寥,如心却十分享受这个假期。 小许时时打电话给她。 “几时接你回市区?” “后天我得走了。” “秋季再来。” “也许,在这岛上,生活似公主。” 小许笑,“我来接你。” “不用,罗滋格斯会送我。” 在余下的日子里,如心并没有再梦见什么。 上午,她收拾行李,下午,她回到钟爱的莲花池畔。 一只拇指大小的青蛙跳出来,如心连忙追上去,不自觉来到贮藏工具的小木屋。 门虚掩着。 如心轻轻推开门进内参观。 小屋不过三两百呎大,收拾得井井有条,架子上全是各式各样工具,应有尽有,就算盖一间房子恐怕也能胜任。 如心的目光落在一只盒子上,它与其他工具格格不入。 那盒子大小如小孩的皮鞋盒子,用金属制成,年代久远,颜色发黑,式样、尺寸,都似盛首饰用。 如心过去捧起它,有点重。 那种灰黑色犹如银器被氧化。 如心取过一只棉纱手套,抹去锈水,又抹了抹盒盖,黑锈立去,盖面出现了极细致的花纹。如心端过椅子坐下,把银盒擦得干干净净。 盒上出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英文字母,分别是l与r。 如心纳罕,这一只名贵的首饰盒,怎么会放在工具间,里边装着什么? 该不该打开? 照说,她已经继承了这个岛,岛上一切,此刻均归她所有,那自然包括盒子在内。 盒上并没有上锁。 如心轻轻掀开盒盖。 她愣住了。 盒子里载着的竟是泥灰,约大半盒,所以拿起来觉得重。 如心抬起头,无比纳罕。 这有什么用? 她走近窗口,用手指沾起泥灰,借光看了一看。 那是一种很细的灰沙,感觉上似灰尘。 阳光自窗口中射进盒子,咦,有什么东西闪了一闪? 如心取过一只钳子,轻轻拨开灰尘,忽然看到一件她意想不到的东西。 是一只指环! 如心大为惊奇,因为指环的金属已经变成哑灰色,镶在指环上的一圈宝石此刻看上去似一颗颗砂粒,如心还分辨出两件事:一、那宝石透明没有颜色,分明是钻石,二、钻石环绕整只指环,这种式样,叫永恒指环,属女性所有。 一只镶工如此考究的指环,怎么会落在一堆灰中? 它的主人呢? 如心抬起头来。 电光石火间,心思缜密的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浑身寒毛竖了起来,会不会它的主人已经化为一堆飞灰? 如心的手一松,那只盒子险些堕地,她连忙定一定神。 戒指变成铁黑色,显然是受过高温焚烧,那么这一堆灰—— 如心放下盒子,匆匆走出工作室。 她扬声叫:“费南达斯,马古丽。” 有人自树荫中钻出来,“小姐,罗滋格斯在这里。” “你请过来。” 如心把他带进室内,“你可有见过这只盒子?” 罗滋格斯只看一眼,“呵,小姐,你把它拭抹干净了。” “这盒子属于谁?” 罗滋格斯答:“它一直放在那只架子上,我猜它属于黎先生,我十年前来上工时已经见到它。” “你可知道盒里装着什么?” 罗滋格斯说:“不知道。” “请叫费南达斯来见我。” 如心把盒子小心翼翼捧在怀中,往大屋走去。 到了大屋,她立刻拨电话给小许。 “我有事立刻想出来一趟,请替我联络一间化验所。” “化验所?”小许大为讶异。 “是,我想化验一点东西。” “是药物?” “不,是一堆灰。” “呵,”米高不再追问,“我替你预约,我在卑诗大学有熟人。” “好极了。” 这时费南达斯与马古丽已经站在如心身后静候吩咐。 如心问:“你俩可见过这只盒子?” 马古丽答:“这是工具房里的那只银盒。” “正是,它属于什么人?” “决非我们仆人所有,一定是黎先生的。” “他有无叫你们打理它?” “从无,它一直存放在工具房。” 如心侧着头想了一想,“我要到市中心去,也许明朝才能回来。” “是,周小姐,我叫罗滋格斯去备船。” 如心小心翼翼地把盒子用报纸包起来,放进手挽袋里,携往市区。 啊,无意中叫她发现了这个秘密,本来她过一日就要回家,由此可知,冥冥中自有定数。 小许来接她船。 “如心,你脸色苍白。” “不管这些,小许,快带我到化验所去。” 小许一路上与如心说笑,这活泼的土生儿使如心重新展开笑容。 第5章 如心这时发觉伴侣毋需外貌英俊,才高八斗,或者志趣相同,只要他能逗她开心,已经足够。 车子驶到了大学一座建筑物面前,小许笑道:“这是本市设备最完善最先进的化验所,我的老同学上官在此做助教,负责部分化验工作。” 太好了。 上官也是个年轻人,已经在等他们,介绍过后,闲话不说,即入正题。 如心把盒子捧出,他立刻戴上薄薄的塑胶手术手套。 在盒盖上搽上几种试验药水,上官说:“它是纯银。” 如心不由得补上几句:“你看到盒角的印鉴吗?其中一个,是不列颠女神像,这表示它是九七五纯度银子,而一般所谓史他令银的纯度只是九二五,它是质地最好的银器。” “呵,周小姐你原来是专家。” 如心笑笑,她此际无心客套。 在一旁的小许简直着了迷,“快打开来看。” 上官打开盒盖,一看到那堆灰,便噫一声。 他用工具挑出少许,放在一只玻璃杯里,又用玻璃棒轻轻挑出指环,在显微镜下观察。 “周小姐,请来看。” “是白金指环吗?” “嗯,否则早已融成一堆了。” “有刻字吗?” “有,但已不能辨认,需要经过溶液处理,才能看得清楚。” “它经过何等的烈焰燃烧?” “肯定在摄氏千度以上。” 如心抬起头来,“一般住宅之中,何处有此高温?” 上官答:“有,旧式锅炉。” 如心转过头来,“小许,衣露申岛上用什么发电?” 小许立刻答:“它拥有独立先进发电机,该项装置用了七年左右。” “之前呢?” “可以查一查。” 如心又问:“这灰——” “需要化验,给我二十四小时。” 如心到显微镜去看那只永恒指环。 她看得很仔细,用尖钳轻刮开指环内的金属表面,她己粗略看到l与r两个字母。 l,一定是黎子中。 r是谁? 想必是一个女子。 如心忽然想起,衣露申岛用的游艇就叫做大红,red也就是r。 这不是偶然巧合吧? 盒子、指环、游船,全与r有关。 指环上共镶有十七粒钻石,在显微镜下,可清晰观察到,这种钻石旧法切割,瓣数少,不怎么闪光,今日称玫瑰钻,又流行起来了。 如心问:“指环可恢复原状吗?” 上官答:“可以拿到珠宝店去问问。” 小许这时问:“我们可以走了吗?” 上官笑,“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谢谢你。” 他俩离开了大学。 小许问如心:“你猜那是什么灰?” 如心不敢猜测,“我不知道。” “你希望它是什么?” “我只希望它是装修时用剩的泥灰。” “那,”小许问,“它为何盛在一只那么名贵的银盒内?” 如心摇头,“我不知道。” 小许说:“这衣露申岛的种种神秘,也不要说它了。” 如心微笑:“看来我继承的不是资产,而是秘史。” “说得好。” “小许,请替我在本市中英文报纸上刊登一段启事。” 小许又意外了,“什么启事?” 如心取过一支笔,在纸上写:“寻找五十至六十年代在衣露申岛为黎子中君服务过的人士,请致电三五零二一,薄酬。” 小许说:“咦,那是我的电话号码。” “需要你帮忙。”难为这小子了。 “一定,一定。” 至此,如心才松了一口气。 黎子中为什么要把衣露申岛给她? 是秘密保存了太久,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是掀露的时候了吧。 如心知道l与r都已经离开了人间,秘密暴露,也无关重要了。 如心请米高吃晚饭。 “小许,你总有个中文名字吧?” “有,爷爷叫我仲智,来,我写给你看。” 那是一个好名字。 知道他中文名字之后亲切许多。 “如心,希望广告刊出后有人回应。” “让我算一算,三四十年前替黎子中工作过的佣人,今年己六七十岁了吧,都是老人了。” “可是头脑应该还十分清晰。” “对,应该记得当年衣露申岛上发生的事,以及所有细节。” “这么说来,”小许问,“你暂时不走了?” 如心摊摊手,“我此刻是无业游民,住哪里都一样,并不急回去。” “对我来说,是好消息。” 如心笑笑,“家里托我办妹妹的入学手续。” “请她们把成绩单寄来好了。” 。 第3章 那一晚如心没有回岛上,她在酒店留宿。 一早就起来,与小许会合,赶到大学实验室去。 路上买了一张日报,那段启事也已经刊出。 上官在等他们,见到如心,神色怪异。 他立刻迎上来,“电脑已有报告出来。” 如心心知肚明,沉默地看着上官。 小许忍不住说:“快快揭晓吧。” “两位,已证实那是人类的骨灰。” 如心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仍免不了耳畔嗡地一声。 小许当然更加震惊,他低声嚷:“我的天!” 上官说:“我们坐下来谈。” 如心立刻问:“可知男女?” 上官答;“科学未曾进步到那种程度,如有骨殖,当可辨认,此刻我们的证据不过是一堆灰。” 如心吁出长长的一口气。 “这枚指环,确是同时焚化。” 如心抬起头,“当时,它也许戴在她左手无名指上吧。” 小许抢着说:“真是可怕。” 如心倒是相当镇定,“当时,戒指的主人当然已经死亡。” 上官说:“我们不常将骨灰安置家中,所以一旦见到,才大为吃惊。” 如心却说:“不,骨灰不叫人害怕,来历不明的骨灰才令人惊疑。” “这个戴钻石永恒戒指的人是谁呢?” “自戒指尺寸来看,是位女性。” 如心取过戒指,套向无名指,刚刚好,是五号,“嗯,这位女士中等身段,略瘦。” 这时,小许站起来,“上官,谢谢你,事情己告一段落。” 上官拉住他,“喂,追查下去,真相如何,你是会通知我的吧,别叫我心痒难搔。” 小许却说:“我并非当事人,我无权披露事实。” 如心连忙道:“放心上官,我必定向你汇报。” 忽然之间多了两位好友,周如心觉得她收获不少。 在车上,如心问:“为何走得匆忙?” “回家听电话。” “你不用上班?” “我已告假,不然那些人看到启事,同谁联络?” 如心有几分不好意思。 小许微微笑,“我早该放假了,只是没有借口。” 自早晨等到中午,只得一通电话。 是一位老妇,声音略为沙哑,“薄酬是多少?” “一百花。” “可否加到五百?” 如心说:“这位女士,那可得看看你所知资料是否详尽。” “我自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零年间是衣露申岛黎子中先生的私人秘书,我住在岛上别墅向北的客房里,那窗外向着泳池,有一列杜格拉斯蓝杉树。” 她形容得一点不错。 如心立刻决定,“五百就五百吧,女士你尊姓大名?” “我姓麦,叫麦见珍。” “我们约在什么地方见面?” 那麦女士却自言自语道:“真没想到今日还有人提起衣露申岛,你又是谁?” “我是新岛主周如心。” “黎子中呢?”她大感意外,“他怎么了?” “麦女士,我们见了面再谈吧。” “他是否已经故世?” “是。” “不然,他不会把衣露申岛出让,”麦女士停一停说,“周小姐,我愿到府上来,我会在下午三点准时到。” 如心把许宅地址告诉她。 之后,电话再也没响过。 “好像只得麦见珍女士一个人有消息。” “应该不止一人。” “有些已经去世,有些像费南达斯他们是波多黎各人,已回家乡,有些未看到报纸,有些已不问世事。” “这么说来,我们已算幸运。” 如心笑笑,“我们专等麦女士吧。” “她好像相当计较酬劳。” “也许经济情况不大好。” “见了面便知分晓。” 准三时,麦女士到了。 门一开,如心看到一位小老太太,干枯瘦小,穿着过时但却洗熨得还整洁的套装,老式手袋,旧皮鞋。 她有一张很小很小的面孔,因为皱纹的缘故,看上去似一只胡桃。 如心不肯待慢,连忙招呼。 麦女士也不客气,吩咐下来:“给我一杯咖啡,稍浓,加两匙牛乳。” 然后上下打量周如心:“你买下了衣露申岛?” 如心不置可否,唯唯诺诺。 “先把酬劳给我。” 如心立刻数钞票给她。 麦女士松口气,堕入沉思,过一刻她说:“黎子中,当年英俊潇洒,气度不凡。”这是她的开场白。 如心不知她要说到几时去,温言道:“麦女士,这样吧,我问,你答,好不好?” 第6章 麦女士颔首,“你嫌我唠叨。” “不,我怕你说漏了我想知道的消息。” “你问吧。” “麦女士,你在岛上有六年那么长一段时间,可有见过黎先生的女伴?” 麦女士一愣,凄然而笑,嘴角那丝苦涩,丝毫没有因为三十年过去了而减退。 半晌她反问:“你是指苗红吧。” 啊,苗红,如心跳起来。 红,r,是她,一定是她。 原来红是她的名字。 如心说:“麦女士,我想让你辨认一件东西。” 她把那只指环拿出来。 麦女士只看了一眼,“这是苗红的饰物,它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如心叹口气。 麦女士问:“他们俩终于结了婚,是吗?” “不,他们没有。” 麦见珍一愣,“什么?可是,鲜花香槟已运至岛上,一切已准备就绪,帖子也都发出去,结婚启事刊登在报章上,他们终究没有结婚?” “没有,黎先生独身终老。” 麦见珍颤巍巍站起来,“他人呢?” “他已去世。” 麦见珍的声音颤抖,“苗红呢?” “我们相信她也已不在人世。” 麦女士又跌坐在沙发上,半晌,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张照片,“请看。” 如心猛地想起,岛上可能也有照片簿子,几乎想立刻返转去寻找。 当下小许也趋近来看,只见照片中有三个人,黎子中坐当中,他穿一件白衬衫,卷着袖子,已无比潇洒,他右边是当年的麦见珍,小面孔精致秀丽,可是黎子中左边的那女子才是美人,一张小小黑白照片里的她那双目都予人宝光四射的感觉。 如心问:“这是苗红?” “是。” “他们是情侣?” “是。” 如心放下照片,“你呢,你只是秘书?” 麦见珍抬起头,缓缓地说:“不,我是他最忠诚的朋友。” “此话怎说?” “苗红欺骗他,我一次又一次警告他,他只是不理,他笑着说:‘见珍,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的事我自己懂得……’” 如心低头不语。 麦女士对黎子中的关心爱慕,已经表露无遗。 等半晌,麦见珍问:“你已没有问题了吗?” “你为何离开衣露申岛?” “子中婚期已定,我住下去没意思,我辞了职。” “以你看来,黎子中是个怎么样的人?” “热情、慷慨、细心、对人一点架子也没有,修养与学识都一流,懂得享受生活,有幽默感与同情心。” 嗯,几乎十全十美。 “他有一个缺点,他太相信人。” “依你看,苗红如何欺骗他?” 麦见珍很简单地回答:“苗红另外有爱人。” 如心不语。 隔一会儿,麦见珍又不耐烦地问:“没有问题了吗?” 如心说:“我已经问完。” 麦见珍松口气,“那么,我可以把我的事从头说一说了。” “不,”如心连忙阻止她,“不用了,我暂时只想听那么多。” 那麦女士大失所望。 如心站起来送客。 麦女士只得寂寥地走到大门口。 小许好心地问:“要不要家人来接你?” 麦女士凄然答:“我孑然一人,我无家人。” 她走了。 小许问如心:“为什么不让她把故事说一说?” 如心笑笑,“这一说,三天三夜都不够,况且,麦女士并不知道事情的关键,重要的事在她走了之后才发生,她扮演的角色只不过是黎子中的爱慕者,她对苗红非常有偏见。” 可是已经甚有收获,他们自麦见珍口中,知道当年衣露申岛上的女主角,名叫苗红。 “去查查死亡注册处有无苗红的记录。” “我们立刻到罗布臣广场政府生死注册处去。” 他们像着了迷似地赶出去。 旧档案并没有注销,可是查不到苗红这个人。 小许说:“可能她在别省逝世。” 如心抬起头来,“是,也有可能,她的死讯并不公开。” “如心,你指什么?” “她在岛上去世,火化,这件事不为人知,没有记录。” 小许浑身汗毛竖起,“如心,你怎么会有如此可怕假设?” “你如见过那位黎子中先生,你也会有此想法。” “他长相诡异?” “不,他有王者之风,说话一如命令,他完全不理世俗惯例,在岛上,我相信他会为所欲为。” 小许这次小心翼翼地推测,“照你看,苗红是否死于自然?” 如心吓得变色,“许仲智,你的假设更加大胆惊人!” “你想想,若是意外或病逝,为何不送到医院救治?如心,我想,我们应该通知警方。” 如心沉吟半晌,“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仍是一件悬案。” “我是岛主,岛上的事我自有主张。” 小许不语,难怪黎子中会选中周如心做继承人,看来二人的确气味相投,十分怪僻。 半晌小许问:“你对黎子中有极大好感吧?” “是,”如心直认不讳,“他连衣露申岛都赠予我,我自然应有所回报。” 小许不再置评。 “我将乘水上飞机返回岛上,如有消息,请速与我联络。” 小许立刻去订飞机。 “许仲智,我不会白白用你的时间精力。” 小许转过头来,终于说:“那不是钱的问题。” 如心一怔。 小许忽然叹口气,继续与飞机公司联络。 那天晚上,如心独自回到岛上。 八点多了,天空尚未黑透,银紫色晚霞布满整个天际,那颜色艳丽得不似真的。 不知是谁说的,人若经过田野,而对紫色视若无睹,上帝会动怒。 如今有谁对天际这片紫色毫无感觉,也应受到责罚的吧。 如心返回室内,把书房所有的抽屉柜格打开来寻找照片、书信以及日记。 可是她一无所获。 五间房间都空空如也。 如心唤来马古丽。 “屋内没有照片吗?” “没有,我们来的时候都没见过任何照片,黎先生没把它们摆出来。” 如心失望了。 看样子,要不是他己把照片销毁,要不,已把它们搬往别处。 马古丽退出去。 如心在露台上坐着,橘红色太阳终于落下海中。 黎子中并不打算把往事也交给周如心继承。 书桌共有六格抽屉,全是空的。 台子上仍然是那叠纸,那束笔。 当年在岛上发生的事,可以想象,一定有好几个版本,何不把它们都写出来。 如心轻轻摊开纸笔。 忽然她耳畔听到细碎的乐声。 那是一首轻快的老调,名叫天堂里的陌生人,这是指周如心她吗? 她脱口问:“谁,谁放音乐?” 马古丽推门进来,“小姐,唤人?” “谁在播放音乐?” “没有人,并无乐声呀,小姐,你听错了。” 如心再侧耳细听,果然没有任何声音。 她抬起头,啊,疑心生了幻觉。 “小姐,”马古丽说,“你累奇*书*电&子^书了,休息吧。” 可是接着又有电话进来。 “如心,我是仲智,听着,有一位洪小霞女士说她也曾在衣露申岛工作过。” “为什么都是女士?” “也许女士们较为细心,看到报上启事。” “有无约她见面?” “有,到她家中详谈。” “我明天一早出来。” “她住在维多利亚。” “那更好,你在该处码头等我,明早九时见。” “一言为定,对,你在宅子里找到什么没有?” 如心十分惘怅,“什么都没有。” “片言只字也无?” “一张照片都不见。” “那也好,你可以安心在那里住。” 怎能安心下来。 夜里,如心做梦了,她看见自己从床上起来,凭窗眺望,只见异乡之月如银盘般灿烂,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这等景色,简直可用风情万种四字来作形容。 她又听到有人唤她名字:“周如心,下来玩,周如心,下来玩。” 如心虽然年轻,但自小姿势一如大人,早睡早起,举止端庄,生活正常,从未试过晚上出去玩,不由得心动。 