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眉(年代 糙汉 女方粗口)》 01/难产 太阳难产了。 天才麻麻亮,极目处,两座山峰的间隙宛如女人初产的逼仄产道,狠狠将太阳卡在那里,直白地,狠心地,由着产妇和胎儿一起受罪。 杜蘅独自站在长途汽车站边的杨树下。 探半截身子,目光投进晨雾里。 她单薄,秀美,像早春才抽条的嫩柳。 任谁来往都要朝她多看一眼。 无论被雨冲酥的路况有多糟,就是要多看她一眼。 远山流泻来粘腻的红光,像是产妇失禁的鲜血,一股股,无偿献给新生的血腥从她脚踝漫到腰上来,然后一路向上爬,淹过喉。 杜蘅原地站立,纹丝不动。 直到朝日出生。 血水似的阳光完全点亮她的脸,眼里的期待和晨雾一样慷慨地明亮着,不肯退去。 叮叮—— 自行车鸣铃。 “老头,没长眼睛啊,快让道。” “你个舅子,喊球呢,老天夜里一泡衰尿下的,把人当秧苗插,走出二里地,鞋也丢了二里。我一腿泥水,想走快就能走快?” “你俩吵吵啥,没瞧见后头大车来了,都撇开!” 一行吵闹的人群流过杨树,瞬间沉寂。 不是因为身后缓缓开来的铁皮汽车,而是发现了杨树底下站着的杜蘅。 对于直白的美丽,无论哪个年纪,无论男女老少,沉默,注目,多看一眼,是他们共有的默契。 哪怕杜蘅插队陈家坝已经两年,坝上乡亲还是没能看惯这张临安春水养出的豆腐脸蛋儿。 “杜老师,这么早啊。” 有人开口喊她。 杜蘅没回应,她压根没听见。 在见到铁皮巨兽冲出雾面的瞬间,她双腿自行动作起来,从疾步快走加速到小跑。挂在臂弯的军用雨衣摩得簌簌乱叫,仿佛在劝她走慢些。 嘶—— ?—— 乌糟糟的尾气随之扬起,柴油气味弥漫,挤满人的汽车顿时溢出一股比柴油还难闻的人味。 车还没停稳,门还没打开,霎时人声鼎沸,乱哄哄的全是大小人声,斥骂叫嚷,有人丢了东西,嗷嗷直哭。 近两个小时的等待。 杜蘅等的不是一天一班的汽车,她穿过一窗又一窗和她无关的吵嚷,避开光屁股男孩朝外滋的尿柱,越出车尾黑气团,总算见到印有场部标记的绿邮包。 “穗子,场部里,还有我的信么?” 不等对方寒暄,杜蘅抢着开口。 她的着急,期待全在话里,少有的失态也在话里。 甚至破天荒地和对方对视了一眼。 她说话时是不敢正眼看人的。 大概一夜不怎么睡过,眼下挂着淡淡的乌青,脸蛋素白,嘴也冻到发白,唯独鼻尖是红的。早春天冷,她居然连条围巾也没裹。跟在汽车后面来送信的毛头小子一看她,实在不忍心说真话。 可不说真话不行。 他从自行车上支下一条腿,挠挠乱草似的头发。 “嫂子你千万别急啊,顺子哥跟部上打过招呼,我们一个个都记着呢,一见信,保管立刻马上给送家里头去。” 这就是没有的意思了。 杜蘅咽咽,把心也咽下去。 邮差不好意思起来,又不知道该说啥。 下乡知青都盼着家里来信,捎吃捎喝的,别人催烂了,不见信就上场部闹,自己去翻。 像杜蘅这么守规矩,光知道盼的,还真没几个。 村子和村子之间都是这种土路,路边栽一排要死不活的杨树。 遇上好天气,路面干,风大扬尘还好说,要是赶上雨天,特别是开春之后的连阴雨,泥土都被雨水冲酥了,一步粘一鞋,走这种路别提多受罪。 “谢谢你。” 杜蘅和他道谢,没有不甘,也不多问。 转身走了几步,邮差却忽然叫住她。 “要不然我陪嫂子上场部找找?好些信是外省转过来的,样子不大好,粘成团。那些信还没挑拣过,里头说不准能有。” “你派信吧,不耽搁你了。” 她摇头谢绝,说着往回走。 对于等待后的落空欣然接受。 也许就是她对事实接受得太快,邮差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苦着脸看她走进粘稠的人潮。 其实杜蘅很清楚自己的成分。 写给她的信,在被她阅读之前,势必先被无数双凌厉的眼睛审阅,一个字一个字,从字面到字底,必须剥个底朝天。 如果不是嬢嬢的亲笔信,她也不会这样执着。 打从1971年,父亲杜仲明卷入译书事件,十四岁的她跟随杜仲明连夜被塞上火车转入大西北,直到今天,离开绍兴整整六年。 嬢嬢那封信,落款是1973年正月十三,到她手里已经不新鲜。 迟到了足足四年。 辗转多地。 写满章头小楷的毛边纸简直像文物一样脆弱,被她压在书桌发绿的玻璃面下,勉强保留一丝生气。 嬢嬢在信上说,好不容易打听到他们父女俩所在,每月一封信,山高路远,盼望他们能收到,哪怕一封都好。祖父的丧事让她一个贫眼无识的老妇人好歹张罗完了,她会继续给他们父女俩写信。 嬢嬢是顶内慧的女人。 从不是祖父以为的无趣,呆板。 杜蘅可以领悟,毛边纸是嬢嬢透露给她的最大隐语 ——杜家写信,几时用过毛边纸这样不堪的边角料?真到用边角料写信的田地,杜家早就不再是锅底刮一刮,指缝漏一漏就够儿孙们几辈子不愁吃喝的杜家了。 事实上,杜家远比她想象中还要落魄。 祖宅四分五裂,家珍分毫不剩。 就连杜家几代人引以为豪的藏书,今时今日已经沦落到给街边大便的小孩用来擦屁股,管你孤本不孤本。 这些事还不到杜蘅知道的时候,她知道的是:读书人,哪怕最顶尖的读书人,也不过是颗裹着金箔的鸡蛋,在一堆鸡蛋里看着放光芒,遇上拳头照样碎成一滩腥的臭的。 心里生出的一丝丝希望,是希望嬢嬢还活着。 还有信。 可以辗转到她手里。 怎么走回的家,杜蘅记不清。 她脱去春袄,钻进冰冷的被窝里,渐渐恍惚起来。 恍惚间又看见大西北核基地漫天的大雪,蛆虫一样的大雪。 才从监号里释放出来,完全不能适应光明,她的眼睛又痛又痒,止不住流眼泪。好不容易能视物,看到纷纷扬扬的雪,不是撒盐差可拟,也不是柳絮因风起,而是蛆虫,一条又一条的活蛆虫,在空中狂欢。 明明是梦,无法从梦里醒过来。 果然,她又看见监号血泊里躺着的惊叹号。 那天,她去认尸。 02/惊叹号 监号里又冷又凉,杜仲明躺在地上,一蓬蓬血簇拥着他,是故乡绍兴的河水拥着一叶归家的乌篷船。 他用派克金笔,把自己变成一个永远的惊叹号。 头颅就是那个点。 除了一对被废柴油熏黑的鼻孔,瘦削的脸颊,他竟还保有多年公子生活养出的周正架子,不体面中饱含着体面。 杜仲明是公子哥里的公子哥,才子里的才子,美人里的美人,放眼绍兴,放眼杭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杜家少爷。 杜仲明留书一封,是遗书。 遣词粗疏,平实。 有悖他杜教授一贯的锋锐,恃才傲物,但就是这封朴实的遗书,几乎再一次害死了杜蘅。 “……眉眉儿,迟早你也会疯的。” “……眉眉儿,迟早你也会疯的。” 那夜之后,她的失眠就没好过。 三不五时心病就要发作。 “媳妇?” “醒了?” 杜蘅破开一层层迷雾,才算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张男性荷尔蒙充盈的脸庞。 只是严峻正派的脸此时皱着眉头。 离她太近。 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完全是健康的,成年的男人特有的气味,像烈风泉涧,也像古檀硝石。 更像放过弹,还在冒青烟的枪眼,公然透出一丝恰到好处又迷人的危险。 嗅上几遍,距离如果适宜,不用看长相,也能叫异性脸上烧起火来。 仿佛蜕去文明,回归到小母兽才有的本能,靠着嗅觉感知到这是一个足够强大,伟岸旺健的雄性。 今天陈顺的气味淡了点。 大概是在马场洗过澡才回来。 “白鬃生了吗?” 杜蘅揉眼,揉到了一点湿润。 没等她看清,陈顺一把团住她的手,送到自己一天一夜没喝过水的嘴边。干涸嘴唇抵她指节,一点一点地挪,把泪渍抹在自己唇面。 “生了,大小都好。过几天领你上马场见见,你读书多,给小的起个响亮的好名号。” 他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温热滚烫的身躯一下子叫被窝暖了好几度。天生优秀的体格远不是杜蘅可比的,轻轻松松把她攮进莽原似的胸膛里揣着。 两人面对着面,相拥而卧。 陈顺抚着她单薄的背,无声安抚她。 “又去等信了?” “嗯。” “别发愁,这几天我上场部给你找,嬢嬢的信哪怕只有指盖大,我也给你找出来。” 陈顺也学着她说绍兴话,喊祖母嬢嬢。 只是他声音低沉,说不出绍兴话的软糯,听着像一场粗野的暴风雪,卷进耳蜗里,又莫名让人心安。 杜蘅抬起眼来看他,掠过分明的下颌,刚毅的唇峰,高挺的鼻梁,最终落进漆黑明亮的眼睛里。 这双眼睛也和他一样正派。 简直是天生的军人。 才洗过不久,还没干透的黑发垂坠在陈顺眉心,带着一点潮气,很好中和了眉眼的锐利。他的眉毛比人生得浓,睫毛也浓,腰腹以下裹着性器的那团毛发更加浓密。 寥天野地似的一个人。 偏生端正。 让人无端端期待,他不够正派的时候。 他不够正派,比正派的时候更有意思,更能满足她阴暗诡谲的心理。 杜蘅在走神,突然听见他问:“刚才梦到什么?” 白鬃难产。 不得已,身为指导员,陈顺必须在军马场里守一夜,他整夜没合眼,回家路上遇见送信的穗子,听说杜蘅早晨在车站等信,脸都吹白了,心口首先疼了一下,自行车脚踏起落得更重。 自行车细致,可不比他的黑色顿河马。 在他身下被他踩得咯咯惨叫。 临近家门口,陈顺又变得轻手轻脚。 一进屋,掸尘挂衣服,一通忙活把手洗干净才到床边看她。大虾似的缩着,小脸煞白,嫩粉色的嘴唇嘟嘟喃喃一直在说梦话,眉心拧着,怎么看都不像在做好梦。 陈顺的心揪紧了。 结婚一年,还是不敢动手胡乱摸她的脸。 又细又白,滑不溜丢,他这手老茧一不留神,只怕要把她绸缎似的皮肤勾出丝线来。 他哪里能舍得。 杜蘅只说自己梦到一个惊叹号,从不说惊叹号是什么,陈顺也不会追问。但他知道,梦到惊叹号之后,意味着什么。 陈顺听她这么说,偷偷吸紧了舌头。 生怕自己在吞咽被她听见。 可杜蘅的手已然探进那里。 一蓬旺盛的毛发,干燥卷曲,有淡淡的肥皂味,干净清爽,也有浓浓的雄性气息,勇猛粗旷,两股味道融合在一块儿,恰好是正派的陈顺开始不那么正派的味道。 “好硬的鸡巴。” 杜蘅说。 带着几分软糯,也有刻意。 他的东西粗,她的话粗。 不管听过多少次,她说的“鸡巴”回回都像在拧陈顺心尖上的肉。 他又痛又痒又胀。 几乎立刻响应她的逗弄。 他在她手里硬起来的,杜蘅用食指点触柱身上的青筋,再用薄茧最丰厚的拇指摩擦他的马眼,拨开那里最窄小的肉,将茧往里头送一送,碾一碾。 很快,前液淫了出来。 读书人懂的就是多,陈顺最受不了这个。浑身肌肉发硬,山丘似的绵延起来,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她。 有细腻温情也有粗旷性欲,呼吸一声比一声粗。 男人的喘息有时比女人更煽情。 他拨拨裤头,索性把胀大的性器释放出来,别闷在裤裆里。 大白天,农家小院光线充足。 杜蘅推开被子,垂下睫毛,看他彻底勃起的长物。 她戳弄鼓起的青筋,按压,截断血流,玩弄了起来。总觉得皮下的脉络是一条条小青蛇,随时突破可观的肉柱,蹦出来咬她一口。 她把马眼里溢出的液体均匀抹开。 健康的男性荷尔蒙在空气里喷发。 还没开始撸动,这根蓬勃的东西狂喜似的,忍不住在她手里先跳了几下,突突的肉感直达脑神经,她很喜欢。 眼也亮了。 陈顺没贴枕头的那只耳朵血红血红,关节粗大的手抚摸她柔软的耳垂,下手很轻。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笑声朗阔,抓人耳朵,笑容里大有纵容的意味。 纵容让他在这时又多出一分军人似的正派,高山一样巍巍峨峨,近乎完人。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完人? 她不喜欢,心里蛰伏的阴暗更不喜欢。在杜蘅看来,这是他慷慨地裸露自己,舍己为人,供她玩乐的意思。 然而陈顺从不这么想。他是愉快的,愉快地享受她带给他的新奇体验。 未必天下夫妻在炕上办事都一个样。 她喜欢什么样,他就喜欢什么样。 她的脸小,手也小,跟长着玩似的,想完全握住他那根东西是要费些劲,真是苦了她。 再说,这可是平时拿笔的小手。 03/铁证如山(h) 屋角炉子烧炭,铁箅子上架着一口大茶缸,里头的水渐渐升温,眼见要冒泡。 边上椅子面摆着一本《农村医疗卫生手册》,下乡知青人手一本,挺厚的,冬天杜蘅烤火时会翻翻,用来解闷。 不少知青撕这书来生火,她这本还算完好。 一半功劳在陈顺。 水沸了,水汽一阵阵顶起茶缸盖,哐当哐当,顶撞幅度渐猛。 它雀跃。 它兴奋。 蒸汽在这刻拥有了冲出牢笼的生命力。 杜蘅受到启发,随着茶缸被顶起的快慢节奏,或轻或重,撸动手里又硬又烫的阴茎。 陈顺小腹阵阵发紧。 她专注在一件事情上头的样子很迷人,眼睛在眨的时候会放得很慢,暗自吐气,气出得细,脖颈微偏,细皮嫩肉,比刚出锅的糯米年糕还要软,还要白。 他娘的,绍兴到底是什么好地方?! 陈顺暗叹一句,实在恋她得很,眼神一刻不离,浑身血液也跟着烧沸。 热意一股接着一股,往下走。 肉棒跟着胀大了几分。 他清了清发痒的嗓子眼:“媳妇……” “还不到时候呢。”杜蘅双手迭握。 这样勉强可以握住三分之二的肉柱,手指在收紧,下手不算轻。她在和男人天生的欲望对抗,和企图脱缰的野性对抗,孜孜不倦地折磨它。 扼它的喉。 索它的命。 要把精液从里面榨出来。 她说:“陈指,你不可能怕疼。再说了,鸡巴长这么大,不就是给人玩的吗?” 陈顺挺了挺腰。 似乎在说:没不让你玩。 在外,她是说话不敢看人,白白净净的杜老师。 在家,尤其在炕上,她话里的荤腥其实蛮大的。 不管哪个,他都喜欢。 两年前,知青大队生产七队转插陈家坝,十几个女知青被统一安排到军马场,其中包括杜蘅,她们都称呼指导员陈顺为陈指。 婚后杜蘅有时也会这么喊他。 陈顺不多想,因为她喊他陈指的时候,常常同时握着他的命根子。就算他多想,绝对想不到杜蘅之所以这么喊他,是为了将自己从婚姻关系里撇出来。 她只想以自己,以杜蘅,与他代表雄性的性器较量。 而不是妻子。 她一直想弄清,这根让她不得不远离家乡,饱尝艰苦的东西,究竟自有意识,还是听命于男人的情欲?究竟为什么勃起,又为什么射精?究竟陈顺的人性底色里,有没有和她一样见不得人的阴暗面? 他不该是完人。 完人长一根大屌,从文学的贞洁观看来,就是淫邪。 赤裸裸的淫邪。 毕竟男人在纸上谈论淫妇,总会提到一横引诱他们堕落,变成色鬼的雪脯。 男人无罪,所以大的东西,有罪。 那么女人也无罪,大的东西,有罪。 此时此刻,她掌握了陈指导员的罪证。 铁证如山。 他的性器,铁一样烫手,山一样嵯峨。 嗯,铁证如山。 没错。 大概陈指想破脑子也想不到,她答应和他结婚,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亲眼看看他的屌。 看立一等功的男人长什么样的屌。 看板板正正的男人长什么样的屌。 他没让她失望。 他真的很能忍。 克制、忍耐、服从,都是他拥有的高洁品格,洁净到让她不断想破坏。 茶缸盖子噗噗直跳。 热气腾腾。 烧滚的热水冲出来,流过缸壁,滋啦滋啦地往铁箅下浇,炭被打湿,很快又被激发出艳红的火星,火舌舔了上来,给予施虐者最热情的反馈。 和陈顺一样。 对痛报之以爱。 看来还不够疼,反正他不可能怕疼。 杜蘅心想。 “它流了,你还不能。吹一吹,可能好受些。” 她低头,朝陈顺紫红的龟头轻轻吹气,温柔地像在吹凉一碗热粥。 “这么个吹法儿,我能好受?” 陈顺喘着粗气,笑了两声。 打心底里觉得她可爱。 她这么做,他不烧得更旺才怪。 杜蘅没听到似的,又吹了一口气。 掰开马眼吹的。 喉结顿时急升急降,眉毛压到不能再低,肉棒突突猛跳,两人对坐在炕上,陈顺浑身在走火,实在受不了。 “小蘅,你要我命。” 还有半句话被他藏在了嗓子眼里。 拼凑起来才是完整的一句——你要我命,我也给。 陈顺抽气,双手交迭,把自己从快烘化的绒毛背心里解套出来,团巴团巴往边上一丢,解衬衣扣子的速度比给五四式上膛还快。 他憋坏了,热惨了。 在小兔般乖顺的女人面前。 衬衣揭开,里头的内容,真实不虚。 胸肌、腹肌全都油光水亮,特别腹肌,一垄一垄,田埂般饱实壮阔。他燥出不少汗,连骨头缝里的男人味也一起烘了出来。 手里的龟头湿润得不像话。 他的马眼溢了许多清透微腥的前液,像在发馋流口水,居然能拨出浅浅水声来。 杜蘅呆呆看着。 奇物,奇观。 她勾起嘴角,露出笑容,从噩梦回归现实的笑容。 手上没停,利用水色刮擦龟头的沟壑,一声招呼不打,发狠地撸起来。 陈顺怔了怔,眼神渐暗。 像一盏北风里的马灯,大腿肌肉频繁抽动。 炉火被水浇灭。 茶缸里的滚水变成温水。 他快到了。 看她的眼神野性十足,阴囊抖得厉害,偶尔有几声克制不住的闷哼,带着干燥的火星,不再那么正派,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高洁品格总算露出破绽。 杜蘅心上一颤,脚趾跟着曲起,小穴背着人,偷偷在抽缩。 好像湿了。 撸他的力道更加凶狠。 《石头记》上说女人是水做的,殊不知,有些男人也是水做的。 百炼钢,融成了洪流。 陈顺就是这种男人。 他教她的压枪手法,被她用来压他的“枪”,尤其在他射精的关头。 太多了。 回回都这么多。 透着生猛的生殖侵占。 真要一滴不剩地射进女人肚子里,不知道会有多胀。 满腹狼藉,有一些喷溅到下颌,男人褐色乳头上也挂着一缕粘稠精液,半硬的阴茎还在往外吐精液,冲力减少大半,顺着蘑菇头往下淌,聚集到杜蘅虎口。 陈顺似乎在她耳边落了个吻。 之所以“似乎”,是因为她的脑神经突然缩紧了,五感随之变得混乱。 摔碎的椭圆袖珍相框。 深夜滚动的火车。 大西北。 惊叹号。 生物学上的父亲。 群狼环伺的绿眼。 泰勒展开,拉格朗日,傅立叶,哈密顿力学,高斯通量,薛定谔波动方程……所有像白蛆一样蠕动的数字、公式、声音、影像、人脸,所有存在在她脑中的拉扯对抗!! 在这一刻,终于,收束了。 食人花收起它的花瓣,选择闭拢。 记忆湿软的舌头伸了出来,开始舔舐旧伤口。 满布青苔,阴暗扭曲的记忆殿堂被一缕白色光芒垂照,朱红柜子一个个合上了,节奏如骨牌,次第倾倒。 合上了。 最后那一响之后,回归安宁。 杜蘅站在颓圮的殿堂中央,站在白光之下,闭上眼睛,缓缓舒了口气。 又一次,在陈顺射精的时刻,收获安宁。 ————作话 Jo Blankenburg《The Forevers》 进入杜蘅混沌、颓圮、螺旋上升、拉扯对抗的记忆宫殿。 04/牲口 意识彻底回归的时候,杜蘅发觉手是干净的,并且多出个茶缸。 水还有余温。 温度恰好。 无限趋近于人体最舒适的温度,她捧着啜饮,撩灰了的搪瓷壁被人擦拭过,很洁净,每一口都像在喝一颗热情的心脏泵出的温暖。 临近中午了,房门开着。 院子晾衣服的麻绳上多出一件眼熟的衬衣,迎着春风招展。 对面厨房里有动静,杜蘅盯着前方,阳光落在厨房光明磊落敞开的两道木门上。空气里尘埃游动,像寻找卵子的精子。 她有预感,坐直自己。 果然,下一秒,陈顺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换了身衣服,还是衬衣,洗白的衬衣。扣子不满扣,袖口折迭到臂弯,一条皮带干净利落扎在腰上,他的腰是窄的,但不能称之为细。裤子下头,还是四十二码的军靴。 阳光从他腰部漫上来,衣服底下,每一寸起伏都有内容。 被风沙磨砺过的浅棕肤色就这么被骄阳晒着,五官轮廓深邃,浓墨重彩,又恢复到严峻正派,天生军人的模样。 一抬头,陈顺发现杜蘅在看他,端菜碗的手朝她扬了扬,冲她咧嘴笑。 “媳妇,吃饭。” 饭后,杜蘅要出趟门,上场部学校给学生批改作业。 昨夜下过雨,路上泥,陈顺蹬自行车送她。 路过村口,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在老树根底下拧线,做鞋样,说闲话,远远看见陈顺骑车过来,一张张晒困的褶子脸瞬间鲜活起来。 “黑娃,吃饱没得,带婆娘上哪儿去啊?” “杜老师你有福气,黑娃知道疼人叻。” 陈顺喊了几声大娘,杜蘅坐在前头,柔柔弱弱地被他圈在怀里,不敢应声,默默点头当作问候。 她话少,坝上人都知道。 而且陈顺长腿有劲,两脚交迭这么一踩,一大段的路,只够大娘们说上两句话,再要说上几句,车已经骑远了。 可惜今天没能看见杜蘅走道儿的样子。 人都骑没影了,来贵娘一句话勾起大家的回忆。当初小两口才结婚那会儿,她们每天蹲守,就爱看做了新媳妇的杜蘅怎么走道儿。 看她腿心抖是不抖。 两条腿贴紧的地方,有没有渐渐分开的趋势。 能掐出水的秀气脸蛋上,挂没挂和男人办事后的痕迹。 本就不小的胸脯里头,藏没藏着属于妇人的圆熟。 她们里头好几个是看着陈顺长大的。村长家的三娃嘛,谁不知道。小时候满山跑,晒得那叫一个黢黑,黑娃的小名就这样叫下了。荒年没吃的,他才多大就往山上跑,用自己做的陷阱猎野物,填一家几口的肚子,自个儿没见吃多少东西倒比牲口还好养活。 十二三便长成了个纯正的汉子。 要不是陈母疯病发作,没准在北京吃上官家饭了。 “黑娃那块头,牲口似的,一条胳膊比人家女娃腿还粗叻,浑身鼓胀的硬肉,小姑娘嫁给他,床上干那事指定有吃不完的苦头啊。” “就杜老师这样的,不是我说…”来贵娘嘬了嘬牙花子,“恁细的胳膊。”往底下一瞥,“恁大的奶子,那样一张脸,只要有男人的地方,一辈子别想清静。” 为了力证杜蘅奶子不小,来贵娘不无老道地分享,必须夏天,必须傍晚风大的时候看。 看什么呢? 看这位绍兴来的知识女青年一身聪明肉怎么长的。 城里女人的肉也读过书,有学问,知道往哪里长才能算是好膘。 又说非黑娃不能娶这样式的女人。为嘛呢?黑娃底子壮啊,不是一般的男人,经得起掏渌,耕起女人来肯定有的是力气。 有人问:“那咋一年了,肚子里还没动静?” “谁说不是,也没见杜老师下崽。” 边上抽旱烟的穗子奶奶听不下去了,“越说越不成话,亏黑娃一口一个大娘喊你们,亏人家杜老师还给你们屋里头牵电线哩,肉包子喂进狗肚子,白费人家的好。” 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杜蘅牵过电线的几户首先沉默,尴尬低头,做自己的活。 穗子奶奶九十多的人,能吃能走,拉扯大的穗子在场部做邮差,算个肥差。才十五岁,管陈家坝东西南北的信件包裹,每天跟在长途汽车后头派信,有时也收件。 早几天送,晚几天送,全是穗子说了算。 人穗子在场部还有个当干事的表哥,正儿八经的官老爷,来贵的工作还指望叶干事呢,来贵娘只好把嘴闩死。 抓到空隙,有人急忙打圆场。 过阵子就要春耕了,春耕每家每户忙起来,谁还有空说闲话。 这不也是盼着黑娃和杜老师早点生个胖小子嘛。 他俩的孩子,指定好看。 哎,杜老师啥都好,就是出身不好。 05/场部 第二天早晨,场部办公室。 天才亮透没多久,干事叶永捷打着哈欠,提暖水瓶要去开水房打水,走到半道突然听见一声马嘶。陈顺的马不一般,他能听出来。 往场部大门走出十几步,才想起手里哐哐铛铛,不停发出响动的是公家东西。 叶永捷犯难,只好找个墙角先把暖水瓶放下,耽搁一会儿,赶到大门口陈顺马都拴好了,正在给马调嚼子。 这是匹黑色顿河马。 更是难得一见的良驹,生来就是做头马的料。毛色光亮,肌肉丰厚,宛如折射月影的夜江,一旦四蹄奔开,那便是夜江奔腾,星河流淌。 马这种动物,灵性十足。 不能像对狗一样对它。 它不会买账。 也不能熬鹰似的熬它。 它势必造反。 坝上的人都听过一句话:好马只服真英雄。 陈顺就是这句话里的英雄,黑色顿河马是他亲手驯服的一匹野马。 “营长,你咋来了!” “没咋,给你嫂子找信。”陈顺拔下腰里塞的马鞭,用手一盘给靴面掸灰,余光瞥见叶永捷的动作,随口提醒,“别喊营长,早不是了。” 叶永捷依旧立正,左手压平裤缝,啪地行出个漂亮的军礼。谁都想不到,一分钟前他还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饱的样子。 “行军礼有严格规定。”陈顺走到叶永捷身边,压下他铁板似的手掌,“喊哥,我听着顺耳。” 叶永捷立马喊哥。 又有些惋惜,给自己找补:“嗐,人习惯了,嘴上手上两块肉还没习惯。” 这是假话。 军礼是他的真心。 他这条命都是陈顺救的,要是陈顺肯留在老首长身边,现在给他行军礼的肯定不止他一个。 当年,队里修建战备公路。叶永捷带领的小队负责公路中路爆破。那天点炮的是新兵,九响的炮,只传来八响,有一门是哑炮。 冬夜冷得邪门,他累昏了头,连日“既生瑜何生亮”地跟新来的营长陈顺较劲。 去他娘的同乡。 去他娘的剿匪一等功。 去他娘的杨子荣①。 就这样,叶永捷数岔了一个数,以为九响全亮了,啥情况都没摸,带着兵回隧道。 有人提出异议,挨了一顿骂。 九个数谁能数错?他叶永捷是傻子吗?想攀高枝的,别在他手下当兵,有本事找陈营长去。 后来听卫生员说,陈营长当时快赶上一阵风。 不,简直比风还快。 队里搞炸药的兵计算过陈顺当时跑进隧道的速度,也计算了拖拽着叶永捷这么个大汉,外加一个新兵蛋子的负重,得出一个文绉绉,酸唧唧的结论—— 什么叫天降神兵。 这就叫天降神兵。 陈顺本该又记一功的,到底没记上。因为把人救出来没多久,他血泥交加的铁拳头嗙的砸叶永捷脸上了。 打得叶永捷直抽抽。 “疼?” 十七岁的陈顺人高马大,脸上肌肉在抽动,满头白灰簌簌抖落。他站着,眼神冷得吓人,“日你老祖,疼就对了,疼能长记性!!” 叶永捷没话了。 灰白泥人似的陈顺骂完他,指挥边上的人给被碎石砸骨折的新兵蛋子打板子,一边指挥一边落灰。 叶永捷彻底没话了。 * “哥,穗子绝对没跟你说实话,那些信,说比马粪好闻都算客气,有没有嫂子的信还两说。” 叶永捷在前面开路,一条长廊走了大半。 “有没有,找了才知道。” 陈顺想起杜蘅,脸上不显,心里塌了一块。 她盼信盼到心穿。 他不能空手,千难万难必须给她带个念想回去。 何况臭算什么千难万难。 他不怕臭。 长廊尽头是间砖房,原本是场部柴仓,现在用来放外省转来的陈年老信。 陈家坝东南角设有一处砖厂和糖厂,不少成分高的“坏分子”在厂里劳动改造,这些人的家书信件以陈家坝场部为中转站,不定时,不定量,转一批来。 最近一批信数量庞大。 这些外省来的老信一坨一坨,一副饱经风霜的苦命相,压得像被榨干油脂的花生渣滓饼,一拿就是一大块,还挺团结。 臭得踏踏实实。 一点不含糊。 谁没事去受这个罪? 叶永捷出价两块,外加一张全国粮票,穗子死活不肯动手挑信。 要知道,两块能买一只整鸡呢。 粮票更不用说了,全国通用。 见钱眼开的穗子都不干的脏活儿,陈顺一个人一早上闷头干完了。 其实他可以干得更快。 沤烂腐败的臭味麻木了鼻腔,半个小时之后陈顺已经闻不出臭味,这大大有利于他的工作。 信件状况太糟,必须十二万分小心地剥离。每每想到杜蘅立在书桌前,用目光抚摸压在玻璃下的信的样子,想到这堆信件背后千千万万和她等待时一样的眼神,坚硬壳子里的心一软再软,下手更谨慎。 无形中增加了耗时。 在一堆从甘肃转来的信饼里瞥见章头小楷前一秒,太阳恰好从蒙灰玻璃外照进来,光斑仿佛某种命定的指引。 是老天让他朝那看的。 多年后陈顺想起来,坚定的辩证唯物主义者依然相信,那一瞬间,是宿命。 老天也不舍得让小蘅再吃失望的苦。 一共两封。 意外之喜,其快可知。 “抽根烟吧哥,大前门。” 叶永捷拿最好的烟孝敬。 哗哗的水冲了十几秒,陈顺双手淌的还是脏水。围在周围的几个场部年轻干事都在劝,抽一根吧。 有的摸火柴,有的搬出杜蘅,说陈顺被老信腌入味了,味儿这么大,得用烟盖一盖,杜老师是知识青年,文化人都讲清洁。 陈顺甩干水珠才俯身,从叶永捷手里衔走烟,叼在嘴角。 他拢手,护住火柴擦出的小苗。 