她自窗子看下去,很清楚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境,可是她看到年轻的黎子中与苗红在楼下叫她。 他俩笑脸迎人,手拉手,如心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替他们高兴。 她高声问:“误会都冰释了吧?” 黎子中颔首,“我俩永不分离了。” 如心由衷地开心,“那多好。” “如心,你下来,我们谈谈。” 如心刚欲下楼,蓦然惊醒。 闹钟震天地响,她连忙按住它,起床梳洗。 马古丽跟她出海,在船上为她准备早餐,如心感慨这种特殊阶级的生活过惯了,恐怕不易再做回一个普通人。 船到了,许仲智已站在码头上等。 他朝她招手。 他俩照着洪女士所给的地址找过去,原来是维多利唐人街一家中药店。 年近六十的洪小霞女士抱着一个婴儿出来见客。 她解释:“孩子爸妈都上班去了,现在由我带这孩子。” 第7章 如心笑笑问:“是孙儿吧?” “这是最小的一个,大的已经进大学了。” 如心说:“谢谢你打电话来。” “不客气,那广告是我大女儿看到的,她说,妈妈,桃花岛主找你呢,大女幼时去过那岛上作客,印象深刻,至今不忘,她叫它桃花岛。” “那是什么年份?” “请坐,让我想想,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三女刚出生,嗯,那是一九六五年,我记得当时等钱用,便到岛上做佣人,负责打扫。” 如心应了一声,“岛上有些什么人?” “有黎先生、苗小姐,还有一位姓麦的秘书小姐,以及其他三个仆人。” “你在岛上,有无遇到怪异之事?” “我只做了七个多月,岛上气氛很坏,黎先生与苗小姐说是正筹备婚礼,可是天天吵闹,黎先生时常大声斥骂,摔东西,我们都躲起来,吵过出来收拾,只见所有珍贵的摆设都打得稀巴烂,看不过主人家这样浪费,储够了钱应急,便辞工不干了。” 如心侧着头想,“依你看,黎先生是否好人?” 洪女士摇摇头,“脾气那么粗暴……” “苗小姐呢?” “很委屈,好像有把柄在黎先生手中,非嫁不可的样子,时常背人垂泪。” 呵,太奇怪了,这是完全不同的版本。 “那麦小姐呢?” “麦小姐也不过是雇员,但是看得出她有野心,她喜欢黎先生,可是黎先生不在乎她。” “你走的时候,苗小姐有无生病?” “呵,被你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苗小姐患哮喘,一紧张,呼吸便转不过来,要闻一种小瓶子药,每次黎先生刺激她,她便发病。” “有没有医生到过岛上?” “有,不过多数都是由船送苗小姐出去。” “可是,我走的时候,苗小姐还是好好的。” “她还到码头送我,是个美人,红颜薄命。” 如心不语。 与麦见珍的观点刚好相反,洪小霞肯定是黎子中辜负了苗红。 “苗小姐待下人十分宽厚,见到我大女,每每送她糖果玩具。” 如心好奇,“是什么玩意儿?” “会眨眼的洋娃娃,还有一只打开有音乐的盒子。” “你觉得她不快乐?” “不需要很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啦。” “你对苗小姐倒有好感?” “当然啦,长得那么好看,又善心,却有病,对,后来他俩怎么了?” 如心遗憾地说:“两人都故世了。” “咦,年纪应该不大。” “是,他们没活至耄耋,真可惜。” 洪小霞也叹口气。 她的小孙儿非常乖,约八九个月大,已会认人,含着手指,睁大眼睛看人,但躲在祖母怀中觉得十分安全,故不怕人。 如心掏出一只红封包说:“给小孩买糖吃。” 洪女士也不拒绝,很大方地说:“谢谢。” “啊对,”如心想起来,“岛上时时请客吗?” “是,每月总有好几次宴会,都在游泳池边举行,自外头接了厨师与侍应进来准备……可是锦衣美食,也不能叫一个人快乐。” 她说得对。 她的晚年过得很好,也与财势无关。 如心告辞。 “看到没有,许仲智,快乐是一种心态,天堂与地狱,其实只有一念之差。”如心无限感慨。 那大男孩踌躇,“到底黎子中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如心不语。 “那苗红,又是否一个牺牲者?” 没有人能够回答。 他们回到船上,坐在甲板上喝冷饮。 如心伸一个懒腰,在这种明媚的天气,除了遐思,什么都不宜提起。 她闭上眼睛,“外人知道的,大概也就是那么多了。” “也许,还会有人来告诉我们更多。” “年代已经久远,仆人所知,也不过是吉光片羽,你看,宅子与工人宿舍距离甚远,连声音都不可闻。” “我倒是替你找到一些关于黎子中的资料。” 他自公事包中取出若干剪报。 如心非常有兴趣翻阅。 原来黎子中生于马来西亚的槟城,独子,他是好几个锡矿的继承人,自幼在英国读书,性格好动,喜欢运动,可是在大学念文学,毕业后努力发展家庭事业…… 如心抬起头说:“好像十分正常。” 资料并无提及苗红其人。 “父亲去世后黎子中的生活便起了极大变化,他逐渐把公司业务下放,也开始一反常态,过着一种半隐居生活。” 如心说:“就在那个时候买下衣露申岛吧。” “是,开头一年几乎有六个月时间住在那岛上,旧时一帮玩伴开头觉得新鲜,时来作客,日后便疏远了。” “与世无争,多么自由自在。” “我始终觉得,人是群居动物,我们享受朋友作伴。” 他说得对,如心就喜欢他陪着她。 她回到岛上,小许向她道别。 回到书房,如心再也忍不住,摊开纸笔,写下题目:我所知道关于黎子中与苗红的故事。 第4章 她这样开头—— 那是初春一个雷雨之夜。 岛上的探照灯忽然全部开亮,照得如同白昼,哗哗大雨像面筋条般的自天上挂下,船渐渐驶近码头,仆人打着大黑伞前去迎接。 在那样的天气之下,无论如何也避不了浑身淋湿。 他紧紧拥着他的爱人,把她带上岸。 那女子头发上绑着一方丝巾,显得一张脸更加精致美丽,她抬起头,轻轻说:“这就是衣露申岛了。” “是。” “为何把它命名衣露申?”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幻觉。” 这时,天边雷声隆隆,电光霍霍,雨点早已打湿她的面孔,他接过仆人的伞,搂着她急急朝大宅奔过去。 他们的感情,也像岛上的天气一样,变幻无穷。 写到这里,如心翻回第一页,把题目划掉。 她改写红尘二字。 这是一个比较贴切的名字,因为人跑到哪里都离不了红尘。 如心吁出一口气。 有人敲书房门,“周小姐,我是马古丽,晚饭时候到了。” 如心说:“别打扰我,你每隔三小时给我送三文治及饮料进来,放在那边茶几上。” “是,小姐。” 她轻轻退出去,每个到岛上来的人都会逐渐变得孤僻,她已见怪不怪。 如心伏在案上,沙沙沙不住地写,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一股力量,逼着她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可是过了一段日子,那女子开始闷闷不乐。 他说:“告诉我你的需求,我会尽量满足你。” 她答:“我想回到往昔的世界里去。” 他恼怒,“是我一手把你身分提升,将你带到这乐园一样的岛上来,你为何还不满足?” 她低下头,“我觉得寂寞。” “可是我已经日日夜夜陪伴你。” 这时,有第三者的声音冷冷挑拨道:“她心中另外有牵记的人。” 啊,说话的是岛上打理杂务的秘书,她冷眼旁观已有一段时间,心中无限妒羡,她巴不得可以成为岛上的女主人,可惜机会降落在一个完全不懂珍惜的人身上。 他低声央求:“我找朋友来陪你,我们开一个三天三夜的舞会。” “不不不,”她几乎像求饶那样说,“不要叫他们来,我不想见到他们,我根本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也不关心我,我讨厌无聊的舞会。” 他沉下了脸,不知自几时开始,他再尽力,也不能取悦于她。 渐渐,他因失望而失却耐心。 “我当初同你说过,一到这岛上来,就永远不能离开。” “不,让我走。” 他忽然咬牙切齿地说:“你即使死在这岛上,化成了灰,我也不会让你离开。” 她脸色转为煞白,踉跄地后退几步,喘息起来,呼吸艰难,双手捉着喉咙,倒地挣扎。 他急了,连忙找到喷剂药,递到她面前,扶起她。 两个人都流下泪来。 她轻轻说:“你说得对,我欠你太多,我应该感恩,我不走,你放心,我至死也会留在这岛上。”声音渐渐呜咽。 那第三者站在楼梯上,看到这一幕,冷笑一声,双目发出绿油油的光,她悄俏消失在角落里。 如心写到这里,放下笔。 她既不口渴,亦不肚饿,走到茶几处一看,发觉上面已搁着两份点心。 她诧异,不相信三四个小时已经过去。 她竟听不到任何声响,那么沉湎,那么投入,真是始料未及。 她伸一个懒腰,觉得有点累。 她半躺在长沙发上,喃喃自语:“苗红苗红,你是如何认识黎子中,又如何欠下他这笔无法偿还的债,可否托梦给我,与我说个清楚?” 她打一个呵欠,闭上眼睛。 马古丽这时恰恰推开门,看到这个情形,便悄悄退出。 这时,许仲智打来电话。 她取起电话听筒,“许先生,周小姐睡着了,要不要唤醒?” “不用了,我稍后再打来。” 而如心在书房里悠然入梦。 她听到轻俏的笑声,“在写我的故事?” 如心也笑,“是呀。” “你把它叫红尘?” 如心答:“可不正有一个红字。” 对方感叹,“那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呢。” 第8章 “我机缘巧合,来到这岛上,总有原因,也许就是为着要把你的故事写出来。” 女主角轻轻地笑,声音如银铃一般。 如心转过头去,看到穿着一袭旧纱笼的她,那纱宠布色彩斑斓,有些地方已经磨得薄如蝉翼,可是穿在她身上,却无比轻盈曼妙。 她看上去,只得十七八岁模样。 如心讶异,“你为何如此年轻?” 她有点无奈,“我认识他那年,只是个少女。” “你怎样认识他?” 苗红低下头,“家父曾是黎氏锡矿的工人,因嗜酒,被逼退休,家贫,仍获准住在员工宿舍中,可是我有一个不争气的弟弟,竟潜入厂中盗窃,惊动了厂长。” 厂长想必是黎子中。 “那是一个雷雨夜,弟弟被扣留在派出所,我去他家求情,他自外应酬回来,看到我在门口等他。” 如心轻轻问:“当天,你就穿着这袭纱笼?” “是啊,淋得遍体通湿,站在门口好几个小时。” “他怎么说?” “他唤我进屋,让我更衣,用点心,然后与我谈了一会儿,他答应帮我忙。” 如心可以想到故事其余情节。 “他叫司机送我回家,半夜,弟弟就放出来了,父亲依旧喝醉,我与弟弟抱头痛哭。” “你们的母亲呢?” 苗红凄然,“母亲早逝,否则我们生活不致于如此凄惨。” 这时苗红轻轻坐下,“过两日,厂里有人来叫我们搬家,我以为要逐我们出宿舍,惊惶不知所措,父子三人像笼中老鼠,如临未日,可是工头说黎先生己安排我们搬到较好的单位去。” 如心问:“那时,你多多少少有点明白了吧?” 苗红抬起头:“我已经十六七岁,我知道那一切,都是为着我的缘故,我一无所有,他看中的,自然是我这个人。” 如心不禁叹息,是,她只有她的身体。 “既然如此,我与他讲起条件来,弟弟务必要送出去读书,如果资质实在差,那么学做生意也是好的,父亲晚年需要安置,我则希望能够正式结婚。” 如心觉得这些要求也都相当合理。 苗红低下头,“黎子中不愿与我结婚。” 如心大惑不解,“为什么?”他那么喜欢她! “在那个时候,阶级观念不可磨灭,我母亲是土女,我父亲是工人,他过不了家庭那一关,他本人亦觉得没有必要与我正式结婚。” “他错了!” 原来他的潇洒只属表面。 周如心不由得对他稍微改观。 苗红转过身去,她说:“天亮了,我得告辞了。” 如心叫住她:“慢着,你是她的灵魂吗?” 苗红回头嫣然一笑,“不,我只是你的灵感。” 如心一怔,“我不明白。” “你千思万想,忽然开了窍,把思维打通,得到结论,我便前来与你相会。” “等等,你说得那么玄,我不懂得。” 苗红叹口气,“你已知来龙去脉,还不心足?” “不,故事中尚有许多空白,譬如说,你意中人到底是谁?” “那就要看你如何安排了。” “我?”如心愕然,“你们的事,我怎么安排?你在说什么呀。” 苗红忽然指一指如心身后,“谁来了?” 如心转过头去,发觉空无一人,再回过头来,已失去苗红踪迹。 她一顿足,人也就醒了。 只斟一杯水喝,她就伏到书桌上,忙着把情节写出来。 马古丽推门进来,看到年轻的女主人埋着头不知在写什么,一张脸灰蒙蒙,眼睛窝了下去,她大吃一惊,不动声色,走到楼下,找丈夫商量。 “费南达斯,周小姐情况不妙。” 费南达斯不作声,过半晌才说:“她发现盒子那日……” “她不该打开盒子。” “现在,她的情况同黎先生去世前一模一样。” “不会那么差吧?” “她会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我们总得帮帮她呀。” “我们只是仆人,听差办事,千万不要越轨。” “或者她不应该到岛上来。” “这古怪而美丽的岛屿不利主人,却不碍我们仆人。” “岛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何必追究呢,马古丽,你且小心照顾周小姐饮食。” 周如心伏案速写。 像是有人握着她的手,操纵了她的思维,把故事一句一句读给她听,借她的笔写出来。 有若干细节,无端跃进脑海,根本不知从何而来,却又合情合理。 ——黎子中问苗红:“你可是属马?” 苗红轻轻答:“是,家父同我提过,可是又说我十二月出生,冬日草地已芜,故我是一匹苦命马。” 黎子中说:“那,我比你大十二岁。” 苗红低下头,不知厂长怎么会提到这一笔。 “去同你父亲说,我想带你走,叫他放心,我会照顾你。” 苗红退后一步,深深吃惊,他对她来说,百分之百是个陌生人,她完全不认识他,怎么可以跟他走? 她不由得冲口而出:“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笑了,“天涯海角,自由自在,这世上有许多无忧无虑的乐土。” 但是苗红不愿意离开她的出生地,她穿惯纱笼,日常赤足,叫弟弟爬上树,钩下椰子,喝它汁液,又到田里拗甘蔗吃,在河塘摸虾,她认为这就是乐土。 况且,在这里,她还有不少朋友,她不愿跟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异性远走他乡。 可是黎子中一门心思地说下去:“你要学习英语,学会打扮跳舞,时时伴着我,我会带你看这个世界。” 苗红的头越垂越低,在她那个年纪,任何比她大十年的人己是老古董。 她不愿意,对于黎子中权威的语气,她觉得害怕。 她鼓起勇气问:“你,可是要与我结婚?” 黎子中一愣,忽然笑了,像是猜不到这女孩会有此非分之想。 这一切落在苗红眼中,心中更添三分自卑,一分气恼。 “去,回去同你父亲商量。” 苗红低头走回家中。 父亲已喝醉了。 抬起朦胧眼,问女儿有什么话要说。 “你放心我离开家吗?” 父亲反问:“你要嫁给亚都拿?” “我,我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叫亚都拿父母来说亲,你要知道,回教徒好娶多名妻子。”他呵呵笑。 “不,”苗红说,“不是亚都拿——” “亚都拿本性不错……” 他昏睡过去,酒瓶滚到墙角。 苗红知道没有人会替她作主。 亚都拿父母根本不喜欢华女,亚都拿本身是名穷小子,自己都养不活。 她走到窗前,仰起头,看椰林梢那弯钩似的新月。 看来,她很快将离乡别井了。 命运真奇怪,因为弟弟跑到厂房去偷了一把风扇而改变了她一生道路。 她跑去找亚都拿。 亚都拿坐在河畔吹笛子,她看到他远远站定。 他已闻头家看中了她,要带她远走高飞,他父母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当然,土著与华侨的矛盾己日益白热化,冲突似无可避免,他们要表态,就得疏远华人。 亚都拿知道苗红夤夜找他,是为着来说再会。 她没有走近他,他也没有。 亚都拿把笛子放到嘴边,吹奏起来。 那笛子如人声般呜咽,轻轻诉说他们快乐的时刻,到最后,他向她道别。 两个年轻人均落下泪来。 翌日,她答应黎子中跟他走,不过,他需照顾她父亲及弟弟。 黎子中说:“马华冲突将无可避免,我会安排他们到新加坡去。” 写到这里,如心累到极点,伏倒在桌子上,看着写得密密的稿纸,只觉稀奇,这真是她写的?感觉上如扶乩,有一股意旨力叫她把故事写出来。 马古丽捧着食物饮料进来,“小姐,今日天气好极了,你怎么不出去散散步。” 如心走到露台看出去,蔚蓝天空,碧绿海水,假使她有千里目,简直可以看到东京去。 电话铃响,“小姐,是许先生。” 许仲智的声音有点担心:“你好吗?” “没事,谢谢。” “我在图书馆寻找资料,遍阅太阳报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零年本地新闻头条。” 如心讶异,“那要好几个小时呢!” “可是找不到任何有关黎子中的新闻。” 一切都在一座孤岛上发生,当然不为外人所知。 “警局档案中也无苗红失踪记录。” “许仲智,我在想,是否需要在新马刊登寻人广告。” 那大男孩沉默。 如心问:“你反对?” “她已失踪近二十年,亲人的创伤大概刚刚痊愈,又去掀动埋葬掉的痛楚,岂非残忍?” 如心不语,没想到他那么为人着想。 “可是我需要得到故事的细节。” 他笑了,“你喜欢听故事?我陪你去买小说。” 如心说:“你有无发觉,苗红一生像小说情节,大部分人如你我只在书中经历,可是她,她的生活就是传奇。” “你还是决定要到新马寻人吧。” “嗯,设立一个八零零号码,好使打进来的人免付长途电话费用。” “你什么都已经设想周到了。” 如心忽然笑说:“是,以前不懂的,现在都学会了。” 第9章 “以前,什么以前?” 她的声音转得十分柔媚,“以前初到衣露申岛,似乡下人,什么都不会。” “你在说什么?”小许大为震惊,“如心,你以前几时到过衣露申岛?” 她以为她是谁,苗红? 呵,在岛上奇异气氛中,莫非她已着魔? 他万分着急,最好能够即时飞到周如心身边,看个究竟。 可是刹那间如心语气又恢复正常,“你照办吧,我想到池里去游几圈。” “下午我来看你。” “不用,我一个人在这里很舒服。” “你肯定吗?” “当然,在外界没我的事,在这里,我至少有一个任务,我想把这故事查个水落石出。” 小许只得苦笑:“有消息我会向你报告。” 如心并没有带泳衣,可是这是她私人岛屿,毋须拘束,她穿着短裤衬衫就跳进池里。 费南达斯看到了,过一会儿同罗滋格斯说:“黎先生也喜欢穿着便服游泳。” 罗滋格斯说:“也许所有岛主都有这个习惯。”他不欲多语。 如心自泳池上来,也不更衣,坐在藤椅上沉思。 马古丽递上大毛巾。 如心抬起头,“黎先生临终前,常来此地?” “他每年在冬季来,春季走。” 多么奇怪,一般人都爱在春天来,初秋走。 “来了,也把自己关进书房里,好几天不出来。” “他在书房干什么?” 马古丽好奇地问:“周小姐,你在书房内又是干什么?” “我在写作。” 马古丽吃一惊,“你是作家?” “不,我只是想写一个故事。” “也许,黎先生也关在房里写作。” “他可喜欢与你们谈话?” “很难得才讲一两句,除出冬季,其余时候,他住在伦敦。” “我也听说了。” 如心返回大宅更衣。 她接了一通有趣的电话。 “我找周如心小姐。” “我正是。” “周小姐,冒昧求教,我是柏佳地产的丘梓亮,”声音充满笑意,“有一位客人乘船游览时看到了你那座岛以及岛上的设备。” 如心一时不知道他意下如何。 “周小姐,他出价很好,你愿意转让吗?” 如心答:“不,我没有意思转让。” “啊,”经纪人有点失望,“那么,我还有个请求,我客人的意思是,如不能买现成的,便只好仿造,他们能到岛上参观吗?” 如心不由得好奇,“他们是哪一国的人?” “呵,是台湾人。” “随时欢迎参观,但恕我不出来招呼。” “那自然,我已经十分感激。” 如心几乎想告诉那位丘先生,说岛上风水不大好。 如心蓦然发觉,到了岛上,性格大有改变,以前内向的她,此刻事事主动,意见多多,且十分决断。 傍晚小许就来了。 用过晚饭,天尚未黑,罗滋格斯前来报告:“有艘中型游艇请求停泊,说已与周小姐联络过。” “啊是,请他们自便,你带他们环岛走一遍。” 小许十分委屈,“你若存心把岛卖掉,应该给我赚这笔佣金。” 如心笑,“我怎么会把它出让?” 稍后,小许站在窗前看到有人走近,“噫,其中一人还手持指南针。” “那是堪舆师的罗盘,他即风水先生。” “看得出所以然吗?” 如心笑,“我怎么会晓得。” 只见他们一行四个人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终于绕到岛的另一边去了。 小许说:“没想到你会那么随和。” “难得有人喜欢这座岛。” 片刻,马古丽前来说:“那位丘先生想与你讲话。” 如心不欲拒人千里,便走出客厅。 那丘经纪见到女主人这么年轻,倒也意外,生意人大大方方开门见山,“周小姐,我在房屋买卖转手资料处获得你的地址,谢谢你的招呼,我的客人实在喜欢这个岛,可任你开价。” 如心笑笑,“风水先生怎么说?” 那年轻的经纪也笑,“他说好得不能再好,我的客人其实已到无所求境界,可是一听住在此岛,儿子会读书,女儿嫁得好,即时心动。” 如心轻吟道:“嗯,唯有儿孙忘不了。” “什么?” “没什么,那位风水先生看错了,这座岛,叫衣露申,做生意的人一切讲究实实在在,不适合住这里。” “它叫什么?” “衣露申。” “呵,叫幻觉。” “可不是。” 丘经纪不气馁,“可以改呀,我客人本是崇明岛人氏,他有意把此岛更名崇明。” “这岛不打算出售。” 丘经纪失望。“噫。” “这附近时常有小岛出售。” “周小姐有所不知,太小不好,太大难以打理,这岛位置特佳,附近有大岛挡风挡雨,又无激流,万中无一。” 如心只是笑。 “周小姐,你考虑考虑。”他放下名片。 马古丽送他出去。 小许一直站在如心背后不出声,这时忽然说:“任由开价。” 如心答:“也不能太离谱,叫人见笑。” “如果卖六七百万,拿来捐孤儿院或是奖学金也不错。” “你估计它值这个数字?” “大约是。” “我余生好享福了。” “你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享福的人?” “不,不是有福独享的人。” 如心笑不可抑,“如何见得?” “据我观察所得,你富有同情心,关心别人,时常为他人着想。” 如心很感动,除了姑婆,从来没有人把她说得那么好,而姑婆已经逝世。 “待我们把这个故事发掘出来之后再作考虑好了。” 客人已经离去,整个天空都是紫色晚霞。 如心笑道:“不知住下去会不会折福,整个世界都是天灾人祸,妇孺捱饿,军人阵亡,我们却这样无忧无虑,享受太平逸乐。” 小许问:“那么,为什么仍有不快乐的人?” “我不知道,可能是贪得无厌。” 小许笑了。 “许仲智,来,我给你看一个故事。” “是你撰写的吧,多谢你让我做第一个读者。” “别取笑我,我不是想做作家,我只想把我的假设记录下来。” “我明白。” 如心把原稿影印一份给他。 “时间空间可能有点复杂。” 小许又笑,“放心,我懂得看小说。” “那么,你看,我写。” “如心,”他叫住她,把他的忧虑讲出来,“写归写,记住别带入故事中,那不是你的故事。” 如心止步,把他的话回味,然后称是。 摊开纸,她写下去。 ——他把她带到伦敦,找人教她英文,指点她社交礼节,她天性聪敏学得很快,令他深感满意。 那是他们最开心的一段日子,苗红浑忘过去,也不觉得他们身分年纪有距离。 可是不久,她患了哮喘病。 医生说:“潮湿阴暗天气不适合她,若要康复需住到干爽的地方去。” 黎子中却犹疑了,他的旧同学老朋友以及生意上拍档全在这个天天下雨的都会,他一时走不了。 苗红的病情恶化。 他不得不作出若干安排。 就在此际,他买下加拿大卑诗省一个无名小岛,开始建设。 也许苗红会适合住在这风光明媚的岛上。 叫什么名字好呢? 一日深夜,她却对黎子中说:“我想回家。” 黎子中不悦,“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想念父亲弟弟。” 黎子中自觉做了那么多,苗红尚不知感恩,异常失望,故转为冷淡,“你父弟很好,不必操心。” “我原本是热带雨林里生长的人。” “那里另外有一个难以忘怀的人吧?” 苗红一愣,“你指谁?” “亚都拿。” 苗红不相信双耳,富甲一方、生活经验丰富、相识遍天下的黎子中竟还会记得南洋某小镇一个吹竹笛的少年。 她先是笑,然后静下来,她说:“有这么一个人吗,他是谁?你真好记性。” 这是她第一次讽刺黎子中。 他太看得起亚都拿了,他也太小觑苗红,还有,他怎么会连这点信心都没有。 可是苗红不知道,一个人若是真心喜欢另一个人,因爱生怖,什么都会变得患得患失。 接着几天,他没有同她说话,并且把小岛命名衣露申。 待岛上所有设施完成之后,苗红已成为另外一个人。 相信即使是青梅竹马的亚都拿面对面也不会把她认出来。 她长高了,衣着时髦,谈吐文雅,而且,除却睡觉的时候,脚上永远穿着鞋子。 她已许久没有喝到椰汁,也长久没有在脸上展露她的喜怒哀乐。 二十岁生辰那天,黎子中为她大肆庆祝,在夏蕙酒店请客,苗红穿着狄奥纱裙,头上戴着钻冠,令外国人以为她是东方哪一国的公主。 许愿的时候,苗红轻轻在心中说:“还我自由。” 失去什么,才会知道什么最珍贵。 聚会在黎明时分结束。 黎子中问她:“开心吗?” 她点点头,轻轻除下配戴的累累的钻饰。 “你许什么愿望?” 第10章 “大家都健康快乐。” “那么基本?” “因为什么都有了,所以特别珍惜这两样。” 她并没有说实话,但隐瞒得十分有技巧。 真话会伤害人,特别是多疑的黎子中,他是她的恩人,她有义务使他精神愉快。 苗红忽然握紧脖子喘息,宴会人烟稠密,她旧病复发,需要药物。 “今夏,我们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岛去,对你健康有帮助。” “太好了。” “麦秘书会偕我们同行,我有事务需要她帮忙处理。” 苗红当然没有异议。 如心停下笔,想休息一下,碰巧小许在这时候敲门进来。 “喂,你别打扰我呀!” 许仲智十分困惑,“我还以为你只是一个古董缸瓦修理专家。” “写得怎么样?” “情节编排得非常合理,我猜想离事实不远,起码有八九分真实。”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读者。” “开头想必一定像你所写那样发展,可是结局呢?” 如心答:“结局我们已经知道,黎子中孑然一人,孤寂地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病逝。” “不不,我指苗红如何终止了她短短的生命。” 如心抬起头,“呵,那有好几个可能。” “说来听听。” “我会把几个可能写出来。” 许仲智笑,“啊,卖关子。” “可不是,希望我一支笔可以补情天。” 那土生子听不懂,“什么天?” 如心存心叫他胡涂,微笑道:“我的确补过一只雨过天晴的碟子。” 小许说:“明天我就去学中文。” “不准光说不做。”这是亘古收效的激将法。 “来,如心,我们出城走走。” “不,我觉得岛上很好。” “你也得接触现实世界。” 如心忽然问:“你猜苗红有没有出市区逛?” 小许摇摇头,“黎子中根本不想她与闲杂人等见面,他控制一切,严格挑选她见的每一个人。” 如心点头。 那是事实。 那也是一种绝端缺乏自信的表现,他俩关系实在难以长久维系。 他爱她已爱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 如心取过一张纸,写下几个可能性。 一、她因病逝世,他不愿意离开她,把她在岛上火化,长伴他左右。 小许颔首,“我问过上官,哮喘如不获及时治疗,足以致命。” 如心又写二、她要离开他,引起重大冲突,他错手杀死她。 许仲智说:“太可怕了。” 三、她想除去他,可是力不从心,他自卫杀人。 小许失声惊呼,“还有谁会相信人性?” 四、她自杀。 小许答:“是有这四个可能性。” 如心问:“你猜是哪一个?” “我只能选第一个。” “假使他及时送她到医院诊治,有什么急症不可痊愈,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 “这黎子中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凶手。” “请勿武断。” “我也不想那样说,但他的爱是一种折磨的爱,对方越是痛苦,他越能满足。” “可是,她可爱他?” “我想是,否则她怎么会甘心留在岛上。” 小许结论是:“那么一切后果由这两个成年人自负。” “那自然。” 小许为人单纯,“我不知道世上竟有这种爱,听上去比恨还可怕。” 如心笑了。 许仲智说:“如果我喜欢一个人,首先要叫她快乐。” “你心智正常,当然心平气和。” “如心,我们乘船出去。” “我还没有写完故事。” “每天写一章够了,以三个月时间完成。” “三个月?家人会以为我已经失踪。” 小许说:“我与他们联络过,令妹下星期可来办入学手续。” “住宿怎么办?” “你忘了在下专门做房屋租务管理。” “呵,失敬失敬。” 他们到市区时已近黄昏,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红男绿女。 可是如心挂着那个故事。 “苗红去世时应不过二十五岁。” 犹是红颜。 许仲智说:“现在我们不谈岛上的事。” 如心一径说下去,“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是很享受生活的,一杯茶一场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悦,只要身体合理地健康,我不介意活到耄耋。” 小许说:“我的想法也一样。” “所以,”如心十分惋惜,“苗红的生命那样短暂,叫我难过。” 许仲智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吃摩洛可菜的地方。” “你愿意听关于我姑婆的事吗?” “与你有关的事我都爱听。” 初中毕业后周如心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么多的话。 到最后,话题还是回到岛上去。 小许说:“地库的建筑——” 如心立刻问:“什么地库?” “大宅共三层,地下有地库。” 如心想起来说:“对,你去地窖取过酒。” “地窖旁还有两个进口,一间是游戏室,另一间是小型戏院,可坐十多人。” 如心张大了嘴。 许仲智马上笑,“宅子太大了,你一时没发觉那两处地方。” “你并没有告诉我。” 小许搔着头,“是我的疏忽,我以为你住上三五天必定会走,且随即会将岛出售,故粗略地交待一番。” 如心却紧张起来,“游戏室里有什么?” “我只见到一张桌球台子。” “戏院呢?” “布置很精致,有电影银幕、放映室,设备一如试片间。” “我这就回去。” 小许心想,早知就不同你说。 如心说:“不必送我,路途太远了。” 小许隔一会儿才缓缓说:“不算远,我有一位同学送女友回家,足足自多伦多送到美国纳华达州。” 如心也隔了一会儿才问:“他们有无结婚?” “没有,三年后他另娶他人。” 如心十分感喟,“假使把那种能量用在科学上,人类恐怕已经征服宇宙。” 小许轻轻说:“周如心,没想到你那么爱讽刺人。” “不不不,我是真为人们在感情上浪掷的精血时间惋惜。” “那么,你是肯定不会那样做的了?” 如心微笑,“我有什么资格做一个多情人。” 小许不语,由此可见她是一个十分理智谨慎的女子。 如心吩咐罗滋格斯把游艇驶出来。 “我送你。” 如心婉拒,“一来一回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在船上,如心打了一个盹。 醒来后,她问罗滋格斯:“你可去过试片间?” “很少去,那处已多时不用,马古丽偶然进去打扫。”他有点犹疑。 “什么事?” “有一次,马古丽说她听见音乐。” 如心不语。 她也听见过乐声,岛上气氛的确使人精神恍惚。 “一上岸,我想进去看看。” 罗滋格斯劝道:“周小姐,不如等明早。” “为什么?” 罗滋格斯说:“大家都累了。”有点不好意思。 如心不语,知道他们对黑夜有点避忌。 “那么,明早七时正我们去看个究竟。” 他松了口气,“是,周小姐。” 倒在床上才晓得有多累,她一直睡到天亮,一个梦也没有。 睁开眼睛,发觉天色已亮,连忙起床梳洗。 马古丽已经过来侍候。 如心略带歉意问:“你们工作时间是否九至五?” 马古丽笑笑,“周小姐,你难得来。” “加班费还是可以照支。” 马古丽仍然笑。 黎子中很会挑选雇员,看情形,待他们也不薄。 “来,我们去地窖看看。” 原以为阴暗可怖,蛛网处处,甚至会有蝙蝠飞出来,可是一推开门,如心立即讪笑自己孤陋寡闻,只见游戏室有束光自玻璃砖射入,光线柔和,打理得十分干净,架子上放着各类玩具,其中一角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十多个地球仪。 “这是一个宝库。” 桌球台旁是乒乓球桌,那一角是整座火车穿山洞模型。 “会动吗?” “插上电会走动,交通灯号都能亮。” “谁玩这个?” 马古丽摇摇头,“屋里并没有孩子。” 当然还有弹子机与点唱机。 黎子中却没有添置电子游戏机,那不是他那一代心目中的玩意儿。 “黎先生时常下来吗?” “很少。” 曾经一度,这里一定坐满了爱玩的客人。 如心查看抽屉,只见一格格都放满了火柴盒模型汽车,约有好几千架之多。 只是没有如心要找的文字资料或是照片。 一张照片都没有。 “我们到戏院去。” 如心讶异布置之华丽。 深红色地毯,枣红丝绒座位,大红墙纸,水晶灯处处,帘子拉开,一张袖珍银幕露出来。 如心到放映间参观,放映机还是六十年代产品,比较笨重。 现在看电影可不必这样麻烦了,添置录影盒带即行。 放映间并没有存放底片,即使有,想必也是古董。 她在宽大舒适的座位坐下。 马古丽知趣地退出去。 第11章 如心一无发现。 黎子中蓄意把所有私人资料全部搬走。 晚年他回到伦敦,想必所有奇*书*电&子^书的文件都藏在那里。 她离开了戏院,顺道参观酒窖。 如心对酒一无所知,可是凭常识,也知道这一库酒价值连城,假使有一日要出售此岛,这批酒大可另外拍卖。 这一切对苗红来讲,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生长在热带雨林中,一道瀑布一朵大红花一只蝉更能叫她喜悦。 如心回到书房。 她握住笔,看着天花板,深深沉思。 马古丽把早餐捧进来,她竟没有听见。 如心在纸上作出这样的推测: 在享乐中,苗红的健康却一日比一日亏蚀。 她曾遭受黎子中无情的讽刺与拒绝,不再提返家之事。 一夜,家乡有消息传来,她父亲去世了。 黎子中十分体贴,“你可要回去送他?” 苗红摇摇头。 “他去得很平静,一直在喝,心脏忽然停止跳动,毫无痛苦,我已吩咐下属办事。” 苗红表示感激。 “我可以陪你回去。” 苗红摇头,黯然说:“我不想走。” “你可要想清楚,免得将来后悔。” 苗红却维持原意,“我不走。” 她显得很平静,黎子中有点安慰,也许,她已决意跟定他,随他落地生根。 他取出一只盒子,“打开来看看。” 苗红开启盒子,里边是一只指环,镶着一圈小小钻石。 他解释:“宝石连绵不断,这戒指叫永恒指环。” 苗红笑了。 原来外国人也盼望花好月圆,可是,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请戴上它。” 苗红把它套在左手无名指上,这是她身上唯一的饰物。 黎子中似乎满意了,心情十分好。 苗红神情呆滞,呆呆看着月亮,只有这月色,全世界看出去都一样。 第5章 过了几天,黎家家长急召黎子中。 他知道有要紧事,不与女伴细说,撇下苗红,火速返家。 岛上只剩苗红与他的秘书麦见珍。 一日,在晚餐桌子上,麦见珍实在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快乐?” 苗红抬起头,呆呆看住麦见珍,像是没听到她说些什么。 麦见珍说:“你来这里难道不是出乎自愿?黎子中待你一如公主,为何你脸上少见笑容?我羡慕你,假如我是你,我做梦都会笑出来。” 苗红忽然牵动嘴角,她并不介意麦见珍的直率。 麦见珍说下去,“我只希望我是你,那我就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苗红面色苍白,双眼憔悴,对麦见珍的话,完全不以为然。 “你为何一直不露欢容,你可知如此令黎子中十分难堪,可是,”麦见珍叹口气,“人们都不知怎地死心塌地爱上折磨他们的人。” 苗红看着麦见珍,仍然不语。 “你对他丝毫不关心,你可知他这次返家,将受到极大责罚?他为了你,荒废事业,疏离家人,引起父母不满。” 苗红终于张嘴轻轻说:“我并没有要求他这么做。” 麦见珍大惑不解,“他为何爱你?” 苗红忽然笑了,“你认为他爱我?” 轮到麦见珍愕然,“不然是什么?” 苗红不再言语,不愿与麦见珍谈论她与黎子中之间的事。 麦见珍说:“我已向黎先生辞职。” 苗红毫无反应,这也在麦见珍意料中,苗红对于人事变迁毫无兴趣,她的喜悦来自掬起一处有初生蝌蚪的溪水。 “黎先生一回来,我就会走。” 苗红已经离开餐桌走到园子里去。 麦见珍厌恶地看着苗红的背影,“这么会耍手段,这么会玩弄感情。” 苗红什么都没听到,她抬起头,凝望异乡之月。 黎子中回来之后,性格大变,他也开始沉默寡言,麦见珍离去之后,屋内已甚少举行聚会。 黎子中不再刻意讨好苗红。 争吵起来,他声音很大。 