烟点燃了,拍拍对方肩头,表示感谢。 年轻干事仿佛受了天大的鼓舞,嘿嘿直乐,大概觉得能给陈指导员点根烟,挺光荣。叶永捷在边上看着,不得不承认,老首长说陈顺就是他心中活生生的杨子荣,这话有道理。 哪哪都不能埋没陈顺。 他夹着烟,下颌微抬,仰面朝向正午老阳,眨都不眨,瞳孔被照成豹眼一样的琉璃色。一群人里属他最高,身姿最挺。 烟圈轻吐,夹烟的手撑在额角,无名指搓磨着眉头,随口和边上人搭话,不时笑两声。 陈顺是真高兴。 他娘的,这不是杨子荣又是哪个?叶永捷心想,这就是天生一呼百应的军人,不,军官。 难得这样的爷们还粗中有细。 一个人蹲在柴仓地上,一点一点,大红豆里挑小红豆似的挑着信,分门别类。 “杨子荣”也会为自己的女人捏一回“绣花针”呢。 砖厂、糖厂的劳改犯通通跟着沾光,来自五湖四海的家书终究能落进收信人手里。 —— 【注】 杨子荣: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男主角。 06/高射炮 在场部吃了顿午饭,陈顺转到供销社。 才过完年不久,供销社新摆出不少南北硬货。不像杜蘅,一些知青开个证明,能买票回自己老家过年,等年假过去再回来参加春耕。人潮一来一往,供销社的货架就热闹了。 水烟、旱烟、大前门、香山都有。 卖最好是三毛五的大光,五毛二的太行山。 陈顺挑了两包平遥牛肉,一网兜流心柿饼,外加糖水菠萝罐头,大哥陈百年看见他的时候,陈顺正在柜台和售货员拿全国粮票换几张浙江省的粮票。 这可是桩赔钱买卖。 陈百年急眼了:“老三,干嘛呢!” 一嗓子嚎出口,吓了售货员一跳,几张绿面二两半的粮票飘到了地上。 陈顺捡起来,拍了拍灰,对摺后放进裤兜里。 看陈百年手上拎着袋羊奶粉,朝售货员抬抬下颌,“一块算。” 售货员答应着,把羊奶粉算陈顺账上。 陈百年直打大腿,拉陈顺到墙角:“我说老三你咋回事,你不能犯傻,全国粮票,你拿来换浙江的粮票干啥?” 那可是全国粮票,全国通用,只有全国粮票才能在外地买油! 浙江粮票在浙江好使,在陈家坝就是几张废纸,谁认浙江的粮票? 陈顺一脸平常,“换几张浙江的,给小蘅收着。” 陈百年直皱眉头:“屋里的女人不能惯,惯多了,早晚惹祸。” “屋里女人不惯,惯屋外的?”陈顺到柜前拿东西,有意曲解他,“大哥,你外头养女人了?” “没、没有的事!羊奶粉是给你嫂子买的!” 陈顺嘿地笑了:“那就成了。” 疼自个媳妇,不丢人。 再说了,不能带她回绍兴看看,总得让她摸一摸家乡的粮票。 陈顺一手提着东西,一手牵马。陈百年追了上来,他知道陈顺这么做是为讨媳妇开心,可也不能做赔本买卖,全国粮票多值钱啊。 说着说着,又说到孩子上头。 杜蘅进门一年了,肚子还没动静。 “她是不是嫌你糙,不让你上炕?老三,你和大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搁家呆着,裆都要锈了?” 陈顺没理他。 “让你惯,惯出了事。”陈百年又说,“啥叫女人,把女人日得嗷嗷叫,她才能服你。你那高射炮倒是拿出来使啊!空摆着算怎么回事!” 他们是一屋吃,一屋睡长大的亲兄弟。 陈顺鞭子有多长,做大哥的能不知道? 往前他就说过老三这根是条驴鞭子,撒起尿比谁滋的都远,知青下乡之后,带来一个新词:高射炮。 不是谁的鞭子都可以光荣地被叫高射炮。 陈顺自觉自己在炕上吃得挺好,杜蘅用拿笔的手伺候他,千娇百媚,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这些话,他不需要对谁说明。 还是那句话。 未必天下夫妻炕上办事都一个样。 她喜欢什么样,他就喜欢什么样。 陈顺踩镫上马,陈百年把头抬老高地看他,又追了两步。 黑色顿河马替主人表示不满,马头一摆,对来人喷了个响鼻,年轻庄稼汉只好连连撤退。 “大哥不能骗你,老三,我的话你记在脑子里!” “女人不能惯!” “那可是全国粮票!” 陈顺拎着东西的手一扬,勉强算回应,磕磕马腹,逐日似的,一人一马,朝金红色的阳光奔去。 * 场部学校食堂。 “杜老师,今天炒荤面搁不搁辣子?” 杜蘅摇头。 离开大西北的这些年,针对她的问话,她很少说“不”,她只摇头。 因为“不”是一个明确的,没有退路的拒绝。经过监号一轮轮审讯,她知道如果拒绝错了,话会死,再也救不起来。 “她哪天吃过辣子?天天问,天天问。” 华红霞挤到杜蘅身边,矮下来对窗口骂人,“我说什么东西馊了,马师傅,你良心馊了,非得哄人和你多说句话是吧。” 拿马勺在舀猪油的马师傅打哈哈,一口两个没有。 黑板上的菜单从来没变过,炒素面一毛,炒荤面一毛六。 杜蘅去食堂吃饭的日子,食堂会热闹一些。 杜老师一来,掌勺师父手抖的毛病奇迹治愈了,马勺不再抖,和她炒面一锅出的面,肉丝明显比平时多。 “有啥法子哟,人家杜老师漂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排队的四川老插①一看华红霞在骂人,嘎嘎直乐。 “爱你妈去!” 华红霞扭头,对说话的老男人精准攻击。 对方不敢和她斗法。 产后才出月子没多久,华红霞剪一头精短的发,背后看像个男人,大大咧咧,风风火火。 还和以前一样,谁敢对杜蘅动一点坏心思,她便会像个护法似的闪出来,让对方领教一套绍兴悍女人连炮似的咒骂。 华红霞阴阳怪气的调子,有一定古典的美学指导。 并不多大声,调门又清又亮,旨在尖酸,刻薄,关键时刻尖锐的粗俗一击。 别人不知道,杜蘅知道,这是华红霞骨子里她戏曲名家出生的母亲的遗传。 皮黄戏②调门高,华红霞用来骂人,昆曲调门低,华红霞用来和她说悄悄话。所以她能听见,几代在台上扮演过杜丽娘的女人流淌在血液里的《皂罗袍》。 这阙“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变成养分,供养子宫里的新生。 一切有迹可循。 十年后,机缘巧合,杜蘅会在实验室里读到一篇国外论文,论文提及“所有人的线粒体都来自一个女人”,这是科学家对世界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女性进行的DNA调查得出的结论。 mt-Eve(线粒体夏娃)。 被认为是人类共同的母系祖先,可追溯到20万年前。 无论精子属于什么样的男人,女人总有办法将自己的基因密码传递下去,千年万年,永驻不销。 驻在华红霞调门里的,是她母亲,她外祖母多年的童子功。 女人。 何其富有神性。 饭桌上,别的女老师问杜蘅意见,杜蘅停下往华红霞碗里夹肉丝的动作。 她的思想可以分成好几段,多线共同运作,开小差的同时,其实有一条神经听见她们在争论,争论的对象是闵秋雯。 华红霞一直记着闵秋雯使过的坏,一句话顶了出去。 “她被男人打到下不来炕,那脾气,我们想见她,她可不想见我们,没准被她一棒子撵出来。” 同桌的长发女老师点头,表示赞同,“当初闵秋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里还不够艰苦,我要去更艰苦的地方!” “为表决心,我愿意和贫下中农结合,和这片土地结合!” 两个女老师重复闵秋雯当年的豪言壮语。 仙女发昏嫁牛郎,从此过上了伺候懒汉,外加挨打的日子,也不想想,偷女人衣服的能是什么好货色。 几人都笑了。 杜蘅不怎么笑的一个人,她不笑不奇怪,华红霞爱笑,但她笑不出来。 笑声裹着讽刺挖苦,即便很柔和。 闵秋雯还罪不至此。 恶的是打人者。 气氛冷了几秒,一群男知青簇拥着音乐老师吴丰义热热闹闹走了过来,人群里的吴丰义瞥见低头吃面的杜蘅,选择在邻桌坐下。 他的胳膊和杜蘅的,只隔一条走道。 —— 【注】 老插:早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老资历。 皮黄戏:京剧。 07/新队长 闵秋雯不来教课,学校以后只剩吴丰义一个音乐老师。 他成了香饽饽。 生在乡村的女人不代表没有审美尺度。男知识青年、城里人、会弹琴会吹笛还会唱歌,标准山东大汉。几个学生的亲姐姐表姐姐,甚至一些情窦初开的女学生,心上揣着吴老师两年了。 “丰义,早上校长找你,是推荐你做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吧?这可是大好事啊。” 杜蘅对面坐着的长发女老师一见他,开口就问。 吴丰义直摇头,好像这是句栽赃。 “校长让我把学校礼堂收拾一下,尽快腾出来,生产六队要和我们队合并,过几天在礼堂开今年的春耕动员大会。” 他说完,肉眼没看,心眼看了。 看了杜蘅。 她不受干扰,静默在吃面,像幅画似的。 身边不乏叹气声。 又一年,春耕即将开始。 全是累死人的活儿。 乡亲们把春耕看得很重,读书并不重要。原本上学就是校长挨家挨户做的思想工作,作为孩子能上学的条件之一,春耕、秋收学校必须停学,给学生放假,放这些年幼的劳动力回家劳作。 春耕一开始,学校空荡荡。 老师们也得回归到生产大队一起种田劳动,记工分。 有关系,能打通关节的知青陆陆续续返城,走了一批又一批,剩下来的,各有各的隐情。陈家坝这支知青队伍人少得可怜,知青大队调生产六队合并,扩充陈家坝春耕队伍。 学校礼堂原本每月固定有一场电影,放李铁梅。 现在生产六队的队长来了,决定开动员大会,礼堂必须腾出来,《红灯记》李铁梅哪有抓革命,促生产重要。 新队长是先进知青代表,老校长很重视他。 “怎么个先进法?”华红霞乐了。 吴丰义列举出几个例子。 去年六队所在乡县修渠,渠崩了,新队长一下闯进滚滚渠水里,横身卧倒在决口前,争取时间,让其他人赶紧撂土堵漏。 新队长是能人,参加过好几场讲用会。 新队长文笔凝练,文章刚柔并济,广播播过,表扬受过,他多次在报告里写到——从前自己分不清麦苗和韭菜,很惭愧。广阔天地炼红心,我们这些知识青年必须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扎根农村,吃苦耐劳。坚定自己的革命意识。 什么叫先进? 这就叫先进。 这不叫先进,什么叫先进? 众人纷纷感慨,对新队长产生浓厚兴趣,向吴丰义打听,新队长有没有对象?新队长是哪里人?话漂亮,文章好的新队长是个啥样? 耳边呱噪,各种声音里没有吴丰义最想听的那道声音。 他不能再沉默,沉默太久会暴露,于是他说:“我只知道新队长姓梁。” “姓梁?!” 华红霞脱口而出,有点尖锐。 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笑影。 她说完,所有人看她,而她看杜蘅,表情分明在说:不会是他吧! 眼神里分明有一个具体的人存在。 “杜老师,华老师,你们认识梁队长?” 吴丰义转过身,面朝杜蘅,这下,他认为自己的目光名正言顺了。 杜蘅正往碗里倒醋。 华红霞则是一脸新鞋出门踩到狗屎的表情,打起哑谜:“那得看是哪个梁队长。” 说完贴近杜蘅耳朵,放低嗓子,“真是梁唯诚,就他从前做的破事,再敢到你跟前来,看我不把他撕了。” 越想越有。 分不清麦苗韭菜,是梁唯诚笔头口头惯烂的桥段。 这精诈狡猾的痴汉,浪荡货,天生知道怎么放低自己的姿态,逆风取势,博取别人的信任和喜爱。 华红霞旁若无人磨起牙,恨姓梁的恨到骨子里,突然听见一道低柔像风的声音吹进自己耳朵。 “如果是梁唯诚,那件事别和陈顺提。” 她说完,捅了捅华红霞胳膊,声音努力大了几分,尽管还不够大,“快吃,面要冷了,你不能吃冷的东西。” 这句话也是说给周围一只只竖起来的耳朵听的。 必须揭露她们对话的一部分。 去满足旁人窃听欲望。 平时生活里杜蘅很少直视别人,不代表她感受不到别人的注视。 吴丰义是个聪明人。 他把他的注视藏在十分适当的时机里,关心也藏在一视同仁的举动里,不露马脚。但有一回,陈顺在校门外等着接她回家,吴丰义直眼望向陈顺的样子,让杜蘅窥破了天机。 这样的眼神,从前她见过。 是一种“先进”的眼神。 超过现世接受范畴。 有悖主流。 华红霞点头应好,动筷子把油润的黄面条往嘴里赶,看似答应后一句,其实答应的是杜蘅前一句话——如果新队长真是梁唯诚,那件事别和陈顺提。 当然不能提。 指导员那体格,一旦知道梁唯诚这浪荡货做过的事,还不把他一折两半!一颗子弹开了瓢也未可知! 08/异相 陈顺到家恰好天擦黑。 灶眼火才灭不久,大铁锅冒出股淡淡的黄酒香,杜蘅又给他做醉鸡了,用的是绍兴加饭酒。 绍兴是个好地方,绍兴把她送到他面前,她又把绍兴送进他腹腔。 快速冲过冷水澡,毛巾挂回毛巾绳上,陈顺在院子里摆好饭桌才进屋找杜蘅。 屋里没开灯。 这是杜蘅的习惯,他顺手拉亮了灯。 满屋正流窜着她的思维。 在固态黑暗里,呈现出无形液态。 滋啦啦的电流通过灯丝,电子在钨丝上流动。她的思维开始追逐电流,齐头并进,一起通过钨丝,感受热效应。 温度逐渐攀升。 攀升。 在达到足够温度,灯泡开始发光之前,杜蘅能闻到,自己释放出的思维,有股绍兴老家熟悉的苔藓味。 贼绿贼绿的苔藓味。 挂着三匾进士及第,祖父从曾祖父手里接管,也将传给父亲杜仲明的杜家老宅里,贼绿贼绿的苔藓味。 战乱年代,能将老宅、藏书、古董一一守住的祖父,不苟言笑的老学究。 他有一屋子女人。 嬢嬢是最仰祖父鼻息的一个。 祖父捍卫古物,收藏古物,也像收藏古物一样收藏女人,观赏女人,而嬢嬢是其中品相最差的一个。 他娶她,完全看在亡妻和老泰山的面子上,当然,也顾念他硕果仅存的儿子杜仲明。 嬢嬢是她父亲杜仲明的继母。 也是姨母。 小儿麻痹使她从小坏了一条腿,小腿萎缩得很小很小,像个缺失水份,没有光照的瘪红薯,走起路来一坡接着两坡。 走到垂花二门的一小段路,她仿佛要走上一生一世。 人气养出的老宅四时花草不败,嬢嬢说她最喜欢苔藓。 她像苔藓。 她和苔藓惺惺相惜。 绝不是自艾自怨。 杜仲明结婚结得晚,十七岁公费出国,浪荡在华盛顿,博士毕业后一直不肯登上回国的轮船。肯回国已是二十有六,两年后才结婚,三十岁才有的杜蘅。 “可惜是个女儿身。” 人前人后,祖父总在做感慨。 他的话,沾着古董气,乍一听,很像前朝旧事里剔出来的老调子。 配些锣鼓,就能上台。 她长大,渐渐显露出和父亲杜仲明一样,甚至比之更惊人的聪慧时,祖父夸她是杜家百年一个的读书种子,于是感慨来的更加频繁。 “可惜咱们眉眉儿是个女儿身哪。” 这是一句被阉割过的话。 受宫刑掉落的那句是:你若是个男儿该有多好。 祖父对秦汉两代的谶纬①颇有研究,尤其纬书,几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他认为是谶纬让他遇难呈祥,无愧祖宗地守住了家财。 顺应天时,乃长久之道。 因此,祖父对异相十分厌恶。 早开的花卉、违背时令的果蔬、不合时宜的着装、全是服妖,该去之。 有一年凌霄花开早。 祖父立刻命人将家中所有凌霄花尽数除去,一点没剩下。 他厌恶异相。 异相象征着不太平。 经过战乱的人,嗅觉异常灵敏,不容许一点不太平。 所以当六岁的杜蘅说出自己的小药铺时,嬢嬢才会面带死色,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许她说下去,更不许她在祖父面前提半个字。 看过一回的书,书不打招呼,钻进她脑子里。 读过一次的报纸,也跑到脑子住。各色人等,各类画面,东西一多自然乱。 起初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一天,在街上看见一家老药铺,柜台后满满一墙放生熟药材的朱红小柜。 那个瞬间,福至心灵。 赶快脑子里捏出个药铺,摆上许多许多朱红小柜,用了一天一夜,才把散乱的东西塞进它们该呆的柜子。 要用时,再取出来。 就是这样,一次次通过了祖父的考校,博得祖父对她读书种子的肯定。 听完这篇话,嬢嬢吓坏了。 端庄娴静的老妇人罕见地在后辈面前失仪,她晓得继子杜仲明内里其实是个大孝子,固执一阵总会听从父亲的话,故而才怕。 怕一家之主一句话,小孙女再也别想上学。 捂杜蘅的手汗津津的,微咸微湿的气味很像苔藓。 “天菩萨,说出去多吓人,你祖父听不得这些,眉眉儿,答应嬢嬢,不再说了好不好?” 灯亮了。 黄澄澄的光填满屋子。 杜蘅知道,自己的感知出了问题。 刚才那一秒,可以供她发挥出很长一段思绪飘浮的空闲。 “饭好了。” 她直奔主题。 做出声的第一个。 “嗯,大老远都能闻到,香得很。” 他说的是灶上的饭食吗? 鉴于他的正派,杜蘅认为应该是。 贴上来的胸膛很暖,冷水水汽折服在他旷野似的温暖下,仅余一丝清新调子,混合淡淡肥皂香,更多的是男人本有的气味。 仔细闻是能闻出牲口味的。 日间接触过的马匹还活在他的体味里,如同草潮匍匐在坝子上,汪洋般生长。 男人从身后贴紧她,把她护在书桌和胸膛之间。 杜蘅略一后仰,肩膀可以感受到男人胸肌的柔软。 是陈顺让她知道,男人山丘似的硬肉其实也可以是软的,软到包容,让她几乎抑制不住,有深埋的念头。 他关节粗大,指尖有烟草气在潜行,点一点她的鬓角,她便偏过头。 嘴唇有厚度,是热的,也是湿的。 他光裸着上身,像雨季里的一匹野马,衔她的唇,轻轻往外带,在预先设想的轻啵响起前,再度包裹,包裹她双唇,没有探入舌头,纯正又近乎撩人地吮吸。 谁都没有闭上眼睛。 暖融融的灯光下,杜蘅可以看见男人粗硬浓密的睫毛遮盖了什么,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乌亮乌亮,冷得很有质感,热得很有深度。 他包容她。 至于她要不要回应,他把决定权放在她手里。 她不伸舌头,他不会逼她,也不会贸然造次,侵扰她的净土。 杜蘅相信他绝对是天生的军人。 婚后不久她就信了。 军人必须认识“服从”,敬畏“服从”,服从的其中一个注脚是忍耐,无条件忍耐。结婚以来,如果有张两军交战路线图,那么进攻的是她,破坏的也是她。相比之下,他的进攻路线实在太过文明。 文明到连她的乳房也没摸过。 一吻毕,他会用稍微柔软一点的手腕内侧给她擦擦唇瓣。 带走自己留在唇上的水泽。 “看看。” 陈顺沙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揽着她的腰,带她后撤一步,长臂伸去,打开书柜抽屉。 杜蘅不解,垂下眼,才晓得他要看她看什么。 霎那间,身上流动的血液凉了一凉。 —— 【注】 谶纬:谶书和纬书的合称。谶是秦汉间巫师、方士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纬是汉代迷信附会儒家经义的一类书。 09/不文明(h) “两封,嬢嬢的信。” 他的话间有处停顿。 他用笑声来做逗号。 两封信的面目很残破,它们在外打过一场又一场硬仗,坚持到这一刻,终于可以躺在抽屉里歇上一歇。 好在嬢嬢写她名字那块还算完好。 一些茶褐色的污渍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嬢嬢写她名字,必须用再小一点的小楷缀在“杜蘅”后头,缀一条小尾巴似的,缀上她的小名——眉眉儿。 杜蘅倚着陈顺,很轻很轻地在抖。 她摘走他停在拉环上的手,不由分说,一把将抽屉推进去。 啪的一声,彻底盖死。 好像里面藏了条蛇。 这是咋的? 陈顺愣了愣,见她又唰的一下拉开抽屉,啪的又盖死。 这样重复过四五次,肩膀起伏渐大,攥住拉环的手也在簌簌发抖,抖得可怜极了。 他懂了。 原来刚才她在确认,像个孩子闭眼、睁眼,为确认突然获得的糖果是否真实存在在自己手中。 坚硬的心房被一蓬又湿又滑的血撞疼了。 是真的。 他不会骗她。 陈顺呵出一口酸气,搂紧她:“别把手拉坏了。” 杜蘅触火似的,手从拉环上弹开,检查过把手才说:“没坏!” 脸上有迟来的喜色。 她高兴的时候,说话迫切的时候,会恨不得直直看进对方眼睛里,一双奇美的眸子不吝地释放光彩,佛爷看了也该动心。 陈顺又是一痛。 是你的手。 不是抽屉把手。 杜蘅看过一遍,信就在脑子里。 可是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1972年除夕,这封信残缺,只留一句:提笔眼花,耳聋目溃,盼着盼着,竟忘记今日除夕。没能料到——没有下文,撕毁了。 1972年三月初五,嬢嬢的信变得更加平淡。 内秀的老妇人大概在多次尝试后,明白了收信地址所代表的禁忌,有些话不能落在纸上。她只说家常,说她整理出两床棉花被,连夜捆好寄去。 1972年,从绍兴寄往某个用数字做代号的监狱的被子,下落不明。 多年后她才知道,嬢嬢偷偷在棉花被里塞了一罐参片、一罐秃黄油、几个肉罐头、一大捆经期女用草纸、两身簇新绒衣绒裤。 对于当时到处打听,家财如流水散的杜家来说,几样平实的预备是一笔不小开销。 现在,她只沉浸在满满的喜悦里。 同时有点担忧。 两封都不是1973年祖父过世后的来信。 月亮挂在树梢。 不时传来几声狗叫。 小院窗户落了下来,没有支开,因为杜蘅亲手做的支窗小杆另有别的用处。 她把它洗干净,擦干净,放在随手可以取用的地方。 那张虚构的两军交战路线图,代表她的黑色线条,针对陈顺险要地区开始发起不文明的进攻。 花格手绢是新的,还没下过水。 龟头很大很敏感。 手绢一角吊在马眼上方,扫过几回,半硬的肉棒立刻从旺盛的黑影中立了起来,昂然着,高举如旗帜。 握住它。 肉滚滚的性器握在手里,硬度比想象更扎实,充实感从手心漫进每一条神经。 好舒服,好踏实的触感。 杜蘅心说。 人生来空空的双手,不能始终空着。难怪成年之后人人自危,非要握住什么,才能安抚腔子里的心脏。 男人腰腹精瘦,臂膀却宽阔,在身后,必须贴紧他,才能握得更多,更牢实。 “硬了呢。” 她笑着说。 一团绵软挨上来,陈顺知道是她的乳。 居然会有这么软这么绵的东西,他见过她的乳晕,嫩粉的颜色像山桃花盛开一样。搔人心口长刺般发痒。 他不吭声了。 起先还低喘的嘴彻底锁死,暗地在吸舌头,生怕叫杜蘅听见他没出息的吞咽声。 那里,平时他不敢多看。 哪怕视线无意识落上去,几秒之后必需移开。 胳膊细得好像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那里却丰润圆满,高高耸着,挺着,要多俏有多俏。多看几眼,他也要多翘有多翘。 胀到发痛,拿冷水浇都不管用。 有时能硬个半宿。 为了不吓着她,他得自己想办法解决,通常用手。不安分的性器在焦渴挺立很久后,获得的是他粗暴的撸动,完全没有杜蘅上手时待它的这份温柔。 “为什么忍着,不要忍着,放出来,我喜欢听你声音。” 她说的其实是“呻吟”。 他咬槽牙的动静还是被她听见了。 手绢糙括的纹理来回刮擦龟头,夜晚静谧,大大增加了摩擦的质感,刺激得陈顺腿内肌肉跟着细微抽动。 大概又爽又痛? 她越过他,窥看性器怎样在她手底下吐清水。 满胀的龟头,正承受手绢进行忽快忽慢刮擦,仿佛在受刑。 “嘶…啊…” 他闷哼,释放出暗哑,短促的呻吟。 如她的愿。 正派粗野的天生军人正在发出不为人知的呻吟。 杜蘅心口一紧。 心脏猛跳了好几下。 粗长的阴茎不停在抖,阴囊也在抖!陈顺自然、无声、克制又符合人性的生理表现,果然能掀起她阴暗莫名的快感。 否则无法解释小穴突然开始的翕动。 那里一抽一缩,挤出了点汁水,打湿内裤。 男人舒适的低喘煽动了她。 她确定她的指令不到,他可以一如既往地坚守。 无条件坚守。 正因如此,好想好想把羞辱带给他的身体,特别是语言羞辱。以此检验像他这样的人在天人交战的时刻,会有怎样的反应。 一定会很有趣。 比如:“你太湿了,流了好多水。” 又比如:“你的味道很腥,很骚。” “你在渴望性交。” “长这么大一根鸡巴,发情起来很不好受吧?” “不文明,只有发情的野畜才会无休无止地淌精液。” 他凭什么能做完人? 他的意志难道没有失去弹性的时候吗? 亲眼目睹过一场情理、爱欲、人性大爆炸的她,眼下还无法辨识陈顺爱里的真挚。 她不识得这样坚韧的爱慕,待识得,还需几年。 现在,杜蘅只知道自己对他的兴趣,甚至远远超过当初对理论物理的兴趣。 一束白光闪过,猛一惊觉,人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此时此刻在她面前的恰是一方宇宙,更是自然界未知的物质结构。而她,不可能不去探究他运动的基本规律! 所以她说了。 挑出其中两句,在陈顺耳边说了出来。 饱含恶意。 10/营养(h) “太湿了,流了好多水。” “长这么大一根鸡巴,发情起来很不好受吧?” 没人告诉过杜蘅,她的温婉让这两句话听起来更像同情怜悯之类的情绪。 和绍兴春日娇软的风没两样。 陈顺就是这么理解的。 并且她话里的油荤他向来当作营养来听,爱欲一旦深广,爱慕对象说什么都动听。 上炕前杜蘅喝过水,唇瓣水汪汪地透着嫩透着粉。 和她乳晕是一个色。 怎么又想到这里去了? 要完。 “嗯…” 爆出一声无奈急喘,陈顺把臂一展,稍稍转身,雄鹰搏兔似的,一下搏倒了杜蘅。 身后是两床迭很规整的被子,被面素净,她一倒下去,素净被面顿时有了花的艳色。 陈顺不错眼地看她,两条腿分开圈住她。 “小蘅……” 他的呼吸很烫,齿间滚出来的字眼也很烫。 她没有惊呼,没有娇羞,只是默默抬起眼睛来,看他眼里自己。 不觉美妙。 那是她不知道,陈顺看到的是什么。 一头乌亮的好长发铺开,洗旧洗软洗大了的衬衣做睡衣。这一倾,倾出一段斜挑的锁骨,锁骨连着左边光洁白皙的肩,浑圆浑圆,仿佛才打成的糯米年糕,泛水光。 满脑子大开大动的脏念头,搅得陈顺直下热汗。 和念头结实地肉搏过一场似的,撑在她耳边的一条深色手臂青筋毕露,油浸浸的亮,男人的生命气息浓烈扑鼻。 他在渴望性交。 也在忍耐。 这样的眼神用来看人,似迫切的守望者,直叫人心窝发烫,思想痉挛。 杜蘅哪里猜不到,这个人很能忍,自虐又惊人。 她不会放过他。 自然界未知的物质结构,必须深究。 手往下探,往他黑蓬蓬的阴毛里探,借一点手绢上的湿润,两指并拢,从阴囊开始,一点一点一点,磨洋工般往上游走,半道又撤回原地,再寻着老路往上走,从下到上地逗引、拨弄。 陈顺第一遭恨自己长了这么长的一根驴鞭子。 她怎么还没摸到头? 龟头一次次空等,焦躁到又跳了起来。 终于, 到头了。 陈顺亢奋得沉腰一挺,粗长肉棒再也无法藏锋,一股清亮的前液从马眼涌出,滴溜溜地往下垂,恰好流到杜蘅指腹,无声流淌,似腥似膻,散发十分浓烈雄性气味。 他一直撑着,没把半点身重压在她身上。 维持出的空隙给她的出格举动提供极大便利。 浑身血液在沸,要完,只想她用小手搓揉挤压他的马眼,狠狠地,把精液挤出来。她却用那团手绢干燥的地方裹住龟头,磨青稞似的,不断碾磨他最为敏感的地方。 石磨碾青稞,碾成一流流白面浆。 她这样碾他,也能碾出白面浆水。 “不文明。”她抬着下颌,直视他,看他冒芽的青髭,“只有发情的野畜才会无休无止地淌精液。” 她笑,陈顺也笑。 这句话,他也当营养来听。 灯光把影子投在灰白墙面,男人紧实滚圆的臀影弧度很悦目,自然界精心计算过似的,为性器传来的酥麻正颇有节奏绷紧。 男体强健雄浑。 内容扎实。 火候十足的男人,是山川江河的另类缩影。 杜蘅用余光破译了他。 她的静,静得很有质感,神和魂一样宁静,这份静,很能吸引人。陈顺摸着她的下颌,轻柔两把,吻上她和乳晕一样嫩粉的唇瓣。 他不敢想,豆腐似的脸蛋,软糯的唇瓣之外,还有更了不得的地方。 绍兴,真是个好地方。 加饭酒的气味残留在他唇上,也许是故乡的黄酒香,也许是放出的思维感受到他黄河怒吼般滚滚滔滔的热意,意识到时,她的舌尖已经攻入他。 “嗯……嗯啊……” 是她先递的舌头。 