苗红从不与他争执,一日只说一句话:“你现在讨厌我,我可以走了吧?” 黎子中只觉女方同他在一起,没有一天心甘情愿,好像一心一意就是为着要离开他,他抄起一只花瓶朝苗红摔过去。 她应该一转身就可以闪避,但是她没有动,花瓶打中她的额角,她被那沉重的一击打在地上,额角喷出血来,花瓶撞到地上,碎成好几块。 苗红不吭一声,手掩住伤口,爬起来奔上楼去。 可以看到血自她指缝间流下,染红半张脸。 黎子中用毛巾包起她的头,“我带你出去看医生。” 她推开他,把自己锁在房中。 她是因那个伤口失血过多感染致死? 不,但是那一个撞击真的把她打醒了,她用清水洗净额角,看了看,知无大碍,如能缝上两针当然更好,如不,自然愈合,疤痕也不会太大。 在乡间,孩子们时时跌伤,她司空见惯。 药箱里自然有急救用品可供应用。 那一夜,她旧病复发,呼吸困难,起床找药,发觉抽屉柜内均空空如也,她呼吸渐渐急促,脸色转青,挣扎到门口,打开卧室门,发觉黎子中冷冷的站在门口看着她。 “把喷雾药剂给我!” 他看着她倒地。 她在失去知觉之前听见他轻轻说:“你若要离开我,就得先离开这个世界。” 如心写到这里,蓦然抬起头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吧。 他一直不放她走,即是见死不救。 她已经想走,他就该放开她,如不,就是禁锢。 在那个时代,女性多数柔弱,她又自觉欠他,故不能决意远走高飞。 如心写下去,第二天,他遣散了所有工人,走进房间,看着已无生命的她,尽快处置…… 如心放下笔。 就是那样仓卒吗? 不,直到佣人全部离开了衣露申岛,他还留下来对着她。 “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他语气十分温柔,一边把瓶子碎片都放进一只盒子里。 “这回你得好好听我把话说完。” 女子当然不会回答。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因我不愿放弃这段感情,父亲一怒己将我逐出家门,我已失去继承权。” 他轻轻叹口气。 “我名下生意已足够维持生活,可是那种被家族遗弃的痛苦,说给你听你亦不会明白吧。” 他落下泪来。 “可惜你从来不曾爱我,或者是我不知在适当时间放手,故此使你对我的一点点感情也消磨殆尽?” 他低着头。 “你已经自由了,我希望你的魂魄会前来纠缠。” 他眼泪汩汩而下,无法抑止。 马古丽敲门,“周小姐,吃点流质食物。” 如心抬起头来,“什么时候了?” “太阳快下山了。” 如心吃惊,“不可能,我才写了数页纸。” 马古丽笑笑,“专注做一件事之际,时间过得特别快。” 她把餐盘捧到如心面前。 如心闻到香味。 “请喝口鸡汤,面包是新鲜的。” 如心笑笑,这名女仆善解人意。 她也不多话,随即退出。 如心走到窗前,看着蔚蓝色连成一片的天与海。 也许,应该把盒子交给警方了。 警局人才济济,办事又有组织,当可查个水落石出。 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吆:“你怎么把我们写成那样!” “谁?”她转过头来。 苗红一边说一边自外边走进来,“在说你,怎么把故事写成一件命案。” 如心凝视她,“我推测错误吗?” “当然!” 她一双妙目睨着周如心,已经充分表达了她的不满。 如心赔笑,“你怎么来了。” “你的假设全然不对。” 如心为自己辩护,“起码也有三分真实。” “黎子中怎么会那样对我!” 如心有点惭愧,她摊摊手,“可是佣人亲眼看到你们争吵、不和,而他筹备的婚礼始终没有举行。” 苗红的声线又恢复温柔,“可是那不表示他会陷害我。” 如心大着胆子问:“你是怎么去世的?” 苗红黯然,不愿提及。 “告诉我,我替你申冤。” “我没有委屈。” 如心只得笑,“反而是黎子中有难言之隐?” “如心,你不会明白。” 如心颔首,“你说得对,”轻轻吁着一口气,“我们所知的感情比较理智淡薄,我们也情愿这样。” 苗红双眼看着远处,“你们聪明得多了。” 如心承认这点,“不知怎地,自前人惨痛的经验,学会平淡处理私人感情,坦白讲,我的家人与工作,都比私情来得重要。” 苗红说:“所以你不了解黎子中。” “他把你放在全宇宙第一位吧。” 苗红点头。 如心说:“我是很反对任何人对异性那样神魂颠倒的,人生在世,除出男女私情,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他的条件优越,不表示没有职责需要履行,他的一生,除了恋爱,堪称一事无成。” 苗红讶异,“我真没有想到你会那样想。” 如心笑笑,“我有我的志向。” “这么说来,你不会长住岛上?” “当然不会,我继承了姑婆一笔产业,我将升学,毕业后做点事,同时看看这个世界,海阔天空,多认识几个朋友,多走几个地方,时机成熟,才决定是否成家立业。” 第12章 苗红愣愣地,“呵,由你安排生命。” “当然,”如心笑笑,“与你不一样,你是往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逆来顺受,一个人一件事,就是你生活全部,纠缠不己,爱恨交织,我们选择颇多,不妥,即时回头,重新来过。” “可以吗?” “现在可以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经济独立,思想独立,我们在事业路上吃苦,在感情上得到释放。” 苗红笑了,不知是代如心高兴,还是代她难堪,“烦恼也不少吧?” “啊,那是另外一个题目了。” 苗红伸出手,想与如心相握,就在这时候,马古丽的声音传来,“周小姐,家人找你。” 她进来看见如心伏在书桌上,只得轻轻推她。 如心蓦然醒来,抬头只见银紫色晚霞布满苍穹,壮丽无比,不由得失神凝望。 电话是妹妹打来的。 “姐姐,我们明天出发。”声音异常兴奋。 “我会来接飞机。” “我与小妹已有好几天睡不着。” 如心也笑,“你们会喜欢这里的。” “姐,多谢你资助。” “那么就用功读书,干一番事业。” “一定一定,对了,许仲智君是什么人,对我们好热心,大大小小的事都安排妥当。” “他,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与小妹会找到那样的朋友吗?” “放心,大学里有的是人才。” 三姐妹笑成一团。 “父亲同你说话。” “如心,照顾妹妹。” “知道了。” “你几时回来,或是与妹妹们在一起?” “看情形吧,别担心我们,都是大人了。” 两个妹妹叽叽喳喳又说了一会子才挂上电话。 如心走到窗前,眼看着晚霞渐渐变为橘红色,太阳要落山了,她轻轻地说:“苗红,我们有太多的事要做,并没有时间痴痴等待他人降福给我们,我们尽可能主动争取快乐。” 如心像是听到轻轻叹息之声。 如心拨电话给许仲智。 “猜我在干什么?” “做功课、默书、罚抄?” “你初到岛上,一天比一天憔悴,可是最近这几天,你又恢复了神采。” “是吗?”如心摸摸面孔。 她自知还未完全摆脱岛上疑惑的气氛。 许仲智说:“我在学中文。” 如心有意外之喜,“真的?” “小时候学过一些,因不了解其中奥妙,轻易放弃,现在追悔莫及。” “你若肯用功,保证三年之内可见成绩。” “你看你们三姐妹的名字,如心、如意、如思、多有意思。” 如心一怔,“比这更有意思的还有呢!” “先从家里开始嘛,对,你又在干什么?” 如心冲口而出:“苗红说我把结局写坏了,我打算重写。” 小许在另一头沉默一会儿,轻轻问:“苗红?苗红同你说话?” 如心自知失言,立刻噤声。 小许十分焦虑,“如心,我劝你搬出来,停止写那个故事,还有,把骨灰交给警方。” 如心很温和,给他接下去,“然后,把衣露申岛出售给台湾客。” “讲得再正确没有,那样,连衣露申岛在内,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你不想知道当年岛上发生过什么事吗?” “唏,谁关心,我只关注你的精神状况。” 他讲得十分真挚,如心好不感动。 “我明早就把你接出来,我替你妹妹们在海滩路找到了公寓,大家一起住。” “不——” “那岛上气氛对别人无碍,却严重影响你的心绪,你还是离开的好。” “我不想走。” “这就是整件事至诡异的地方了。” “是,我承认黎子中之事特别吸引我,那是因为我见过他,我且继承了他的产业。” 小许说:“你反正要出来接飞机。” “我生怕一离开岛,故事的灵感便会谈忘。” 小许取笑她,“某大出版社要失望了。” 如心不以为然。 她独自步行到岛的另一面去。 听说,在天气极暖极明朗的时候,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鲸鱼在远处海面喷水跳嬉戏。 如心相信这个衣露申岛如果更名会愉快得多,而那个台湾商人会在此安居乐业。 可以想象那家人大概有五子二女十七个孙儿三条狗四只猫,甚至还是外婆太外婆一起同住。 在如心站的山坡大可建一个儿童游乐场,千万别忘了添座旋转音乐木马。 把岛出让,将款项用苗红名义捐到儿童医院去…… 天色渐暗,忽然淅淅下起雨来,如心把风衣拉严密一点,往回路走。 只见费南达斯打着伞来找她。 原来世上真有忠仆这回事。 遣散他们之际要好好给一笔报酬才是。 “可想念家乡?” “当然,小姐,父母子女都在那边。” 回到屋内,马古丽迎出来,“周小姐,无论如何用点晚饭,你来了没多久,眼看瘦了,人家会怪我。” “谁,”如心失笑,“谁怪你?岛上都没外人。” “费南达斯与罗滋格斯呀。” 真是,有人就有是非。 如心坐在餐桌上,挑几筷蔬菜,吃了半碗饭,喝了半碗汤,马古丽已经十分高兴。 她回到楼上去,决定把结局重写。 她只开案头一盏小灯,照亮稿纸,她把另一个可能性构思出来。 到了岛上,苗红整个人变了。 喝了几杯,兴致一高,可以与客人玩得很疯。 黎子中朋友之中,有一个叫胡宝开的年轻人,特别轻桃,几次三番大声嚷!“子中子中,你若同苗红有个三长两短,记得第一个通知我,我立刻飞身扑上追求这个可人儿。” 黎子中铁青着脸,以后不再邀请此人,可是胡氏总有办法找上门,不请自来。 黎子中恳求苗红,“不要理睬此人。” 苗红眼都不抬,“宝开是聚会的精萃,我喜爱此人,此君能引起你妒忌。” 黎子中说:“我并非嫉妒,我只怕失礼。” “那,你就不该同我在一起,我是土女,你是华人,我贫,你富,身分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是故意要激怒我吧?” “我喜欢宝开,他懂得跳舞。” “你会不会听我一句话?” “我有哪点不顺从你,我是你身边一只哈巴狗。” “你完全变了。” “为着适应环境,我能不变吗?” “放下酒杯。” “子中,”苗红觉得悲哀,“你不再对我说话,你只是不住地训我。” “听我说——” “除了命令,你还有何话要说?” “真没想到我们之间的误会一如深渊。” “果然不出所料,你后悔了,后悔把我搬到这个与我不相配的环境来。” 黎子中不欲再辩,他一生人从未试过与人一句来一句去那样争吵,赢了又何可喜,输了更加可悲,两个人终于要分开亦属平常,可是总得维持最低限度的尊严。 他深对这个女子失望。 黎子中把自己关在书房内。 如果她要离去,就让她走吧,他已经厌倦与她论理,这是一个完全不能自立的女子,却妄想力争地位平等,多么可笑。 他外出办事,有时好几个星期也不回来一次,他已不再理会苗红。 他换了一批佣人,接受麦见珍辞职,不想在职员前丢脸。 生活表面上看反而平静下来。 屋子静寂万分,两个人各自进出,互不干扰。 第6章 过了几天,黎家家长急召黎子中。 他知道有要紧事,不与女伴细说,撇下苗红,火速返家。 岛上只剩苗红与他的秘书麦见珍。 一日,在晚餐桌子上,麦见珍实在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快乐?” 苗红抬起头,呆呆看住麦见珍,像是没听到她说些什么。 麦见珍说:“你来这里难道不是出乎自愿?黎子中待你一如公主,为何你脸上少见笑容?我羡慕你,假如我是你,我做梦都会笑出来。” 苗红忽然牵动嘴角,她并不介意麦见珍的直率。 麦见珍说下去,“我只希望我是你,那我就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苗红面色苍白,双眼憔悴,对麦见珍的话,完全不以为然。 “你为何一直不露欢容,你可知如此令黎子中十分难堪,可是,”麦见珍叹口气,“人们都不知怎地死心塌地爱上折磨他们的人。” 苗红看着麦见珍,仍然不语。 “你对他丝毫不关心,你可知他这次返家,将受到极大责罚?他为了你,荒废事业,疏离家人,引起父母不满。” 苗红终于张嘴轻轻说:“我并没有要求他这么做。” 麦见珍大惑不解,“他为何爱你?” 苗红忽然笑了,“你认为他爱我?” 轮到麦见珍愕然,“不然是什么?” 苗红不再言语,不愿与麦见珍谈论她与黎子中之间的事。 麦见珍说:“我已向黎先生辞职。” 苗红毫无反应,这也在麦见珍意料中,苗红对于人事变迁毫无兴趣,她的喜悦来自掬起一处有初生蝌蚪的溪水。 “黎先生一回来,我就会走。” 苗红已经离开餐桌走到园子里去。 麦见珍厌恶地看着苗红的背影,“这么会耍手段,这么会玩弄感情。” 第13章 苗红什么都没听到,她抬起头,凝望异乡之月。 黎子中回来之后,性格大变,他也开始沉默寡言,麦见珍离去之后,屋内已甚少举行聚会。 黎子中不再刻意讨好苗红。 争吵起来,他声音很大。 苗红从不与他争执,一日只说一句话:“你现在讨厌我,我可以走了吧?” 黎子中只觉女方同他在一起,没有一天心甘情愿,好像一心一意就是为着要离开他,他抄起一只花瓶朝苗红摔过去。 她应该一转身就可以闪避,但是她没有动,花瓶打中她的额角,她被那沉重的一击打在地上,额角喷出血来,花瓶撞到地上,碎成好几块。 苗红不吭一声,手掩住伤口,爬起来奔上楼去。 可以看到血自她指缝间流下,染红半张脸。 黎子中用毛巾包起她的头,“我带你出去看医生。” 她推开他,把自己锁在房中。 她是因那个伤口失血过多感染致死? 不,但是那一个撞击真的把她打醒了,她用清水洗净额角,看了看,知无大碍,如能缝上两针当然更好,如不,自然愈合,疤痕也不会太大。 在乡间,孩子们时时跌伤,她司空见惯。 药箱里自然有急救用品可供应用。 那一夜,她旧病复发,呼吸困难,起床找药,发觉抽屉柜内均空空如也,她呼吸渐渐急促,脸色转青,挣扎到门口,打开卧室门,发觉黎子中冷冷的站在门口看着她。 “把喷雾药剂给我!” 他看着她倒地。 她在失去知觉之前听见他轻轻说:“你若要离开我,就得先离开这个世界。” 如心写到这里,蓦然抬起头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吧。 他一直不放她走,即是见死不救。 她已经想走,他就该放开她,如不,就是禁锢。 在那个时代,女性多数柔弱,她又自觉欠他,故不能决意远走高飞。 如心写下去,第二天,他遣散了所有工人,走进房间,看着已无生命的她,尽快处置…… 如心放下笔。 就是那样仓卒吗? 不,直到佣人全部离开了衣露申岛,他还留下来对着她。 “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他语气十分温柔,一边把瓶子碎片都放进一只盒子里。 “这回你得好好听我把话说完。” 女子当然不会回答。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因我不愿放弃这段感情,父亲一怒己将我逐出家门,我已失去继承权。” 他轻轻叹口气。 “我名下生意已足够维持生活,可是那种被家族遗弃的痛苦,说给你听你亦不会明白吧。” 他落下泪来。 “可惜你从来不曾爱我,或者是我不知在适当时间放手,故此使你对我的一点点感情也消磨殆尽?” 他低着头。 “你已经自由了,我希望你的魂魄会前来纠缠。” 他眼泪汩汩而下,无法抑止。 马古丽敲门,“周小姐,吃点流质食物。” 如心抬起头来,“什么时候了?” “太阳快下山了。” 如心吃惊,“不可能,我才写了数页纸。” 马古丽笑笑,“专注做一件事之奇际,时间过得特别快。” 她把餐盘捧到如心面前。 如心闻到香味。 “请喝口鸡汤,面包是新鲜的。” 如心笑笑,这名女仆善解人意。 她也不多话,随即退出。 如心走到窗前,看着蔚蓝色连成一片的天与海。 也许,应该把盒子交给警方了。 警局人才济济,办事又有组织,当可查个水落石出。 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吆:“你怎么把我们写成那样!” “谁?”她转过头来。 苗红一边说一边自外边走进来,“在说你,怎么把故事写成一件命案。” 如心凝视她,“我推测错误吗?” “当然!” 她一双妙目睨着周如心,已经充分表达了她的不满。 如心赔笑,“你怎么来了。” “你的假设全然不对。” 如心为自己辩护,“起码也有三分真实。” “黎子中怎么会那样对我!” 如心有点惭愧,她摊摊手,“可是佣人亲眼看到你们争吵、不和,而他筹备的婚礼始终没有举行。” 苗红的声线又恢复温柔,“可是那不表示他会陷害我。” 如心大着胆子问:“你是怎么去世的?” 苗红黯然,不愿提及。 “告诉我,我替你申冤。” “我没有委屈。” 如心只得笑,“反而是黎子中有难言之隐?” “如心,你不会明白。” 如心颔首,“你说得对,”轻轻吁着一口气,“我们所知的感情比较理智淡薄,我们也情愿这样。” 苗红双眼看着远处,“你们聪明得多了。” 如心承认这点,“不知怎地,自前人惨痛的经验,学会平淡处理私人感情,坦白讲,我的家人与工作,都比私情来得重要。” 苗红说:“所以你不了解黎子中。” “他把你放在全宇宙第一位吧。” 苗红点头。 如心说:“我是很反对任何人对异性那样神魂颠倒的,人生在世,除出男女私情,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他的条件优越,不表示没有职责需要履行,他的一生,除了恋爱,堪称一事无成。” 苗红讶异,“我真没有想到你会那样想。” 如心笑笑,“我有我的志向。” “这么说来,你不会长住岛上?” “当然不会,我继承了姑婆一笔产业,我将升学,毕业后做点事,同时看看这个世界,海阔天空,多认识几个朋友,多走几个地方,时机成熟,才决定是否成家立业。” 苗红愣愣地,“呵,由你安排生命。” “当然,”如心笑笑,“与你不一样,你是往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逆来顺受,一个人一件事,就是你生活全部,纠缠不己,爱恨交织,我们选择颇多,不妥,即时回头,重新来过。” “可以吗?” “现在可以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经济独立,思想独立,我们在事业路上吃苦,在感情上得到释放。” 