却不想遭遇到青涩、生猛、强劲的敌手。 吻到她溢出几声含混的唔咽,这才发现原来他刚才短暂的散神应该被看作狂喜来解读。 陈顺像要吃了她,又舍不得一口吃掉她。 舌根丝丝发麻。 他吮着不肯放,刺激得她不断分泌口水,又被他卷了含了咽了,他吻得她想逃,又觉得自己像一块被猛兽衔回窝的骨头,他是铁了心要吃她。 嘴唇大概是人可以公之于众的另一性器。 不分主体客体。 无论男女,大家都有一根内置舌头,不存在天然阉割的一方。接吻,是多么公平的性交啊,杜蘅想。 小穴抽缩得厉害,沁出好大一股水。 杜蘅发现陈顺眼里突然掠过一丝明亮的领悟,眼睑红上加红。 这是……闻到了? 也许他没有,也许是清醒的意识骤然压制住情欲,也许是看她涨红脸好像透不过气……唇和唇分开,藕断丝连,带出一条透亮,混杂绍兴酒气的垂液。 他大口大口粗喘。 很粗,很粗的喘息。 杜蘅看见他的喉结在频繁升降,看她的眼神,露骨得仿佛她身上一件衣服都没穿。 又忍住了。 真了不起。 不知什么时候,手绢掉落,她沉寂在刚才的吻里,攻略暂停,陈顺溢出马眼的腥液也在她腹上留下一滩可怜的水印。 杜蘅被吻软,手指只能一点点,一点点跌爬似的去够先前预备的支窗杆子。 上手有点凉。 不过很快能去到一个炙热的地方了。 尽管不是第一次,她依然清晰认识到陈顺慷慨。一直很想嗅一嗅他的无耻味,一直没能如愿。 从马眼刺入,充沛的前列腺液使它没有受阻,润滑到几乎齐根没进硬挺阴茎。 他不觉羞辱,不当杀身成仁。 如此慷慨,慷慨地由着她玩弄他的身体? 杜蘅失望地捏住在外的一端,开始抽动。 11/马眼(h) 五分厂位于十厂区内,这里有6台锅炉,2台一万千瓦的发电机,炉工在册68名,电工在册20名,供应核基地几大厂区生活用电,采暖,热水。 与五分厂距离最远的是一分厂。 每月十五,几辆吉普车般般齐开进基地,开往一分厂,五分厂特殊监号前的黄土公路是它们必经之路。 车上有一个加强连的兵,全部荷枪实弹,运输特殊材料至编号为103的大型车间。 单月送铀-238,双月送铍-049。 途经五分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车子需要中途停靠比邻五分厂的技术研究部。在宿舍楼下,接上几位负责核装置设计、爆轰以及环境实验的工程师。 基地气候条件差,留驻在地的工程师大多正当盛年,年纪和杜仲明相仿。 对于普通人而言,做学问的盛年,恰是三十六岁之后。 在五分厂特殊监号,没有杜仲明,也没有杜蘅。 囚犯番号就是他们父女全新的姓名。 番号不会一成不变。 下场大雪,刮场大风,番号就得重新翻一翻。 在海拔3500米,高寒缺氧,最低气温可达零下30度的冬日高原上,烧锅炉绝对算得上额外优厚的作业。 十五岁的杜蘅知道这是优待。 一样优待她的,还有口袋里五彩斑斓的果味糖。 红的苹果味,紫的葡萄味,橙的橘子味。 雷师傅家的小儿子悄悄塞给她的。 也是她在沙暴中救下雷家小儿子的谢礼,或许不能说是谢礼。 雷家不可能“谢”她。 尤其杜蘅这样的反面人物,也绝对没有资格受雷师傅一家的“谢”。 雷师傅叫雷鸣,是一名承担核装置流体动力学爆轰实验的工程师。 他的夫人赵瑞珍,负责核物理近区物理测试研究。 在风雪高原,一对无偿将自己的青春、智慧、生命奉献给伟大事业的夫妻,毫无疑问,是正面人物。 这点上,无可指摘。 所以,正面人物不可能“谢”反面人物。 一谢,正反岂不乱套?敌我岂不模糊? 无论如何,糖是甜的,对于杜蘅吃惯青稞馒头,土豆还有青稞糊糊的肠胃来说,甜味是绝对的优待。 她烧锅炉很认真。 这份认真一直带着,插队后用来烧灶炉,清理灶眼,继而延续到陈顺紫红的马眼中。 小杆子捅进马眼的刹那,陈顺扬了扬眉,浑身肌肉紧实地收出堪称流畅的线条。 房顶灯泡钨丝在走电,他乌亮的眼珠也在走电。 幽微的酥麻感爬上了杜蘅小腹。 仿佛站在铁索上,底下正是奔腾咆哮的黄河。 今夜,她有点接不住这样直白的目光,只好劝陈顺将手臂支在被子上。 语气轻柔,手上动作渐快。 马眼一直往外吐水,肉棒硬到狰狞,鼠蹊隐隐在抽。 他还是照她说去做。 这使他从盘腿坐姿转为一种侧卧的姿势。 浑身哪哪都是烫的,肉棒最烫,微凉小杆没几下就被他的前液润烫,坚细的质感出没在马眼里,黏黏哒哒,好像化在了里头,化成一条舌头,舔得他腰眼酸麻。 “咋的不笑了,心里有事?” 陈顺忍着快感,强行拨出点清明来。 杜蘅什么都没说,他已经在心里给自己找到条罪状——大概刚才嘬她嘬太狠,弄得她舌头疼。 软软糯糯,花苞似的人儿,那么狠吮狠吸是粗鲁了点。 怪他,有几瞬丢魂,没能控制住。 香软湿滑的小舌头,好软的肉,稍微松神就悄悄往回跑,想逃离他口腔。要是可以,他恨不得从此含在嘴里,白天黑夜,天天含着。 “别藏事,喜欢看你笑,你高兴,我才能高兴。”他的逗号还是笑容,“有我呢。” 这三个字的意思是:世上千难万难的事,有我挡在前头呢。 “嗯。” 如何面对真诚,杜蘅感到陌生,这是她少有学不会的东西。 只好微微一笑,回答有些敷衍,但没人能看出来。 她的敷衍,也有温婉皮相。 陈顺信以为真。 手下失速般加快起来,陈顺猛然粗喘,有一下,杆子彻底没进阴茎里,需要她握住柱身,将底端从马眼里挤出来。 完全润透了。 滑手。 支窗小杆上全是他腥檀似的液体,液体滚烫,仿佛蕴积某种思想,闪烁某种岌岌可危的火光。 滋养她凶暴的念头。 她用手抹掉杆头粘液,再涂在陈顺褐色乳头上。 这健壮身躯识得是她,没有躲闪。 回应的,仅仅是男人浓烈如酒,浑然可以醉人的低喘,“…小蘅………” “嘘。” 杜蘅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谁让你长这么大一根鸡巴。” 有罪的是他。 完人长一根大屌,就是淫邪。 正如某些男人控诉女人,引诱他们变成色鬼。 两份意识在她脑子里打架。 显然,阴暗那个获胜。 那根手指的指尖还留有马眼流出的液体,此时贴在嫩色唇瓣。 有一瞬间,陈顺觉得自己要爆裂了。 马缰勒住的马是他的理智,前头迷人心窍的危崖是想把她压在身下,猩红性器没入她那里,好好疼爱,深入浅出的脏念头。 他也是想的。 他怎么可能不想。 他想。 他想。 他想。 梦里也在警告自己,真到那么一天,控制力度,不能粗鲁,不能盲目,轻轻肏开,一点点往里进入。 杜蘅明显缺少这样文明的戒条。 不受约束的手捏住银色小杆,在泛红的马眼里快进快出,噗滋噗滋。 捣弄出水声还不够,简直把马眼当灶眼,捅得又快又狠。 肉棒昂然硬挺着,不知疲倦,整根油光水滑的,简直野死了,浪死了。杜蘅看他下颌线绷紧,鼻端出了层薄汗,一时舒适地想笑,一股力突然袭来,带着她向前。 陈顺跪趴着,又一次将她束在身下。 口中哼哧哼哧低喘,呼出的气又热又烫。 把她的脸颊也熏红了。 他的气味铺天盖地。 攫住她前一刻还在卑鄙窃喜的心脏。 “……含一含,含着射。” 他摩挲着她的唇缝,声线沙哑,疯狂暗示,见她吐出柔嫩舌尖,不禁低哑地夸了声“乖”。 何止是乖,简直乖在他心坎尖上。 最后一刻,他一边造访她的口腔,一边抓来自己的衬衣,团了抵住龟头,精关大开,迎接白腾腾,浓滚滚的热流。 一滩滩精液汪成白色水泊。 小杆子被强劲精流冲了出来,泊在精液组成的汪洋里。 衬衣透了大半。 床上干净。 他知道她爱洁净,脑子乍白的时刻都还记得,没把精液喷到她喜欢的床单上。 甚至在射精时,文明地做出退让。 嘴里让了。 反而是杜蘅在啃咬他。 满足后的眼神更加柔软,嘴角勾着,他由着她咬,有时会用舌面舔一舔她齿,她一反咬,坚实胸膛立刻溢出几声闷闷的低笑。 月芽儿挂在树梢。 风声很柔。 搓洗过的衬衣挂上麻绳,半小时前打上去的精液没了影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陈顺正在厨房烧水,预备给杜蘅洗脸烫脚。 她躺在炕上,枕着自己的发,一面盯着夹在本子里的几张绿面粮票出神。 他总有办法弄来浙江的粮票。 紫色是一两。 绿色二两半。 红色是一斤。 蓝色是五斤。 不由让她想起雷家小儿子给的谢礼——那盒和粮票一样五彩斑斓的果味糖。 真是个傻子。 窗台上摆着两罐菠萝罐头,她默想,下次一定要取出一片糖水菠萝,套进鸡巴,仿效性交般套弄。 陈顺不会介意的,杜蘅心说。 12/陈家 春耕即将开始。 小道两边挂着各式各样的口号。 “打一场春耕的人民战争”、“平田整地好收成”、“撒开手来好好干”……各色口号底下淌出稀脏的红色细流。 早晨小雨暗杀过它们,血迹未干。 学校提早放春耕假。 午后雨水收歇,杜蘅陪陈顺回趟陈家。 进门前,恰好听见少女在院子里大声抱怨。 “凭什么!好好的,咋不让放李铁梅!” “就凭人家是读书人,读书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嘛。” 搭腔的是陈家大嫂马玉莲,正坐在树墩子前,一边给她宝贝儿子缝虎头布偶,一边看自家小姑耍姑娘脾气。 十五岁的陈宝路气得满院子打转,一口一个烦得很。 狗屁新队长! 狗屁春耕动员大会! 霸占学校礼堂,李铁梅她还没看够呢。上回放电影特意抄录的词,就等着这回和电影里的李铁梅一块儿唱。 好嘛,来了个好出风头的新队长。 要开动员大会,停放李铁梅,让大家搬凳子坐在下头听他发言,简直地富反坏的作派。 两条又粗又糙的麻花辫子垂在胸前,陈宝路摆出个李铁梅的造型,扭身往门外冲,说是要去找校长。 “语录上说,成千成万的先烈为了人民利益,在我们前头牺牲了。不让看李铁梅,咱们还怎么继承先烈的……的……” “的个啥?你咋不往下说。” 男人的声音从门外碾过来。 冷铁一般。 “嫂子来啦。”宝路冲杜蘅干笑了两声,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 她怕的不是杜蘅,而是杜蘅背后人高马大的男人。 “三、三哥。” 陈顺左手拎着两只鸡,右手拎着网兜装好的平遥牛肉和菠萝罐头。 那两只瑟瑟发抖的活鸡,在宝路看来,简直跟照镜子似的。 “有出息,要找校长,哥和你嫂子一块儿给你让道。” 宝路直摇头,一下老实了:“不、不找了。”说罢朝平房里大喊,“爹、妈,快出来啊,三哥三嫂回来了!” 杜蘅眼看宝路喊着爹爹爹,一路退进屋子。 院子里只剩下大嫂马玉莲。 夫妻俩喊了声嫂子。 马玉莲不咸不淡地嗳了声,头也没抬。 在她背后,有轮陷着一把大镰刀的树墩子,刀劈斧凿的痕迹还在上头。 树墩子的伤没愈合,陈母的伤也没愈合。 这里原本是颗柿子树,陈父当年移栽进屋陈母就不大同意,村里人不爱在屋里种柿子树。柿子,逝子,寓意不好。 可陈父偏不信邪,说是等结柿子时,屋前看着漂亮。 还没等漂亮上,陈顺的二哥突然溺死。 老二一死,陈母疯了,一天夜里胡言乱语地去拔树,弄得满手鲜血,后来上大城市治病吃药才见好。四年前,马玉莲三个月大的头男被亲姥姥喂面条活活噎死,导致陈母旧病复发。 陈顺因此急返陈家坝,回到家乡照顾老母,在军马场做起指导员。 其实陈母大多时候能认人,也不疯,对小孩尤其是好,照顾起孩子眼珠一刻不离,马玉莲的两女一儿一直放给陈母带。 “三子领着媳妇回来啦,晚上搁家吃饭,妈给蒸花馍。” 陈母让宝路在炕上盯婴儿,自己牵着两个孙女出来,才看见鸡,哎了一声,“家里啥都不缺,让你别使这个钱,别使这个钱,咋回回这样买,两只大肥鸡怎么都得四块吧?” “没使几个钱,妈你别操心,人闺女是小蘅的学生,便宜卖的咱。” 陈母用眼神询问杜蘅,她点了点头。 陈母笑了:“三子媳妇有本事。” 那边陈顺已经把东西撂下,往身上抹了把手,让两个奶声奶气喊三叔的小侄女到怀里来,他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轻轻巧巧抱了起来。 成年汉子拿他的力量逗孩子,像做负重训练,降落抬高数十下。 “飞高,三叔飞高!” “再高,再高!” 孩子们咯咯直笑,陈顺眼也弯了起来。 画面十分温馨。 “家里有孩子,不能少肉吃。”陈顺冲两个小不点说,“三叔给你们做鸡汤喝,一人一个大鸡腿。” “这是你大哥家的娃儿,不喊你爹。你喜欢,自个要一个。” 陈父忽的出声,打断欢声笑语。 他拿烟袋锅杆子捅开门帘,一张老脸拉着,走到外头才能看清有些佝偻的背脊。 如今他不止是村长,还是公社农场改革会的主任,大队支书。 大小是个乡官。 两个儿子里,他对三儿子最满意,也最不满意。 陈顺有能耐,打小就有能耐。 错就错在太有能耐。 让他留在老首长身边,好好呆在北京别回家,死活不听他老子的。 从前这个家,做老子的说了算。儿子能耐一大,老子的话没了分量。说实话,有时候他看见老三心里还会发怵。 老子能怕儿子? 不能够。 倒反天罡还得了,他不想认。 老三还有一点让他颇为不满——陈家世世代代娶坝上女人,老实本分好生养。偏偏老三不懂好赖,讨城里知青做媳妇。 那读书人能和庄稼汉睡到一个炕上吗? 一年了,不见大肚子。 女人肯给男人下崽,那才是死心塌地要跟男人过的意思。不下崽,心不诚。 身为大队支书,眼巴巴想办法返乡的知青他没少见,回到城里,哪个还会惦记乡下的泥腿子。 “还不到时候,过几年再说。” 陈顺这句话的意思明摆着,眼里笑影有些转淡。 陈母也说:“过几年好啊,过几年老大的三儿大些,我好腾出空来给你们看孩子。” 陈父在边上啪嗒啪嗒地抽烟袋锅,嘴角下沉,干瘪起皱的脸板着。心里老大不痛快,到底我是老子,你是老子。 低劣烟草的苦气飘满小院。 “爹,没准他们是来报喜的。” 这时,马玉莲站起来,拿针头搔搔发缝。 打从陈母夸杜蘅有本事那句起,她心气就不顺。 她马玉莲别的比不上,下崽还比不上杜蘅吗。进陈家四年,谁不知道她肚皮从没歇过,陈百年把她当块肥田耕,干那事永远没够。 “杜老师,是不是有啦?别逗咱们。” 马玉莲走到杜蘅身边,直盯她平坦的小腹瞧,心里自问自答:扁扁塌塌,有个屁。 满心想看好戏。 这是针对她的问话,摇头不足够明确。在陈顺皱眉头之前,杜蘅只好平静地说了句:“没有。” 没有得这么理直气壮? 马玉莲知道杜蘅不是理直气壮,她努力大声说话也大不了几个腔,一把嗓子细细软软。她纯粹是瞧她不上,时不时想给她定个罪名。 知识青年算个球,读书人算个球,不下崽的女人还叫女人? 不下崽,凭啥嫁陈顺。 论说,老三还是她马玉莲先看上的。 13/马玉莲(哥嫂h 这事不能想,一想马玉莲心就发酸。 那年媒人带她赶来邻村看人,指着一间院门说:去看吧,里头那个就是你男人陈百年。 她壮胆,大步迈腿走过院门,往里头瞥了一眼。 晴天朗日,大把大把阳光投在干净整齐的小院里,院里簸箩摆了四五个,晒苞米辣椒,颜色艳艳的。 男人坐在树墩子前捆柴。 捆的是酸枣棵儿。 这东西有火就能着,湿的也能烧,烧火前引火最好使。 上山砍下来,把它们堆成一堆,男人用禾叉在砸酸枣棵儿,然后徒手捆好,一手四五捆,利落地拎到墙根底下堆放。 大气不喘一口。 体力真好。 大冷的天,他只穿一身洗旧的灰薄衬衣,手臂肌肉隆起,可见气血有多旺。五官周正,英俊高大。皮带扎出窄窄的腰,衬衣别在里头,有条有理,两条腿比别人命还长叻。 少说一米八几大高个儿。 男人很快发现了她,问她找谁。 这一问,声儿也好听。 马玉莲羞红脸蛋,扭头就跑,跟偷了东西的贼似的。 回到家里才发现,棉袄角里棉花都被她搓絮了。 阿妈常说她腰胯大,一定是个能下一窝鸡仔的肥鸡母,说得玉莲怪不好意思又沾沾自喜。 那天她想,陈百年就是她命该的男人。 这才是男人,活生生的男人,她愿意给他下一窝鸡仔,夜里挨他怀里睡。 夜里真就梦见男人拎柴捆似的把她扛上肩头,往热炕上一丢,拉她办事。 一身体力全花在她身上,弄出好多水。 一发不可收拾,玉莲夹着被子,做了好几宿春梦,每天醒来都得打盆热水搓裤头。 哪知道,那天见的是从北京赶回家探亲,临走前给爹妈预备柴火的陈顺。 压根不是她男人! 没多久,一样的小院,她见到真正的陈百年。 事实上,陈家老大不丑,浓眉大眼,瘦长身材。如果没有见过陈顺,也许她会很满意这桩婚事。 毕竟陈百年当场许诺,往后她马家的春耕秋收,所有地里的活儿通通包在他一个人身上。 对于父亲瘫痪,一双母女辛苦支撑的马家来说,这是一份很实惠的承诺。 不是哪个庄稼汉都有胆子,在乡老见证下开这样的承诺。 陈百年是不赖。 偏偏她见过陈顺。 知道了男人里男人该是个什么模样。 陈百年倒是说干就干,还没过门,马家地里的活儿他全包了,成天呼哧呼哧地在她面前卖力气。 有一回,她去玉米地送水。 起先还好好的,陈百年喝了两碗水,突然把她按倒在玉米地里。 粗糙火热的手扯开裤头,三两下,变戏法似的,把她几件衣服从裤头下拔出来,往高推,多冷啊。 风一吹,冻得两颗莲子大的奶头直打颤。 明明喝的是水,他像喝的酒,一口刁住她的奶头,又舔又咬,冒尖的胡子扎得她乳肉疼。 “百年哥,你干啥呢!放开我!” 玉莲使劲推他,死活推不开。 “别喊,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不叫你白跟我。”说话间,火急地揉起她另一个奶子,揉成各种形状,“玉莲,也摸摸我的,硬着呢。” 奶头咬到红肿,上头全是男人口水。 陈百年贪心不够,用手把两个奶子堆到一块儿,同时裹进嘴里,巨大的吸力吸得玉莲直哆嗦,一下一下打挺。 看着像把奶子往男人嘴里送一样。 底下那根硬邦邦的肉棍还用她摸吗,硬到能把人敲晕过去。 “妈呀,你放了我!百年哥,我怕你。” 玉莲直蹬腿。 “别怕,哥疼你,蹭一蹭,不往里头捅你行不行?”陈百年兴奋地直抖,闻见她裤头底下那股母畜发情的骚味。 他把手往里探。 摸到两片大大的,肉乎乎,黏哒哒的东西,并不知道那叫阴唇。 只觉得跟只肉蝴蝶似的,藏在逼毛里。 手掌从玉莲裤头拔出来,放鼻子底下狠闻,全是粘腥甘甜的女人味。 浓烈的骚味,害他鸡巴快把裤子戳破。 正兴头上,还要继续,突然听见身下女人嗷的一叫,紧接着放声大哭。 玉莲哭了。 哭得眼睛烂糟糟的。 陈百年一下犯了懵。 感觉心被马蜂蜇过,红红肿肿,开始泛疼。 愣过一阵子,笨拙地把人抱起来,将衣服一件件抚平,塞进裤头,把人裤带扎好。做完这些,他的裤裆依旧鼓鼓一包。 “不、不弄你了。” 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灰溜溜地说。 玉莲嗷嗷直哭,才不管他说什么,瞅他一个虚当,提起裤子就跑。 陈百年没敢追。 真追起来,她又要吓死。 当晚,玉莲哭着把这件事告诉阿妈。 玉莲妈一听,反而骂她不懂事,男人的肉棍不能憋,憋坏了一缩阳,往后还使什么,做啥都没力气。 她马家的地谁去耕?谁去收? 再说陈家的礼他们早收了。 干那事,是女人都要过的大刑。 “地地地地,除了地还有啥,我还是不是你生的!” 玉莲牛吼似的嚎,委屈大了。 奶头还痛着呢。 他陈百年咬的! 后来她想通,不那么委屈了。 听说陈顺在北京,在老首长身边,不是她够得着的男人。陈百年虽然不会说好话,可干活从来不怕出力气,不论田里还是炕上,耕得漂漂亮亮。人瘦,那根东西却奇大。 一天农活下来,还能来个两三回,把她肏到穴里骚肉直抖,只能埋脸进被子堵住淫叫。 再后来,她又委屈上了。 陈顺打北京回到陈家坝,成为军马场的指导员,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必须听他的话,管着几十来号人,多威风哪。 杜蘅出现,两人成妯娌,乡里乡亲难免拿她们比较。 夸她马玉莲能生养,针线好。 夸杜蘅,那花样可就多了。 绍兴来的女知青,有学问,人漂亮,搞得定滩地,修得了康拜因①,能牵电线,会修手表,啥事都能做。 别看杜蘅纤弱,能修那么大一个铁疙瘩。动起真格来,整个人钻进机器底下,一呆就是几小时。 知青说的俄文,乡亲说的蚯蚓字,只有她一个能看懂。 看没看过古戏文?知青就是那些落难公子小姐,咱们庄稼人能做的事,他们一定能做,他们能做到的事,咱们不见得能做。 杜蘅不是掐个尖打个顶的人,甚至连话都很少。 她的优秀摆在那里,那张脸摆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成天拿来跟她比,谁能乐意? 她咋就那么能耐呢。 马玉莲对杜蘅的恨,发源于别人嘴里,因陈顺对媳妇的体贴而加深,提纯。 每次看见陈顺给媳妇夹菜倒水,玉莲不禁发傻,傻傻地想,自己要是陈顺媳妇,这份好是不是该她来受? —— 14/栀子花 晚饭后,杜蘅陪陈母拧了半小时的线,又把自己做的核桃床送给她。 陈母有几颗宝贝核桃,始终没舍得剪块好布来装。前阵子给华红霞女儿做薰架,杜蘅仿着七年前在杜家老宅报纸上见过的唐香囊,绘制图纸,请老铁匠照模样打了几个。 不可能像真文物那样精致,粗略大概已是件精器。 陈母一见,喜欢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根本舍不得拿来装核桃。 离开前,夫妻俩和大哥陈百年撞了个正着。 陈百年满身泥汗,刚从玉莲娘家几块地里赶回来。 兄弟两个在门外说上几句,陈百年让陈顺、杜蘅等着,进屋去取酸枣糕和手电,快速抹把脸,送送他们。 “……你嫂子偏心儿子,硬说儿子身体差,必须喝点羊奶粉壮骨头,白白哄我一道。我当给她喝的,以后不买了。” “我问你嫂子,当自个苜蓿地呢,一茬不如一茬?” “跟前要是没人,家里有点荤腥你嫂子恨不得全塞儿子嘴里。那小子才多大,圆圆吨吨,快赶上一块磨盘。” 苜蓿一年能割三茬,第一茬最好,又高又壮。后两茬,一茬比一茬矮,一茬比一茬细。 年轻的庄稼汉子擅长拿农作物比喻,揶揄人。 好些苦水,杜蘅在,陈百年没好意思倒。 比如玉莲不肯拿奶水给儿子喝,说人奶不如羊奶好,孩子是吃上羊奶了,当妈的奶子胀成石块,痛死痛活。 没办法,人奶全进他肚子。 他觉得人奶挺好。 奶头一裹,四五个奶孔滋滋往外冒奶,在他嘴里冲锋枪似的突突连发,喝着喝着,裤裆揣了个大洋钉。啥都不想,就想日玉莲,日得她嗷嗷叫。 可见人奶能壮阳。 走到场院附近,陈百年把一兜酸枣糕塞陈顺手里,才发现陈顺的右手一直别在后头。 两兄弟走在前面说话,杜蘅自己拧了个手电缀在陈顺背后。 她没去拉陈顺的手。 大概不好意思。 至于为什么把手电的白光打在陈顺手上,陈百年就看不明白了。 其实陈百年挺怵杜蘅。 陈家坝没出现过这种女人。 文静,话少,漂亮,冰冷,怎么看怎么没有热乎气。他同媳妇马玉莲提过,玉莲讽刺他:“你个傻子看聪明人,能不怕么,她一个脑瓜够你十个使。” 好像是这个理。 兄弟俩在空旷的麦收场院前分别。 陈顺却不肯走了。 他问杜蘅还记不得这里,又搂住她,问起风冷不冷。 她不冷。 领教过大西北泼辣到能把五官吹跑的风,哪哪的风都显得格外仁慈。 “那年这里堆了好些麦子。” 她说着,把光束投进黑暗。 夜色下的场院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和夜穹融合,看起来像是巨兽的某处骨骼。她的光,是投喂巨兽的口粮。 吃下光,巨兽吞噬的回忆就被无罪释放。 场院,是他们初见的地方。 陈顺从来没敢说,打见杜蘅第一眼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对她只有一种感受,那就是——不适。 无端端的不适,带点厌弃。 不想见到她,不愿意和她多说一句话。想方设法,避险滩似的避开她。 那是1975年,五月。 麦海泛金。 陈家坝又迎来一个丰年。 这天,陈顺带着一群老插和村民在场院打场。 麦子割下来捆好,拉到场院就等着打场。 打场是纯纯的体力活,天不亮就得去解疙瘩绳,到场子上把麦子摊开,用木叉疏松,等太阳晒透让骡子拉碌碡上场碾。碾得差不多,换人来,把麦子挑松,再晒一会儿,牲口继续碾,要来个三四回才算完。 知青队伍路过场院时,陈顺正赶着牲口碾第三轮。 牲口肯听他的话。 老插们体力不足,全员在边上喝水歇手,交流几句亲热脏话。老汉们则找墙根一蹲,吃一锅烟,眯眼养神。 五月的天出了个七月的太阳。 陈顺身上的单背心能拧出一盆水。 队伍越走越近,窸窣有些女声撵了来。 沁过泉水似的笑声,很解暑气。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麦子的丰收,思想的丰收在前方等待着我们。我有个提议,和陈家坝打场的老乡们打个招呼吧。” 生产七队女队长是个满怀壮心的红五类。 她一开口,队伍最前头的闵秋雯第一个响应,呼喊立正,向左转。 大队人马停了下来。 面朝场院。 “老乡们好!” 有一就有二。 “老乡们好!” “老乡们好!” 老汉们没见过这阵仗,局促地站起来。 反而是一群老插看直了眼。 队伍里女生居多。 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 姑娘小伙一律穿着退旧的草绿色六五式长袖军装,一条条汗津津的脖子,一张张汗水打湿的脸。 “好乖哦。” 突兀的四川口音响起。 这是在夸人漂亮。 没有指名道姓,场院里所有人都知道在说谁。 她站在队伍最不起眼的角落,却最惹眼。垂着眼睑,唇瓣跟着众人翕动,小巧精致的脸蛋上也有汗渍,但不滥觞,也不那么狼狈。 被晨露打湿的栀子花什么样,她就什么样。 嫩绿衬着清白。 远远看着,便觉是香。 流出来的汗应该也是香的。 也许出于对危险的直觉,心里有道声音在警告陈顺,不要抬眼,但他还是抬了眼。 15/日你先人 2h h p. c om 这天以前,没人在乎浙江绍兴是什么地方。这天以后,谁都在问,浙江绍兴究竟是什么好地方? 巴不得把整块绍兴挖到眼前,好好探究一番。 几天后,有人打听到她的名字。 问题转变为:杜蘅,这两个字怎么写? 等搞明白,老插队伍里有人用老先知般的口气说:这名字不贴合人民群众,有点子高高在上,她名字不好。 不好在哪?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2bxx.com 不好在听着规矩又不规矩,很妖娇。 尤其她忠犬似的女老乡华红霞用绍兴方言喊她那句“阿蘅”,太妖了,不像好人家孩子的名字。郑铁强如是说。 这个说法很快在老插队伍里传开。 传着传着,传到军马场指导员陈顺耳朵里。 原来她叫杜蘅。 然而杜横,杜竖都和他无关,陈顺想。 但他错了。隔天,十几个女知青被安排到军马场,他成为了她们的指导员,其中就包括杜蘅。 那个被男知青无赖地追在身后喊“同志”给吓跑的杜蘅。 那时陈顺还不知道,他对她的不适其实正是男人受到吸引时天生的抵抗。 有些吸引会致命,使一向稳定的生理节奏失率。 于是人本能地恐惧,感觉不适,想要疏远危险。 粗糙生活打滚出来的铁汉子,完全无法辨识不适和厌弃是他被深深吸引的最初生理反应。 他避她。 躲避险滩似的避开她。 不肯承认自己正受一个女人的吸引。 除必要的教学以外,多一个眼神,多半句话都没有。 他不知道,他对她的深刻抵触其实包藏着迷恋的原型。 一旦揭开,便万劫不复的迷恋。 陈顺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何况他的正直也决不允许他盯着任何一个女娃狠瞅,无论她是谁。柔软,温顺,畏人的杜蘅当然也在其列。 她总在他视线里一闪而过。 拿料豆口袋、牵马吃草籽、趁没人蹲下来观察醉马草、进出帆布帐篷取挂面、听马用舌头把帐篷舔得哧啦响。 用比她脸还大的茶缸小口小口喝水、给她最亲近的同乡华红霞梳辫子、和同乡共用辫梢上的橡皮筋、悄悄说上一两句软糯绍兴话。 一闪而过的她,在他脑中留下越来越多的画面。 很多时候,她说话太小声,他听不见。 有一回,他倒是听清了。 字正腔圆。 日你先人,四个大字。 “我会,我真的会。” 她温柔地为自己辩白。 辩白自己会说粗话,还会说荤话。 其实很小的时候,她读过父亲杜仲明手抄的一篇绍兴名人周大先生的《论“他妈的”》。粗话是荤话的祖宗,她很小时便识得了荤话最普及的祖宗。 华红霞不信,为她着急。那些男知青知道她脸皮薄,天天追在她背后喊同志,喜欢看她落荒而逃的样子,可恨极了。 杜蘅不习惯被喊“同志”,她没有资格做任何人的“同志”。 正如她没有资格接受雷师傅一家的谢礼。 盛情有时比歧视更难接受,仿佛那才是一场真正的拳打脚踢。 两人趁着中午领饭的空档,走到一顶老旧破洞又没插旗的帐篷外,合计怎么对付这些无赖。 她们以为一望无垠的草坝子上,这只是个废弃帐篷,并不知道陈顺在里头歇息。 他无意偷听,无意偷看。怪他天生优势的视力,让他如此清楚地从一块破洞看见杜蘅吸气,挺胸,吧嗒吧嗒眨眼睛的委屈相。 当然不是对他。 这幅面孔是给华红霞的。 华红霞说,今天非要教会她怎么问候先人,下回那些人再逗她,甭管三七二十一,日他八辈先人! 华红霞一起调门,一用昆曲的范式对她说话,杜蘅就没了抵抗力。 她捧着装了个馍,盖了勺菜的饭碗,双肩一耸一放,咬着牙说:“好!” 这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儿,她展露出来,像娇软的猫儿发狠决定咬坏人,先把尖牙显露,支出架势。 陈顺一时看入迷。 理智告诉他,是时候出声,让她们知道帐篷里有人。 不该继续窃听下去。 嘴缝却像被芽糖粘住,突然开不了口。 “日你先人、狗日的、你个日龙包、瘟鸡、滚你个卵……” 华红霞噼里啪啦一大串,倾尽毕生所学,恨不得马上把她教会,十八般武艺,南北脏话精髓悉数传授。 她骂着骂着意识到自己太心急,让杜蘅先从简单的问候对方先人入手。 杜蘅忙忙点头。 华红霞期许地看她眼睛。帐篷里另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也在紧盯她,像等枪响似的,等她蹦出一句脏。 “日你先人。” 她说出口。 没有任何障碍,字正腔圆。 小猫咬人了。 陈顺实在没忍住,闷闷地笑出声来。他没意识到自己笑,他是从杜蘅警惕的表情里省悟到的。短短一瞬间,弥补他脑中缺失的、灵动的、微愠的她。 察觉有人,杜蘅不是跑,而是迅捷地揭开帐篷,确认对方所在。 她的举动,为保护华红霞而生。 把未知者视为敌人。 原来,她从不是外表那样柔弱。 陈顺侧卧在毡毯上,和她目光对上一秒,像个新兵蛋子头一回见首长似的,嚯的起身,立正站好,挺起胸膛。 她在打量他。 两秒。 垂下眼睛,不再看他。 只是两秒,坚硬心房便出现密集的弹着点。 像被她无情扫射过。 一旦揭开,万劫不复的迷恋从弹孔中流泻出来,温温热热地流了出来。 陈顺开始不断回想那句话——绍兴到底是什么好地方。 对着华红霞,杜蘅不会撒谎,她说她会,她真会。荤腥更大的话,往后陈顺会在炕上慢慢领受。她不止说,她还做。 他的乳头,他的肉棒,他的意志,皆是她的玩具。 在供销社买菠萝罐头,从没想过她要这样使。 16/糖水菠萝(h) “怪你,鸡巴太大。” “怪我。”陈顺认同。 菠萝圈再次裂开,杜蘅叹气。 她像个实验失败的年轻工程师,一边面对野蛮的现实,一边不肯动摇继续实验的心。 神情专注,眉眼温婉。 一双手,肉裹骨,纤长漂亮极了。曾经一次次获得过华红霞母亲的赞许。 生在戏曲名家,华红霞母亲的母亲曾赢得过百日维新的正人君子一句不吝操行的旖旎夸赞。大先生夸她《三梦》出神入化,是难得的做工戏。 为此当场做出两句清丽艳诗,答谢古今深情。 华母从小受昆曲滋养,宛如非醴泉不饮的凤凰,眼光一向比人挑剔。 她夸杜蘅,总带惋惜。 惋惜杜蘅居然生在杜家。 昆曲式微的年代,她偏偏生在指缝漏一漏,就够儿孙吃穿不愁几辈子的杜家,这是绝了她收她做弟子的所有门路。 要是生在穷苦人家,哪怕一般些的门户,都不是绝路。 偏偏是杜家。 在浙江,在绍兴,谁能比得上杜家? 华母后来的人生境遇令人唏嘘,也不知道她一次次夸过的双手在大西北生冻疮、铲锅灰、刮铝饭盒底部的青稞糊糊,抓粗糙的苞谷粉抢命似的往嘴里塞。 好在这双手顽强,和它主人一样。 褪一层皮。 生一层茧。 一切都会慢慢转好。 从软金打磨成带血痕的礼器,多生出一种力量。 “别浪费,务必吃光它。” 糖水腌渍过的菠萝,哪怕被粗长阴茎撑裂,甜度依旧热烈。 杜蘅又一次把形似断裂玉璧的菠萝碎片递到陈顺嘴边。 他背脊挺拔,十分标准的跪坐,毕端毕正。 单看上身,谁能想到衬衣下缘,青筋微凸的大手正握在勃起肉棒的根部,配合女人一次次将糖水菠萝圈套入性器呢? 冷凉清甜的菠萝圈。 黄澄澄的菠萝圈。 套进肉筋虬结,直挺挺的大屌。 至多推过龟头而已,滚圆猩红的龟头穿过圈洞,再想往下推已然勉强。 杜蘅偏要勉强。 裂开了呢。 没关系,陈顺会吃。 他的确吃了,她喂他就吃。 菠萝片可以这样吃吗? 管他的。 小蘅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 陈顺不无昏聩地想。 预支的甘甜在嘴里迸发。 他流了不少前液,不大不小的菠萝圈套过龟头势必沾上,所以盛夏甜味里还有股他的气味。 不容忽视,精赤条条的男人情欲味。 “甜吗?”杜蘅问。 手上还捏着剩余一段。 糖水顺着指缝,缓缓汇在掌心。 她在笑,眼里有天然的情韵。 一种很内敛的春情。 像戳弄河面的细柳,开到猥亵的花,这比直白更能勾魂。 “甜,很甜。”陈顺点头。 他点头还有一个目的——把凝固的脏念头晃散。 把进入她的脏念头晃成豆腐渣。 这回的念头具体到过分。 面对面抱紧,握她的腰,进入她,看她在抽插中颠着圆滚滚的屁股。 不行,陈顺又点了点头。 再晃碎一点。 以为她会将剩下那段再喂给他,杜蘅却伸出舌尖,从腕子一路舔到掌心,最终含住经过他龟头,沾过他体液的菠萝,仰颈,吞了。 她吞了。 真的吞了。 微动的两颊代表她在咀嚼。 脑子轰的一响。 马眼涌出一股亮晶晶的粘液。 陈顺僵住,身体里正在发生一场无比激烈的枪战,硝烟味在血管中疯狂流窜。为自己有几秒卑劣的狂喜而愧疚,他粗喘着,把人搂进怀里。 不知什么时候解的扣子,肉贴肉,将她贴心揣紧。 “……你咋吃了。” 口气沙哑。 罐头里还有,她该吃干净的。 然而杜蘅在回味。 回味他给菠萝带来的,不算难闻的味道。 回味菠萝套进男人猩红性器的瞬间。肉棒翘着,马眼湿润,随他喘息而翕动,套进去,往下推,就像抛出的套马绳套中一匹野烈红马。 那句不能浪费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甜味对她而言是优待。 啧声传来。 乳头一阵刺痛,陈顺低头。 上来就咬,是她常有的进攻路数。 湿软舌尖在两排小齿叼住乳头后对着目标左右扫弄,咬得他痛爽并生,浑身灼热。 她贴在他胸前,咬他。 把另一颗褐色乳头往下压。 等它反抗再拨弄,揉捏,对付它,掐到发红。不忘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白玉年糕似的耳朵。 一连串的小动作,看得陈顺喝了几坛般,射意悄悄往下走。 核桃床锁住阴囊,劫道一般拦截了这缕热流。 他痛了一下。 陈母不舍得拿来装核桃的核桃床,有个孪生兄弟,杜蘅留了一个,用来装他的蛋。锁扣一扣,两个半球状的镂空铁球闭合,把男人沉甸甸、微皱的卵蛋约束在里面。 破译这点,杜蘅在他注视下挺起腰身。 两条胳膊按住男人有力的肩头。 她撑着他,又像将跪坐的他往下压。 俯视,是一个很好的观察角度。 陈顺仰头,眼里噼里啪啦在冒火星。 这样的眼神,毫不遮掩欲望。 杜蘅深吸了一口,吸他从唇缝吐出的气,或者说荷尔蒙。 着实被他产生的情欲气味熏着了,不由面红耳赤,小穴安安静静地抽缩、吐水。 他的气味像一团火。 她刚才吞下去过。 烧得人心脏突突地跳,像无端端害了大病。 那套熟悉的点火推进公式在她脑子里翻涌,核聚变的反应最终会终止于铁,因为铁的原子核最为稳定。 人体内也存在着铁。 她的铁并不稳定。 突然间,绍兴的河出现在她眼前。 河水哗哗流淌。 仔细看,河里间隔着一行踩脚石,蜿蜒到对岸。 踩上去,低下头,你会发现踩的每块石头都是某个字的笔画,拼起来则成了一些男人惯爱对女人进行的赞美。 这是一门不成系统的学科。 男人们无法从任何地方学习到如何正确赞美一个女人的性态美。 他们推举“骚”为最高赞美。 杜蘅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的手抚上男人严朗的脸庞。 勃起着,渴望性交,长了根大屌的陈顺陈指导员的脸庞。 骚是男人带给女人的词汇,是不是该由女人还给男人? 还没想出答案,话已经说出口。 “骚鸡巴。” 话风吹进耳朵,陈顺身姿顿时一直。 油荤越大,营养越好。 她的荤话他从来当作营养来听,一下补给了性器。阴茎猛地跳动几下,折腾了很久,一股股精液才从马眼喷射出来。 浓淡适宜。 是很健康的液态。 “你的精液好烫。”杜蘅说。 还没完全射干净,陈顺喉咙低沙到几乎出血,说不出话。看她揩他的精液,在他乳头、喉结、下颌一一涂开,又说了句: “骚鸡巴。” 这一次是有预谋的。 事后杜蘅睡了个好觉,并不知道陈顺射过一次更加坚挺,性器挺了大半宿。 她不许他把核桃床开锁,他就戴了一夜,文明地服刑。 第二天下午,独自在家的杜蘅在收衬衣时发现陈宝路。 少女掐准陈顺下午出牧不在家,特意来找杜蘅。 宝路扭捏一阵,说了一堆又一堆闲话,不见杜蘅主动询问,只好败阵自招:“嫂子,后天学校礼堂的春耕动员大会,我能不能也去参加?” 她说完,绞动着辫梢,小脸红上加红。 昨天明明还在咒骂凭什么不放李铁梅,搞什么春耕动员会。 她不说,没人知道几个小时前她和同学一起在学校布置礼堂时见到了新来的生产队队长,更没人这么快知道新队长从此在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扎根下来。 杜蘅没有立刻答应她的请求,三四秒而已,宝路着了慌,一慌,什么都往外招。 少女的供词很青涩,很含蓄。 她说:“嫂子,我见着梁队长了,他…他…其实人挺好的,我愿意听他说话。” 一共十几秒,梁队长没正眼看过她,其实只够宝路从外表上判断一个男人“好不好”。梁队长的外表无疑,很好很好。 17/动员会 梁队长出现后,大家才知道原来自己错怪了梁队长。 开春耕动员大会是老校长出的主意。 根本不关人家梁队长什么事。 这个挨家挨户劝人送娃儿上学的老先生,居然两头瞒,没实话。 一边请音乐老师吴丰义腾出礼堂,布置礼堂。一边告诉梁队长,陈家坝上的知青们都热切盼望着,盼望着你在会上做出重要指示。喏,讲台都搭好了,大伙儿盼干了眼,你可一定要上台,好好给大家伙讲讲自己的先进事迹啊! 好在梁队长是个明白人,没有被老校长的热情冲昏头脑。 非但没有,还请来陈家坝上几个地地道道的老农,和台下知青们分享平田整地的经验。 戏台搭好,却换了一出戏。 老农们成了这场动员会的主角。 梁队长尊称老农为特殊的、光荣的、祖祖辈辈智慧累积下的指导员。 一群缺口黄牙的农民被他一个白面书生夸得不好意思,草烟都不抽了。 当然,梁队长并没有直白地揭发老校长,他的话很温和,不失老校长体面,又充满了激情和感谢。 在分享的尾声,他站在台上,面带微笑,向底下来的老农、学生代表们道歉。 “我听说,公社电影队在礼堂放电影时,十里八村赶集一样,拉车扛板凳,不止有本村还有外村的,通通赶来看电影。《红灯记》是一出与日寇斗争,不屈不挠的英雄故事,十分精彩。由于我们队的到来,占用礼堂,让大家少看了一回,我很抱歉。” 台底下朴素大半辈子,又被忽然恭维的老农民忙说哪有的事,梁队长不要这么说。 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宝路也跟着喊。 她一个喊不够,鼓动几个女同学一起喊。 “都怪校长。” “我就说嘛,梁队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地富反坏的做派,你们都听到了吧,他是无辜的,他才不想出这个风头呢,是校长强迫他。” 宝路小声地向同学宣告梁队长清白。 她才十五岁,还不知道成人世界是需要一点油性的。 像陈家坝草潮里的草籽那样,内里藏一点必要的油性。没有油性,一旦与这干燥粗糙的世界发生碰撞,受苦受难的将会是自己。 她的天真也不失可爱。 比如两句话说完,大家都知道班长陈宝路喜欢新来的梁队长。 台上,梁队长正微笑说:“请乡亲们,同志们放心,我在此承诺,春耕结束后,联系县剧团来到陈家坝,为大家演一场热热闹闹的《红灯记》。” 人群静了几瞬。 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啪啪啪啪啪,掌声如潮水般湃来,后浪推前浪。 礼堂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不是电影。 不是幕布。 而是县剧团的演员们一个个扮演起来,在他们面前活生生地演一出。 一个是味道不错但吃了两个月的冷菜,一个是新鲜出炉,镬气十足的酱肘子。 区别就在这里。 尤其学生们很领这份情,通通起立,鼓掌。 温文周正的梁队长露出一点受宠若惊的表情,渐渐跟着笑了起来,鼻尖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子。他说,大家能喜欢,真的太好了。 说这话时,梁队长整齐的白牙露了出来。 他是单眼皮,皮肤白皙,大概是天生白的底子,耳廓都泛着粉晕。解开那条男式细羊毛红围巾,你会发现他的衣领没有一颗扣子是松开的,全都规规矩矩扣着,始终抵在喉结下方,挺括地护着脖颈,很是得体。 这样一个人,眼里无垢,面上无尘,一片朗月清风。 在古诗不被看重的年代,这是一个诗性的男人。 完全唐诗式的男人。 月照花林皆似霰。 月光照在花林上,如一层雪霰。 他安安静静美着。 不会,也不敢,妨碍任何人。这是诗韵束缚下,精心凝结出的美男子。 宝路心脏库库地跳。 跳到快呕出嗓子眼。 十九岁,那么梁队长只比她大四岁。 不算很多。 她看见梁队长走下台,和坐在最前排的校长、吴丰义等原生产七队的知识青年逐个握手,当然也包括她嫂子杜蘅。 直到看见梁队长和杜蘅握手,宝路才醒悟。 她忽然懂得了,为什么三哥那么喜欢杜蘅。 为什么三哥非杜蘅不娶。 把她看得比宝贝还宝贝。 天啦,梁队长就是男版杜蘅。 学识使他们气质天生和别人不一样,清冷,温柔,不卑不亢,高级人一个。 美得那么远又那么近。 刚才的讲话里,梁队长说自己也是浙江绍兴人。 宝路已经在前一秒决定好,从此以后,在她心里,绍兴就是首都,她的首都。 何况梁队长对谁都一视同仁,对美与丑一视同仁。 他和杜蘅握手的时间,与头上只有几根毛的食堂马师傅握手的时间是一样的。不因为外表美丑有区别对待,或者多少一点停滞。 宝路看得很仔细。 心里在掐秒表。 和杜蘅,一秒,两秒,结束,下一个。 和马师傅,一秒,两秒,结束,下一个。 很好。 嫂子杜蘅的美丽成为了她检验男人的钢尺。 “梁唯诚。” 握手礼进行中途,有人直呼梁队长全名。 18/洗澡水 华红霞姗姗来迟。 赶路让她受累,出汗,因此调门并不高,很快被礼堂热闹的人声刮下去。 头顶热汗,背顶冷汗,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一股更大的生理恶感压下先前在闵秋雯家里获得的那股,她甚至握住拳头。 居然真是这个痴汉,浪荡货! 居然真的是他! 想到杜蘅,华红霞像个护崽的母鸡,浑身羽毛奓立,直视居心不轨的黄鼠狼。 尽管黄鼠狼披了层人皮。 她知道人皮底下是一张什么样恶心的嘴脸。 黄鼠狼并没发现华红霞,礼堂里绝大多数人都没发现华红霞。大家热情高涨,持续不下,还沉浸在梁队长许诺的县剧团演出中,都在听梁队长和老校长握手时说什么。 “……哪里,知识青年应该和工农结合,去农村改天换地,广阔天地炼红心嘛。” “是是是。” 一向能言善道的老校长在梁唯诚面前,只有点头说是的份儿了。 毕竟梁唯诚才把他从一场两头瞒的官僚主义里拯救出来,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可以不小。这个年轻的后生是他恩人,哪怕年轻后生现在嘴上要做他老子,老校长也会是是是。 这时,杜蘅发现了出现在礼堂后门的华红霞。 显然,华红霞为梁唯诚而愤怒。 为先进的梁队长就是先进的梁唯诚而愤怒。 杜蘅心里很平静。 她知道华红霞不想接受这个现实。 但这就是现实。 她已经平静地坐在凳子上,听完一场华红霞错过的精彩动员会,并且和这场老农、知青、学生团结一心的动员会的策划者握了手。 梁唯诚在假装不认识她。 他的手也假装不认识她。 他装得很好。 好到好像今天之前从没见过她,从没偷喝过她的洗澡水。 “广阔天地炼红心?呵,没憋好屁,梁唯诚,炼的是不是红心不由你说了算!” 这是皮黄戏的调门。 华红霞骂人时专用。 “韭菜和大麦,你分清没有?” 在礼堂肃静后,她又追加一句。 直戳梁唯诚肺管子。 梁唯诚停下来,看向礼堂向内敞开的后门,那两扇大绿门漆色斑驳,一副苦命相。 杜蘅也正走向那里。 他的目光开始有些晃荡。 华红霞发现,抢上两步,用自己大半身子护住杜蘅,同时也挡住他的目光,哪怕那目光里没有猥亵。 气氛凝结。 虽然时间很短,梁唯诚在学生们心中树起的好队长,好青年的形象硬度是足够的。忽然跳出个人,直呼其名,说话带刺,就算是老师,也必须接受陈宝路等学生们质疑的眼神。 “你谁啊。” 第二排坐在中间的女知青许蔓蔓没好气。 她没起身,只扭头。 对方不值得她起身这个想法明显写在她脸上,很重的军干子弟气也写在她脸上。 梁唯诚可以原谅满口谎话的老校长,可以和满嘴黄牙的老农民好好说话,不代表她许蔓蔓也可以。 才受过工宣队的骗,许蔓蔓最讨厌骗子了。 天知道工宣队怎么骗他们的。 工宣队说陈家坝他们考察过了,那里的贫下中农已经盖好了大瓦房,还修好了大游泳池欢迎你们。你们转插陈家坝,和七队合并,主要是改变农村落后面貌,了不起啊。那儿的柿子甜极了,土豆结得比西瓜还大。 结果呢?吹得昏天黑地,骗子一个。 正憋着气没地方撒。 许蔓蔓一出声,有人在心里说完了。 为许蔓蔓说的。 和华红霞斗法,准没好下场。 事实上,对上一眼,从小养在上海的娇娇女已经在心里挂上白旗。好尖利的眼神,她那师长爸爸,陆军野战医院护士长妈妈都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红霞,好久不见。”梁唯诚坦然笑着,转头对许蔓蔓介绍,“华红霞是我在绍兴中学时的同班同学。” 温润和气的嗓音,侧面为华红霞解释。 解释对方为什么没好气。 老同学之间有点薄情分,说话哪怕尖酸一点,没什么不能原谅的。 众人开始在华红霞脸上探询。 探询她和梁队长是不是有过什么恩怨。 实际上,只是“红霞”两个字把华红霞恶心坏了,年夜饭吃的那只鸡都快呕了出来。 何止是同学呢。 她和梁唯诚还是时任绍兴中学校长的杜仲明最为喜爱的两个学生。 她还是梁唯诚偷喝杜蘅洗澡水,事发之后,向知青大队举报杜蘅利用美色,企图腐蚀他的整个事件的目击者。 老校长趁着华红霞恶心的空档跳出来,打圆场。 累了一上午,大家喝口水嘛。 “什么水?”华红霞没功夫对付许蔓蔓这种小鱼小虾,她看准了梁唯诚,一句话接得很妙:“我的老同学梁唯诚在喝水的问题上,可有讲究了。” 老校长慌了,以为要预备茶水。 杜蘅正挨着华红霞,信任地挨着。 两年过去,她更美了。 在今天见到她的第一秒,梁唯诚的心几乎趋于停搏。 之后似乎真的停搏了。 否则他怎么可能如此完美地完成了只有死尸才能完成的,对她视若无睹的任务? 他有直觉。 直觉杜蘅并没和传闻里与她结婚的乡野村夫发生过什么,她的气味还是和以前一样,清新甘甜,十足处女气,没有染上任何一个男人的臭味。 万幸。 谁都不配享用她。 老校长还在问喝不喝茶,梁唯诚看着她们肩臂的贴合处,回答得很自然。 “没有讲究,入乡随俗。” 杜蘅笑了。 嗤的一声。 她的笑声,照理来说应该很轻,梁唯诚还是听到了。像电流击中他停搏的心脏,拯救了他危及生命的心率失常,心脏在电击的苦楚中苏醒过来,开始产生起搏节律,带动血液循环。 所以他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红进一丝不苟扣好的衣领下头。 他被她的嗤笑拯救,又被扼住喉咙。 这种窒息的感觉,会因为不久后骑着黑色顿河马,出现在校门外的男人而加重。 19/贱狗 无论河面开不开冻,天气暖不暖和,草坝子上一年四季有狼。 每逢马场出牧,陈顺腰间总别一把填满子弹的五四式,今天也一样。 梁唯诚这样诗性的男人对村民而言是异类,陈顺这样野性十足,端正又危险的男人对知识青年而言亦是异类中的异类。 哪怕从小在上海长大,认为出了南京路没有一个地方不是乡下的师长女儿许蔓蔓,也没见过这样凛冽、刚毅、容易让女人浮想联翩的男人。 那把手柄微斑的五四式,简直画龙点睛。 一群女知青在讨论,这位精悍骑兵般的男人姓什么,叫什么。 有人从一向好说话,陈家坝活雷锋的吴丰义口中打听到些许关于陈指导员的英雄事迹。 这下更了不得了。 陈家坝竟有个陈顺。 荒村野地出山珍。 高大英俊的男人弥补了大游泳池,比西瓜还大的土豆缺失的遗憾。 女知识青年脸皮薄,要是她们肯多打听打听,不止英雄事迹,还能听到寡妇们早年对陈顺火星似的冷硬目光的大胆评价 ——被他看一眼,哪哪都软了,就想怀他的儿。 这里的“儿”是个暗语。 可以是孩子,也可以是鞭子。 许蔓蔓不知道自己红了脸,盯着扶杜蘅上马的手掌,她突然很渴望陌生男人把她逼到墙角。 接下来,他可以亲吻她。 用最粗鲁最野蛮的方式。 她身后的梁唯诚,温润面具下,一股钻心的刺痛正在疯狂地生长,没多久爬满心房,叫他快要窒息而死。 生产六队来到陈家坝的第一顿开火饭梁队长缺席了。 村长用羊肉汤招待他们。 这是好饭。 冷却之后,碗里羊汤能结出一小滩货真价实的羊油。 梁唯诚在分配给他的土房里站着,看羊汤凝固出羊油,看同伴王喜春替他打来的好饭好菜冷了个透。 他走到铁丝脸盆架边,捧冷水,洗了把脸。 没有解开束喉的扣子,没用毛巾,水珠顺着他白皙诗性的面目往下淌,领子被打湿了。 脸盆里晃荡的水像是融化的温润面具,伪装洗去,渐渐暴露出邪性的笑容。 “我们才是天造的一对。”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不是奔着做芸芸众生一份子来的。陈顺也是男人,男人有的恶习他不可能没有。男人没一个不下贱。” “杜仲明也一样,你不是知道吗!” “阿蘅阿姐。” 他自言自语,呼吸渐粗。 开始第五次回想自己今天在台上说过的每一句话,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马脚,是那句——我也是浙江绍兴人。 “也”就是他的马脚。 语境中明显透露出,现场已经先有了一个绍兴人,所以他“也”是浙江绍兴人。否则他的“也”就是个病句。 杜蘅那么聪明,她不可能听不出来。 他装,却希望杜蘅撕破他的伪装。 哪怕用和华红霞一样,带刺的目光看他一眼也好。 可她没有。 她清静安闲地坐在椅子上,不认他。 她嗤笑了一声。 她是故意的。 她太聪明了,不是一般人。 她的笑根本什么意义都没有,她知道他会主动去揣摩,又为揣摩不出答案而焦灼,一定是这样的,她在惩戒他吗? 压抑使周正面孔有些扭曲。 梁唯诚突然涨红了脸,猛烈地扯开衣领,两颗扣子嗙的飞弹出去。 他也跌坐在脸盆架边,文弱了起来。 像个落榜的玉面书生,才淋过一场大雨。 雨打青竹。 竹叶难舒。 破碎感加深了梁唯诚中式美的深度,使之看起来孤弱清俊。 他最大的疼是他的出生,其他的疼不过是痒,杜蘅则是痒里的痒。引诱他成为一条贱狗,训练他在人群里闻出的她的气味,筛出她的呼吸。 她是特别的,和谁都不一样。 他对她,是动物的直觉。 天生一对的直觉。 他对她,总有不能控制的讨好念头,宛如贱狗生来要讨主人的好,哪怕挨上几脚,也会谦卑地爬到她身边,既兴奋又没出息地摆出奴才样子,舔她的鞋,她的脚。 得知杜仲明丑闻那天,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比小时候被接回梁家,认祖归宗还要快乐。 太好了,杜校长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背负这么大一个丑闻。而杜蘅,作为杜仲明唯一的女儿,她必然,也必将继承父亲的耻辱。 这就是耻辱的世袭制! 他这么了解,恰因为他的身上也有一份世袭耻辱。 天大的耻辱。 他的父亲是浙江鼎鼎有名的明史大家梁航,梁家书香门第,梁父毕业后留在北京着名学府任教,一边主持编写《中国历史回眸》等以历史学科为主的读物。 梁唯诚长什么样,梁父年轻时也就长什么样。 一个温文尔雅,治学严谨,人人尊敬的大先生,却也犯错。 梁唯诚正是错误结出来的果实。 他年轻的母亲利用贞洁使年过半百的大先生失了贞洁。 原来大文豪也干这事。 不但干,且拉着乡下下人的乡下媳妇干,没名没份,把自己滚烫的种子撒进别人媳妇肚子里,结出个苦果,生出个娃。 要不是成为梁父硕果仅存的儿子,梁唯诚永远没资格踏进梁家大门。 只要他一出现,投射在他身上的眼神便万分玩味。 乡下女人到底凭什么让大先生丢贞洁? 她美艳? 她淫荡? 她是不是像撅着自己滴水性器,在雄性面前招摇的母狗,撅着白花花的屁股勾引的梁大先生? 梁唯诚与母亲生活了十年,他身上有一半乡下女人不清不爽的血液。 他比谁都清楚,方脸盘,大腰胯,老实本分在乡下烧一口老虎灶①讨生活的女人,和梁父文人朋友们香艳想象中的,完全不是同一种人。 乡下女人为怀上野种蓄意自杀过两次。 她恨死了酒。 梁大先生喝了酒,不认人,滚到了她身上。 在梁唯诚成年之后,他将发现自己可以晨勃定义为自己的“成年”,尽管那才十岁,他背着烧老虎灶的女人做了一件事 ——喝酒,喝到烂醉,试看自己的性器是否能勃起。 验证结果让他充满希望与喜悦。 从此他窥见了男人卑鄙无耻的真容,裹在温良恭俭让底下,最卑鄙最无耻的真容。 哈哈,原来完全烂醉的男人性器根本无法勃起。 更别说插进女人身体里,播撒种子。 梁大先生,不,爸爸,你说谎。 你没醉。 哈哈哈哈。 —— 【注】 老虎灶:烧卖热水的小铺子,给人灌热水的小本买卖。 20/揭发 po1 8ag.c om 他的出场方式有误。 一出场,就是大错特错的代表。 痛苦和耻辱世袭制,继承在他身上。很高兴仙女坠下凡尘,摔进泥淖,再一次证明比起光荣,耻辱更具有继承性。 人不那么热衷于别人的光荣,别人的光荣会使自己渺小。耻辱不一样,看别人耻辱,自己反而高贵。 感谢杜仲明杜校长,犯了如此大的一个错误。 比他爸的还荒唐。 杜蘅和他,从此更配了。 1973年,杜蘅离开大西北核基地,转入西宁东台村插队,比起后到的华红霞,梁唯诚早了足足三个月见到杜蘅。 他独享她的美,足足三个月。 那时杜蘅双眼感染未愈,眼眶总是潮湿泛红,显得楚楚可怜,右手冻疮情况不大好,只能用左手书写。 杜蘅重获新生,病来如山倒,睡了两天两夜,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他。 她说他气息奄奄的样子,更像个病人。 他笑了。他只是累,夜里不睡看她看累的。 多年讨好父亲的低姿态加上杜仲明对他的喜爱,甚至他不算清白的低贱出身,周正清秀的面目,这些条件都被他使用到了极致。 用来博人同情。 