苗红笑了,不知是代如心高兴,还是代她难堪,“烦恼也不少吧?” “啊,那是另外一个题目了。” 苗红伸出手,想与如心相握,就在这时候,马古丽的声音传来,“周小姐,家人找你。” 她进来看见如心伏在书桌上,只得轻轻推她。 如心蓦然醒来,抬头只见银紫色晚霞布满苍穹,壮丽无比,不由得失神凝望。 电话是妹妹打来的。 “姐姐,我们明天出发。”声音异常兴奋。 “我会来接飞机。” “我与小妹已有好几天睡不着。” 如心也笑,“你们会喜欢这里的。” “姐,多谢你资助。” “那么就用功读书,干一番事业。” “一定一定,对了,许仲智君是什么人,对我们好热心,大大小小的事都安排妥当。” “他,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与小妹会找到那样的朋友吗?” “放心,大学里有的是人才。” 三姐妹笑成一团。 “父亲同你说话。” “如心,照顾妹妹。” “知道了。” “你几时回来,或是与妹妹们在一起?” “看情形吧,别担心我们,都是大人了。” 两个妹妹叽叽喳喳又说了一会子才挂上电话。 如心走到窗前,眼看着晚霞渐渐变为橘红色,太阳要落山了,她轻轻地说:“苗红,我们有太多的事要做,并没有时间痴痴等待他人降福给我们,我们尽可能主动争取快乐。” 如心像是听到轻轻叹息之声。 如心拨电话给许仲智。 “猜我在干什么?” “做功课、默书、罚抄?” “你初到岛上,一天比一天憔悴,可是最近这几天,你又恢复了神采。” “是吗?”如心摸摸面孔。 她自知还未完全摆脱岛上疑惑的气氛。 许仲智说:“我在学中文。” 如心有意外之喜,“真的?” “小时候学过一些,因不了解其中奥妙,轻易放弃,现在追悔莫及。” “你若肯用功,保证三年之内可见成绩。” “你看你们三姐妹的名字,如心、如意、如思、多有意思。” 如心一怔,“比这更有意思的还有呢!” “先从家里开始嘛,对,你又在干什么?” 如心冲口而出:“苗红说我把结局写坏了,我打算重写。” 小许在另一头沉默一会儿,轻轻问:“苗红?苗红同你说话?” 如心自知失言,立刻噤声。 小许十分焦虑,“如心,我劝你搬出来,停止写那个故事,还有,把骨灰交给警方。” 如心很温和,给他接下去,“然后,把衣露申岛出售给台湾客。” “讲得再正确没有,那样,连衣露申岛在内,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你不想知道当年岛上发生过什么事吗?” “唏,谁关心,我只关注你的精神状况。” 他讲得十分真挚,如心好不感动。 “我明早就把你接出来,我替你妹妹们在海滩路找到了公寓,大家一起住。” 第14章 “不——” “那岛上气氛对别人无碍,却严重影响你的心绪,你还是离开的好。” “我不想走。” “这就是整件事至诡异的地方了。” “是,我承认黎子中之事特别吸引我,那是因为我见过他,我且继承了他的产业。” 小许说:“你反正要出来接飞机。” “我生怕一离开岛,故事的灵感便会谈忘。” 小许取笑她,“某大出版社要失望了。” 如心不以为然。 她独自步行到岛的另一面去。 听说,在天气极暖极明朗的时候,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鲸鱼在远处海面喷水跳嬉戏。 如心相信这个衣露申岛如果更名会愉快得多,而那个台湾商人会在此安居乐业。 可以想象那家人大概有五子二女十七个孙儿三条狗四只猫,甚至还是外婆太外婆一起同住。 在如心站的山坡大可建一个儿童游乐场,千万别忘了添座旋转音乐木马。 把岛出让,将款项用苗红名义捐到儿童医院去…… 天色渐暗,忽然淅淅下起雨来,如心把风衣拉严密一点,往回路走。 只见费南达斯打着伞来找她。 原来世上真有忠仆这回事。 遣散他们之际要好好给一笔报酬才是。 “可想念家乡?” “当然,小姐,父母子女都在那边。” 回到屋内,马古丽迎出来,“周小姐,无论如何用点晚饭,你来了没多久,眼看瘦了,人家会怪我。” “谁,”如心失笑,“谁怪你?岛上都没外人。” “费南达斯与罗滋格斯呀。” 真是,有人就有是非。 如心坐在餐桌上,挑几筷蔬菜,吃了半碗饭,喝了半碗汤,马古丽已经十分高兴。 她回到楼上去,决定把结局重写。 她只开案头一盏小灯,照亮稿纸,她把另一个可能性构思出来。 到了岛上,苗红整个人变了。 喝了几杯,兴致一高,可以与客人玩得很疯。 黎子中朋友之中,有一个叫胡宝开的年轻人,特别轻桃,几次三番大声嚷!“子中子中,你若同苗红有个三长两短,记得第一个通知我,我立刻飞身扑上追求这个可人儿。” 黎子中铁青着脸,以后不再邀请此人,可是胡氏总有办法找上门,不请自来。 黎子中恳求苗红,“不要理睬此人。” 苗红眼都不抬,“宝开是聚会的精萃,我喜爱此人,此君能引起你妒忌。” 黎子中说:“我并非嫉妒,我只怕失礼。” “那,你就不该同我在一起,我是土女,你是华人,我贫,你富,身分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是故意要激怒我吧?” “我喜欢宝开,他懂得跳舞。” “你会不会听我一句话?” “我有哪点不顺从你,我是你身边一只哈巴狗。” “你完全变了。” “为着适应环境,我能不变吗?” “放下酒杯。” “子中,”苗红觉得悲哀,“你不再对我说话,你只是不住地训我。” “听我说——” “除了命令,你还有何话要说?” “真没想到我们之间的误会一如深渊。” “果然不出所料,你后悔了,后悔把我搬到这个与我不相配的环境来。” 黎子中不欲再辩,他一生人从未试过与人一句来一句去那样争吵,赢了又何可喜,输了更加可悲,两个人终于要分开亦属平常,可是总得维持最低限度的尊严。 他深对这个女子失望。 黎子中把自己关在书房内。 如果她要离去,就让她走吧,他已经厌倦与她论理,这是一个完全不能自立的女子,却妄想力争地位平等,多么可笑。 他外出办事,有时好几个星期也不回来一次,他已不再理会苗红。 他换了一批佣人,接受麦见珍辞职,不想在职员前丢脸。 生活表面上看反而平静下来。 屋子静寂万分,两个人各自进出,互不干扰。 第7章 苗红回到家乡,与弟弟相认。 他已经结婚,年纪轻轻的他是两个婴儿的父亲。 看到姐姐,只冷淡地说:“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弟媳却道:“姐姐,我们还想到加国去跟你入籍呢。” 他们并不是不欢迎她,可是见了她,也没有多大喜悦。 在弟弟心目中,她已是外人。 苗红这才发觉,在家乡,她并没有多少亲友。 她找到亚都拿家去。 有人告诉她,“搬了,搬到邻村去啦。” 她并不气馁,终于找到她要见的人。 他现在管理一间木厂,接到通报,出来见客,苗红一眼便知道是他,他比起少年时粗壮不少,蓄着胡髭,穿着当地服饰。 猛一抬头,看见一位打扮时髦,剪短发的美貌女子,不禁一愣。 苗红含笑看着他,“你好,亚都拿。” 亚都拿不敢造次,“找我有什么事,小姐?” 苗红这才知道他没把她认出来。 她也意外地愣住。 不知怎地,她没有说她是谁,她希望他可回忆起她,故此搭讪地轻轻说:“你继承了木厂。” 亚都拿愕然,这是谁,怎么知道他的事? “结了婚没有?” 亚都拿只得按住疑心,回答说:“结了。” “新娘是华人?” “确是华人。” 他仍不复记忆,苗红见已经拖无可拖,只得黯然道:“祝你们幸福。” 亚都拿追上来,“小姐,你是谁?” 苗红没有回答,悄悄上车。 亚都拿到那个时候,依然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谁?他摸着后脑想,那女子是谁? 厂里工人叫他,他知道有急事待办,便把外头的人与事丢在脑后。 苗红上了车,司机问:“小姐,去何处?” 半晌,苗红才回答:“去城里。” 这时,她才知道黎子中对她有多好。 而年轻的她,因为一切来得太易太快,觉得一切均理所当然,并且,太多的爱令她窒息。 她到律师楼去签房屋买卖契约。 崔律师出来招呼她。 她抬起头,问那年轻英俊的律师:“你是受黎子中所托,还是真心照顾我?” 那年轻人知道机不可失,小心翼翼回答:“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我心目中理想伴侣。” 苗红笑一笑,“怕只怕你会失望。” 崔律师说:“你放心,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 他没有把她当公主看待。 也不认为她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他带她见朋友、看电影、跳舞、旅行……像普通人对待女朋友一样。 可是苗红已经感激得不得了。 最要紧的是,她的事,他全知道,不必她选一个适当的时候,深深吸一口气,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然后等他的反应,看他是否会原谅她。 翌年他们就结婚了。 仪式十分简单,她只邀请了弟弟一家观礼。 她听到弟弟说:“姐姐总算嫁了一个理想丈夫。” 弟媳说:“姐姐长得美。” “不,好多人长得更美都没她那么幸运。” 苗红一怔,她幸运吗,至少在旁人眼中的确如此。 她并不介意他人怎么想。 过了些日子,她见到了黎子华,待崔君走开了,她轻轻问:“他知道我的事吗?” “他知道。” “他有无说什么?” “没有。” 苗红低下头,没有表情中嘴角却带微微一丝笑。 “他只叫我看看你是否还戴着那枚指环。” 苗红伸出左手。 黎子华看到那只戒指仍在她无名指上,甚觉安慰,他可以合理地回复他了。 “对,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苗红抬起头来,“快说,世上甚少好消息。” “我明年二月就要做父亲了。” “子华,”苗红由衷地高兴,“真是太好了。” 写到这里,有人开门进来。 “姐姐,你还没睡?” 如心握着笔没好气地转过头去笑问:“你们又睡了吗?” “姐姐,”两个妹妹说,“你脸色苍白,还不快去休息。” 如心说:“你们何尝不是熊猫眼。” “姐姐比从前更伶牙俐齿。” “还不是跟你们学的,不保护自己行吗?” 大妹点头,“看,多厉害,我们可放心了。” “什么,”如心大奇,“你曾经为我担心过?” “当然,”小妹抢着说,“曾经一度,你那言行举止似某小说家笔下的女主角,简直不像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后来,又跑到一个梦幻岛去居住,多可怕。” 如心笑了。 衣露申可不是梦幻岛,那里每个雇员都得定期发薪水。 如心又提起笔。 大妹把笔收起,“今天到此为止。” “喂喂喂,别打岔。” 二妹已把灯熄掉,索性在黑暗里更衣。 “姐,有你替我们安排,真幸运,有些同学,先得打几年工储钱才能升学,一针一线靠自己,家人不闻不问,根本不理他们前途,动辄泼冷水,说什么量力而为是人间美德之类,多苦。” 如心微笑,“可是如果把你们当婴儿那样照顾,你们一定会反抗。” “说得也是,有些同学的父母实在太周到,老是不放手,孩子穿什么颜色衣服都编排好不得违命,一切为他们好,非得读医科弹梵哑铃娶表妹不可,真要命。” 第15章 如心在黑暗中笑出来。 妹妹感喟,“至少我们有瞎闯的自由。” “是,成功与否并不重要,过程有趣即不枉此行。” “不过姐姐放心,我们一定会毕业。” 没有回音。 “姐姐,姐姐?” “她已经睡着了。” “姐姐一直在写什么。” “不知道,某一个故事。” “她可打算与我们一起开学?” “可能另有打算,她现在那么富有,不必走平常人走的路,做普通人做的事。” “许仲智最好的地方是把她当普通人。” “那是因为姐姐个性好,丝毫没有把自己视为不平常。” “他们会结婚吗?” “言之过早。” “我恐怕要到三十过后才会论婚嫁。” “谁问你!” “嗳,真好,现在不大有人问女孩子几时结婚了。” “以前有人问吗?” “妈妈说从前打十七岁开始就不住有亲友关怀地殷殷垂询。” “关他们什么事?” “同缠足一样,是种不良习俗。” “此刻都蠲免了。” 终于两个人都睡着了。 如心睁开双眼。 她微微笑,从前一直没留意妹妹们意见,老觉得她俩喧哗幼稚。 已经不知不觉地长大了,说话甚有高见。 真是,自苗红那一代至今,女性所承受的压力已转了方向。 以前,嫁得好是唯一目标,那人最好事业有基础兼爱护妻儿,次一等,老实人也可以,如不,则是女方的终身烙印。 三十年后,像妹妹她们,首先关心她们自己的事业,能不能在社会上占一席位,可否受人尊敬,能够去到何种地步…… 婚姻则随缘,可有可无,有的话一样珍惜,没有也一样高兴。 如心悄悄走到客厅,开亮灯,摊开纸笔,继续她的故事。 刚才写到什么地方? 呵,对,黎子华翌年要做父亲了,他的孩子就是黎旭芝。 苗红没想到半年后她也获得喜讯,她把女儿命名崔碧珊。 两个母亲都决定亲手带孩子,环境相似,故此十分接近,时常互相交换意见与心得。 孩子第一声笑,第一句开口说话,第一次开步,都叫母亲惊喜,孩子每一个小动作都令她们着迷,他们自成一国,有独立的语言,不足为外人道,她们已不再关心世上其他大小事宜。 她俩时常约了到公园小坐,两个孩子一起开学、学弹琴、补习算术…… 过去仿佛不再存在。 她真的统统忘记了吗? 没有人看得出来。 崔氏在事业上异常成功,名利双收,苗红日子过得很称心。 过一阵子,她偶尔自丈夫处得知他许多生意因黎家介绍而来。 她向子华道谢。 子华诧异,“不,不是我,是子中,你不知道吗?” 是黎子中。 半晌,苗红问:“他好吗?” “此君有做生意天才,无论是哪一行,一点即通,一通即精,他名下此刻有十八间商号,间间赚钱。” “他仍然独身?” “是,他说婚姻生活不适合他,他自认与人相处是他最弱一环,他手下千余人,发号施令惯了,很难与人平起平坐。” “他快乐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原因会不快乐,运筹帷幄的满足感极大,他社会圈又宽阔。” “女朋友呢?” “当然也有女友,没介绍给家人认识。” 苗红微微笑,“知道他无恙真是好。” “他也那么说。” “是吗?子中也问起我?” “自然,问孩子像不像你。” “很像,”苗红笑笑说,“什么都平平,无突出之处。” “那不好吗,最好是那样。” 苗红不语,嘴角仍含笑意。 生育后她胖了一点,脸容不失秀丽,可是子华就看不出为何表哥会为她那样颠倒。 “也许,”他说,“大家可以见个面。” 苗红摇摇头,“不,让他留个好印象吧,我现在就像个带孩子的女人。” 子华不以为然,“肯在家带孩子的女子最美。” “你肯那样讲,做你妻子最幸福。” 子华真是个好人。 苗红与黎子中并没有再见面,他浪迹天涯,她守在家里,二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若无刻意安排,很难碰面。 孩子们大了,成为好朋友。 苗红对子华夫妇说:“我自幼最想有一个固定的住所、宽大、舒适,永久地址,到了成年,仍可找到某墙角孩提时涂鸦的痕迹。” “我们那一代是较为离乱。” “可是碧珊听见同学们搬家就问我们几时也搬,她贪新鲜。” “小孩子嘛就是这样。” “人都是如此吧,没有什么想什么。” “你呢?”子华问,“你也认为得不到的最好?” “不,我很珍惜现状,千金不易。” 子华夫妇交换一个眼色,十分宽慰。 是夜,苗红半夜惊醒,耳畔像听到音乐。 她自床上起来,推开窗户。 噫,奇怪,窗下不是车水马龙的大街,反而是一个泳池。 树影婆娑,人影幢幢,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觉得她是浓烈被爱的一个人,因此无比欢愉,她喊出来,“等一等,等一等。” 池畔诸人抬起头来。 忽然之间,有强光朝她面孔照来,她举起手遮住双目。 “醒醒,醒醒。” 苗红睁开眼,半晌不作声,呵,在梦里她回到衣露申岛上去了。 那时,她很年轻很年轻,相信长得也非常非常美。 丈夫问她:“你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 是那个时候,她开始生病。 有一只手搭到如心的肩膀上。 她猛然抬起头,看到大妹站在身后。 “姐,你还在写!故事又不会窜跑逃逸,你干吗奇非立时三刻做出来不可,多伤神。” 如心站起来,伸个懒腰。 每次要待写完一章才知道有多累。 “写完了没有?” “这不是一部完整的小说。” “那你写来干什么?” 小妹也起来了,“写完后再整理嘛。” “那多费时。” “不会比读大学更费劲啦。” “真是,这三年下来,我俩就老大了。” 如心笑,妹妹们自有妹妹们的忧虑。 “姐,告诉我们,你除出督促我们读书还打算怎样。” 如心又笑,“你俩关心我的前途?” “父亲老说,如不升学,则速速结婚。” “结婚不可当一件事做,已婚未婚人士均需工作进修。” 大妹点头,“这是我们的想法,上一代认为结婚表示休止符。” “已经证明大错特错。” “那姐姐是打算回缘缘斋。” “可能是可能不是。” 大妹笑,“尚未决定。” “先得把手上这故事交待清楚再说。” “还需多久?” “快了,在你们开学后一定可以完成。” 两个妹妹交换一个眼色,“姐姐,我们想买一部车子——” 如心的心思又回到故事上去,“让许仲智陪你们去挑一部扎实的好车……” 当日,她见到了许仲智,问他:“骨灰,怎么会到了衣露申岛?” 没料到小许回答:“很简单。” 如心扬起眉毛,“什么?” 小许重复一遍,“很简单,我问过崔碧珊,那是她母亲的遗嘱,骨灰,送到衣露申岛上存放。” 如心微微张大嘴。 “现在衣岛换了主人,她意欲把骨灰领回去。” 如心垂下头。 “你还有什么问题?” “有,有,有,”如心说,“为什么骨灰要放在那么隐蔽的地方?为什么黎子中那样缜密的人,对那盒骨灰没有妥善的安排?” “你问得很有道理,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她。” 如心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许仲智承认,“他俩永远不会忘记对方。” “让我们回到衣露申去。” “你的病全好了吗?” “身子已恢复了吗?” “真可惜那几个女孩子对衣岛毫无兴趣。” “那多好,无人会同我争那座岛了。” “你不打算转让?”许仲智私底下不愿如心住在岛上。 “让它在那里有什么不好?” “台湾客人出这个价钱。” 许仲智给如心看一个数目字。 如心动念,“租给他们可好?” “嗳,我去问一问。” “租金可全部捐到儿童医院去。” “你好似特别眷顾儿童。” 如心想一想,“儿童的不幸,大抵不属于咎由自取类,通常悲剧无端降在他们身上,真正可怜,值得帮忙。” “你总也要个地方住,这样吧,拿着那边的租金来贴补你的房租,有剩才捐出去。” 如心不胜感激,他老是替她着想。 “你放心,我经济情况良好。” 