用来博人喜爱。 获得杜蘅的信任,是一件颇为艰难的事。 他自认为达成了大半。 杜仲明的自杀她是否亲眼目睹,梁唯诚不知道。但他可以确定,杜蘅长时间的失眠症和哪怕病重依然会梦中惊悸这两点,都与杜仲明的死有关。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d z. co m “为人子,唯一意味着不自由。” 这是杜仲明对梁唯诚说过的话。 他一直认为,这是杜仲明杜校长特别关照他的根本原因。 他和杜仲明一样,稀里糊涂成了父亲唯一的,硕果仅存的儿子。 因此获得对父亲进行更深度讨好的资格。 他惯会讨好人,那一套公式套在杜蘅身上,渐渐有了收获。 杜蘅偶尔会对他微笑,偶尔也会看他眼睛。 可惜后来来了个华红霞。 以及陆续识得杜蘅美貌的男人女人。 男人的喜欢,最终要落到一个实处,肉滚肉。对杜蘅秘隅的幻想他有的是,夜深脱下文人老父给的虚伪皮囊,他有的是不清不爽的低贱。 他大胆想象,杜蘅的脚踩在他的性器上。 用脚趾搓弄他的龟头,用力踩他,蹂躏他,救救他。 或者坐到他脸上来,命令他舔她的性器,他会甘之如饴。 他装累了。 让他名正言顺做一条贱狗吧。 承认他的诞生来自一个虚伪的老文人对一个乡下年轻女人起了蓄谋已久的淫心,并且以喝醉了为借口。 梁唯诚爬起来,喉咙干燥。 他迫切需要一点水来润泽。 想起那盆洗澡水,两年过去,香气还在喉咙里活着。 杜蘅的美不是空穴来风。 其父杜仲明是有名的美男子,精通四国语言,才华横溢。其母潘晚吟出身军人世家,从小跟随舅父游学欧洲,毕业于德国音乐大学,回国后在大学担任声乐主任,这是朵天生政客养出的铁木兰,绝不是一般的深闺小姐。 两人结合,生下杜蘅。 她身上的每一处美艳,皆有史可考。 好在杜蘅清新的文气与不清爽的政治成分,可以给肖想她的荷尔蒙们败败火。 他不一样,他对她的火从十一岁小洋楼圣诞晚会那天一直燃烧到现在,永远不可能熄灭。这把火几乎烧干了他的理智,他需要水份,暂时熄火。 固定在周二下午洗澡的她临时被工宣部叫走。 走得很急,核基地监号一呼必应的囚犯生活在她四肢烙下肌肉记忆,她果然没去倒水。 他的预谋完美无缺。 一盆还在晃荡的水纹。 热气沤人的六月,他像在沙漠漫行数年之久,突然获得一盆水的可怜人。不是喝,而是吞,吞吃般一连几口,吞她的洗澡水! 仿佛再迟半秒他必然没救,活活渴死。 狗一般的嗅觉告诉他,她的水很甜。 毛巾拧过搭在盆边,之前也许杜蘅用它沾水,擦拭过她的双乳,以及性器。 梁唯诚弯着腰,一边掬水往嘴里吞,甚至是咬,一边幻想稍后解开皮带,放出已然挺起来的肉物,套弄,抵在她毛巾上射出来。 工宣队会留住杜蘅。 时间还算充裕,他可以把毛巾洗干净,原模原样摆回去。 从此阿蘅阿姐会用沾过他精液的毛巾擦拭全身…… 只是想一想,几乎称快地溺毙在幸福泡沫里。 幻想是无罪的,尽管梁唯诚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 十几年来的生活,甜头实在少得可怜,拢共加起来,还不如几口杜蘅洗澡水给他的快乐多。他在毛巾上落了个吻,亢奋而谨慎,仿佛那是杜蘅的唇。 他把初吻交给了她的毛巾。 快乐到呼吸沾染上浓重的鼻音。 如果不是发现门前站着的杜蘅,或许再过几秒,他能快乐地滚下眼泪来。 那张清水芙蓉一样的小脸冷冷地看着他,仿佛看穿他先前的、现在的、将来的所有曲折离奇的脏脑筋。 她走得匆忙,头发没法擦干,水珠不断从发梢滚下来,打湿肩膀。 梁唯诚忽然觉得那不是水珠,而是他的眼珠。 不断从她身上滚落,没有权力粘附在她身上。 “出去。” 杜蘅将门扇彻底推开。 两个字从耳边擦过,没有太多情绪,她连愠怒也是冷淡的,梁唯诚却像被捅了一刀。 他这一辈子不被允许进入很多地方。乡下人笑他是野种,当过街老鼠一样丢石子,取笑。后来梁家下人背地里喊他做乡下狗母下的崽,诺大的梁家,允许他走动的只有一间屋子,有时还没踏进其他地方,梁家老太太的“滚出去”已经盖到他脸上。 而她也叫他出去。 这个世界不容他。 她也不容他! 不可以,不可以。 梁唯诚委屈极了,皱着眉头解开衣襟,狠狠抓起杜蘅的手,迫不及待向她呈现自己,和她分享自己的身体。在手指贴上胸膛那刻,他浑身一悸,颤抖着虔诚地说:“我爱你,真的,爱你……” 他说了无数个“我爱你”。 句句肺腑。 不像表白心迹,更像丧家犬的哀求。 抓她冰冷的手往胸口狠狠按入,希望她破开皮肤,伸进去,抓他的心脏,挖沤在心里那么多年来隐蔽的爱意。 对她的爱意。 杜蘅没有像看疯子一样看他。 她仅冷漠地将手从他潮湿,滚烫的手掌里抽出来。这比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他还要可怕。 直到梁唯诚被推倒在地上,他才发现一道来的还有华红霞。 他太投入了,投入地喝洗澡水、对杜蘅诉衷肠。 直到此时才找回一点理智。 后者眼中他总算看见正常人看疯子,看变态的眼神。 华红霞不止看,还骂他,骂他没有羞耻心,并没有问候先人。那时华红霞对待他这个老同学尚有一点客气,更多是不可置信而已。 她提到杜校长,杜校长对他们两个的好。 梁唯诚抹了把脸,从地上站起来,强忍着心痛戴好面具。 如果杜蘅不接受他。 他也不接受这个世界。 他说:“杜仲明是重大政治犯,思想上存在着不容忽视的错误倾向,私德更有问题。华红霞,作为同学我必须提醒你,谨慎使用你对杜仲明的称谓,你对他的称谓,代表你的政治主张!代表着敌我分野!” 华红霞愣住了。 三人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运动,清楚知道这句话有多重。 今天之前,梁唯诚不是这样子的。 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至此,杜蘅正眼看了梁唯诚一眼。知青大院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风里有蝉声还有槐花香。在槐花清白的香气里,梁唯诚逃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队长和保卫科几名女干事敲开了杜蘅房门,或可说是擂。 擂门声把院里所有知青都吵醒了。 几年文攻武斗让大家对擂门声异常敏锐。 众目睽睽下,大队长说梁唯诚揭发了杜蘅,现在她有思想上的错误,必须接受大队审查。 不但说给杜蘅听。 也说给所有人听。 “冂”字型排列房间的知青大院,无数敞开的木门,挤出乌泱泱的人头,所有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只有一扇门没开。梁唯诚躲在门后,冷汗伴着眼泪无声齐下,两手鲜血淋漓垂着。 如果杜蘅不能属于他,也就不能属于任何人,谁都不配享用她! 他是先进知青代表。 她是曾经的囚犯。 女囚犯利用美色,企图腐蚀大好青年,合情合理。 他先咬了她。 狗是会咬人的。 身上流着的那一半父亲的血帮了他一把,在杜蘅咬他是流氓之前,先咬了她。 无耻、虚伪、衣冠禽兽、温良恭俭让、口上仁义道德,心里男盗女娼、全是他想摆脱又摆脱不了的生父基因。他不想成为父亲一样的男人,到头来还是做了跟他一样的人。 21/冰河 梁唯诚听见华红霞跟了出来,坚持为杜蘅辩驳。 “他说谎!” “为什么梁唯诚不用接受审查?就因为他是先进知青代表?未必先进知青代表不说谎!” 大队长劝她:“别想泥佛救土佛,你华红霞一个疯子妈,一个走资爸,你的账还没算清呢,哪来的胆子插手这件事?组织上啥不知道,干部们不是睁眼瞎,不会污蔑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 一下揭穿华红霞老底。 是好心,也是威胁。 梁唯诚贴着门扇,心知这是个烈货。 果然,华红霞突然大声呵斥:“梁唯诚你出来!” 手掌潮呼呼一片,破碎的玻璃渣子还扎在红肉里,一点不疼。梁唯诚弱病似的,开始蜷缩身躯,白皙的脸上皮肉在抽搐。 他不出去。 华红霞怒极,会喊出杜校长来。 他等她喊出对重大政治犯的尊称来。 杜仲明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恩人,对梁唯诚恩情更大。 那封他铁了心要做父亲贞洁代理人的信,他在信上写:我不想再称她为母亲。爸爸,我求你了,我面朝着浙江杭州城的方向,向您跪下……。 只有承认他是男人一方并不情愿的性交的结果,承认生母的淫荡,他才能摆脱痛苦的乡下生活。他意识到,他写了这封信,偷了家里的钱赶去杭州寻父。 梁家大门紧闭,像一张缄默下垂的嘴唇。 无比威严。 威严地拒绝他。 大雪天,他几乎成了雪人,快冻硬了。最后是一位从雪弗兰轿车上迈下来的天神扶起他,拍他身上雪粉,邀请他进车取暖。 绍兴中学的校长杜仲明,意外成为他的邮差,把这封无望的信送到他生身父亲梁航案上。 喊出来吧。 喊出“杜校长是怎么对你梁唯诚的!梁唯诚,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偷喝阿蘅洗澡水的是谁,你编谎害的是谁”。 喊出来吧! 和杜蘅一起接受审查! 到那时候,他会和组织上说明,用一套事先预备好的说辞,救她们于水火。 恩威并施,他要获得杜蘅。 就像他要摆脱生母,摆脱穷困,靠近父亲,靠近光明一样坚定。 那个“杜”字已经飞出华红霞的嘴巴,眼看那一串忘记敌我分野的话呼之欲出。 “红霞,你只穿了一只鞋。” 杜蘅很少见地在公众面前大声说话了。 先前有人甚至谣传她是哑巴。 她请华红霞回屋,把鞋穿上,套用了一句语录上的话,表明自己相信大队长所说的,不会污蔑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 她的配合,让局面一下松缓。 有的人,是可以把话说出如沐春风,镇定人心的功效。 梁唯诚怔了一刻,痛觉开始恢复。 一起恢复的还有后悔。 然而不等他后悔个彻底,短短几个小时之后,擂门声再度在知青大院里响起。这回来的是男干部,敲的是梁唯诚的房门。 他们带走了他。 众目睽睽之下,很不客气。 更不客气的还在后头。 他枯坐到夜色降临,一束手电拧出的毒猛白光遽然打在眼珠上,接着干部们洪水似的涌进来,把他围了起来。其中一个天津人用不普通的普通话气恨地朗读起一篇文章。 《说解皇帝朱元璋》。 作者,梁航。 1960年3月刊登于杂志《独立评论》。 “梁唯诚,老实交代,你父亲梁航写这篇文章想影射谁?” 天津人鼓着眼珠,把一本语录推到他面前。 明史专家梁航写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主写朱元璋与胡惟庸,胡惟庸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宰相,结局惨烈。梁航梁教授那时整六十岁,在学界颇有威望,他甚至开创了一个顶时兴的学派——影射史学。 明代如汪洋大海,由他在里头桀骜不驯地捕捞。 捕胡惟庸、捕蓝玉、捕永乐皇帝、捕严嵩父子、捕胡宗宪、捕海瑞,做他的阶级文章。 十几年前,杜蘅才三岁。 她是从哪里读到这篇文章的?! 她提起这篇文章,她想做什么?! 卑劣的人对危险嗅觉从来比君子灵敏许多。 君子会做人性与正义的痴梦,他们不做。 梁唯诚像吞了块石头,沉甸甸坠在胃里。 不会的。 他可以确定,1971年杜仲明事发,跟随父亲落难的杜蘅应该很多年没摸过书了。那她又是什么时候,什么契机下读到他父亲销毁过的文章? 一字不差记诵下来,像是预料到会有今天。 不可能的。 她预料不到。 谁都预料不到历史前进的轨迹! 梁唯诚回想起杜蘅,打出个寒噤。 像卧躺在冰河面上。 冰面凝结不动,底下刺骨的水流没有凝结,依然可以吞没一切无知的生灵。 对杜蘅产生的惧怕让他觉得冷,冰冷之余,爱火竟然在一场严肃的审讯面前烧得更旺。 迫切想讨好她的心到达一个高峰。 他承认,他有点贱。 也许不止“有点”。 那边,安然回到知青大院的杜蘅此时正和华红霞面对面吃馒头。 废柴油灯平等地熏着两张脸。 她把自己菜碗里几条油荤捡给华红霞,华红霞又连本带利夹还给她。 杜蘅不想吓到已经十分不安的华红霞,所以并没把脱险办法说得太详尽。 她像梁航捕捞明史一样,捕捞梁航自以为清高的文骨。不是无中生有,无需润色污蔑,原文的样子足够让梁航以及梁唯诚父子在他们自以为擅长的栽赃领域好好吃些苦头。 尤其梁唯诚。 他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审讯。 知青大队队长与干事们撒开的阵势算温和,对他而言,却是极重打击。 他用心经营的“先进”,有了裂缝。 不看别人的眼睛,不和别人多说话,但杜蘅的心、眼、耳无不在听取他们说了什么。 比如大队长的“泥佛救土佛”,难道她不可以拿来做文章么? 泥佛是什么佛? 土佛又是什么佛? 佛,可以存在吗? 大队长,你认为呢?很多人都听到了啊。 杜蘅用大队长劝华红霞的语气反劝大队长,是好心,也是威胁。她完全可以在自己天生软糯的嗓音里加上淡淡的无耻,运用得比谁都自如。 这并不比各类算式复杂。 无耻是最容易习得的知识。 核基地两年不长不短的生活,在她身上捶打出来的东西,比洪水猛兽还要吓人。 谁非要看,她可以拿出来。 相信大队长听懂了她的话,会“好好”对待梁唯诚。 半个月后,梁唯诚从困境脱身,又不完全脱身。 他照旧早起挑水,挑整个知青大院需要的水,花更大的力气讨好远在浙江,摆平此事的老父亲,以及某些知道他低贱出身的“同志们”。 来往反复,夏天衬衣单薄,担子磨破肩肉,长水泡,挑破水泡,继续挑。只能等着身体适应,水泡变成一层茧。 整天下来,徒留悠远酸臭味。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 挑完最后一担水的他见到了杜蘅。 是杜蘅让他见的她。 她一个人站在这座二十年代某个军阀留下的二楼长廊上,手拿一颗新鲜欲滴的西红柿,正吃着,冷冷垂视他的样子,自上而下。 投来的不是眼神,是竹叶青之类的蛇在吐信子的声息。 春天播种,夏初收获的西红柿在她手里。 半个月前播种,今天收获的回敬结果在她眼里。 狼狈的梁唯诚仰望她。 浓荫匝地,蝉声含蓄起来。夕阳的光洒在杜蘅脸上,纤长睫毛在小脸上盖着淡淡阴影,风把她鬓边的一缕头发吹到嘴边,她挑开,才咬的下一口。至始至终,垂看他,冰河般往外冒冷气。 她平板的眼神落在他脸上,西红柿好红,红出了血光,恍若在啃噬他的心脏。 汁水是他流出的鲜血。 可以再来一局,反正梁航值得挖掘的文章多的是? 这套卑劣的把式她可以玩得更出色。 似乎听见她文静表情下的心声。扁担两头木桶空空,梁唯诚的肩还是被压低了几分。 22/球状闪电 挂霜柿饼咬开,软心流了出来。 陈顺在院子里给他的黑色顿河马检查蹄钉,晚饭后杜蘅搬来椅子,坐在门边,一面吃甜滋滋的流心柿饼,一面看他忙碌。 给马上钉要掌握好掌钉的深浅和斜度。 不能向内倾斜太多,会钉到蹄肉,前蹄圆,后蹄尖,既好看又吃劲,马跑起来不受罪。 这是陈顺从前教她的。 他干活时喜欢脱了上衣,一盏老马灯放置在不远处,暖黄的光配合汗水,给隆起的胸腹肌肉镀上一层诱人的蜜色。 他忙活一阵会抬头往这里看她一眼。 勾勾嘴角,继续忙碌。 星星在天上闪烁,微风轻拂,这样的夜色好安静,好平实,可以确定没有一丝丝危险的阴暗潜伏其间。 梁唯诚不足以占用杜蘅的思想。 出了学校礼堂,她就把梁唯诚抛了。 忙好后陈顺洗了把手,坐在门槛上,等手热了才去握杜蘅的手。 两人无声看着星空,看星星含情脉脉,打闪。 没过多久,杜蘅用拇指在他掌心搔痒痒。 她总有办法用一个小小举动征服他。 陈顺抓来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轻轻揉着,先是说了一句往后不用陪他回父母家,又问: “媳妇,球状闪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都多久的事了,他突然问起。 要不是杜蘅珍藏着这份回忆,一时间也许真接不上他的话。 球状闪电通常会维持几秒,但那次在马场草坝子上撞见的,几乎长达两分钟之久。 1975年12月8号,十二节气的大雪,一场雷暴代替该有的大雪。 时任女子牧马队队长的闵秋雯临时调杜蘅行动,去出牧点附近找找昨天丢失的几匹母马。 华红霞上场部去领挂面,陈顺也不在,怀疑自己军装丢失与杜蘅有关的闵秋雯总算等到一个可以让小贼吃点苦头的好机会。 天上打出的闪电盘根错节,雷声滚滚。 杜蘅手里只有一件胶皮龟裂的军用雨衣。 她还是上路了。 天黑得像墨鱼受惊后喷出的浓汁,暴雨前的大风刮到人脸疼,一头没干透的长发发尾朝向哪里,风向也就朝向哪里。 好在大西北戈壁风沙做过她的老师,教过她起大风时脚板心要当犁用。 那时她不知道,老天会给她一份厚礼。 所有物理学家求之不得的厚礼。 “杜蘅!” “杜蘅!” “别过去!危险!” 陈顺半摔半滚下的马鞍,以虎豹瞬间进化成直立人的姿势冲向她,速度不亚于一道闪电。 在破帐篷里听到她的“日你先人”之后,陈指导员对她愈发寡默。杜蘅不知道,陈顺这段时间内心因她而生多少煎熬,只听见他用颤抖到近乎恐惧的声音唤她。英雄也会惧怕自然界未知的结构吗? 她听见了,没转身。 “杜蘅!” 口气更为焦躁。 她立在原地,任由风刮她,隔着一华里,看老天给她厚礼。 没有留意,空气中其实有浓烈草皮灼烧的焦味。 昏天暗地间,邪风呼啸像鬼在哭。 球状,中心透明,由直线运动改为在静止位置上旋转的奇观。缓慢的,独立的,这团东西仿佛正在调查陈家坝这片干枯发白的草地! 它能穿透墙壁,穿过关闭的窗子。 也许也可以有效约束不稳定质体,实现受控核聚变。 这是,球状闪—— “啊——!” 她失声惊呼。 思绪骤然被打断,双脚离地,男人有力的膀子捞住她,铁一般钳制住,把她夹在腰间闷头往回带,步子迈得奇稳奇大。 这么大的风,他究竟怎么做到的? “陈指,放我下来。” “陈指。”她扭头,发现自己和奇观渐渐拉远,突然猛烈挣扎起来,可惜于事无补。 “放我下来,陈顺!那是球状闪电!” 陈顺没听清。 随她在他手中鸭子扑腾。 风一刮,她的声音就碎了。 他抱起她,把她投到马背上,杜蘅立刻跳下来,还没迈腿就被他一把揪住。他吹了一声马哨,马匹立刻跪伏前蹄,他又锁她的腰,再次把她抱上去。 这回掐在腰间的手没松开。 她的腰,裹在棉袄里还是那么细,这样的身板,好胆量敢离滚地雷那么近,真不要命了! “我说危险,听到没有?” 他的眼睛刮到血红,杜蘅拔起他的右手,一口咬上去。 齿尖钻进皮里,他感觉到她齿排在抖,细微地抖。 陈顺眉头舒开,手指渐渐收拢,拳头送更多到她嘴边。 咬吧,随你咬。 情急之下抱住她,是他出格了,咬吧。 “危险。” 他的口气软了下来。 甚至有些无奈,直看进这双奇美的眼睛深处,口气更软了,“别过去,好吗?” 这时,杜蘅才发现他右脸不算轻的擦伤,鬓角有块皮掀起来了,血点正往外冒,在她注视的几秒中汇成一条血流,缓缓冲掉脸颊上的沙泥。 他粗硬的发,一半也是尘邓邓的。 风一大,容易吹跑五官。他不一样,五官稳稳定定地扎根在脸上,严朗端正,一点不肯向风妥协。极度恶劣天气下,眼睛竟这般亮,宛如有雷电在瞳孔里打闪。 “球状,闪电。” 杜蘅重复,感觉被风沙呛了喉咙,只好用手指当梳子,梳开他的拳头。 球、 状、 闪、 电。 她在他手心写字。 过程中,眼神一刻不离两华里外的光体,噼里啪啦的电光聚在她眼中,像嵌的另一双眸子。 这双暗淡无光过的眼睛,遇见了她一生的理想。 “球状闪电?” 陈顺看她风沙中吹白的脸,无奈地笑:“你给起的名字?” “还挺贴切。撞上去横竖死球,可不得叫球状闪电,好个球状闪电。知道你还往前撞?!” 刚才的狠劲早就没了。 他抬手,护在她额角,挡住暴风里不停刮打她脸颊的长发。 杜蘅太高兴了。 不受控制,蹦出许多许多陈顺从来没听过的东西。卡普坦,暗物质,拉马努金,通过核反应从原子核里释放出的能量…… “它变色了!” 悸动作祟,杜蘅捧住陈顺的脸,忽略他的惊诧,扳他去看。 反正他瞪大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很适合观看变色中的球状闪电。 23/猜(h) 那天,天幕暗沉到绝望,如同怪兽腹腔。 陈顺骑着马,护着杜蘅,两人一马,在山坡高处一起看完长达两分钟的球状闪电。 他不懂什么是卡普坦,什么是暗物质,什么是拉马努金,什么是原子核,但他听懂了这些陌生词汇下,她虔诚的期待。 被滚地雷击中,看着还好好的一个人,一碰碎成粉末。 陈家坝上不是没有过倒霉的可怜人。 这么可怕的东西,她攥着双手,拇指甲盖捏白了大半,越看越兴奋。 陈顺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原来也会有这样开怀,高兴的表情。 为这样的表情,他也失了坚守。看完吧,既然她说这是天大的幸运,难得见到。 天地间。 仿佛只剩他和她。 眼前是无边无际,一个全新的地球,近乎末世的场景,风声残酷,陈顺看不懂球状闪电,但他认同杜蘅说的——这是天大的幸运。 他一生,最大的幸运。 在他的马背上,在他胸前,安然无事。 * 杜蘅用尽量通俗的话解释球状闪电。 陈顺听得很认真,末了说了句:“照这样说,名字给人起错了。” “你觉得该叫什么?” 杜蘅问。 陈顺语塞,表示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发现她仍然期待地看着自己,总不能不说话,于是带一点赧色,尝试着说:“……电光火球?” “电光火球?” “你说它不是闪电,和雷电形式不一样,所以我才……”陈顺挠挠眉梢,“起的不好是不是?” 在读书人面前卖弄,他怪不好意思。 杜蘅却上来捧住他的脸。 像当时捧他看球状闪电一样,主动吻他,带出他和当时一样诧异,瞪大眼睛的表情。陈顺很快反应过来,抚摸女人纤软的腰。 他一点一点从坐姿撑起,高大身姿渐渐舒开,直到把女人吻得需要仰面来承接他潮湿撩人的爱意。 “小蘅,你还没说好不好。” 厚实的舌头从底部顶起她的舌,一副对她给的一点甜头要涌泉相报的架势。 流心柿子的甜味传递到陈顺舌面。 舌头从刮弄变成暧昧不明的戳顶,他顶她的小舌,湿湿滑滑地顶着,像开冻的河水托起一朵春华,掌住她后脑的手,食指正簌簌沙沙摩着她的耳骨。 滋滋的亲吻声一迭接着一迭。 他好热,好温暖。 底下那根东西已然隔着裤头,硬邦邦地戳到了她。 “小蘅……” 杜蘅的心乱蹦了几下,舌头被他含住,说不出话来。 他出了些汗,一点淡淡的牲口味藏在汗气里。 很特别的体嗅。 很能醉人,她不讨厌。 比牲口还好养活,还耐活的男人,胸肌跟着鼓胀了起来,他把她顶到房门边上,粗重的喘息喘得很克制,仿佛不远处有外人在场。 声音只绽放在她耳边。 如同子弹有它自有的射程。 一只手在她腰上抚摸,隔着衣服徐徐往上,摸到内衣扣子时顿了几顿,又慢慢退了下去。 “进屋。” 杜蘅咬了他下唇一口。 简单两个字,听得陈顺五脏起火,脑子里浓烟滚滚。 屋里没开灯,他一把抱起她,这回改为他仰头,等她落下嘴唇来。他的力量让杜蘅觉得自己太过轻盈,腾空瞬间,两条细腿顺势锁住了他的腰,勾着他的脖子,吻他。 吻得有点狠,带些小兽似的啃咬。 陈顺心都跳快了,腿部肌肉记得这个他亲手建起的小院的每个细节,哪怕蒙住他的眼睛,肌肉还记得各种路径。 他对屋子熟悉,但对她的身体不算太熟悉。 尤其是脱下衣服的身体。 “是什么?” 她骑坐在他大腿上,问他。 陈顺满脑擦火星,五脏像在互相啃咬。 她要他闭眼睛,他照办不犹豫。 听到她解扣子的声音,感受到贴上他带汗胸口的柔软。她挺了腰,那只扶在背脊上的手告诉的他,她一挺,这股柔软送到了他的嘴边。 淡淡的馨香。 微挺的小肉。 陈顺血都凉了,没出息的吞咽声,她不可能听不见。 他自个都听见了。 黑暗里好大一声,咕嘟一声。 她说:“你觉得该叫什么?” 把刚才问他的话又问了一回,一样平静轻柔,要他猜,“答错就不给你吃了。” 又是一声粗重的吞咽。 他跟偷听她说“日你先人”那回一样,突然芽糖粘嘴,发不出声。 “陈顺,说话呀。” 黑暗中,她摆了摆身。 也是停在她背上的手告诉他的,更是来回摩擦嘴唇的乳头告诉他的,她的体香香到不像话,他绷成了一块铁板,还是不能挡住她的进犯。 他说出一个答案。 很低哑。 夹着粗喘。 尽可能文明。 然而她说:“错了。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我教你说。” 她凑到他耳边,马应激时的耳朵都没他这么烫,这么硬。她口把口地教他台词:“这是……,记住,这是……。” 她教了两遍。 像一个极好的老师,耐心帮助失误的学生。 耳朵里灼热迷蒙,全是雾气。 硬实腹部一鼓一瘪,呼吸滚烫,眼珠在他服从命令盖着的眼帘底下不停地颤动。 “说对了,才能给你吃。” 她淡淡地提示。 如果现在允许他睁开眼睛,她会发现,他焦灼到已经渴出了一双鹰眼。他尽可能文明地称之为“乳房”,她却说错了。 然后给出正确答案。 比“乳房”粗野的答案。 现在她要他说出来。 说对,才能给他吃。 24/答案(h) 有这么难以启齿吗? 黑暗里,杜蘅笑了。 她一笑,娇娇的,那颗抵在陈顺嘴唇上的乳珠跟着打颤。 陈顺愣了一刻,嘴唇忽然间变成浑身上下最敏锐的器官,敏锐到连她乳珠的大小都能猜出来,裤头下硬挺但憋屈的大肉棒开始含痛跳动。 薄汗顺着一垄一垄肌理往下淌。 一大包鼓胀叫那个支起来的位置面料突然十分紧俏,淌下的汗水暗暗蓄在皮带与腹肌贴合处。 “我去拉灯。” 杜蘅按住男人坚硬的胸大肌,准备撤军。 乳珠赫然离开,女人的体香离开鼻端,陈顺心跳狠了,身体往前挺一把,按在她背上的手同时将小人芽儿往怀里推。 别走。 他说还不行吗。 “是……奶…奶子!” 他的回答有点急。 声音稍微有点大。 屋里顿时静下来。 闭着眼睛的他看不见,只能听,一片黑暗中听她的呼吸,靠身体感受她的手落在哪里,屁股又落在哪里。 她坐了下来。 坐在他一大包的鼓胀上。 光裸的她,隔着布料,抵坐在他勃起性器上。这个事实传递到大脑的瞬间,陈顺又听见自己更为直接的吞咽声,满脑浓烟在滚。 四周静得匪夷所思,一点柔软按住下唇。 “小蘅……” 他粗喘,耳朵在发烧,整个身体在发烧。 火山似的想往外喷岩浆。 偏偏她坐在火山口。 杜蘅轻嗯,声调有些上扬,表示疑问。 仿佛没听见他突破心理防线,说出来的正确答案。 她的柔软拨了拨他的下唇,将唇瓣翻下,陈顺意识到这是她的手时,另一根手指叩上齿门,他服从命令,张开嘴。 手指伸入,开始抚弄男人粗糙的舌面。 仿佛在调训一头不安分的野兽。 适应黑暗后,杜蘅可以看见他略带水光的膀臂线条,宽广平实,呼吸要多粗壮有多,身下充血的肉物委屈地束缚在那里,还能那么硬那么大。叫她心底的小母兽羞红了脸。 她轻吁着。 手指动作渐重。 舌苔感受指腹,而指腹也在感受他味蕾沙沙的触感。 一声清晰的吮吸。 杜蘅将手指从他嘴里拔了出来,送回自己嘴里,吮了一口。 她的吮吸太过清晰,仿佛在品味着什么。 接着用混合彼此口涎的手指捏住陈顺的乳头,肆意挤压。男人紧闭的嘴唇突然开启,闷哼出声,发出已经忍耐到极限的询问:“答对了吗,可以……吃吗?” “吃什么?” 杜蘅贴近他。 她真的把自己剥光了,跨坐在他腿上。 手掌下滑,误触到一团圆润的柔软。陈顺头昏脑胀,胸大肌紧绷到几乎发疼。他迫切想睁开眼睛,但他答应过她闭好眼睛,所以不能背弃约定。 杜蘅吻了吻他激烈挣扎的眼皮,又问他,想吃什么。 