许仲智也不再避嫌,问道:“怎么会?” “我刚继承了姑婆一笔遗产。” “啊,你堪称继承专家。” “是,我自己亦啧啧称奇。” “你一定很讨老人喜欢。” 讲得很对,如心个性沉静,耐性又好,不比同龄女子,欠缺集中能力,一下子精神懒散,目光游离。 第16章 不要说是老人,许仲智也很欣赏她这个优点。 “故事脱稿没有?” “差不多了。” “写作生涯易,或者不易?” “自然艰难之至。” “崔碧珊的请求——” “她可以随时到岛上取回骨灰。” “那么,就明天吧,她们好似极忙,不住自地球一边赶到另一边,自一个角落赶到另外一个角落,周而复始,马不停蹄。” “这是时髦生活。” “又不见你如此。” “我?我根本不合时代节拍。” “崔碧珊与黎旭芝过几日就要走了。” 如心笑笑,“我打算返岛上休息。” “我送你。” “你几时回公司上班?” 许仲智有点不好意思,“下星期,公司等人用,一直催我。” 如心说:“像你这般人才,何必在此耽搁,如有意思,不如返大都会找间测量行工作,前程无限。” 许仲智大奇,“如心你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 如心微笑,“可见我也可以十分经济实惠,实事求是。” “不不不,我心甘情愿在此过比较悠闲的生活,留些时间自用,对我来说,名利并非一切,我并不向往名成利就,凡事最要紧的是高兴。” 如心看着许仲智赞赏地微笑。 “我想,我会一辈子做个无甚出息的穷小子。” 如心几乎没冲口而出说,“不要紧我有钱”。 幸亏忍得住口。 回到岛上,如心很早休息。 这还是她来到岛上第一次睡得这么好。 也许黎子中与苗红都明白她已经知道了真相,不再来入梦。 但,那真的是真相吗? 第二天一早就下毛毛雨,如心醒来推开窗望去,只见池畔站着一丽人。 噫,这究竟是梦是真? 那女郎穿着纱笼,长发拢在脑后,身形苗条,如心脱口叫:“苗红!” 苗红闻声抬起头来,向如心笑,“下来呀。” 如心像以往的梦境一样,往楼下跑。 这次千万不要叫谁来打断这个梦才好。 她顺利地奔到池畔,心中窃喜,噫,今天真好,没有人前来把她唤醒。 如心叫苗红,“到这一边来。” 细雨打在如心脸上,感觉到丝丝凉意,这梦境一切都像真的一样,十分清晰。 苗红绕过来,“如心,你醒了。” 如心抬起头来,看着苗红。 她张大了嘴,这哪里是梦境,这是真情况,站在她面前的不是苗红,却是崔碧珊。 如心发愣。 崔碧珊讶异,“如心,你为什么失望,你以为我是谁,你又在等谁?” 如心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一会儿,她为自己失态感到抱歉,崔碧珊穿着时下流行的纱笼围裙,由西方时装高手设计。 如心终于说:“我以为是苗红。” 崔碧珊说:“即使我俩相似,你也并无见过她。” 如心笑笑,“我见过她多次,她时时入我梦来。” 这还是崔碧珊头一次露出黯然之色,“这么说来,她似乎关心你多过关心我。” “不,碧珊,我所梦见的苗红,都是年轻的,那时你还没出生。” 崔碧珊笑出来,“你看我们,好似真相信人的灵魂会回来探访故人。” 如心沉吟,“我不会说不会。” “但也不能绝对说会。” “来,我陪你在这岛上走走。” “打扰你了。”崔碧珊说,“我到的时候你还没醒。” “时间是许仲智安排的吧?” “他办事十分细心。” 打着伞,走到岛另一边,如心指一指,“骨灰就放在那边。” “环境这样幽美,难怪母亲有此遗嘱。” 如心颔首。 “在岛上生活的一段日子,始终叫她难忘。” 如心答:“我想是。” “可是这岛已经易主,我不得不把它领回去。” “她会赞成的。” 如心推开工作间门,向那银盒指了一指。 崔碧珊收敛笑意,恭敬小心地捧起盒子。 忽然之间,这年轻的女郎感慨了,“想想他朝吾体也相同,还有什么好争的。” 如心轻声答:“根本是。” 所以她同意许仲智的看法,做人最要紧是开心。 如心还有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碧珊,你父亲不反对你母亲的遗嘱吗?” 崔碧珊很爽直,“他无从反对起,况且,彼时他们分手也有一段日子了。” 如心又得接受一个新的意外,“他们分手?” “是,我十五岁那年,他们决定离婚。” 如心愣往,她真没想到苗红的感情生活一层一层犹如剥洋葱,到最后仍有一层。 “有无再嫁?” “没有,她与父亲仍维持朋友关系,彼此关怀。” “那为什么要分手?” 崔碧珊笑笑,“总有原因吧。” 如心进一步问:“你认为是什么?” 崔碧珊答:“我不清楚,为着不使他们难堪,我从来不问。” 如心骤然涨红了脸。 崔碧珊笑,“不,我不是说你,你别多心。” “对不起,我实在太好奇了。” 崔碧珊与如心在池塘边长凳坐下来。 她们听见蛙鸣,空气中洋溢着莲花清香。 碧珊发现新大陆,“我此刻才理解为什么母亲与你会喜欢此岛。” 如心笑笑,“还有一家台湾人,不知多想我出让此岛。” 此时如心摊开手掌,那种拇指大的碧绿色小青蛙跳到她掌心停留一会儿才跃回水中。 碧珊啧啧称奇。 不知名的红胸鸟就在树顶唱个不停。 碧珊问:“有夜莺吗?” “晚上我没有出来,肯定少不了它们。” “多美!” “年纪大了我或许会来终老。” “不,如心,老人住旺地,这里只适合度蜜月用。” 如心笑了,碧珊言之有理。 如心抬起头,树荫中仿佛人影一闪,她几乎脱口而出,黎先生,是你吗? 那边碧珊说:“父亲也始终没有再婚。” 如心点头,“看他们多么爱你。” “如心,你真是聪明,其实那时我还小,即使他们再婚,我也认为理所当然,可是为着给我最多关怀最多时间,他们虽然分手,却还似一家人。” “那为何还要分手?” 碧珊说:“我也觉得奇怪。” 她们听到轻轻一声咳嗽。 原来树荫中真有人。 许仲智自树丛中走出来,“打扰你们了。” 碧珊笑道:“我也该走了。” 一行三人朝原路走回码头。 碧珊捧着母亲的骨灰,站在船头,与如心道别。 “请与我维持联络。” “一定会,我很庆幸得到一个这样的朋友。” 船缓缓驶离码头,碧珊衣袂飘飘,向他俩摆手。 如心目送游艇在地平线消失。 许仲智说:“我有碧珊的地址电话。” 不知不觉,他已开始为她打理生活细节。 “台湾客人说,租借也无妨,不过要订一张十年合约。” “什么,”如心笑,“那么久?” “我也如此惊叹,不过,他却说:‘呀年轻人,十年并非你想象中那么长,十年弹指间就过去了,不要说是十年,半个世纪一晃眼也就溜走。’” 如心颔首,“这是他们的经验之谈。” “我粗略与他们谈过条件,像全体工作人员留任,不得拆卸改装建筑物,不得砍伐树木等,还有,每年租金增加百分之十五。” “那很好。” 许仲智很高兴,“那么,我去拟租约。” “他会把岛叫什么。” “崇明岛。” “想当年他在崇明一定度过非常愉快的童年。” “一点不错,他同我说及祖父母是何等爱惜他,订做了皮鞋专给他雨天穿着上学等等,现在他也是别人的祖父,长孙在史丹福读化工。” “他们那一代的故事多半动人。” “有大时代做背景,自然荡气回肠。” “黎子中那代也还好,至少可以任性地谈恋爱。” 许仲智搔搔头皮,“我们最惨,不得越雷池半步,人人要在学业或事业上做出成绩来,竞争太强,闲余时间太少,非人生活。” 如心笑得弯下了腰。 他们回到屋内吃了顿丰富的午餐。 许仲智说:“我得出去办点事。” “请便。” “假如你决定留下来,请告诉我。” “我会考虑。” 如心忽然出奇地想念缘缘斋。 第8章 离开那么长一段日子,店铺一定蒙尘,门前冷落,旧客不知可有在门前徘徊? 她想回去。 可是许仲智却希望她留下来。 那么,先回去再说,待听清楚自己的心声,再作任何重大的决定吧。 马古丽站在书房门外,好像有话要说。 如心微笑地看着她。 “周小姐,你可要走了?” 如心点点头,“我还年轻,有许多世俗的事务要办。” “我们明白。” “新租客会比我更懂得欣赏此岛。” “我们也听许先生这样说过。” “他们每年会来往上一段日子,最多约三两个月左右,你们若有不满,尽管向许先生交涉。” “不会有什么不满。” 如心笑笑,伸个懒腰。 第17章 “周小姐,你请休息一会儿。” 奇怪,从前一向无睡午觉的习惯,是岛上醉人花香使她巴不得去寻个好梦。 她打开窗户,听到沙沙的浪声。 而夏季稠密的橡树叶在风中总是像翻来覆去地复述某些故事。 在这个叫衣露申的岛上,人的遐思可以无限量伸展出去,走到想象力的尽头。 如心伏在客床上睡着了。 耳畔全是絮絮语声。 谁,谁在说话,谁在议论纷纷? 朦胧中过来的人好像是姑婆。 她笑道:“怎么就丢下缘缘斋不理了,年轻人没长心。” 不,不—— “一百年也就轻易过去了,你要珍惜每一天每个人。” “是是是。” “姑婆十分挂念你。” 如心落下泪来,“我也是,我也是。” “你很聪明,很会做人,姑婆相当放心,你与家人比从前更为亲密,这是进步了。” 如心哽咽地想说话,只是力不从心。 “你别尽忙别人的事,而耽误了自己,姑婆有你,你又有谁?” 如心忽然破涕而笑,姑婆就是姑婆,到底是老派人,净担心这些事。 姑婆叹息一声,“孩子就是孩子,一丁点至今,淘气不改。” “姑婆,姑婆。” 脚步声渐渐远去。 如心想起当年姑婆把幼小的她领回家去养的情形。 姑婆家有洋房汽车司机佣人,环境胜父母亲家百倍,可是她晚晚都想回到自己的那张小小铁床去睡。 后来比较懂事了,不那么想家,也不大回去,就把姑婆的家当作自己的家。 此刻又十分想回缘缘斋。 她欲重操故业,回到店堂,企图弥补那些一旦破裂像感情一样其实裂痕永远不可磨灭的瓷器。 为什么不呢?聊胜于无,强慰事主之心。 如心醒来之际脸带微笑。 她悄悄收拾行李。 一只箱子来,一只箱子去,多了一叠原稿,与几段不用装箱的友谊。 故事结尾仍然需要修改,不过不忙这几天做。 苗红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真的要慢慢描述,可写文十年八载,可是用几句话交待,也不是不可以。 如心在报上读过一位名作家的心得,他说:“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讲完。” 那么,该用哪三句话说苗红的故事呢? 如心觉得她的技巧还没有那么高超。 第二天,她告诉亲友她要回家。 妹妹们忙于投入新生活,并无不舍之意,反正来来去去,不知道多么方便。 倒是许仲智,有点黯然。 他不能解释心中不快自何而来,总不能立刻向周如心求婚,请她留下来落籍,他的收入仅够一人使用,尚未有能力养妻活儿。 还有,二人亦未有充分了解,求婚太过孟浪。 他不舍得她走只是人情。 “如心,今日可签妥租约。” “好极了。” “台湾客人正在列治文督工兴建商场,过两日也该走了。” 来到律师处,客人已早在等候。 “周小姐,敝姓王。” “王先生,幸会。” 想他在商界一定赫赫有名,可惜周如心全然不懂生意,但猜想用幸会二字总错不了。 “周小姐,君子成人之美。” 如心唯唯诺诺。 “真没想到世上有一处地方,会那么像我崇明故居。” 如心不由得说:“此刻回崇明岛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 “可是,周小姐,你大抵没有回去看过吧,同以前不一样了,我并不适应。” 如心不语。 其实她知道崇明岛在何处,它的纬度与衣露申岛相差起码十五度以上,气候植物都有距离,可是既然王老先生愿意觉得像,就让他那样想好了。 “那时生活真无忧无虑,我家世代造船……”声音低下去,随即又振作,“不去说它了,周小姐请原谅老人唠叨。” 大笔一挥,签下合同。 如心笑,“我代表儿童医院谢谢你。” “呵,捐慈善机构,好好好。” 皆大欢喜。 如心往飞机场时间己到。 许仲智说:“我送你。” “劳驾。” 衣露申岛婢仆成群,其实不必他出马,由此可知她也有不舍之意。 许仲智又精神起来。 到了飞机场,他再也不必忌讳什么,拉紧如心的手,为她送行李进关,替她买报纸杂志,服务周到,到最后,他吻她的手背道别。 如心轻轻说:“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等你。”小许毫不犹疑地说。 如心微笑,“等多久?” “比你想象中要久。” 那又是多久?以现在的标准来说,大约是六个星期吔。 如心走上飞机。 越来越多的乘客在飞机上工作,都低头疾书,要不就盯着手提电脑的液晶字幕,好像浑忘身在何处。 如心想,这是何苦呢? 万一这架飞机不幸摔遇难,地球想必也照样不受影响如常运作吧,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工作轻松一下。 她闭目养神。 半晌,终于忍不住,自手提袋内取出稿纸与笔,摊开来疾书。 她揶揄自己,入乡随俗嘛。 ——婚后,苗红越来越觉得生活里黎子中无处不在。 她是他塑造的,她摆脱不了创造主的影子。 选择灯饰时她会脱口而出,“徕丽的水晶灯最好,没有棱角,又不闪烁,十分低调。” 话一出口,才发觉这原是黎子中的意见。 崔君称赞,“是,说得好。” 她不过是一个赤足涉水到河边捉鲫鱼的土女,她懂得什么,所有的知识由黎子中灌输。 丈夫为她选择首饰,她又说:“唉,钻石越割越耀目,本来玫瑰钻最好,方钻尚可,现在这些新式钻石,简直似灯泡,惟恐人看不见,竟变了是戴给别人看似的。” 始终没有添别的宝石首饰。 公寓内装修布置也活脱像衣岛,黎子中幸亏从来没上过门,否则一定会大吃一惊,怎么搞的,亦系蓝白二色,藤器为主,似回到自己家中? 苗红渐渐发现她根本没有灵魂,她悲哀渐生。 可是崔律师却道:“你终于比较肯说话了,而且意见中肯。” “是,”苗红点头,“很快我即将东家长西家短,道尽世上是非。” “我热烈期望那一天来临。” 新婚时期,整日她都没有一句话,问她什么,最多答“是”与“否”,与现在比较,判若两人。 一切都是孩子出生之后的事。 带孩子上学,与其他家长接触,不得不开放冰冷的心。 慢慢和煦,为了女儿,亦同老师打交道,义务接送小朋友。 然而,始终还有一个距离,不惯七嘴八舌,每次开口,都郑重思考,才敢出声。 小碧珊出乎意料活泼,“我的朋友妙玲,我的朋友振叶……”人人都是朋友。 她到同学家,也请同学到家玩,小朋友都知道碧珊母亲最和蔼最慷慨,做的点心好吃,而且从不责备什么人,碧珊的自由度是众人中最大的一个。 这十多年就那样过去。 苗红终于想清楚了。 在结婚十五周年那一日,她与丈夫单独相处,轻轻咳嗽一声,开始话题。 崔律师十分意外,“你有话说?” 苗红看着窗外,“这几年来,我们关系名存实亡。” 崔君一愣,一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我一直觉得你是称职的妻子。” “我或许是个不错的母亲,自碧珊出生后,全心全意放在她身上,但我不是好妻子,我疏忽你,从不关注你。” “可是,”崔律师说,“我是成年人,我毋须你照顾。” 苗红看着他,“可是,我心里也从来没有你。” 崔律师胡涂了,“今日好日子,讲这些干什么?” “你还不明白?我一直不爱你。” 崔君反而笑了,“你的心思全放在碧珊身上了。” “不,你应得到更好的伴侣。” 崔君觉得不妥,站起来说:“我安于现状,我有你就行了。” 苗红低下头,“我要求离婚。” 崔君震惊,“你有了别人?” 苗红嗤一声笑出来,“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再维持这段婚姻对你不公平。” 崔君不语。 “我已经到律师处签了字。” 崔君啼笑皆非,“我就是律师。” “那么,我们分居吧。” “你想我搬出去?” “我走也行。” 崔律师并非没有办法,而是一向宠妻,不想逆她任何意思,“我出去比较方便,”况且,这不过是暂时性的,稍迟她意气自会过去,“我搬到对面公寓去住好了。” 苗红遂放下了心。 “要我回来的话,只需敲敲门。” “不,你有权去结交异性朋友。” 崔律师看着她,“既然要求离婚,你就别管我私生活了。” 苗红不语。 崔律师搬到对面公寓去,碧珊最兴奋。 “我可以跑来跑去,在爸那边做功课,在妈妈处午睡,忽然多了一个家,多一倍地方用,太好了。” 崔律师对女儿说:“别太高兴,我过一刻就会搬回来。” 他没有。 因为苗红没有要求他。 因为他也确实觉得分开住更自由更舒服可更专注工作。 第18章 开头一年他确实留意过苗红有无异性朋友,可是完全没有。 她时时过来替他打点家务直至佣人上了轨道。 再过一段日子,碧珊忽然明白了。 “妈妈,你同爸已经离了婚是不是?” “是。” “为什么?” “我不想耽误他的时间,现在他如果遇到适合的人,可以再婚。” 碧珊忽然问:“那是好心,还是坏心?” 呵,碧珊已经长大了。 “那当然是好心。” 碧珊与黎旭芝谈起这件事,“将来,我如果与伴侣无话可说,失去恋爱感觉,生活似例行公事,我也会要求分手。” 旭芝不敢置评,只是答:“那,你会忙不过来。” 碧珊笑,“我不会妥协。” “说的也是,我见过夫妻俩吃饭,各人摊开各人的报纸细读,一句话也无,亦不交换眼色,的确可怕。” 碧珊感喟,“年轻人都怕这种事,可是到了中年,都还不是那样过。” 这下子连黎旭芝都害怕,“不,不,我不会那样。” 两个少女头一次觉得无奈。 分居后的苗红比较安心,是,她不爱他,可是她也没有白白霸占着他。 现在,她可以名正言顺把黎子中的影子请进屋里来。 她听的音乐,全是衣露申岛上精选,她喝的酒,是黎子中的牌子,她打扮服饰,照黎子中的意思…… 到十多年后,她才认识,她一生最快乐时刻,在衣露申岛度过。 只有在离婚后才可以这样勇敢地承认事实。 她没有出卖丈夫,她只是不爱他,故与他分手,维持二人最低限度的尊严。 她一直没有提起黎子中,直到病重。 如心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说:“周小姐,飞机就快降落,请配上安全带。” 什么,十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不是她写得太慢,就是时间太快。 她老大不愿意地收起纸笔。 邻座一位老太太问:“你是作家?” “不不不,我只是爱写。” “爱写就有希望了。” 咦,像个过来人口吻。 如心忍不住问:“前辈可是写作人?” 老太太笑,“我,我也不过是爱写而已。” “前辈笔名是什么?” 老太太还是笑,“提来作甚。” 如心笑,“一定是位名作家。” “你怎么知道?” “稿酬足够用来搭头等舱,还不算名作家?” 好话人人爱听,那老太太呵呵笑起来,“好说好说。” 如心步出机舱。 回到家了。 下了计程车掏出锁匙开了大门,正在看电视的家务助理惊喜万分。 如心先拨了一个电话同父母报平安,继而收拾行李,然后沐浴休息。 她仍睡在小房间的小床里。 半夜电话响了,“姐姐,到了为什么不通知一声,活该被我们吵醒,许仲智在这里有话说。” 一定是小许牵念她。 她接过电话,隔一会儿才说:“到啦?”真是陈腔滥调。 如心回答得更糟,“到了。” 她为这一问一答笑出来。 “能不能每天通一次话?” “每星期一次也就够了,不过千万别半夜三时正打来。” “是是是。” 回到家,已无失眠之虞。 