并且叮嘱他,想好再说,答错就没有了。 男人心火攒动。 这次的回答显然没有犹豫。 “吃奶子。” “想吃你的奶子。” 又是一片安安静静的沉默。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漫长像过了春夏秋冬四季。 陈顺不知道,笑容是没有声音的。 她窃笑。 正派的陈指,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呀? 喉咙的痛痒让男人止不住吞咽,但在杜蘅往后仰倒的瞬间,他还是瞬息发力,双臂交错地拥紧了她,摸到哪里都是软的。 她越软,他越硬。 浑身上下都是硬肉, “小蘅,你回答我。” 她使坏一个劲儿地往后仰,不管不顾,一声招呼不打,他反应快,随她动作俯身,凑上去。他有的是力气,可以稳稳托住她,托住整个细滑柔软的她。 胀硬性器一下撞到了哪里,好软。 隐晦的湿意正慢慢往下渗透。 空气里多了一股幽幽的甜气,陈顺闻到了,着了魔,和她贴得更紧,她的乳压上他的胸口,有汗水做润滑,更加软到一塌糊涂。 那两点花蕊,刮擦他坚如磐石的胸膛。 她没说话。 扯住他粗硬的发,把他往下带。 陈顺愣了足足五秒才领会,唇角感受到奶头的形状立刻张嘴含了进去。 千万个微小凸起组成的粗糙味蕾没被调训好,刮擦奶头,吃奶的动作兴奋异常,吃一阵舔一阵,一时急一时重。 杜蘅轻嗯了一声。 她是个克制的人,甚至可以比陈顺更为克制。 适应过各类疼痛后,呻吟于她就是一个轻嗯。 脑子嘴巴中断的连接在听见她含混一声后重新建立起来,陈顺收了劲,开始慢慢舔,舔了十几下,才不舍地将奶头释放出来。 他的一只手绕到胸前,抚摸乳房下缘,感受它圆润挺俏的弧度,而后才找到湿漉漉的奶头,宠爱有加轻拨。 杜蘅打了个哆嗦。 他手上的茧,粗拉拉的,很刺激,惹得她莫名舒恬。 陈顺以为是痛,爱怜地吹她。 把她当一块会碎的嫩豆腐捧,也当他最深的伤口吹痛。 低频燥热的气息,从男人薄唇里吹出来,酸胀小穴立刻抽缩急促,涌出一股丰沛的汁水,就着旧痕迹一路顺利地润进男人憋在裤子里的性器,湿意在加重。 他捧着她,大掌抚她的肩胛骨,给她他的体温。 弓下他军人的背脊,温热粗糙的舌头在两乳中间的小径上,开始缓慢地往下舔舐,一路到肚脐,再原路返回去。 陈顺舔得很慢很慢,仿佛要将每一处纹路照顾到。 近乎兽性的动作。 却是温情的野兽。 他隔着一层皮肤,舔她双乳间隙,舔得比吃奶还要情色泛滥,宛如见识过里头所有的颓圮与残破。 这份温暖,用情欲做燃料,围点打援,奶头被摸到阵阵酥麻,杜蘅湿得厉害。 陈顺最后憋着射了出来。 手指打圈,不断摸弄她挺立的乳头,嘴唇一下下亲吻胸乳下缘弧度,服从她的指令,射了出来。 性器憋在裤子里,射在裤子里,一直没有舒展。 屋里没点灯,杜蘅尝试着摆动臀部,听到了非常了不得的黏腻声,那根东西是射精后的半硬还是又一次硬起来就不得而知了。 陈顺闷闷笑着,深深嗅她,嘴唇在奶子上流连,摆着头,逗两粒小肉。 他给出了他的答案。 原来是又一次硬了。 野心勃勃地硬了。 关于“电光火球”,杜蘅从没评断过陈顺命名水平究竟怎样。 往后几十年,她的笔头一直使用他为球状闪电另命的名字。 球状闪电并不是闪电,与闪电几乎不存在相似之处,所以称为“球状闪电”不太确切。神奇的是,球状闪电确实应该被命名为“电光火球”。 一个不懂物理,从未接触过物理学的人,居然一语道破本质。 杜蘅惊讶于他的敏锐。 往后她才晓得,他不懂物理,但凭一颗赤诚的心,在今夜的当下,迫切想靠近她所喜欢的东西。 她的老师说过,当你掌握真理,你就是正确的一方。 陈家坝1977年春耕前一夜,陈顺发现了真理,或者真理发现了陈顺,降落在他思维里。 让她抢救性地发掘出对他感情的火种。 也许愿意嫁给他,不只是为了看立一等功的男人长什么样的屌。 25/春耕 如果有人问杜蘅,什么气味最难闻?能说真话,她一定会说人味最难闻。 那是一种粘稠、复杂、酸腐的温暖。 开往大西北的深夜火车才拉过牲畜,微弱稀脏的马灯苟延残喘,尽最后一分力吐着光圈。 车厢站满了人,个个肩贴肩,脚踩脚,什么形状都有,臭味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固体。 拥挤使每个人活动的空间十分受限,转个身都别想。 像一盆光照充足,营养过剩的豆芽。 满满一盆。 发过了头。 正因如此,杜蘅对不好气味的接受能力十分高。 春耕开始,干起活来难免流汗,无数汗气不分彼此交织在一起,来了一个大团结。在她感受来,影响并不大。 生产六队的某些知青们在田里不断大声揭发,谁他妈汗臭,谁他妈脚臭,谁他妈胳肢窝臭,喊了一上午。 “咱们水根同志的鞭子不能小瞧,这一泡尿不该撒,很应该省下来。” “省来干嘛?”水根问。 “拿来消灭苏联坦克!大坦克被你一泡尿滋熄了火,正好证明贫下中农有力量,哈哈哈哈。” 郑铁强说完,墙根下挨在解小手的知青们全笑了。 “也不知道水根吃了啥好东西,鞭子忒嫩,粉的一长条。” “是挺粉的,尿劲也狠。” 王水根臊到脸红,赶紧扎皮带:“哥,你们别老说这种话行不行。” 他个乡村汉子比知青还像知青。 反而男知青们学了些下流腔调,拿来逗他。水根一逗脸就红,脸一红就找华红霞在哪里。 水根找到媳妇时,华红霞和杜蘅正在田垄边上说话,两人屁股下边坐着水根剪的面粉口袋,四四方方一张,可以折迭塞进裤兜里,休息时拿出来铺开。 “红霞你累不累,渴不渴?” 水根捧着大茶缸走近,脸还是红的。忽然记起边上还有个杜蘅,又喊了声嫂子。 而这头杜蘅和华红霞的话题正好从闵秋雯转到梁唯诚。 生产六队明显全是些军干子弟,梁唯诚居然能混在里头,还做上了队长,不简单。 春耕开始,当着人,他换了张面皮,对谁都和声好气,也不再像以前在西宁村那样不断骚扰杜蘅。 他的分寸,总让人觉得居心叵测。 华红霞说到这里中断,正好接骂一句:“骚花公,等着看吧,准没憋好屁。” “啊——?” 水根呆了一呆。 水根家在坝上有一红薯加工作坊,家家户户秋收的红薯要拿到他们家加工成粉条。水根随娘姓,他娘宝贝他,有加工作坊,不像别人家吃粮靠麦,花钱靠棉,所以从来不让水根下田干活,因此水根长得细皮嫩肉。 一头茂密头发上有几根总也压不下的翘毛,三十年后的时兴发型提前长在了他的脑袋上。 长不过眉毛的碎发底下是一双清澈单纯的小狗眼,清水汪汪。 杜蘅可以随便看水根几眼,反正水根眼珠总长在华红霞身上,对于旁人的注视很迟钝。 “我洗过手才拿茶缸,一点也不脏啊。” 水根眨眼,小狗的忠诚写在里面。 他蹲在华红霞面前,捧着茶缸,无形的尾巴似乎在风里摇,摇得快委屈上了。 男同志小便之后要洗手,否则脏得天打雷劈,红霞的话他记得比铁律还牢。 “没说你。” 华红霞说着接来茶缸,揭盖一看,想都没想转手给了杜蘅,“阿蘅,甜的,你喝。” 拳头大的红糖块小山一样窝在颜色渐浓的温水里。 茶缸晃几下,水波跟着冲散更多糖色下来。 华红霞产后才出月子,这一大茶缸的红糖水是水根给她预备的,不止这缸水,一边屁股亲田埂,席地而坐的大活人,也是给华红霞预备的。 水根把自己预备给华红霞,来帮媳妇干活记工分。 然而华红霞说什么都不肯在家闲着,非要参加春耕。 杜蘅知道,这是为了她。 “我不渴。” 别的话她没多说,两人之间不用客套,华红霞接了正要喝,田里突然传来一声不怀好意的笑骂。 “我操,又使大劲儿了。” 平车整个倒扣过来,土灰飞扬。 推车的男知青显然故意,故意让车翻了,满带草根小虫的一车土大半倾在一位名叫王喜春的男知青脚下。他正在吃大伙早就吃完的午间饭,一个馍。车翻了之后,白馍立马变灰馍。 王喜春对此没有任何反应,脚下没腿肚的土好像不存在,馍上的灰也好像不存在。 他继续吃。 视一切为不存在。 “打一场平田整地的人民战争”标语还在王喜春身后树干挂着。 他正好坐在“整”字下方。 头顶着一个红底白色,大大的“整”字。 像专门为他做的注解。 此时此刻,整个画面散发出一种超时代的幽默感,显得可怜又可笑。一串窃笑里男声女声都有,清一色,充满大大的快意。 全是生产六队的笑声。 解气的笑声。 杜蘅之所以记得他叫王喜春,因为这人在生产六队里是个异类。 这是一批军干子弟的队伍,人人都是直腰杆,窝胸驼背的王喜春混在里头,要多突兀有多突兀。 他的刘海很油很腻,额前头发踏扁,完全盖住眼睛及一半鼻梁,有时风一吹,眼睛获救,异常有光的眼睛被救出来,整个人显得素白无辜,加上一点秀气,变成一团闪光的矛盾体。 尽管六队知青们称他眼里的光为“贼光”。 26/蜈蚣 才开工头一天,王喜春的贼名已经像个美名似的远播了。 苏州籍的贼坯子。 从小没白吃蟹。 两个贼爪子比蟹还能钳,专门钳革命同志的大小家当。这是个惯偷,惯到什么程度?一双回力鞋的鞋带他都要偷,你说可气不可气?偷人一条鞋带,还不如把鞋偷了算了。 有时偷牙刷,偷鞋垫,偷大队发的小型生产工具,总是偷些不着调的小东西。 被人发现从不辩解,认栽比认亲爹亲娘都快。 戴帽批判过几次,没有用,依旧偷。有人为了生存偷盗,有人纯粹兴趣爱好。 王喜春就是后者。 目的不是为了生存,而是娱乐自己,这使他的行为更令人恶心。 要不是队长梁唯诚总护着他,帮他擦屁股,四处调解,王喜春等着吃拳头吃到饱吧。 譬如今天,许蔓蔓过敏缺席春耕,队长梁唯诚牺牲自己中午歇活的时间,去给革命战友送苯海拉明①,一大半原因是为王喜春求情 ——昨晚趁大家喝羊汤吃开火饭,王喜春偷吃了几块许蔓蔓护士长母亲在上海给女儿买的巧克力。 准确来说是每块各偷吃一半。 吴丰义领着几名男知青走过去。 他不为当青天大老爷,只是把被土埋小腿的王喜春从土堆里拔出来,把平车扶正,说自己歇够了,能代替刚才“劲使大了”的同志干活,分可以记在对方工分卡上。 学雷锋的标兵发话了,好啊,辛苦你了雷锋同志。 男人堆里笑声传来。 今天做的是三晌活。 一个劳动日算10公分。 上午4分,中午2分,下午4分,每个人都有张工分卡,找各队队长在卡片相应日子上中下栏上填上劳动任务,盖上图章,才能算赚到了工分。 戏弄王喜春只是午间一点小调剂,太阳偏头一些,下午的劳作又开始了。 一向守时的梁唯诚迟到。 大伙随意分配出四人队伍,继续平田整地。 杜蘅、华红霞、水根的队伍三缺一,最终不知怎么神差鬼使,捡进个谁都不待见的瘟鸡王喜春。 “你就是杜蘅。” 风一停,刘海盖着,只能看见他的鼻尖,带土色的嘴唇。 贼光闪烁的眼睛不得见。 阴阴翳翳。 杜蘅没理睬他,在用韧铁锨松高处的土。 平田整地,需要在地势高的地方取土,往低处垫,一般女知青松土,男知青装上平车,推车填土。 干活时扬尘,能少说就该少说话。 何况这不是一句疑问。 而是句肯定。 水根说着交给我你放心,开开心心推着满满一平车的土往低处走,正拍手去灰的华红霞听见,两只眼睛又凌又厉,刀一样片王喜春,片得王喜春察觉到,转头来看她。 他自找的。 “是杜蘅,知道是亲爸爸,找来认亲是吧。快叫声爸,红霞姨给你做见证。”华红霞叉腰看他。 王喜春不再说话。 低头继续铲土。 突然,他凄厉的尖叫一声,把钢锨往后抛,一只恐惧的大眼睛从油腻刘海里暴露出来,身体一转,抓到华红霞的手臂之后死也不肯撒开。华红霞被他扯得直踉跄,退了好几步,骂他孬包。 “……蜈……蜈蚣!” “滚你的卵,别扯你妈,苏州没蜈蚣?” “……没这么大的!” 几揸来长的大蜈蚣在王喜春刚翻出的土块表面蠕动,黑红黑红,油亮油亮,多足同时在活动,啪嗒啪嗒的动静仿佛就在耳鼓穿行,足足有一根手指头粗,正打着盘环,看得人瘆得慌,直觉要咬人。 “好大的个头!” “太恶心了,你们谁去拾掇一下啊?” 周围的女知青都在撤。 男知青里也有不少犯恶心。 这么大一条黑油黑油的蜈蚣,大得远远超出常见范围。 他们甚至罕见地认为王喜春瘟鸡发作似的鬼叫不算太夸张,这真是一条恶心透顶的大东西。而杜蘅离它最近。 它就在她脚边。 她身后有警惕的脚步声,有人在靠近,华红霞在喊她,要她避开。 一条诡异到拥有了油光的大蜈蚣,乍见阳光,它的哆颤更像是在兴奋,多足拨弄土屑的声音十分密集,恶心。 有人拉了她一把,接着五六柄钢锨现在她视线里,对着粗大的蜈蚣一通乱扎。 哐哐锵锵—— 蜈蚣慌不择路,顺钢锨往上爬,吓得郑铁强把钢锨一丢,阔大面孔上五官紧急集合,人跳出了几步远。 “妈的,会爬人!” 所有人的攻击点瞬间变成倒下的钢锨。 啃啃哐哐一通乱砸。 比起手持利器的围绞者,蜈蚣仿佛才是有眼有珠的生物。它适应之后,灵活地游走在刀枪剑林里,多足啪嗒啪嗒地配合,一次次险象环生,一边哎呀哎呀的呼喊反而像是给这只蜈蚣里的先进分子喝的彩。 蜈蚣也许也能听懂人类的喝彩。 它抬起头部与若干足部,恍若要享受人类的喝彩,一柄横插进来的铁锨,不留余地地截断了它。 咯吱。 精准扎成两截,两排蜈蚣腿还在乱抖。 杜蘅踩着锨肩,向下用力,又是咯吱一声。 蜈蚣彻底断成两截,变成两个先进分子。 虫物的汁水天生有股令人畏惧的臭气,四周静了静。但她对臭气接受能力高,比起当初火车里的人味,比起泼到她脸上的滚烫狼血,这怎么不算十分温和的气味? 余光告诉她,刚才拉她一把的是梁唯诚。 的确是梁唯诚。 这是他春耕开始后距离她最近的一次,蜈蚣里的先进分子不动了,梁唯诚也不动。 周围全是眼睛,他清楚自己该谨慎。 这是你对待蚊蚋、渣滓、害虫的态度吗? 梁唯诚看着杜蘅的背影,动了动嘴皮,在心里默问。 路过的几个老农听说田里出了条大蜈蚣,都好奇地跳下来看一眼。驾驴车的车把式在边上咂嘴,指指点点,这么大个东西,指不定成了精,这么一死,保不定出啥怪事。杜老师你小心啊。 知青队里有人冷笑一声。 “扯什么牛鬼蛇神,说这种话的人没有好下场。” “老叔,这话不敢乱讲。” “一条咬人的大害虫,杀了那是为民除害。” 说话老汉明显感受到知青们口气不好,紧张起来,直把目光投向一边的梁队长。动员大会那天,梁队长把他请了去,客客气气的,很好说话一个后生。 梁唯诚领悟到,开口打圆场。 “老叔不是有心的,大家不要抓着不放。这条蜈蚣恰恰证明牛鬼蛇神总会自己跳出来,向杜蘅学习,横扫盘踞在思想文化阵地上的一切牛鬼蛇神。” 杜蘅不接话。 不接他的夸。 这话说的,比卫生油②炸出的红薯糕还吃油,油透了,每一个字眼都是油的。 她的耳朵给肠胃运输了一波油水。 水根正扯王喜春,让他别拽红霞,两人拉拉扯扯间,听到红霞笑了。 华红霞是气笑的。好嘛,梁唯诚怎么混进这支军干子弟的队伍,她算是知道了。 田间地头气氛一下转向,变得轻松起来。 “咱们队长的话就是好听,你们说是不是。” “队长,你再这么先进下去,小心许蔓蔓看上你,邀你做上门女婿。” “队长才瞧不上那个骄傲的女人,革命江山跟她一家打下来的似的。” “喂,别他妈说蔓蔓坏话。” …… 杜蘅已经继续松土,屏蔽周围欢声笑语。 她一心干活,安安静静,也并不相信妖怪成精,然而的确发生了一件怪事。 和嬢嬢有关。 —— 【注】 苯海拉明:当时的抗组胺药物,治过敏。 卫生油:棉花收成之后用棉花籽炸出来的油。 27/1973年正月十三 杜蘅看了无数遍,宁肯怀疑自己的眼睛。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确切无疑。 她收到了两封,不,是三封,连同玻璃下压着的一共三封,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信。 不新鲜,迟到四年,像一场恶作剧。 几乎一样的话,嬢嬢在信上说了三遍——终于打听到他们父女俩所在,每月一封信,盼望能收到。祖父病逝于正月初一,丧事被她一个贫眼无识的老妇人张罗完了,她会继续写信。 落款时间一样是1973年正月十三。 老妇人落笔前大概在心里打过几次草稿,无论充当信纸的是什么,从不写出纸张所能承受的范围。 这三封几乎一样的信,唯一不同在纸。 毛边纸,报纸,香烟盒。 这样的递进,如果从高到低,那是一种极为不详的信号。 杜家以往拆信的错刀,刀柄上都包一层薄金。 祖父用的是白玉刀,仿西周玉戈的形制,没有纹饰,工艺精巧细气。连开一封信的工具且讲究惯了的杜家,不会轻易用香烟盒纸来写信。 杜蘅无声地心悸。 香烟包装盒舒开不规则图形,嬢嬢娟秀漂亮的字迹整齐地躺在上头,无怨无悔。 字不委屈,看的人替它委屈。 杜蘅想象不到,也不愿意想象嬢嬢在怎样的情况下,怀揣怎样的心情,把字迹落到这张来历未名的香烟盒雪白雪白的内胆上。 如果杜家真的到了这一步,用纸如此拮据,连一张体面点的信纸也找不出来了,那么以嬢嬢的性子,绝不会把写信机会浪费在一信多书,多投广投上。 如果这个顺序是倒着来的呢? 先香烟盒,再报纸,再毛边纸? 似乎也无法解读出任何喜人的讯息。 香烟盒作为信纸的出现的那一刻,已经打破所有希望存在的可能性。 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杜蘅顿了顿,男人从身后抱住她,淡淡体嗅卷着春日草潮的生气,粗糙而平实。 “怎么了?” 她问。 陈顺说没有,一记吻落在发顶,口气沉沉的:“看你一个人这么站着,我心里没着落,就想抱你。你在怀里,我就踏实了。” 他在门外看了很久。 看她一个人,孤静静地立着,只穿一身单薄的旧衬衣,大气不出,窝着肩膀,两片肩胛骨像困顿久了的蝴蝶,要从皮肤里破出来。 何止没着落,他心疼了不知几疼。 信是他从场部找回来的。 所以在清理污渍时不可避免看到几句,当下高兴变成疑惑,疑惑转向沉重。 情绪上的跌宕起伏,他比她早一步完成。 他甚至比她更早萌生出猜想:也许在重大变故发生之后,嬢嬢心里病了,忘记先前写过一封报丧信,所以才有三封一样的报丧信出现在这里。 如果真是这样,过去四年,一名病人,至亲不在身边,老妇人要怎么过下去? 杜蘅是不哭的。 见识过眼泪有多没用的人,不会再在海拔3500的大荒漠上浪费任何一点身体储水,锅炉高温也蒸发过她的眼泪,那场像蛆虫一样的大雪,一场眼部感染,榨干眼眶所有储水。 所以现在,她是一个少泪的人。 陈顺告诉她,香烟纸夹着一封不成样的信封里,上面是串北京地址。即便不是嬢嬢笔迹,无论如何,他打算先打个电报,托北京的朋友帮忙找找。 尽管他这么说了。 尽管他给她带来了一点希望。 杜蘅心里不详的预感仍然在膨胀,无休无止,像宇宙不断膨胀一样,膨胀到使现实觉得十分拥挤,无地容身。 她惊觉北京竟是这么遥远的地方。 她还保有做囚犯的自觉。 从来不敢联系绍兴家中,担心自己的成分会给本就艰难的嬢嬢祖父再添麻烦,她不能这么做。 直到今年年后收到嬢嬢迟到四年的报丧来信,才敢把绍兴,把嬢嬢拿出来想一想。 在这之前她从不敢想从前,更不敢想绍兴。 “北京,太远了。” 杜蘅闭了闭眼。 太远了。 哪怕嬢嬢在那里,她也到不了。 何况嬢嬢未必就在那里。 但陈顺说,就现在,他带她上场部邮电局,拍电报。 他一刻也等不了,像军人听见他的集结号。 而她的寡默,就是他一生最警备的号角。 他粗疏的话如果经过修饰,会美得像宇宙所有星辰同时在打闪。尽管不修饰也很美。 他说,他的情绪长在她情绪上,她难受,他比她还难受,她心急,他比她还着急。 杜蘅问:“像寄生关系?” “啥是寄生?”陈顺蹬着自行车,叮嘱她如果觉得冷,可以藏进他的大衣里,听到寄生的解释后闷闷笑了,“你懂的多,话比我的精细。” 他的情绪依附她的情绪活着。 这点没错。 自行车骑过一条机耕路,路过白天平田整地的土地时,杜蘅转头,对着陈顺心口位置说道:“可我没有养分提供给你。” “怎么没有。” 陈顺用下巴压了压她头顶,“有得很。” 他身形高大,身体像个暖炉似的,源源不断散发出热源,两条长腿踩得自行车惨叫,从家到场部邮电局的一段春夜长路,还不够他蹬的。 到邮电局时,一望大时钟,才九点。 这段路,他狠狠踩来,把自己踩成一个冒蒸汽的热乎人。 杜蘅从没来过邮电局。 她连开回乡证明的场部办公室都没去过。 大时钟,小窗口,滋啦滋啦的无线电波段,对她而言都是新鲜的。 尤其是无线电波段。 今晚穿绿制服在窗口值班的正是穗子,小伙子窝在窗口里,勾拉电话线玩,一颗脑袋已经歪躺在胳膊肘里。 “穗子,拿一张电报稿纸。” “哥!” 穗子一下来了精神,从凳子上猫蹿起来,没递电报稿纸,反而把一张乐呵呵的脸递了出来,因此也看见杜蘅,“嫂子也来啦。” 伸出来容易,缩回去难。 大晚上,杜蘅和陈顺电报没先打上,先救了脑瓜缩不回去的穗子一把。 等把少年的大脑袋塞回去,时钟显示九点二十分。 陈顺出了身汗,脱下大衣,把衬衣袖口折到臂弯。时钟咯哒咯哒在走,无线电波段滋啦滋啦在和。 他弯下腰,看窗口里在手忙脚乱翻找电报稿纸的穗子几眼,改口说: “别找了,接北京电话局。” 28/陈照野 haitangwo.com 电话那头的声音传来,喊的是陈顺另一个名字。 “陈照野,你好啊。”不是问候的你好,杜蘅听见那声音气愤之余是有欣喜在的,“马屁股看够了,想起我了?” 话筒里的声音有些气喘,大概是跑来接的电话。 长途电话波折而迂回。 电话钱烧得倒是明明白白。 这将会是一笔不小的钱,陈顺并不在意。 接通北京电话局后,陈顺报了一个详细的地址,电话那头的女接线员查到传呼电话号码,再拨通,他自报家门,等着话筒那头的接线人去胡同里叫人。 等来的,就是这个普通话十分地道的男声。 有些书生腔。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guaiquwei.com “师娘每年包饺子总在念叨你,念叨你爱吃猪肉大葱,汤面条论盆吃。我说你让马屁股怼过,脑花怼散了,电报电报没有,电话电话没有——” “不说这个,文棠,找你有急事。”陈顺打断。 他报了一个王府井东风市场附近的地址,请对方有空到这个地址上打听打听,有没有一个……,他停顿,转看杜蘅,小声问她:“嬢嬢叫什么名字?” “孙亚梅。” 她顾不得杜家那些繁缛的教诲,此时能说多清晰她要说多清晰,“亚麻的亚,梅花的梅。” 陈顺握握她的手,安抚她的不安,对着话筒重复:“你上这个地方打听,有没有一个叫做孙亚梅,从浙江绍兴来的老嬢嬢。” 话筒那头沉默。 陈顺等了两秒,没等来动静,狗日冲口而出。 “你狗日的,说话!” “刚才那个是你媳妇吧。大晚上打长途找我,为了她,喊我文棠,真是斯文。首长和师娘那里,没有一句话叫我捎一捎?”对方语气很低很平,这是杜蘅很熟悉的文人腔调。 陈顺默然。 杜蘅看见他双腿立正,一刻后,有话到嘴边但是咽下了。 出口的只有一声呼吸。 深深的吸,豁然吐气。 话筒那头的人也没再说什么,只说声知道。陈顺说等他消息,这就挂了电话。 “哥,这就挂啦?” 穗子拿起话筒听了听才放下,依依不舍,他没听够这么首都腔的普通话,大广播上地地道道的北京人都这么说话。 陈顺结掉电话钱,不忘提示穗子一句:“你小子,别再把大脑袋往窗外递。”这才牵着杜蘅往邮电局外走。 夜风大了。 他把大衣披在杜蘅身上。 他的衣服宽阔,到她身上,有种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娇气感,眼神却荒芜又明亮。四下无人,他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支住自行车,走到她面前,心早软成一团,弯腰,吻了她。 没敢把舌头往里伸。 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这时候伸舌头,显得他禽兽。 “没事的,有我呢。” 这三个字的意思是:世上千难万难的事,有我呢。 “电报没有电话快,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明天下午我再上场部——”一股劲头冲断他的话,他稳住身体,长臂揽住撞进怀里的小人芽儿揉了一把,把话说完,“我上场部,再找找。” “媳妇,你笑一笑,我心上踏实些。” 坚毅刚强的男人也可以拿出涎皮赖脸的样子。 并且用这副样子瞅她求她。 一出邮电局,他把刚才立正抽气的军人压回内心深处去了。 对着她,他从不摆不好的脸色。 出身浙江绍兴。 十四岁,在西北核基地开始两年的囚犯日子,犯人番号1893,杜蘅。1973年转入西宁东台村插队,1975年跟随生产七队转插陈家坝。 她的经历,在婚前,前任政委已经和他详细说明。 说明方式是论证据,摆事实。 她的档案摆在政委办公室桌子上,被政委推到他面前。孩子,你看看吧,个人问题上不要犯错误,漂亮的女人未必底子也漂亮。老首长爱惜你,他的意思你明白。娶媳妇过日子,会包大葱猪肉馅饺子的女人有的是。 陈顺没说话。 那天,她的苦难光溜溜地摆在他面前,随他翻阅。 一个改过自新的曾经的囚犯,应该接受好人民的检阅。 包括生父杜仲明死后,基地上针对她的那场五天四夜的审讯。 所有供词都在他面前。 也包括杜蘅接棒父亲杜仲明,在核基地翻译苏联停止援助后,苏联列宁格勒设计院遗留下的部分稿件,画稿。 一页页堆迭整齐,一起等着他检阅。 他对她,可以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 杜蘅不是他一无所知的选择。 而是他知道一切之后的选择。 娇软的人儿此时撞进他怀里,陈顺抱紧她,心说想抱住她,不是很容易呢。 但他没有一瞬犹豫,也不会后悔。 “手咋这么冷。” 他覆住她的双手,用手掌给她焐热,昏黄灯光从顶上洒下,流的像一层蜜,连他眼神里的笑意也是一层蜜。 杜蘅几乎能尝到甘甜的蜜味。 “陈顺,谢谢你。” “谢啥。” “不知道,总之谢谢。” 灯光下,陈顺嘿的笑了,“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呢。” “怎么不能有。” 回去路上,杜蘅问过他,陈照野这个名字哪来的。 他说是老首长给他起的。当初他大难不死,首长夫人说按照他们山东老家习俗,要改一个名字,口头上叫。老首长是武将里的文人,念词也爱写词,于是给他起了个新名字,挑最爱的那个西什么月。 “苏轼,苏东坡的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 杜蘅念得很小声,很警惕很自觉。 好在十点的乡野像是睡死过去般,手电打在渣子小路上,天地安静得只有他们俩,她可以稍微放点嗓子出来。 陈顺一手扶车,一手伸进大衣袖里拉她的手,捣蒜似的点头。 “对,搞东坡肉的那个。” 杜蘅一顿,扑哧笑了。 她一笑,陈顺只觉得浑身说不出来的舒畅。 总之风也好了。 月亮也漂亮了。 心情也舒爽了。 没人给他念过词,书也读不够多。 总觉得委屈了她。她给人家苏联列宁格勒设计院遗稿做翻译,写出来的那些稿子,完全是天书。啥天体物理,理论物理,哎,他也不好意思问。 陈顺在心里嘀咕,夜风吹起额前发。他迈腿行走的样子,意气风发,汗气在挥散,粗糙又清爽。 衣袖底下,杜蘅暗中勾他手指头,立刻被他一把回握,热热烈烈。 原来除了射精,这样的陈顺也能让她收获安宁。 29/婊子 出状况了。 王喜春躺在沟里,好像死得差不多了,青紫的一张脸,口吐血沫。 几天前因为一条蜈蚣大惊失色的苏州惯偷,此时躺在灰白旧渠沟子里,仰面,油腻的刘海分开,露出眼睛。神奇地年轻了好几岁,仿佛从青年一下子退化成少年。 苏州冬日薄雾中的园林,在他眼珠子里。 杜蘅看到这样的眼神,心跳到不适,蓦然想起一个很多年来一直不愿回想的男人。 几名打人的男知青挑了个好地方。 午歇时间,所有人在树下休息,下沉的凹渠沟子完美遮挡休息知青们的视线,确保一场对王喜春腹部射门的足球比赛顺利进行。 几名男知青脚头很猛,把开火饭喝的羊汤劲头全使上。 为首的人口口声声要为许蔓蔓出口气。 “叫你偷。” “让你吃。” 乱脚里有人小声在骂,蔓蔓的巧克力活活被你糟践个遍。吃就吃,每个吃一半,纯粹恶心人。 王喜春挨打不叫唤。 又拿出一切仿佛不存在的样子,还能不时笑出几声。 “队长来了也不管用,要不是看在队长的面子上,王喜春,你以为你还能四体齐全到今天呢。” “天生的贼种。” “一滩稀屎。” 王喜春还是笑。 阴翳地笑,牙缝里全是鲜红的血。 发电站在附近,发电机轰轰乱鸣,他的笑声显得那么弱小。 小囡囡发烧不退,今天华红霞在家看孩子,水根也在家陪着。那么小的孩子发烧是大事,华红霞不忘早起来找杜蘅,要她小心,提防梁唯诚。 他是队长,分任务,记工分,照面说话都是难免的。 杜蘅轻声告诉她,安心顾好孩子。要是有余力,会把红霞那份活也做掉。 修渠是大队集中干的大活,开工前,一溜木橛子已经钉好,标上填多少尺,挖多少尺。 剩下的交给知青们。 梁唯诚在分配上很有心得,最脏最累的活往往自己拣走做,余下的合理分配,总归照顾女知青多一些。 合并大队以后,任务分配这点上,大家都没意见。 这是他的聪明处。 如果杜蘅肯稍微想想他,就会发现很多时候,梁唯诚在努力和她保持距离,持续那场不认识她,没有喝过洗澡水的游戏。 然而对于她而言,梁唯诚和旁人,或者和钉在沟子里的一溜木橛子其实没有区别。 她只管做活。 做活的同时,分出一条神经来,想自己的私事。 嬢嬢三封几乎一样的信一直住在她眼前,陈顺的话也在眼前。 往日她看不见远处轰轰而过的火车。 火车是视听彻底屏蔽的东西,然而今天,劳动时她意外地看见那条绿皮蟒蛇,车厢一节衔着一节,扑哧扑哧吐着气,钻进山洞里,一路南去。 几个铁盒窗打开着,出问题的感知使掠过的几秒变成一张清晰照片。 甚至可以看见车窗里坐着的几个模糊人影。火车带着他们,前往一个明确的目的地,站台上或许有盼干了眼,盼焦了心的人在等候他们。 这不是星夜运输犯人的火车,载着的是一群好人民。 平静下来,她只有一个想法。 无论嬢嬢在哪来,无论是生是死,只要有消息,哪怕宇宙之外,就算是爬,她也要爬去。 “是的嘛,十七了,还没说下媳妇,家里着急。他爷让他来帮手,看看有没有看得上我们娃儿的。” 中午负责给知青做大锅饭的来贵娘在树下笑着说。 女知青们都笑。 许蔓蔓和苏灵笑得最大声。 “大娘,快把儿子领回去吧,我们队伍里哪有那么多雄心壮志的女知青。” 许蔓蔓在说反话。 她的话应该这么听:我们队伍里可没有吵着要和泥腿子结合的傻女人。譬如谁呢?原生产七队的闵秋雯是一个,华红霞是一个,杜蘅……也是吧。 组织让她们改造农村,可没让她们改造到床上去。 女知青好好的名声,让她们糟践了。 许蔓蔓小队伍有四五名女知青,唯她马首是瞻,都能听出她的话外音。 几道眼光看向杜蘅。 她正和一名长发女知青坐在一起,对方在勾毛线,她帮人盘线。 像没听见这边的欢声笑语。 来贵娘听不出话外音。 嘬着牙花,怂恿儿子来贵在女人面前多卖卖力气。 边上地头掏烟袋,挖一锅烟在吃的老汉们也在逗一个十岁的小男孩,问他:“娃,你当着读书人的面说说,将来要做个啥?” “做总统。”男孩说。 一片笑声响起。 “瞅你个怂包样,当球的总统,当联合国秘书长,管他丫的总统。” 知青们听了,笑得前仰后合。 “您还知道联合国,秘书长呢。” 许蔓蔓泪花都笑出来了。 破天荒的敬称对方。 就是在这时,王喜春又长又凄厉的怒骂从沟底下响起——“你妈才是婊子!你妈偷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个!” 挨骂的人明显愣了一阵,才光火。 “我操,死里教训这孙子!” 春耕第三天,修渠才刚开始,“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大大标语挂上的头一天,知青队伍里便发生了恶性斗殴事件。 相争为斗,相击为殴。 在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王喜春大喊“你妈才是婊子”之前,整件事应该被定义为单方面的打人事件才对。 几名男知青在王喜春身上射门,踢足球。 享受午后休闲时光。 他一直没反抗,面带微笑,露出低三下四,不入流的坚强。 直到他反抗,有一段打人者们才知道的前奏曲。 “他妹子就是个有名的婊子,七老八十的老东西也下得去嘴,一碗米吃不出两种人,哥哥妹妹没一个体面人。” “我想起来了,那女的叫什么来着。” “王昭芸啊。” “名字还挺像样,老东西滴滴答答的不利索,能把婊子弄舒服吗?” “婊子在意这个那还叫婊子么,别说老东西的东西,做哥哥的东西说不定她都——” 王喜春那一串话,就是在这时喷出来的。 “你妈才是婊子!你妈偷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个!” 30/潘老师 王喜春吼出那句话,同时爬起来,顶个血脑袋偷袭对方。铆足劲冲出去一扑,结果被对方一把扽回去,摔在沟里直打滚。 英雄般的起手。 狗屎似的落幕。 没有奇迹发生,瘟鸡还是瘟鸡,不堪一击。 王喜春不是一无所获,起码获得了男知青们足球射门加时赛。 一个吐血的人躺在沟渠里,瞳孔有些涣散。田头的老汉们吓坏了,喊着不能这样打人,喊着梁队长呢快找梁队长,跳沟的跳沟,拉架的拉架,喊人的喊人,四散开来。 帮忙刷大锅的吴丰义听见,直线往这边冲。 梁唯诚越过他,跑在前头,眉头紧皱。 杜蘅对于打斗,甚至死人可以做到漠不关心。 只要见惯一个个比猫盖屎还敷衍的浅坟,谁都可以变得和她一样麻木而寡情。偏偏王喜春仰面躺着,油腻刘海分散开,此时此刻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她的老师。 男人穿着登样的西装,推高玳瑁眼镜边,笑着告诉她:眉眉儿,当你掌握真理,你就是正确的一方。 他是她见过最斯文儒雅,最钟灵毓秀的人。 博学,谦逊。 宜古宜今。 他不该活在现实,应该和《石头记》的北静王融在一起,形容秀美,性情谦和,真好秀丽人物,该去和贾宝玉惺惺相惜。 杜蘅反应过来时,不知道怎么挤开人群,站在最前头。 离这双眼睛很近。 梁唯诚抱起王喜春,其实他不该抱他,内伤的人经不起一点碰触,但他心急,关心则乱,他对王喜春的特别照顾毫不遮掩。只要梁唯诚在,王喜春也会像个影子一样跟着他。 他们此时像一对真正的亲兄弟。 杜蘅垂下眼睫,看梁唯诚红了眼圈。 “他妈……才是婊子,呵呵。” 王喜春笑了,只对梁唯诚笑。 他的口角破开,血往外冒,破败地笑,无所谓把伤口裂大。 还是那股不入流的坚强。 杜蘅看见王喜春右手小拇指指骨有个诡异的凸起。 他骨折了。 “嘿,这孙子他妈找死!” 被吴丰义隔开的男知青们余火未消,要不是吴丰义等人个头大,那些拳脚可能再度砸在这个破败人偶身上。 把他彻底打碎,打破。 “行了。” 梁唯诚忍下怒气,接着说,“组织下发文件,对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犯罪分子依法严惩,白守信侮辱女知识青年,罪大恶极,王昭芸同志是无辜受害者。请你们不要再用这样的词汇,互相羞辱彼此家中女性。” 他这番话说完,周围静了静。 入夜一样的静。 尽管太阳还在头顶。 杜蘅的记忆总在不期然的时候展开,用一种很奇怪,很真实的方式,她知道她的感知病了,却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 ——老师的眼神与王喜春的眼睛渐渐重迭在一起,她仿佛看见老师死后,被管教干部拖到雪地掩埋时会有的灰败眼神。 是他带她走进物理的殿堂。 是他给她讲述不世出的天才拉马努金。 他说她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他会对她倾囊相授,将维也纳大学所学的一切物理知识教授给她。 手绢包裹木片捆扎王喜春手掌时,周围再度静得可怕。 杜蘅没有说话,她低头做自己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王喜春也一声不吭,一口气不出,移位矫正的痛对比被人射门的痛,显然不算什么。 梁唯诚忍了几回,还是转头,看杜蘅。 这样近的距离看她,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她的呼吸声柔软,轻薄,像一片云朵。 她扎结,手法熟稔,像个久病成医的大夫。 灵魂里的娴静,美得很有质感。 是黑丝绒上滚动的一颗水银,洁净透亮,远比珍珠美得有杀伤力。 珍珠可以被握住。 水银则不然。 脱胎于杜仲明,又不止杜仲明。 她是她自己。 梁唯诚被勾动出狗性的一面,偷闻她的气息,忘记了掩饰眼神。他那双浅红的眼,始终落在杜蘅脸上。 吴丰义、郑铁强、许蔓蔓、苏灵,一众知青老汉全都看在眼里,每个人对此解读不同。 譬如郑铁强,只觉得梁队长估计在琢磨写一篇批判暴力,表扬先进的文章,杜蘅没准就是表扬对象。吴丰义则看得更深彻一些,经年的爱慕,他读得出来,梁队长明显认识杜蘅,且爱慕她。 老汉们想什么就说什么。 “杜老师,你还会修人呢?” 咔的一下,把一个后生骨折的手指头修正了。 杜蘅起身,否认自己会修人,这里和她无关了,本来也无关。 不用她说谁都看得出来,王喜春明显内伤居多。 两条腿滴溜当啷地走不动道,立都立不直了,梁唯诚跑了一趟卫生所,要来担架车才把打摆子的王喜春抬去门诊部病房。 几小时后,杜蘅等到了梁唯诚。 梁唯诚向她快步走过来,周围没有人,她在树下站着,任由黄昏光辉皴染她,头发丝都是美的,他有意误解这是偷情,说悄悄话的场景。 杜蘅把华红霞的工分卡递了出去,请他带回去盖章。 她一个人干了两份活。 何必呢。 衣领最顶上的扣子勒得他呼吸不畅。 梁唯诚深吸了口气,对调身离开的杜蘅说:“请再给我一点时间,你有个好母亲,潘老师的一些近况,我想和你谈谈。” 杜蘅拒绝。 梁唯诚哽噎:“杜蘅,难道你不想知道潘老师过得好不好?” “她过得很好。” “你和她联系上了?太好了!” 梁唯诚笑了,真心为她高兴,即便她对母亲潘晚吟的态度有点过于平淡。 她们一样是杜仲明事件的受害者,以前潘老师自顾不暇,现在她可以帮她了。 “不用联系,你能称她‘潘老师’,没有连名带姓,足以证明她过得很好。” 杜蘅说完没有一刻停留。 她离开,剩梁唯诚一个人,孤单且错愕地站在憧憬的偷情场景里,偷不着任何一点情。很久很久后,扯动嘴角,露出苦笑。 “在你眼里,我就是条趋炎附势的狗。” 他自言自语。 如果潘老师落难,他对她的称谓只会是连名带姓的潘晚吟?就像称呼她父亲为杜仲明? 这么想也没错。 他是这样的人,她说对了。 好吧,杜蘅和他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绝对想不到,她的母亲有多伟大。 潘晚吟打赢了一场翻身仗,扭身一变,成为将官夫人。她的继父是珍宝岛战役的大英雄,如今的军区副司令员,中将军衔。 许蔓蔓师长女儿的身份为之带来多少无脑的吹捧与优待,现在的杜蘅,比之更加高贵。 有这样的好母亲,她不必继续留在草坝子上吃苦。 莫如说,这辈子不用再吃任何苦了。 和陈顺的婚姻,大可以以离婚告终。 番外:哥哥当真了1(为昭芸增设 王昭芸是在王喜春背上长大的。 蟹黄面,响油鳝糊也是做哥哥的一口一口喂进妹妹嘴里。 母亲早亡,他是半个娘。 自己还是个小孩,就被一样是孩子的妹妹尿透过背。 十二岁那年,兄妹俩在长柳桥边目睹了一场婚礼。新郎戴着大红花,扶着自行车,载着他的新娘,后面几辆自行车扣大花脸盆,捆各类生活用品,全是新婚夫妻的归置。随行人们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好热闹,每一张都是朝气蓬勃的笑脸。 妹妹要他背她过桥,跟在队伍后面。 秀气少年二话不说,调转书包到胸前,扶着膝盖矮下来,一手拍拍背脊。 “上来,慢点。” “哥,你再蹲下来一点嘛,我够不着。” “哦,哦,好。”少年又长个了,他一弯腰,还保有一半的身高,难为了小个头的妹妹,“这样可以吗?” 今天是昭芸的生日,王喜春怎么可能不满足妹妹的小小要求呢。 调试过后,他扭头看向身后。 就在这瞬间,昭芸冲刺着趴了上去,几乎和他来了个脸撞脸,眉毛对眉毛,眼睛对眼睛。 她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天真无邪,笑得肥嘟嘟的小脸红润又可爱,酒窝藏都藏不住。 王喜春跟着笑。 这是个足够漂亮少年,瘦长身材,眉眼干净,苏州气候能养出无数干净清丽的玉兰,也能养出他这样的少年郎。 算不上奇迹。 “哥,我重不重?” “不重,轻得很。” “婶婶她们说我又胖了。” “不胖,一点不胖,长身体不可能不长肉。” “以后我要是比现在还胖,哥哥一定不会再背我了。” “背啊,怎么不背,哥哥背你一辈子。” “哼,我就知道,你也觉得我现在胖对不对!” 少年紧张,这才知道自己掉进妹妹的文字陷阱里。他托了一把背上的女孩,着急地解释,胖瘦真的不打紧,别人的话跟无关痛痒。蟹黄面可以吃,鳝糊也可以吃,别不吃啊,谁都有罪,蟹黄面和鳝糊无罪嘛。 哥哥只希望你身体健康。 婶婶的话,擦耳朵放过去就好。 那些嫌弃昭芸长胖的话后面,总跟一句:没有婆家喜欢好吃懒做的姑娘,将来嫁人,胖姑娘不好说婆家哟。 王喜春不喜欢别人这样说昭芸。一个小姑娘,什么都还没有,先有了个不存在的婆家,又为着不存在的婆家来规训她。 奈何对方是长辈。 大饥荒已经过去很多年,苏州的玉兰又开得像盛世一样好,昭芸要吃多少,家里都供得起。哪怕供不起,他可以省下自己的口粮,让妹妹先吃饱。 玉兰样的少年突然口若悬河。 他平实沉稳,很少这样滔滔不绝。 背上的昭芸却在想外一件事。 “新娘子姓胡,新郎也姓胡,哥,他们是兄妹吗?” “啊?不是吧,凑巧而已。” “是吗。”昭芸失望地垂下脑袋,贴近王喜春脖颈与肩膀构成的夹角里。 哥哥会做香包,一到春天,一直有股若有似无的花香味道。 干净清爽。 从脖子延伸入肩的那一段皮肤,是她从小的乐园。她在他背上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熟悉,逛得透透的。 这世上,再没有比哥哥这里更温情更暖和的温度。 从前冬天,从饭铺吃完鳝糊回家,天上飘雪,她靠在哥哥背上,走一段路就喊冷,然后把自己被风吹凉的双手投进他胸口。 哥哥挨冻是要叫的。 嘶嘶地叫。 光嘶嘶不抱怨,随她放,等适应几下她的冰冷,又让她把手掌摊开,贴他胸口的肉,暖和暖和。 后来她再大些,哥哥不让她这么做了。 好像是因为发现她放进去的手不老实,总擦玩他的乳头。 从此以后,他的衣领,严守地像难以攻陷的老城墙,一颗颗扣子则是摆在城墙上的旧炮架。 煞有其事。 防着她呢。 “我以为只有兄妹才能结婚。”她说。 把话说给王喜春的皮肤听。 她像只小狗,在他颈窝里一拱一拱,睫毛刮擦着少年日渐清晰的下颌。 “哥,我想嫁给你。” 春风里吹的不再是润物的潮气,而是少女并不含情脉脉,也不暧昧莫测,只像恶作剧的奇思妙想。 “别胡说,别人听了要招笑。” “你才说别人的话无关痛痒,现在又怕别人招笑。”昭芸笑他自相矛盾,年年第一名的哥哥居然自相矛盾。 两条环住王喜春的手臂拉扯他的书包带子,问他怎么回事呀,哥。 书包带套在脖子上,把他变成个带线的纸鸢。 昭芸一扯线,他的深思不能再在空中飘荡,必须响应她。 少年停在桥堍上。 一座质朴,踏实的石桥,无怨无悔拱着自己的背,任人踩踏。 春风娇软,苏州这天的风和历朝历代没有两样。 王喜春把自己的背弓得比石桥还弯,为了不让昭芸发现他不自然的脸色,也千万别听见他乱蹦的心跳。 “真的…要…嫁给哥哥吗?” 他突然口讷。 突然害病,脸红心跳。 他从不对昭芸大声说话,也以为永远不会对昭芸大声说话,到死也不会。可还没到死,他便吼了她,且用最难听的话吼的她。 “哥,我可以回城了,你想回城不?我们一起走!” 十七岁的昭芸,顶着的,不再是十二岁,在他背上胖嘟嘟的小脸。 昭芸是有骨气的女孩子。 婶娘说她贪嘴,管不住自己,王家几代人细长瘦条,到这一代出了头一个背叛血统的胖脸丫头。她不服气,不顾王喜春阻拦,认认真真把自己蜕了层皮。 蜕成王家人细长瘦条的身材。 下乡几年劳作,原本从饭铺走回家一小段路尚且喊累,缠着哥哥要背要抱的少女,没了娇气。 她不再需要哥哥。 她长成了一个顶有主意的姑娘。 王喜春背靠菜黄色的土墙,劳动后还没来得及洗的脸看起来比土墙还疲惫。 他看她一脸雀跃,欣赏不起来。 “怎么走?” 昭芸的表情只有一秒凝固,很快变为高兴:“我去说呀。” “怎么说?” 王喜春又问。 像个粗糙的下等木偶,只知道提问。 没等困顿的昭芸想出借口,他看向虚无,不再看她,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他们说,你用下面的嘴说的。” 番外:哥哥当真了2 gb84. c om 他们是谁。 当然是知青队伍里的人,一传十十传百,谁不知道。白守信很得意,逢人就说,七十岁还能有艳福享,又不是一般的艳福。年轻女娃子要多嫩有多嫩,胸口两颗面团子似的,见红的时候还会用手推人,喊着不要不要。当中属昭芸最贴心,上面下面,两张嘴都能用。 为了回城,盼干了眼的女人是可以做婊子的。 “为什么不自爱!” “为什么做婊子!” 他吼她。 根本不是问句,他不要她的答案。 他自己有答案,答案就在他的怒吼里。 既然知道,还吼什么。看后续章节就到:po18 in f o. co m 秀气的男人瞪着一双兔子眼,苏州不是只有园林,苏州要是生起气来,冬日的风要多坚冷有多坚冷,冷成一把刀子,把人捅个对穿。 昭芸像失血过多的伤者,拼命吞自己的口水,妄想补充水分。 这期间,她没低过头。 没有认错的姿态,也不会有。 为了回城,她吃得消这份恶心。为了哥哥,她可以闭眼咬牙心一横再咽一次或者几次恶心。 兄妹俩像两座细长瘦条的白塔,沉默中对峙,用王家人都有的细长瘦条对峙。 “婊子。” 眼水割破他的眼睛。 王喜春恨恨盯着昭芸,要把她恨死了。 昭芸却笑,像是喝水喝饱了,内伤愈合了,用一种看开的,无所谓,人赃俱获也无所谓的表情看他。 “你凭什么说我。哥,信不信,你要是有下面那张嘴,你也会拿去换。” 她笑着抿嘴,一个表情就把笑和哭的界限弄模糊了,“还有许多卖不出结果的人呢。我运气好,白守信说话算话,哥,你凭什么说我?” 她的话也不是问句。 她也不要他的答案。 “婊子。” 王喜春没有别的话说。 他用枯木死灰一样的脸对着昭芸,用婊子代替他喊过无数次的“妹妹”,“芸芸”,仿佛这是昭芸全新的名字。 “哥,你到底回不回城?” “婊子。” “我再问一次,你回不回!” “婊子。” 昭芸两腮在抖,从前一句话开始就在抖,嘴里已经咬破。王喜春的眼珠一直透过她看着虚无,没有聚焦,也看不到她的颤抖。 她不死心,又喊了两声哥。 王喜春没有回应,他先一步死了,又不肯死透,要死不活。 终于,她的恼恨决堤。 彻底决堤。 “没有男人,女人上哪里做婊子去!” “王喜春,我告诉你,是你们男人逼着女人做婊子,再骂女人是婊子!!你清清白白一个人,你清白个够,最好别和我这样的人为伍!!” 她攥死他的衣领。 才发现王喜春灵魂出窍般,一颗脑袋在脖子上晃得好轻易。 像是为了赶工,为了凑数临时组装上去的零件,装得业余又多余,本就不该属于这副肉身。 她的怒火,被这个业余又乱晃的脑袋扑灭了。一起扑灭的,还有五彩斑斓,苟延残喘的梦想,属于她和哥哥的梦想。 “哥,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往后,你别认我,我也不认你。” 他成了行尸走肉,连昭芸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清楚。时间对他来说没了意义,一切东西他都可以当作不存在。 但昭芸不会不存在。 昭芸回城后,她的名字还活在白守信以及无数知青的嘴巴里。 她被白守信当作活生生的例子,用来捕获其他猎物。他一次次上门讨打,打不过白守信身强体健的儿子们。 一个毫无污点的男知青,开始想给自己找些事情来做。 他开始偷盗,开始远离清清白白。 谁说昭芸坏话他就偷谁的东西,他甚至偷一根鞋带,这是比偷一双鞋更不入流的偷法。 一次次偷盗,受殴打,受批判,他好看的品德终于得到了稀释。 昭芸如果知道,还会说他清清白白,让他清白个够么? 如果昭芸原谅他了,那么不清不白的王喜春有资格与她为伍了吗? 如果他没在一次次殴打里挺过去,他最想知道的事情是——昭芸回到苏州,在她喜欢的老字号饭铺足吃过一顿响油鳝糊了吗? 妹妹吃完,走上回家的路,会不会想他? 会不会踏上那座石桥,想到那天说要嫁给他的奇谈怪论? 他身体素质不错,越挨打越耐打,昭芸那股不肯低头的韧劲,他们一母同胞,做哥哥的怎么可能没有。伤还没好全,他又找上门,讨白家人的打。 打吧,打给其他女知青看。 让她们离白守信这老东西能多远就多远。 这一刻的王喜春,不是年年第一,从小聪明的王喜春,聪明人发起蠢来,比天生的白痴还愚蠢。梁唯诚是这样想的。 “去给白守信定罪。” 他出现在王喜春面前,王喜春残破地躺在地上,他站着。 身体上的疼痛使梁唯诚在王喜春面前高大得像一个巨人,他用弱者的视角仰望这个巨人,巨人告诉他:“揭发白守信,别再蠢下去。你这样乱来,不死也残废。” 王喜春窝在地上。 各种器官交织出的疼痛让他扭作一团,右眼肿大像个蟹粉小笼。 这样的眼睛,还可以流出眼泪来。 漂亮的苏州碎在梁唯诚面前,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可以供一条摇橹船在他哭声里破开水波,缓缓前进。 梁唯诚蹲下来,再次强调:“姓白的必须受惩处,你愿意的话,我帮你一把。” 王喜春不明白,梁唯诚为什么肯帮他。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从此以后一直不嫌他累赘,关照他,视他如同手足兄弟。他的想象是贫瘠的,他想不到梁唯诚曲折的心事。 梁唯诚不会对他实话实说:感谢你的病态行为,把我衬托得像个正常人。我享受做个正常人。 一切都不必说。 哪怕他说出口,王喜春也不会责怪。 大队书记白守信被定罪为“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分子”,判刑,遣送劳改农场,王喜春才敢想念昭芸。 想念从小到大,各式各样的昭芸。最想的,是抓着他大声斥骂他的昭芸。 对不起。 哥哥错了。 哥哥没有保护好你,哥哥说了不该说的话。 成为夫妻的目的是成为家人,可是,我们在出生那一刻就已经是家人了。 你说要嫁给哥哥, 哥哥当真了。 ——作话 是骨科。 哥哥的当真是真的当真,具体结局在梁唯诚番外会提到。 至于为什么增加昭芸番外。 担心影响正文阅读,考虑过不加。 实在不希望昭芸白白被骂婊子,这番外放在正文后,她要挨好久的骂。 只此一篇。 其他番外只会在正文结束后更新,不再穿插正文。 31/奇点 “王喜春不会真被打死了吧?” “没有。” 杜蘅知道,消息传着传着会走样。 食物经过舌头会少,话过舌头会多。 “梁唯诚一定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否则华红霞实在想不出来,一个精诈狡猾惯了的人,为什么肯为无亲无故的人不断吃亏,买账,收拾烂摊子。 要说梁唯诚善心大发,无功利,没目的,她是不信的。 杜蘅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梁唯诚对她而言不重要,她近来想的念的,只有嬢嬢。 “听说你给那孬包收拾了伤口。” 华红霞嘴上问着,不断用脚拨开凑上来拱人的老母狗赖子,她盯着赖子哺乳中两排垂长的奶子,表示担忧,“阿蘅你心眼好。哎,王喜春跟浪荡货走得近,我不放心,还是离他们远点好。” 她心眼没她想的那么好。 但面对红霞,杜蘅一直很诚实。 “王喜春的眼睛,很像汪老师。” 听到这句话,华红霞沉默。 癞皮狗趁机绕着她的腿打圈圈,不断用斑秃脑袋拱她,晃荡两排奶,发出呜呜的讨好。 汪老师,汪湘莲。 曾经受邀到绍兴中学讲过几堂课。西装革履,斯文雅致,浑身书香门第的贵气,像个大明星。课堂上总是挤满了来听他讲说物理的学生,还有学生家长,里头有不少《石头记》的爱好者。 民国初年出版的《石头记》和汪老师父母深有渊源,这两位老人用后来的话说,是名副其实的红学大家。 汪家几代人都想做曹雪芹的知音人。 许多人则盼望着做汪家人的知音人。 除此以外,他还是杜蘅的奇点。 奇点是大爆炸理论中宇宙演化的起点,而汪老师就是她人生演化的起点,他给她带来了一场情理、爱欲、人性的大爆炸。 华红霞不了解内情,但知道汪老师是绝对禁忌话题。 就如同杜蘅清楚“发烧”是她痛脚一样。 她把话转开:“阿蘅,这篇文章你看行不行?” 杜蘅将膝上几张公文纸迭起来,对上油灯火焰,看华红霞的字迹慢慢扭曲烧成灰烬,点点头,用绍兴话回答: “写的很好,尤其是那句——女人是一事无成的男人在世上迫切想获得的最小征服单位。 只有获得一个女人,奴役一个女人,似乎才能使其被男性大社会承认为男人。为此,他们不惜去骗,去买,去抢,去实施暴虐。” 华红霞笑了。 她给的笑容从来很慷慨,一定是大大的笑容。 但很快暗淡下来。 为了闵秋雯。 华红霞告诉她,动员大会那天她去了闵秋雯家。原本没有走近,听见闵秋雯哭这才忍不住。那男人不是东西,上鞭子抽人,把人当牲口打,闵秋雯身上被役从的痕迹比牲口都多。 红霞的这一面,只给杜蘅看。 杜蘅很感激。 她的文情,她的敏锐,她的口硬心软,永远不会被抹灭的善良,允许杜蘅一次次用这样的方式领略,她怎么可能不感激。 她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她有的只是麻木。 红霞还写过一篇极好的文章——知识分子从古至今的娼妓情结。 杜蘅打算把这篇新文章放在《娼妓情结》下面,她的记忆小柜,有一列专门用来放红霞的文章。那本被治保主任批判为封资修①,从而没收烧毁的绣像本《三国演义》,也是红霞的私人物品。 如果有机会,她会替红霞誊录出来。 经过运动,她们都很自觉。 灵感是不期然的星火,她用自己惊人的记忆,为红霞保存。 公文纸是水根用糖和几名场部机械科干事家的小孩换来的。 干事们喜欢拿点公文纸回家给小孩做草纸用,这样纸张好书写,一点就着。 火苗跳跃的几秒,杜蘅想起了华红霞的父亲。 一位电影编剧,漳州人,他和华母是她见过最恩爱的夫妻。 那样的恩爱,不是惊天动地,而是会相约在某个平凡的礼拜天一起去小吃摊吃个煎包,会把馄饨老板失误加进妻子碗里的葱沫一点点挑出来的恩爱。 华红霞出生在一个小布尔乔亚②的家庭。 她有能说会笑的父亲。 父亲要她随母姓,因为“华”是很美的姓氏。也会在她书包里放上折迭整齐,带着香味的手帕。全家穿的戴的,棉的单的,衣食住行,全是这个男人在操心,并且乐此不疲。 杜仲明与潘晚吟不是这样的夫妻。 祖父与嬢嬢也不是这样的夫妻。 杜蘅和华红霞一起清理灰烬时,前院传来水根娘劈山似的大嗓门。 “看你这窝球样,打屁都不成个数。水根啊,你前天是咋答应娘的,亏你是个带把的,自个女人都管不住!” “你说,前天你是咋答应娘的!” 水根还是单纯无害的腔调:“娘你别生气,前天的水根答应的你,你得找前天的水根说理去,关我这今天的水根啥事呢?” 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水根娘的声音。 