如心去找水喝,顺便到邻室看一看,发觉姑婆床上空空如也,才蓦然想起她已去世。 正如碧珊所说,它朝吾体也相同,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也就睡得分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带着老佣人去把缘缘斋店门打开。 门槛附近塞进许多信件,有十来封是她主顾问候信。 如心十分感动。 佣人立刻忙着烧水做茶,收拾地方。 如心试坐到姑婆以前的座位上去。 抬起头,刚好看到玻璃门外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如心喝一口茶,看着众生相,开始了解为何姑婆每天风雨不改前来开启店门,她是来与他们见面。 两个年轻人匆匆走过,然后是妈妈带幼儿上学,一个老婆婆拎着点心慢慢踱步,一对情侣紧紧手拉手相视而笑……百看不厌。 忽然之间下雨了,许多人避到缘缘斋的檐下来。 如心写了一张字条,贴在店门。 ——“诚征店员一名,性别不拘,年龄十八至二十五,需勤奋工作,薪金丰厚。” 如今年轻人都喜欢到讲英语的大机构去一试身手,盼望步步高升,即使有人来应征,也不过临时性质,过三两个月又走。 老佣人笑笑,“其实请一个菲律宾人来也足够应付,不过是听听电话见见客人,他们英文讲得比许多人好,一年半载做熟了也一样。” 如心一怔,觉得也是。 “当然你不能把学问传给他们,可是其他人也不一定想学或学得会。” 如心听出老佣人弦外之音,这门手艺是迟早失传的功夫。 她笑笑,“总有人想补缸瓦吧。” 老佣人不再加插意见,“我顺道在附近买了菜回家。” 请人条子贴出好几天无人理会。 总算有人进来求职,如心一见,是个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少女,她先吓了一跳,问了几句,少女比她更失望,匆匆离去。 客人有电话来,“终于打进来了,你们还继续营业吗?” “明天下午三时上来可方便?” “店门关了那么久,真叫人挂念。” “你会继承你姑婆的遗志吗?” 一个人有工作就有寄托,日子不难过。 第二个星期,一位英俊高大穿西服的年轻人推门进来,如心十分高兴,莫非此人有意求职? 当然不是。 姓胡的年轻人代表土地发展公司,欲收购旧楼拆掉重建,在店里与如心谈了颇久。 “这左右附近店主都已答应出让,周小姐,价钱破记录地高,希望你尽快给我们一个答复。” 如心惘怅,看情形是非出卖不可了。 得到了衣露申岛,失去了缘缘斋。 “周小姐,你大可以重觅铺位,重张旗鼓。” 如心不愿多谈,“我会尽快给你回复。” 年轻人识趣地离去。 统统卖掉了,只剩一堆钱,要来何用。 一个人可以用的钱其实有限,洋房、汽车、珠宝、古玩、飞机、大炮、航空母舰,虽然各有各的好处,但是人吃的不外是鲍参翅肚,睡的只是一张床,享受有一个顶点,到了那个程度,世上再也没有更好的东西。 物质又不能保证一个人快乐与否,如心又不相信浪掷金钱会带来快感。 当然情愿要一间缘缘斋。 可是形势所逼,她又不能不把店卖出去。 如心只觉无限寂寥。 许仲智听她的声音发觉她不开心。 “愿意与我谈一谈吗?” “你有六个钟头的时间?” “不要紧,你说。” “算了,我最怕在电话里喋喋不休。” “那么我过来。” 如心讶异,“何必小题大作?” “一次不说,两次不说,我同你从此越来越生疏,我还好,之外什么都不用讲,还是过来面对面听你倾诉的好。” “不不不,你——” “怕什么呢,如心,你毋须付出什么,不用担心会欠下什么,来探访朋友算不了什么。” 如心悻悻然,“对,稀疏平常,你每星期都飞往世界各地探亲访友,失敬失敬。” 许仲智笑了,“不必,不必。” “真的不必了,仲智——” “星期六见。” 如心只得吩咐佣人整理客房。 客房书桌中还放着那叠稿纸,还欠个结尾。 如心拖延着不去写,因为一旦写完,故事结束了,就没得好写了。 第二天,那位胡先生拨电话来。 如心意外地说:“还没到二十四小时呢。” “周小姐,我帮你留意到一个铺位,很适合缘缘斋继续发展,你不妨看看。” 如心冷冷地说:“我自有打算,不敢劳驾。” “周小姐,何必拒人千里?” 如心不禁生气,“我就是这样不近人情的一个人。” “对不起,周小姐,我冒昧了。” 过一会儿,如心问:“铺位在什么地方?” “我来接你去看。” “我走不开。” “我找名伙计替你暂时看着店门,你放心,来回不会超过一小时。” 如心诧异,都替我想好了,办事如此周到。 十分钟后他就到了,开着部名贵房车。 如心随他去看过那铺位,地点十分好,可是租金昂贵不堪,每天修补一百只古董恐怕还不够付租,怎么可能。 可是小胡说:“把铺位买下来,付个首期,等价格上涨,一定有得赚。” 如心连忙更正,“不,我做的不是该行生意。” 小胡沉默,随即笑道:“那我们去吃午饭吧。” “我要回店里去。” “你总得吃饭。” 如心不再推辞。 小胡为人很坦率,他对如心说:[奇書網整理提供]“你好像对赚钱没有多大的兴趣。” “不不,我只是对违反原则去赚更多的钱不感兴趣。” “什么是你的原则?” “不喜欢做的事而勉强去做,即违反原则。” 小胡吃惊了,“你从不做不喜欢做的事?” “从不。” “周小姐,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幸运的人,我们天天在做不得不做非常烦琐讨厌的事。” 第19章 如心笑笑,“我知道。” “你想必有足够条件那样清高。” “我比较幸运,不过,最要紧的是,我对生活要求甚低,所以可以悠游地过日子。” “你真是奇特!” 如心笑了,“知足常乐。” 小胡看着她,十分钦佩。 “多谢你让我开了眼界。” “周小姐,请问什么时候到敝公司来签合约?” “我打算先与一位做测量的朋友商量过再说。” “呵,是我行家。” “可是,真巧。” “几时介绍我认识。” “有机会再说吧。” 在今日,任何一个行业都可以推广、宣传、促销,缘缘斋招牌也可以用霓虹灯围起来,搞得晶光灿烂,请明星议员为新店剪彩,由周如心携同各式古董上电视现身说法…… 若想在今日搞出名堂,非如此不可。 不过如心并不希冀得到名望。 在这地窄人多的都会中,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五分钟名人,如心无意成为他们一分子。 那天傍晚回到家,佣人来开门,呶呶嘴,“有客人。” 一看,是许仲智到了。 他笑着迎上来,“刚好有便宜飞机票,我乘机便来了。” 他分明昨日一挂上电话便赶到飞机场去。 “行李呢?” “已经拿到客房里去,打算打扰你几天。” 如心坐下来,无限惘怅,“缘缘斋被逼迁,要不关门大吉,结束营业,要不重整旗鼓,大展鸿图。” “你选择哪一题?” “把店关掉一了百了,只怕对不起姑婆。” “那么另外找间店面。” “新铺都是在豪华商场里,一旦洗湿了头,有得好烦,灯油、火蜡、伙计、人工加在一起非常可观,我并非生意人才,不擅理财,只怕亏蚀。” “我明白。” 如心苦笑,“你看衣露申岛多好,住在岛上,什么都不必理会。” 所以那位富商王先生想尽办法也要搬到岛上居住。 “让我帮你分析。” “劳驾。” “这一门生意是你姑婆的精神寄托。” “正是。” “姑婆已经去世,店交给你继承,当然任由你打发,无论作何选择,姑婆想必体谅,你不必过意不去。” 如心说:“万一姑婆要回来的话,缘缘斋己不复存在,又怎么办?” 许仲智一怔,隔几秒钟才说:“她怎么还回得来?人死不能复生,她永远不会再来。” 如心走到窗前,缓缓说:“那么,苗红又为何频频回到衣露申岛上?” 许仲智站起来,郑重地说:“如心,那只是你的幻觉。” “啊,”如心微微笑,“是我的衣露申。” “一点不错。” “不,仲智,你太武断了,我肯定我在岛上见过苗红。” “如心——” “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她的故事。” “如心,她的故事,由你一步步寻找资料及推理所得。” “可是那些细节……” “那是你的想象力。” “当真那么简单?” “如心,不要想到其他事上去。” 如心仍然微笑,“我不止一次在岛上与苗红交谈。” 许仲智怜惜地看着她,“你疑心生暗魅了,如心。” “仲智,在这件事上我俩永远无法获得共识。” “那么转移话题。” “你在说姑婆不会介意我结束营业。” “可是你将学无所用。” 如心答:“我不过只懂皮毛。” “那就关了店算数,到温埠读书,长伴我左右。” 这是个好办法,无奈如心恋恋不舍。 “旧铺可以卖这个价钱。” 许仲智一看数目字,怔住,“周如心,你真是位有钱的小姐。” 如心笑,“我想我是,所以打算捐助孤儿院。” “你自是个善心人,不过也要留些给儿女。” “言之过早。” “嘿,三十五岁之前你起码添三名吧。” 如心笑不可抑。 她进厨房去泡杯好茶,出来之际,发觉许仲智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熟。 她捧着茶走到姑婆房间去。 过一会儿,她轻轻坐在床沿。 她低声说:“姑婆,你要不要同我说话?苗红与我沟通,全无问题,如果可以,我想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缘缘斋。” 她叹口气,回到小卧室看电视新闻。 公寓里静寂无声,如心闭上眼睛。 “是,你的确有接触另一世界的本事。” 谁?是姑婆吗?如心不敢睁开眼睛,全神贯注,集中精神,“姑婆,你有话要说?” 姑婆轻轻叹口气,“勿以缘缘斋为念。” “是,姑婆,我明白了,多谢你的启示。” “那就好。” “姑婆,请问你,许仲智——” 姑婆的声音带着笑意,“不,还不是他,他是个好孩子,却不是你那个人。” 如心有点腼腆,“我太好奇了。” “女孩子都关心这件事。” 如心不语,感觉上姑婆正在走远。 她脱口叫:“姑婆!” “如心,醒醒。” 叫她的是小许。 如心睁开眼睛,“我并没有睡着。” “是吗,我听见你在梦中叫姑婆。” 如心不语,许仲智,你总不相信那些都不是梦。 她说:“我打算出售旧铺,结束营业。” “我也猜你会那样做,你对名利一点兴趣也无。” “有,怎么没有,白白赐我,欢迎还来不及,不过,如要我付出高昂代价去换取,实在没有能耐。” “你将前去与妹妹会合?” “的确有此打算。” “那可真便宜了我。” 如心笑,这小子越说越直接,好不可爱。 “早点休息。” “你也是。” 姑婆说不是他,如心当然相信姑婆。 第9章 如心黯然,不知那个他将是谁,如心一向是个小大人,换一个比较天真的女孩,也许会以为将来的人必定更好,不,如心却知道不一定。 她对许仲智已相当满意,如果是他,顺理成章,再好没有,大可发展下去…… 如心吁出一口气,睡着了。 翌日,她通知那位胡先生,愿意出售缘缘斋铺位。 刚巧有位老主顾上门,知道消息,遗憾不已。 “真没想到一家家老店会像老人那样相偕寿终正寝。” 如心甚为歉意。 “你很不舍得吧?” “无可奈何。” “周小姐,请帮个忙,看看这只碟子。” 如心嗯了一声,“叶太太,这是英国十八世纪迈臣磁器厂出品,背后有著名双剑标志。” “什么,是英国货?” “正是,你看,碟上月季花由手绘而成。” “崩口可以修补吗?” “我尽量试一试。” “是英国货,不值什么钱吧。” 如心笑,“错了,叶太太,此碟若无暇疵,可值五千余英镑,即使有缺点,也还是收集者的宠物,可拍卖至三千镑,用来送礼,十分体面。” “谢谢你,周小姐。” “叶太太,你下星期三来取吧。” 客人告辞。 如心端来椅子,站上去,摘下天花板上一盏古董水晶灯,它在摇晃之际发出细碎叮叮声。 她用许多层报纸包好,用纸箱把它装好,将来,她会把它吊在工作间,伴着她。 姑婆置这盏灯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买回来时缨络掉了一半,水晶上全是灰尘,得一颗颗洗净抹干重新用铜线串好。 老佣人一见,立刻板面孔,“我不理这个,我没空。” 如心却不怕,她把水晶浸在肥皂水中,逐粒洗刷,逐颗拼串还原,所缺部分到处去找来补回,不过也花了三四个月,才能将灯挂上天花板。 这时,每个人都喷喷称奇,“好漂亮的灯,从何处买来,欧洲吗?” 在旧货店花三十大元买来。 今日,它己可以退休。 姑婆问:“你喜欢水晶吧?” 如心意外,“我花了百多小时修理它是因为我以为你喜欢它。” “不!我以为你喜欢它。” 婆孙二人大笑。 若没有姑婆收留她,她那略为孤僻的性格一定不为家人所喜,谁有那么多的工夫来试图了解她,她的青少年期必定寂寞不堪。 可幸遇见姑婆。 稍后,胡先生带着见证律师到缘缘斋来。 如心意外,“我可以到你写字楼。” “怎么好劳驾阁下呢。” 这样精明能干的年轻人在都会中是很多的吧。 如心签好文件。 他松出一口气,“我们应该庆祝。” 如心看在眼内,笑笑说:“你原先以为我这里会有阻挠吧。” “实不相瞒,周小姐比我想象中年轻及合理。” “恭祝你大功告成。” 小胡刚想说话,玻璃门被推开,进来的是许仲智,如心为他们介绍。 “一起吃午饭可好?” 如心婉拒,“你们去吧,我还要写一段结业启事贴在门口。” 小胡不假思索,“等你好了。” 他不见得对每个小业主都那么体贴。 许仲智心中有数。 如心坐下来,写了一段启事。 两个年轻人一个站东一个站西,并无交谈,各管各看着街外风景。 第20章 小胡说:“我来帮你抄一遍。” 如心意外,“你擅长书法?” “过得去,临过字,会写。” 他立刻用毛笔把启事抄好,楷字写得甚为端正,然后贴在玻璃上。 如心随手把聘人启事撕下。 “这一行很难请得到人。” 如心点点头。 许仲智吃亏了,他完全看不懂中文,对内容一无所知,可是他懂得不动声色。 “来,走吧。” 如心带着两个男生到附近相熟的馆子去。 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少年的她来见姑婆,就在这间饭店吃早点。 “爱喝豆浆吗?” “还可以。” “愿意跟姑婆住吗?” “愿意。” 那时真有点害怕,觉得姑婆高深莫测,光是年龄,已经是个谜。 真没想到以后会与姑婆那么投契。 老师问:“是你妈妈吗?” “不,是我姑婆。” “呵,那么年轻?” 是,她看上去的确年轻,可是一颗心洞悉世情,无比智慧。 一顿饭时间,如心都在怀念姑婆,脑海里都是温馨回忆,三个人都没说话。 饭后如心回家,叫在她家作客的许仲智不要打扰她。 她觉得这是把结尾写出来的时候了,她走到书桌前坐下动笔。 苗红已经病重,可是医生给她注射麻醉剂,她不觉痛苦,如常生活,下午睡醒,喜欢玩扑克牌。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异常镇定。 母亲节,女儿在身边,难得的是黎旭芝也来送上康乃馨。 趁碧珊走开,旭芝轻轻说:“爸爸让我问你,可要我伯父前来看你?” 苗红抬起头。 旭芝怕她听不清楚,重复说:“爸是指黎子中。” 苗红点点头,“我知道。” 旭芝静候答案。 苗红吁一口气,“不,不用了。” 旭芝大为失望,“为什么?” 苗红看着窗外,“我与他无话可说。” “不必故意讲什么。” “黎子中可是想见我最后一面?” “他没有提出来。” 苗红微笑颔首,“你爸太好心了,不,我们不想见面。” “你肯定吗,阿姨?” “我当然肯定。”苗红神色不变。 “多可惜。” 苗红笑了,“要见早就可以见面,何必等到今日老弱残兵模样方找机会诉衷情。” 黎旭芝不语,黯然神伤。 崔碧珊返来见此情况大为诧异,“旭芝你同我母亲说过些什么?” 苗红抬起头,“旭芝问我尚有什么心愿。” 碧珊一听,红了双眼,“旭芝谁要你做好人。” 苗红若无其事说:“未尝心愿甚多,要待来世方能逐一完成,一生像似太长,却又太短,待搞清楚有何心愿,二十一年已经过去,那么四十岁之前若不匆匆把所有该做或不该做之事做妥,之后也无甚作为,所以人人不够时间,既然如此,有未了心愿也稀松平常。” “有无比较简单,我们又可以做到的事呢?” 苗红想了一想,“有。” “请说。” “我想把骨灰寄放在衣露申岛。” 碧珊那时还是第一次听到那个岛名,“什么,什么地方?”她异常诧异。 旭芝朝她使一个眼色,“一会儿我同你说。” 碧珊垂头不语。 原来旭芝却知道其中因由,有时自己人反而蒙在鼓里。 旭芝回去见伯父,说了苗红的最后愿望。 “不,”她对黎子中说,“她觉得没有见面的必要。” 黎子中点点头。 半晌他问:“她仍然漂亮吗?” 旭芝据实答:“病人相貌不好看。” 黎子中又点头。 然后他长长叹口气,“她就得那个愿望?” “是。” “我可以做到。” 旭芝刚想说什么,书房门一开,有一个年轻漂亮女郎走进来:“子中,我——”一眼看到旭芝,“啊,对不起,我不知你有客。”知趣欲退出去。 黎子中却唤住她,“来,莉花,来见过我侄女旭芝。” 旭芝寒暄几句,便站起告辞。 才走到大门口,眼泪便落下来。 她躲进车子,捂着脸,好好地哭了一场。 年轻的她哭所有不能成为眷属的有情人,又哭所有原本相爱却又错失时机的情侣。 终于住了声,已近黄昏,她红肿双目驾车离去。 第二天,旭芝对碧珊说:“告诉你母亲,一切没有问题。” 碧珊说:“你们好像都比我知道得多。” 旭芝答:“你所不知的不会伤害你。” “说得也是,我何必追究。” 旭芝笑说:“我是那种若不知亲生父母是谁也决不会去查访的人。” 碧珊也说:“对,既遭遗弃,不如努力新生活,何苦追溯往事。” “真做得到?” “做不到也得做到。” 苗红在弥留时十分平静。 碧珊一直守在母亲身边。 她父亲已自外国赶返,一有时间即到医院。 旭芝比谁都伤心,神色呆木。 苗红在最后关头神智有点模糊,她弄不清时间空间,笑着对碧珊说:“囡囡快去卫生间,莫惹人讨厌。” 碧珊当然知道她要到好几岁才学会自动上洗手间,甚叫母亲烦恼,一听此言,不禁泪如雨下。 苗红的脸容忽然之间起了极大变化,刹那间她恢复了年轻时的神采,轻轻说:“碧珊,用功读书,碧珊——”她吁出最后一口气。 旭芝握紧碧珊的手。 在那间医院里,每日有十多病人逝世,每日亦有十多名婴儿出世。 生与死都是寻常之事。 如心写完全篇,只觉脸颊凉湿,伸手一摸,却是眼泪。 她随即讪笑,这样自我陶醉倒也少有,作者先对故事感动起来,诚属罕见。 她放下笔,走出客厅,发觉许仲智正在看电视。 他转过头来问:“写完了?” 如心仰起头,“可以那样说。” 许仲智笑说:“你不肯定结尾到底如何?” “不,碧珊与旭芝已经告诉我,他们并没有见最后一面。” “给我们这些读者一个惊喜怎么样?” 如心问:“你的意思是,让他们见一个面?” “为什么不呢?” “可是他们之间有解不开的结,她一直有自卑感,他偏偏想控制她。” “可是我肯定他们是相爱的。” 如心摇摇头,慢慢坐下来。 许仲智反客为主,替她泡了杯热可可。 “谢谢你。” “每个作家都需要有人照顾生活起居。” “我不是作家!” “嗨,谁一开始动笔就成了名呢,慢慢来嘛。” 如心又一次被他惹得笑起来。 他为她荒废工作跑了地球半圈,她很明白他的意思。 第二天,许仲智跑到大学去见一位心理学教授。 “吕教授,司徒介绍我来。” “请坐请坐。” “我已经把个案在电话里讲过一次。” “嗯,”吕教授说,“那是很特别的一个例子。” “我的朋友说,她肯定不是做梦,她的确接触过两名事主。” 吕教授沉吟一下,且不去回答客人提出来的问题,他只是说:“据美国统计,许多寡妇都见过她们配偶的灵魂,现象相当普遍。” 许仲智把身体趋近一点,“见到伴侣又是另外一回事。” 吕教授笑笑,“是,真诚之至,金石为开。”他停一停,“但是,也有人的确比较容易接收另一个世界的讯息。” 小许十分困惑,“可能吗?” “我不会说全无可能。” “可是也不能肯定。” “有若干灵学专家十分肯定。” “这好似不大科学。” 吕教授说:“地球绕着太阳转是事实,可是当初公布这个理论的哥白尼却因此被当作巫师那样烧死。” 许仲智不出声。 “至少我们现在已经学会对一切现象存疑,然后求证,绝不固执。” 小许说:“你讲得很对。” 吕教授笑,“当然,可能你的朋友只是名爱幻想的少女,将来有机会成为大作家。” 小许也笑。 吕教授相当年轻,虚怀若谷,举出几个人与灵魂沟通的例子,“资料由一位灵学专家转交给我”,与许仲智讨论起来。 一个下午在茶点中愉快度过。 小许最爱听的话是“别担心,即使是灵媒,不在工作的时候也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小许比较放心。 “她也不见得可以接收所有讯息,每一个型号的收音机只能接收某些波段。” 小许告辞。 “有空带她到我们这里来聊天。” “好的。” 或许,周如心只是一个爱幻想的少女。 过两天,许仲智又去拜访一间中文出版社的主持人。 “真冒昧,刘先生,多谢你拨冗见我。” “不客气,你把原稿带来了吗?” “呃,还没有,仍在整理中。” 那位刘先生笑,“整理完毕交我们阅读吧。” “出版费用是否昂贵?” “成本由我们负责计算。” “刘先生,实不相瞒,我有一个朋友喜爱写作,我想帮她把原稿印成册子,留作纪念。” 刘先生说:“你的意思是自费印书。” 第21章 “对,对。” 他笑了,“许先生,敝出版社只印制发行有市场的书,请把原稿带来一看,假使有条件吸引读者,印刷费用全部由我们负责,并且支付版税予原著人。” “呵,是这样的啊。” “不错。” “那我下星期再来,打扰了。” “不送不送。” 如果是一本好书,出版社付作者酬劳,如果是一本坏书,给他们钱也不印,当然,怕弄坏招牌嘛。 什么叫好书?在商业社会中,你总不能把乏人问津的书叫好书吧。 许仲智帮如心整理原稿。 如心说:“算了,仲智,你速速回到地产管理公司去赚取佣金吧,这叠原稿,随它去。” “写得那么辛苦,不交出去,多不值。” 如心悠然,“写的时候那么开心,已经是最佳酬劳。” “人人像你那样想,天下太平。” “唏,不是每个人像我那么幸运,得到那么多。” 如心心平气和。 “别赶我走,我知道几时回家。” 他把原稿一股脑儿影印一份交到出版社。 那位刘先生一看,吓一跳,“哗,相当厚,怕有二十万字,”又说,“不怕不怕,我们会尽快答复你。” 许仲智真不该有此问:“多人应征吗?” 刘先生手指随便一指。 小许目光跟过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天,整个文件柜上一包一包均是投稿,怕有百多两百本未面世之佳作。 “要轮候多久?” “我们会尽量做,三个月内必有答复。” 那也不算久等了。 “今日出版业蓬勃,大家都乐意发掘新作家,早些日子,名家都得捧着稿件沿门兜售。” “是是是。” 许仲智退出去。 他打道一间小小咖啡室坐下。 是该走了,这两个月来,他已耗尽仅有储蓄以及五年来积聚的事假与例假,再不走,无以为继。 所有可以做的都已做妥,现在,要看周如心的反应了。 不过,即使没有结果,他也不后悔,正是如心所说,过程那么愉快,已经足够报酬。 他顺道到航空公司去划了飞机票。 如心做了一锅肉酱意粉等他。 “来试试味道,看做得好不好。” 小许不假思索,“肯定是我吃过最好的肉酱意粉。” 如心讶异,“为何如此武断?” 小许坐下来即说:“一定如此,事到如今,如何还能客观?” 如心见他激动得双眼红红,便顾左右而言他。 “如心,我后天回去。” 如心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在那边我有五年工作基础,我不想重新从第一步开始,我有我的亲人与交际网,他们都在等我。” 理智是应该的。 动辄放弃一切,将来那庞大的牺牲必定带给对方无限压力。 如心说:“我最迟在年底也会过去看看妹妹。”她最多只能作出这样的应允。 “我帮你办入学手续。” “最要紧是找个地方住,离妹妹最近,可是又得有个距离,你明白吗?” “我一向最了解顾客的需要。” 如心微笑。 他了解她已经足够。 那肉酱意粉并不如想象中好吃,两个人胃口都不好,只吃一点点。 离别情绪总是有的。 两个人都有所保留。 饭后二人谈了一些细节,很晚才休息。 第二天小许一早出去替朋友买杂物,他手上有张颇为复杂的清单,像三十八号三宅一生的女装豹纹牛仔裤之类,不一定买得到,真得花时间去找。 晚上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如心偏偏又出去了。 他把握时间收拾行李。 有人打电话来,佣人去接,小许听见她说:“胡先生?周小姐不在,出去一整天了,可能在父母处,是,她回来我告诉她,再见。” 小许微笑。 那胡先生终于会找到她,将是他强劲对手。 这个都会拜金,周如心继承了两笔价值不少的资产,她的身份一定大大提升,对她有兴趣的男士想必比从前她做小店员的时期多。 他们也不一定是觊觎她的钱,但他们就是不高兴约会穷家女。 以后怎么样,就得看缘分了。 许仲智心安理得,把行李放在门口,站到露台看风景。 如心回来了。 看到小许,向他招手。 小许靠在栏杆上,觉得如心身形益发飘逸,她是注定不必与生活琐事打交道的一个人,谁同她在一起,大抵得有个心理准备,她恐怕不懂洗熨打扫。 他开了门等她。 如心向他报告:“我去探访父母。” “谈得还愉快吗?” 如心有点遗憾,“他们对我越来越客气,十分感激我对妹妹那么好,完全把我当外人。” “这其实是十分理想的一种关系。” “真的,你若不是真关心一个人,你就不会为他拼命。” “不要说是动气,眉毛也不会抬一下。” 如心忽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希望他留下来,不为什么,就是因为可以在傍晚交换几句有关人情世故的意见。 他与她都是凡人,真有什么大事,他救不了她,她也无力背他,不过这还是太平盛世,她只想在忙碌一整天之后好好淋个浴,坐在沙发上,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话家常。 没有热恋就没有热恋好了。 但是如心终于说:“明早送你到飞机场去。” “是。”他无异议。 那一个晚上,如心隐约像是听到海浪沙沙卷上浅滩。 还有,轻轻率率的音乐传入耳中,她又回到衣露申岛去了。 “如心,下来,如心,下来。” 如心不得不承认,“我全然不会跳舞。” “怎么不早说,”他们取笑她,“我们好教你呀。” 她想看清楚那堆年轻人中有无苗红与黎子中,可是没有用,她的双目老是睁不开来,耀眼金光叫她揉着眼睛。 “如心,你还在等什么?” 如心笑了,“先教我跳探戈。” “一定,包你一曲学会。” 慢着,那是什么声音? 下雨了,雨打在树叶上,滴滴嗒嗒,众人一哄而散,去找避雨的地方。 连如心的脸上都感觉到凉意,不,这些都不是梦,如心开始了解到,她的精神的确可以去到多年前的衣岛,“子中,苗红——”她寻找他们,可幸她所见到的,都是较愉快的场面。 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如心终于睁开双眼,看清楚了。 糟,露台门没有关上,雨一定洒进来。 她立刻起身去关窗。 都立秋了,还下这么大的雨。 反正醒了,如心拨电话给妹妹。 妹妹有点讶异,随即问:“许大哥在你处?” “他明日回来。” “你跟他一起回来?” 如心清清喉咙,“不,他归他,我归我。” 妹妹甚觉惋惜,“同许大哥一起回来吧,他是好人。” 如心欷歔,“也许我没有福气。” 妹妹意外,“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心摇摇头,“将来你会明白——” “姐姐你说话怎么似老前辈,你才比我大三岁。” 如心不语。 “过来与我们一起入学吧。” “我已经超龄了。” “再踌躇下去,更加超龄。” “我——” “周如心,过来呀,还在等什么?” 如心愣住,这话好熟,在何处听过? 周如心,快来玩,快来玩,我们教你。 “姐姐,过来嘛。” 周如心,我们教你跳舞,你还在等什么? “姑婆已经去世,爸妈又不需要你照顾,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 真的,周如心也可以出来玩? “你服侍姑婆那么多年,爸妈常说后悔当年让你跟着老人家学得暮气沉沉,现在你的责任已经完毕,你已自由。” “什么,”如心摸不着头脑,“不是姑婆照顾我吗?” 妹妹笑,“你又不是三岁孩儿,何劳人照顾,明明是你朝朝暮暮与姑婆作伴,陪她消遣寂寞时光,只有你心静才做得到,所以你应该继承她全部遗产。” 如心到这时候才知道她也曾有付出。 “过来吧,姐姐,以后再蹉跎,就是你的错了。” 就这样过去? “我搬到书房,你来往主卧室,不爱考试,大可游学,来来来,快点来。” “我还没买飞机票。” “这好算借口?总有一家航空公司有头等票尚未售完,打一个电话到旅行社即可。” “我试试吧。” “不要试,要着实去做。” “妹妹你怎么处处逼人。” “唉,你不争取谁帮你,必然输定。” 如心莞尔,妹妹是应该这么想。 “不说了,有车子来接我。” 妹妹挂上电话,约会去了。 如心独自坐在客厅里,忽然有意外喜悦。 第二天到了时候,她叫醒许仲智。 小许揉揉双目,“呵,该走了。” “可不是。”如心微笑。 “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 如心大为意外,“你自何处学得这两句话?” “一位老华侨教我的。” “来,我们去飞机场。” 计程车在门外等。 许仲智说:“你不必送了,我自己去即可。” 第22章 如心笑,“真的?可别假客气。” “你叫了计程车,可见不是真心想送我。” “这回子你多什么心。” “你想送我?” 如心拉开计程车门,“上车吧,真不想我去,我也不与你争。” 许仲智颔首,“你也不用跑这一趟了。” “再见。” 许仲智朝她摆手。 他一个人伴着行李到了飞机场,买了一叠报纸,呆呆地在候机室翻阅。 此行一无所得吗?又不是,大有收获?又说不上来。 人累了,思想不能集中,干脆休息。 上了机舱,他闭上双目,听着耳筒中音乐,打算睡一觉。 飞机稳健地飞上空中。 有人俯首低声对他说:“借过。” 他应“是,是。” 张开眼,看到一张秀丽白皙的面孔。 这不是周如心吗? 小许悲哀地想,糟了,真在恋爱了,眼睛看出去,所有的星都是花朵,所有的女性都是周如心。 他问:“小姐,你需要帮忙?” 对方奇怪的问:“你叫我小姐?” 许仲智发[奇書網整理提供]愣,“你真是周如心?” “我当然是周如心。” “你怎么会在飞机上?” “因为我买了飞机票。” “我怎么不知道?” “想给你一个惊喜呀。” “我不要这种惊喜!” 不知怎地,许仲智抽噎起来。 周围的乘客却鼓起掌来,他们都听见了。 服务生递过两杯香槟。 许仲智觉得自己实在需要这杯酒,一饮而尽,破涕为笑。 真没想到如心肯花那样的心思来讨他欢喜。 周如心并没有升学。 她在华人集中的商场找到一个铺位,开了一家古玩修理店,仍叫缘缘斋,英文叫衣露申。 居然有熟客路过笑道:“呵,搬到温埠了。” 可不是都来了。 如心的工作量不轻不重,还真有得做的。 ——“在外国出生的孙儿又同外国孩子一样顽皮,全部古董缸瓦都摔破为止。” “寄运时还是遭损伤,虽有保险,还是心痛。” “来时走得匆忙,没时间修补,周小姐也移民过来了最好。” 如心不是没事做的。 。 第10章完结 最大的意外之喜是,聘请店员的贴一粘出,即时有人应征,且多数是卑诗大学学生。 如心选中一个红发绿眼的美术系毕业生史蔑夫。 大妹一见,呆一会儿,“什么,是男生呀?” 如心笑:“缘缘斋没有种族性别歧视。” 二妹颔首,“姐姐做得对,阴盛阳衰,不是办法,现在多个男生担担抬抬,比较方便。” 史蔑夫好学,像一块大海绵,吸收知识,又愿意学习粤语与普通话,如心庆幸找到了人。 这时,有客人想出售藏品,“家父去世,留下几件器皿,能不能请你鉴定一下。” 如心连忙推辞,“你拿到苏富比去吧。” “几件民间小摆设,大拍卖行才不屑抽这个佣,我打算搁贵店寄卖,四六分帐。” 如心还来不及回答,只听得史蔑夫在身后说:“你四我六?” 如心吓一跳,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客人已经大声答好,欣然而去。 如心吓一跳,这,缘缘斋可不就成了黑店吗? 史蔑夫好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笑道:“放心,人家还三七拆帐呢。” “那么厉害?”如心不置信。 史蔑夫却甚有生意头脑,“我们需要负担铺租灯油、火蜡、伙计、人工,不算刻薄了。” 如心笑,“你是我所认识唯一会计算成本的艺术家。” “我不想捱饿。” “你不会的。” “周小姐,你揶揄我?” “啐!我称赞你才真。” 半年下来,不过不失,没有盈余,亦无亏蚀,打和。 大妹怀疑,“姐,你有无支薪?” “有。” “支多少?” “同史蔑夫一样,支千二。” “史蔑夫有佣金,你有什么?” “这——”如心摸着额角赔笑。 “一千二,吃西北风!” 二妹也接着说:“叫许大哥来核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可是许仲智摇头兼摆手。 “我才不管这盘闲帐,能做到收支平衡已经够好,周如心自有主张,我不好干涉。” 如心就是欣赏许仲智这一点。 两个妹妹哗然,“将来我们也要找这样宠女友的男朋友。” 许仲智同如心说:“记得衣露申岛住客王先生吗?” 如心答:“当然。” “他想见你。” “在岛上见面?” “是,原来这半年他一直在岛上居住。” “噫,我还以为他是个大忙人,衣岛只作度假用。” “本来是那样想,不知怎地,一住便舍不得离开。” 如心讶异,“那么,他庞大的生意帝国又怎么办?” “据说已陆续发给子孙及亲信打理。” “呵,有这样的事,我愿意见他,一起喝下午茶吧。” “我帮你去约。” 片刻回来,小许说:“他明日下午有空,你呢?” “我没有问题。” 第二天,来接他们的仍是罗滋格斯与费南达斯。 一见如心,热情地问好。 见他们精神状况良好,如心知道王先生待他们不错。 船到了,王先生已在码头附近等。 如心一下船便说:“王先生,怎么敢当。” 王老先生呵呵笑,“周小姐我好不想念你。” 他与她一起走进屋内,如心一看,四周围陈设如旧,好不安慰。 “王先生你一直一个人住这里?” “不,孙子们放暑假时才来过,我在泳池边置了个小小儿童游乐场,你不介意吧?” “王先生你别客气。” 他为她斟茶。 “原本我添了个苏州厨师,他过不惯岛上生活,请辞,只得放他走。” “吃用还惯吗?” “还可以,我很随便。” “越是大人物,越是随和。” “周小姐你真会说话。” 如心连忙站起来欠欠身,“我是由衷的。” “看得出来,周小姐的热诚是时下年轻人少有的。” 如心笑笑,“王先生叫我来,是有话同我说吧。” 这时,马古丽满面笑容过来递上点心。 王先生答道:“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只不过趁有时间与周小姐叙叙旧。” “那很好。” 但是如心注意到他其实的确有话要说,他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停了下来。 如心耐心等他开口。 是这一点耐心感动了所有老人吧。 今日的年轻人总算学会尊重儿童,可是对老人仍像见到瘟疫。 如心自觉幸运,她所认识的老年人都智慧、讲理、容忍。 王先生终于开口了,“周小姐,你住在这岛上的时候,可有发觉什么异象?” 如心不动声色,“异象?没有呀。” 王先生笑笑,“也许迹象并不显著,你给疏忽掉了。” 如心小心翼翼,“王先生你举个例子。” “好的,譬如说,周小姐,你可有听到音乐?” 如心笑一笑,一本正经地答:“开了收音机,当然听得到音乐。” “不,”王先生放下茶杯站起来,他走到露台,看着蔚蓝色大海,“不是收音机里的音乐。” 如心一凛,不出声。 “下午、黄昏、深夜,我耳畔时时听到乐声,我心底知道,那并非出自我的想象。”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如心脱口而出,“可是听到一首叫‘天堂里陌生人’的歌?” 王先生转过头来,十分诧异,“‘天堂里陌生人’?不不不,我听到的是苏州弹词琵琶声。” 什么! “周小姐,你没有听过弹词吧?” 如心不得不承认,“没有。” 王先生笑了,“也难怪你。” “可是我知道它是一种地方戏曲,戏曲传诵的多数是民间故事,像庵堂认母,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王先生鼓掌,“好得很,一点不错。” 如心温柔地说:“王先生,你不可能在衣露申岛上听到苏州弹词。” “我也是那么想,其实我对弹词并不熟悉,只在童年时与大人参加庙会时听过。” 如心问:“什么叫庙会?” “嗯,是乡下一种庆祝晚会,多数于节日选在祠堂或庙前空地举行,请来戏班表演,供村民欣赏。” 如心点头,“啊。” 那种温馨的记忆迄今犹新,依偎在大人怀中,吃炒青豆、豆酥糖,耳畔是歌声乐声,虽然不十分懂,也觉得如泣如诉,抬起头,看到满天星星,远处有流萤飞舞,大人用扇子替我赶蚊子,很快,头便枕在母亲膝上熟睡……那真是人生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日子啊,每当我遭受挫折心烦意乱之际,我便想,假如时光永远停留在孩提不要前进便好了。 如心微笑,王氏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商了,几乎没有不可达成的愿望,只除出这项心愿。 由此可知,金钱并非万能。 “周小姐,没想到刹那间我便垂垂老矣,最近住在岛上,可能因为心静,耳畔老听到琵琶声,啊,我是多么怀念母亲。” “她一定非常慈祥。” “是,她爱穿雪青色褂子,梳髻,缠足,一张脸雪白……” 一定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