大概气哑了。 华红霞喷笑。 杜蘅也在笑。 这番发言,不可谓不哲学。 水根娘不许红霞去教书,要她呆在家里再接再厉,生个带把儿的。水根在这中间应付,应付出了心得。 反正他娘不舍得下手揍他。 “我说什么来着,好好一个娃子,沾上读书的女人准会变坏,你跟娘耍心眼是吧。她一个女人不老老实实下崽,我们就不要她了!” 一个又低又弱的声音插了进来:“孩他娘,小点声,那啥…黑娃媳妇在屋后呢。” 是水根爹。 水根爹给王家当娃,所谓的当娃是城里人说的入赘女婿。二十年过去,从低声下气的小伙子变成低声下气的中年人。 “黑娃媳妇咋的,白娃媳妇来了这话我也照说!” “那啥……孩他娘,黑娃在隔壁屋给人修车呢。” “啊?黑娃也来啊。”水根娘语调来了个急转弯,“要死的你,咋不早说!黑娃是个好孩子,水根能有他一半能干,我黄土埋到眉毛坎子不带眨眼睛。” 父子俩安静如鸡。 只有水根不时嗯嗯的哄孩子声。 水根娘掌舵般发言:“我们水根模样多好,多俊,当年他打草,多少寡妇小姑娘眼冒星星地跟在他后头,递水送茶。没了她华红霞,我们水根还能找更好的。” “娘,你记岔了,那些人是来看顺子哥的。” “一半看黑娃,一半看你。” “那没有,她们都冲顺子哥来的。” “这事你别管,就是一半为你来的。” 杜蘅和华红霞走进屋里,老母狗哈着气只跟到门外。水根娘气鼓眼珠,正在撕《知识青年革命化的必由之路》来卷烟草抽。 退烧的小囡囡在水根怀里抱着,白团子一枚。一见红霞,水根马上高兴指给孩子看,说妈妈来了。 “水根你啊,不中用,管不住女人。” 水根娘哼哼叼烟,当着杜蘅和红霞的面,怨儿子。 华红霞上前接过女儿,抱着悠悠几下,附和道:“是啊,爸爸不中用,囡囡看奶奶,奶奶中用,咱们要学好,学奶奶,长大以后管男人。” 昆曲的调门要多美有多美。 杜蘅很少笑,今天她笑超额了。 “陈指。” 走在回家的炭渣小路上,杜蘅突然开口。 “咋?”陈顺回应她。 通常她这么喊他,必然握着他的肉棒,今晚握的是他手掌。她凑上来,对他耳朵吹风。 一段含荤带腥的话钻进陈顺心里,把他的心都拱痒了。 杜蘅的提议他没理由不答应,能让失眠症发作的她睡个踏实觉,什么事他都可以做。 —— 【注】 封资修: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统称。 小布尔乔亚:小资产阶级。 32/马场(h) 春耕没有礼拜天,下雨就是礼拜天。 小雨粉粉细,马场草潮润出了油色。 如果是晴天,这片广阔无垠的春日草坝子会美得像某种巨型海洋生物的腮。风一起,草海起伏,宛如腮在开合,呼吸吐纳,充满伟大的生机。 游云似的马群没有头马。 陈顺就是头马。 他骑在黑色顿河马上,单手提缰,身姿挺拔,去到哪里,马群跟他去到哪里。 马匹对他不是奴役的服从,而是无条件的服从。 这是一副很壮观的场面。 产后不久的白鬃带着她的孩子跟在马群后段,母马还认得开枪把它从狼阵中救出来的恩人,发现杜蘅以后,轻轻咴嘶,踏着蹄子朝她跑了过来,把两匹小马驹漏在后头。 它身上有钻过柞树林的气息。 杜蘅还没伸手,白鬃便用它微湿的脑袋靠在她手臂上,喷响的马鼻似乎在嗅她。 这样的亲昵,让她不敢应承陈顺邀请,瞬间打消为白鬃孩子命名的念头。 它的孩子将来也会是军马,由陈指导员起名,将会是一份初始的荣耀。 干净马匹身上的牲口气其实是好闻的。 这些气味每天都在陈顺身体上残留。 和他的味道混成一股很特别的体嗅,像旷野的冬风,有股令人迷恋的自由,很原始,如一片活着的森林。 她要用这些气味作诱饵,找回自己的睡眠。 帐篷陈设很简单,陈顺私人物品并不多。一张行军折迭床,被子迭放方正,冬日带护耳的皮帽子放在桌子上,值夜用来御寒的军大衣他洗过,挂在床尾。 衣服不在他身上,总像少了筋骨。 就像脱下的这身衬衣,剥离他,顿时失去被穿上时的某种光彩。 这是条崭新的绊马索,用来捆绑陈顺背在椅后的双手,结子打在手腕。 帐篷帘子放下,外面春雨渐大,打在帆布帐篷上的节奏莫名好听。 杜蘅撑着男人肩头,绕到身前,沿着他的脖颈一路往下,嗅到毛绒绒的小腹下头,这是体毛最旺盛处。 肉棒已经半硬。 在微潮卷曲的毛发里蠢蠢欲动。 骑马让他流了点汗,性器上的咸味自个都闻出来了,陈顺变得有些拘禁,胸肌微微起伏,有话到了嘴边。 “没关系,还是很好闻。”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好闻是发自内心的。 龟头和黑蓬蓬的阴毛都有淡淡的咸气,荷尔蒙在此时很凶猛。 陈顺喉结无声在滚,从他视角能看到她伏下的姿态,腰肢柔软,闭着眼睛一路闻他腿间的样子,快把他闻硬了。 不,已经彻底硬了。 如果他使点小计,她颇为成熟的打结法其实有破绽可钻。 军人的军事素质在他肌肉记忆里。 那么现在他可以趁她不备,敏捷地解开束缚,把人一把抱住,吻她,让她坐到他大腿上来,捧住屁股,直接带她感受感受男人最具体的欲望。 但他没这么做。 并且配合地将双手迭紧,亲自指导她扎一个最稳妥的结。 “鸡巴也很大,很硬。” 杜蘅慨叹,用手压下粗大的肉棒,再松开,眼看它回弹,打在陈顺小腹上。 这时的肉声格外好听。 陈顺上半身皮肤晒得深刻,是比下身重一点的棕色,无论怎么晒,都不如这根鸡巴的颜色粗旷。 完全是很到火候的爷们该长的一根鸡巴。 青筋盘桓在长长的肉柱上,龟头和肉柱颜色不一样,憋狠了会泛红,一种近乎凶残的紫红色。杜蘅又往下按,不断看它打上男人田埂似的小腹。 啪啪直响。 肉声缺乏淫水润泽,干燥到可怜。 陈顺对此是放任的。 由着她玩弄他的肉棒。 这张椅子不够他坐。为了方便她,两条长腿只能稍微向前伸,上半身还是直挺挺的,眉眼刚毅,下颌微昂,钢铁洪流凝出一个他。 杜蘅欣赏了几眼,认为可以拿去给人在中文课堂上讲解什么是威武不能屈。 当然,过了腹部以下就不能再给别人看了。 因为威武不能屈服的人,马眼此时正在吐淫水。 “你好湿,鸡巴硬得疼不疼?” 她说着,虚虚地撸动一把。 就一下。 太少了。 “疼。” 长长一个尾调,陈顺眼里有流火,根本不像在说疼,疼字被他说成另外一个又热又燥的动词。坚硬的鸡巴故意抬了几下,野气十足地顶了顶她的手掌。 他控制自己的性器,在她手心抽跳。 “小蘅,握住我。” 杜蘅红了脸。 她听懂疼其实是另一个字。 陈指不可能怕疼。 肉棒握在手里,点弄马眼,没几下,已经能勾起一条粘稠的银丝,质地透明,气味浓烈。 陈顺闷哼,莽原似的胸口一起一伏,又用眼神在剥她的衣服。 每到这种时候,他看她的眼神,总会让她小腹莫名烧起一团小火,火势蔓延下去,小穴变得酥麻难耐,抽抽战战的,想往外吐水。 这样的眼神,欲火旺盛,会把人烧坏的。 不但她怕,陈顺也担心,担心到那一步的话,自己的驴鞭子她吃不吃得下,生怕弄坏了她。 但她跨坐上来,陈顺立即将腿支起。 想抱她,却发觉双手正被束在身后。他无奈笑笑,向她短暂证明自己的腰力,把她猛地颠到怀里来,贴脸看她。 眼睫下,一双灼热的眼睛,像把她当成毕生的使命在看。 这种看法,比光明正大的肏弄还要情欲。 粗壮肉棒夹在两人之间,龟头有水色,杜蘅用自己的小腹磨了磨它,立即听见一声抓耳的低嘶。 陈顺无声微笑,被她撩得欲火焚身,心跳一下比一下响。 他不经常手淫,阴囊积蓄了不少精液,沉甸甸地坠着。 杜蘅的视线一点点往上,从腹肌到胸肌,到突出的喉结,刚毅的唇峰。他双臂朝后,接受束缚,使手臂肌肉的隆起得更具力量感。 这双手臂每每抱起她,他的力量,总让她觉得自己像一片被风吹落的秋叶般轻盈。视线落定他的唇上,陈顺感受到,用舌头顶内腮。 他在止痒。 舌头想起那夜摸黑吃她奶子,含住奶尖的好滋味了。 33/给你(h) 红色牛皮马鞭盘成圈,杜蘅握在手里。 几次点打过后,圈子套入,边缘上下刮弄眼皮底下这根油亮的大屌,看前液沾上马鞭。他从不用任何鞭子奴役军马,鞭子还是新的。 她颇有兴致,玩弄好一阵。 “这样呢,还疼吗?” “疼。”陈顺不错眼看她,一面回答。 他说的是疼字吗。 显然不是。 这回的疼可以当爱来听。 杜蘅这时是爱看人眼睛的,她把他的眼睛一份宇宙真相来看,小腹碾磨坚硬如铁的肉棒,看他眼里烧起的欲火,忽然觉得陈顺此时应该衔一根烟。 像那年麦收场院见他第一眼时那样。 尽管婚后他很少在她面前抽烟。 火苗点燃烟嘴,被她送进自己口中。 她不会抽烟,迄今是第二次,吸入后立刻让烟草苦涩的气味呛了一把,轻咳起来。一缕烟气散开,给陈顺看的是泛起绯红的白嫩脸颊。 她蹙眉的样子,明显有点难受,雪白门齿叩在下唇。 陈顺看在眼里,不小心生出了脏念头。 他的这根东西挺进她那里,也许就能换来这样的表情。娇娇的,软软的,一张勾魂牌,把他三魂七魄都勾走。 他会拿出生平最沉稳的心,慢慢肏他的小人芽儿。 不过在这之前,他愿意等,等她熟悉他的长度,熟悉他的身体,熟悉他的真心。 “陈指忍忍吧。” 杜蘅将烟递到他嘴边,陈顺叼了。 “哈哈,好。” 他笑起来,这声好从胸腔里溢出来,浑厚沙哑。 绍兴的酒好。 她在酒里泡过,一看就醉人。他陈顺也是人,扛不住如此平静而艳情的她,马眼翕动,吐的水越来越多。 杜蘅把烟从他嘴里抽出来,给他吐烟气的机会。 陈顺没吐。 雨点哒哒哒打在帐篷上,湿气暧昧。 于是她吸了一口,挺起腰肢,将混着香味的烟气喷在他脸上,这滋味比烟本身要好。陈顺给嘴里烟气一道小口,吐出来,和她的融合。 嘴角的笑痕怎么都压不下去。 看她贴上来,用一点柔嫩舌尖舔他的嘴角,文静地说着油荤蛮大,营养也好的话。 “骚鸡巴只要射出来就不疼了。” “射吧,让我看看,你的鸡巴能射几次。” 她不给他说话机会,将烟塞进他嘴里,抛了马鞭,下沉的手握住滚烫肉棒开始激昂的套弄,没有文明的戒条,急切又凶狠,带着一点阴暗的凶恶闪念。 陈顺已经为她燃烧。 彻底燃烧。 这样的套弄对比他下手时还是温柔的,或者说她本身就是温柔的代表。万物复苏的草坝子,灰蒙的雨天,他安排好了,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硕大龟头颜色怒红,收紧的虎口卡在蘑菇头下方,力道用得很不错,马眼又一次给榨出一汪透明的欲望。 滚烫如岩浆。 杜蘅望着他如此诚实的性器,一阵兴奋,小穴狠狠流水。 她抽出只剩半截的烟,示意他说话。 “……小蘅。” “……太轻了,再重点,都射给你。” 陈顺暗哑的嗓音、纯正的男性姿态、情欲滔天的眼神,对视一眼,立刻让她小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隐晦的快感淌过腹部,立马感受到阴蒂一抖一抖在抽搐,酥麻感使思维一起痉挛! 他宽和又纵容。 既情欲又真诚。 刚正的灵魂匹配直白的眼神,她快抵抗不住了。 平时帐篷也会客。 陈指导员的客人有时是牧马队的男知青们、有时是公社农场社员、有时是场部针对军马应征一事来找他详谈的几名干事。 还有兽医在帐篷外喊报告,要向陈指汇报几匹因肠扭结而满地打滚的病马的最新病情。 帐篷一角摆着四五张椅子,来客用。 杜蘅挪来一张,自己坐。 坐在他侧边。 一只光裸的脚掌踩住他褐色的乳头,横出的手握住湿润肉棒,继续撸动。 陈顺眉头压低,鼻尖冒了点汗,别样的男子气概压迫人心,衔烟的嘴边却还留有笑意。 刚才是下半身不能给人看。 这下好了。 威武不能屈的上半身也不能给别人看了。 他射了两回,把胸口都射湿了,全是挂痕的白色精液,纵横交错,强烈的荷尔蒙在为主人叫嚣,叫嚣和女人性交的炙热渴望。 杜蘅解开绊马索。 在他背后俯身,凑到耳边低语,请陈顺将一只手放置前膝,掌心朝上。不忘为他续上一支烟。 陈顺听硬了。 两次的射精,还远远不够他休止平静。现在给他解套,怎么看怎么不明智。 34/手指(h) 等待是她最擅长的事,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 杜蘅一直这样以为。 她很有囚犯的自觉,这种自觉就像戴过脚镣的双腿,很少迈出太超过的大步伐。 到底为什么失眠,她想,或许因为王喜春。 王喜春的那双眼睛,把她最坏的回忆勾出来了。 最坏最坏的记忆。 她需要睡眠,觉是无论如何都要睡的,奈何睡眠不需要她。 睡眠出走了,一声招呼不打,把她丢弃,连条缝都不留给她钻。 夜里越躺越醒,惊叹号像是因为不能出现在梦里,从而另寻出路,很多时候直接和眼前场景融合,方式粗暴。 血泊里躺着的惊叹号、五天四夜的审讯、压在一迭迭材料上的警帽、手电拧灭后必然的黑暗、会打量人的冷墙、那封遗书、包括母亲潘晚吟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通通挣脱记忆的束缚,在她眼前井喷。 “Tochter,你是一个残次品。” “要怪就怪你父亲,他荒谬,愚蠢,那个人是他的帮凶、同谋。” 潘晚吟讲的是德语,她知道她能听懂。 这是亲密也是疏离。 1967年以后,潘晚吟竖起的精神旗帜比任何人都更早一步感知到学界风向,她早早收起可以和母语一样熟练的德文功底,也收起她说英文时的剑桥口音,很少示人。 在警笛呜呜轰鸣,逐渐逼近的那个清晨。 她亲密地对她说德文。 母女间最后一次对话,她称她Tochter,甚至不愿意喊她眉眉儿,用像厌恶摆放不够整齐的任何事物一样的眼神看她。 把她看作人生意外,一次偶然却可恨的失误。 在二楼楼梯口。 潘晚吟轻轻踢开脚边破碎的椭圆形袖珍相框,高挑婀娜的身影消失,提前结束隔着楼梯一张脸朝下,一张脸朝上的对视。 破碎玻璃和照片纸上的一家三口一起跌下楼梯。 薄薄的相纸,有几秒,完全摆脱引力,物质结构也在发生变化,它飘出了烟雾的质感。 近乎绝望的轻盈。 落下那一响,质量改变,在杜蘅心上砸出巨大空洞。 窗外太阳快要升起,有人破门而入,她听见自己的世界迎来落日时刻。 “啊……” 杜蘅闭眼,哗然一响,记忆血红而卷曲舌头突然铺开,像迎接谁人的红毯,母亲脚步声嗑嗑嗒嗒从毯子那头逼近。 她扬颈,长长吁出一口气。 男人的手干净修长,关节粗大,但她坐下去,认为自己足够湿润,可以将他最粗长两根手指完全吞入。 事实证明,她的预判有些失误。 小穴既湿又热,两根手指已经是极限,里头软肉拿出大敌来犯的对抗姿态,攀裹,紧吸。英雄的手指在这一刻,是罪恶的入侵者。 陈顺那双豹子似的眼睛一股股风云气色在交缠,晦暗压抑,他的欲望为她让步了。 夹烟的手抵在嘴角,不久前才续的新烟,被他饥渴的肺部吸入大半。 暗红火星快速跑到中端。 它跑得太快,将半截烟直接跑成干枯的灰烬。尽管灰烬还没意识到自己成了灰烬,还保留它作为烟的躯干时该有的形态。 陈顺无话。 胸前精斑干透,他的沉默是荷尔蒙蒸发后的烈度。身上每一丝肌肉都绷到铁硬,包括嘴唇。 她不该解开他的双手。 这双手,早就蠢蠢欲动。 肉棒狰狞挺立,一股透明液体从马眼溢出,用蜿蜒的姿态挂在鸭蛋大的龟头上,像涎水,摇摇欲坠。 她太紧了。 原来女人这里这样窄小,吃他两根手指就把她一张小脸吃红了。 入口水润的两片柔软束住指根,再想添一根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他不知道,杜蘅也不太畏疼。何况这不算疼,还有酥麻快感存在,很麻,很胀,他粗哑的呼吸,又能添加一重快感,她尝试着摆动几下腰肢。 阴蒂很快磨蹭到男人粗拉拉的掌端,那里有他如何长成一个男人的所有密码。 是他屡次凿破生活困境的证据、是他用惊人速度为自动步枪推入弹匣,开保险,准星锁定目标的射击记忆、更是多年拉马缰,策马养出的骑兵精魂。 很真实的粗糙。 像长满软刺的舌头,每次接触,如同他的密码在舔弄阴蒂。 杜蘅轻吟。 她的娇软,使刚才混在呼吸里,想掩饰过去的呻吟像被一口热茶烫到。 该怪茶的不是。 男人满吸烟气的肺腑因她小小呻吟震出嘶鸣,仿佛在释放某种讯号,有什么正被彼此间产生的热能不断推进。 如果有指针可以指示数值,那么指针会以一种弹动的姿态,示意此时他的天人交战。 分子运动越来越快,分子间距离的增加会使物体膨胀。 肉棒又涨大一圈。 憋狠了,硬邦邦地成了根铁棒,在她身体里不动的手指突然在探索起来。 只是一下,很基础很克制的尝试,然而掀起酥痒立刻引出深处一汪水。电流爬上背脊,杜蘅环住他的脖颈,倒在他胸口,小声地喘息起来。 这是完全陌生的快慰,她要追逐这样的快感,让舌头红毯收起来,让脚步声离开。 但是,不行。 真的不行。 她必须倒口气。 她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抬高臀部,决定放逐体内的手指。一点点,一寸寸地挪,不敢再太快太逞强,手指即将完全离开穴肉那一秒,陈顺忽然有了动作。 归队的手指猛地向前一拨,不重却很精确。他的准头太好。 水波回纹似的震颤从那一小点向四肢扩散,他居然揉了起来,快感裂变为一条条射线,思维像受过电击似的,痉挛着狂抖。 杜蘅无意识呻吟了一声。 陈顺没让拇指闲置,拇指比其他手指更为灵活,可以揉得更频繁。 黏腻,水滑,馨香,一股热液流了出来。他哑了,马眼不断在扩张,积蓄太久的烟雾终于从刚毅唇缝溢出来,轻轻一缕。 她让他发醉。 所有脏器都喝了五两。 35/烟灰(h 烟灰落下。 在半空中自由解体。 陈顺夹烟的手挪开了些,吐干净嘴里烟气,才转脸去吻她发丝里冒出来的耳朵尖,透红透红,小人芽儿埋在他胸口,一声长一声短地在抽气。 换他操控后,她湿得很厉害。 掌心水淋淋的,全是她流出的水。 雨还在下。 帐篷里多出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甜气。 她仍旧跨坐在他大腿上,奶脂似的皮肉白出雪光的朦胧感,两团绵软圆满的奶子,奶尖俏生生地立着,像山花提前盛开在一片雪景中。一头长发卸下,橡皮筋右手攥住,小手压在他胸口,皮筋边缘不时会刮过他的乳头。 她小声在喘,很节制。 每个气音都是烈酒,他已经不自觉地挺腰数次。 绍兴他娘的真是好地方。 陈顺从来没有这种体验。 这样扑人的美色和艳情,她只给他一个人看,他是雨天帐篷中的唯一观众。和欲望斗争过几回,数不清了。 他必须再吸一口烟,让自己稍微冷静一点。 她贴得很近,奈何口齿里有烟味,不太清洁。没有清洁之前,他不允许自己吻她的唇,也不允许自己解一解吃奶的渴望。哪怕一双眼睛变成饿痨,他还在忍。 手指在她最私密最敏感的地方轻轻抽插,黏腻湿滑,水声潺潺。 软肉不时绞紧,给他最温柔的包裹。 湿润的褶皱攀上来,有时能感觉到它们在抖。如果在她身体里的不是手指,而是他那根,被这样的嫩穴包裹,绞上几次,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小蘅,痛你要说。” 陈顺爱怜地开口,话放在她耳边说。 杜蘅摇头。 抵着他胸口摇头。 她对待冲破理智的快意是敬而远之的态度,身体总是悬着,不敢完全落座。多出来的一点间隙,让他在外的拇指可以尽情抚慰,抚慰那粒一摸她就发抖的小豆子,或者在她喘息不动时,稍快抽插几下。 至多几下。 就算收着劲,插得远比他想的慢,怀里的小人芽儿还是受不了,一股浅浅的细流被插出来,流进他掌心。 再插几次,手指想动也艰难。 外面的雨声下得有些大,她的呻吟听起来很小。 有点像受了委屈,又不肯哭出来。 “陈顺。” “轻点是吗?”他马上问,一开口才发现被自己的口水灌了个水饱。 她什么都没说,又摇头。 小口小口吐气,把他胸前淡淡的毛发濡湿了。 陈顺用下巴压压她发顶,安抚着继续,粗长指节插深了点,就算甬道狠狠把手指绞紧,他还是有法子一点点插松插软。 插到她的嫩穴也跟着下起小雨。 响起滋滋的水声。 每想舔一次,夹烟的手必须靠近一回。 几次下来,如果他肯分神,用余光就能发现烟头烧着的危险红点快要迫近指缝。在挪开手那一刻,烟灰已经顺着指骨脉络滚下。 陈顺没顾。 肉棒受酷刑一样煎熬着,他也不管。 所有意志被他凝聚在出没女人小穴的手指上,插她,抚慰她。听她一声声克制不敢放纵的嗯吟,询问她,意识里的脚步声走远了没有? 腿肉和小腹一起抖动的那一刻,她终于肯抬头,给他看潮红到有些失神的脸。 陈顺将自己的额头送上,抵住她,蹭她汗湿的鼻尖。 杜蘅眼里满映着这样一张面孔:睫毛粗密,瞳孔里闪耀着星火,刚硬的汉子也能柔情似水。在她注视下,手指抽离那个地方,把沾满她体液的手指送进嘴里。 舔了。 像是等这口等了很久。 另一只手上的烟是寂灭状态。 被他指缝生生夹灭。 火星经过,留下灼燃痕迹,他不觉得痛。在她给的快乐面前,怎样的痛都不能算是痛。 肉棒还硬着,油光水亮,他用掌心剩余体液抹龟头,狠狠撸了几十下才算射出来。 杜蘅醒来时发现雨停了。 天色昏暗,帐篷里点着马灯。 光影很温柔,散发陈顺体嗅的军大衣盖在她身上,她竟然睡着了,应该睡了很久,把天都睡黑了。 察觉她醒来,正用大号搪瓷缸在铁皮炉灶上煮面条的陈顺停下手,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揭开另一个茶缸盖子。 “不烫,把这点糖水喝了吧。” 说着要扶她。 杜蘅发现他伸出的手上有处轻浅的烫伤,在指缝间。问他,陈顺默了一刻,嗓子干痒。 “当时没留意。” 但是不要紧,这甚至不能算作伤口。 杜蘅的记忆很好地向她展示出“当时”当的是何时。 手指埋进身体,满满的,涨涨的。他的粗喘,那恨不得把她囫囵吞下的眼神,射了那么多次,依旧射出又多又浓烈的精液。 她低头,缓慢眨眼。 接着捧来他的手,给吹了吹。 这下好了。 原本一个不配称之为伤口的小地方,被她一吹,吹出事来。 帐篷里什么都粗陋,她精致,很有蓬荜生辉那意思。 头发别在耳后,才睡醒,素净脸蛋带着甜睡一觉后的粉晕,撅起嘴唇,丝丝往外吹气。不光吹,她还摸一摸手指头。 陈顺心说,他的手指哪里受得起这样的温柔。 看过她的裸体,尝过她给的好荤,十根手指头,哪根手指头都受不起了。 没吹几下,底下那团肉先半硬起来。 被她吹几口就硬了,想和她整那个,这他娘和禽兽有啥分别?! “没事,你先喝着,我去给你煮面。” 带杜蘅握好茶缸耳朵,他转身去炉子前面忙活。 把宽厚肩膀,正直正派的背影留给她。 杜蘅并不知道他起了反应,也不知道有人会一边煮面一边痛骂自己。她捧着茶缸小口小口地喝水,水温刚好,很暖和。 自从场部建立学校,女子牧马队解散,她不住帐篷很久了。 都说草坝子上的日出很美。 但在她看来,日出是地球之外一个无形又巨大的主宰对准她,渐渐端起的枪口。枪口发着光,呼的擦热之后,会将她彻底击穿,打出一个贯通的弹眼。 所以,日出不可能具备任何美态。 可她突然想看陈家坝的日出。 像嬢嬢以前看日出那样,静静等一次日出。 今晚要在马场度过,正好,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看日出的地方。 在这之前,杜蘅对着陈顺给她的军人背影说:“我们之间这些,不算传统意义上的性交。” 陈顺明显身姿一僵。 听见最后两个字,外加个我们,半硬要软的那根一下子精神了。 大帐篷里支出另一个帐篷。 “怎么才算传统?” 36/日出 gu aiquw ei.co m 怎么才算传统? 阴茎,阴道,勃起,插入,互相接合摩擦。这段话从杜蘅嘴里说出来,平静,文气,完全是做学问的人在某种正当学术讨论会上的口吻,不那么容易让人有脏念头。 陈顺也觉得不该有。 此时他要是一匹马就好了。 马听不懂阴茎阴道,勃起插入,这些词是汉子本能里的害羞按钮,她用书本话说男人和女人之间最亲密的事,把他说成个发低烧的病人。 “那不也得你愿意吗。” 他清清痒燥的嗓子眼,“要不……哪天教教我?” 脸上有点辣,不敢回头看她。 捞煮过的挂面在肉汤里沸腾,开花似的怒放,他又成了个新兵蛋子。 “你就没有怨言么?” “什么怨言,没有。”陈顺盯着为她煮的汤面,忍住胀痛诚实地说,“只要和你,怎么都好。” 白天那几次已经很好了。 再好,他想象不到会有多好。 现在的局势也不容他想象,再想,那里估计会顶破。 惊叹号,脚步声,她的苦闷,不说他也猜的到。无非是等,他可以等,在门外等,等她心甘情愿。 夜宿帐篷,陈顺的神经是最警醒的岗哨。 一宿无眠的折磨,对上男人的精神与体魄,恰恰是蚍蜉撼树。 因此换来杜蘅一夜好觉。 睡眠找到了,这匹野马被陈顺生猛地套了回来,于是她做了一个很荒谬的梦。本文首发站:haitang wo.c om 荒谬到发笑。 父亲杜仲明、母亲潘晚吟、老师汪湘莲和她一块围坐在八仙桌上推牌九,四个人里没有一个会把时间用在推牌九上。 全家只有嬢嬢会推牌九。 有时自己一个人玩,也能玩一下午。 别人的二十四小时是嬢嬢的四十八小时,清闲无虑,漫长枯燥的晚娘生活,她过了几十年,过出经验来了。 嬢嬢是极安静的女人,刨花油梳理过的头发从来没有一根叛变,全部统一而温驯。 只是发髻小得可怜。 她长大一岁,嬢嬢发髻也跟着小一点,最终小得只有一块桃酥那么薄。 腿脚不便,嬢嬢很少出门,一走路缺陷就曝露,坡得很厉害。 再跛也不妨碍她为家人预备热腾腾的宽汤大馄饨,或者在丈夫继子出门访友前,准备几样精致合适,挑不出错的盘手①。 她做过功课。 一个温州女人,人生总结起来可能只有从孙家抬进杜家这一大动作,却因丈夫和继子交游广泛,几乎做了全国各省人的口味功课。 西人圈子的洋作派她也知道。 白俄咖啡馆里的咖啡粉,比利时奶酪起司,苏格兰威士忌,南美葡萄酒,锡兰红茶。这太太那太太,这密斯那密斯,后来是小张同志小李同志,任教授许主任。 她像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在能尽力的地方,为丈夫为继子尽一点心力。 杜蘅也是她尽力的一部分,更是她的心头肉。 她是嬢嬢带大的。 嬢嬢只有在看日出时会把那双一大一小的病腿伸出来,等第一缕阳光垂照在病灶上。 有时老妇人打个盹儿,阳光偏移,就要提起凳子,坡几步去追光。 这是嬢嬢最散淡的时候。 杜蘅在想,日出,到底美在哪里? 别人眼中的日出是什么样的? 草潮没过胫。 没来及退场的星星在泛青的天上打寒战。 细细听,能听到黑色顿河马正在嚓嚓地咀嚼着带油性的草籽,先开饭了。一匹咴咴叫着,想交媾却被母马白鬃翘起后蹄揣了一脚的公马在抗议,游云般的马群成为她和陈顺的屏风。 一片足够辽阔的天地,怂恿人为所欲为。 肉棒激射出的精液把韧直的草头压弯。 白色液体粘稠地挂在上面,嘀嗒嘀嗒往下坠,细微又淫靡,似乎能闻到雄性腥膻和青草腥味较量出的余韵。 在草坝上解开皮带,袒露自己的肉棒,撸射出来。 陈顺头一遭干这种事。 他连手淫都很少。 筋是筋,骨是骨的大手环住肉棒正缓慢撸动,把最后一点精液从马眼里推出来。 他粗喘,用眼神,向身边披着军大衣的杜蘅讨一个吻。 这样的眼神,是带荤腥的。 一夜没睡,他的精神简直精悍到可怕,看不出半分少眠的痕迹,眉眼先自然界一步,完成了日出计划。 杜蘅抚他唇角,抚得像亲吻。 虽然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好时机,但他还是坦诚地告诉她,曾经在政委办公室看过她的档案,了解她的过往。 杜蘅默想了一会儿。 他真诚地说:“不管怎样,你得信我,天大的坎子,我和你一起迈。” “迈不过去呢?” “我给你当梯子,你踩着我迈。” 杜蘅眼不眨地看他。 他请她坐在未曲起的那条腿上。 现在,他想索要一个亲吻,能伸舌头的那种。 金灿灿的光辉冲破云翳,日出还是那样,像世外主宰对她抬起的枪口,没有美感可言。但陈顺眼里的日出,竟然是美的。 杜蘅坐在他腿上,也不合时宜搓他垂精液的马眼,没有吻他,只表示感谢。 谢什么? 谢他愿意相信一个囚犯新的社会面目是好人民。 陈顺闷闷笑着,肩膀颤抖,这个答案很特别。 却是最真心的答案。 那个吻,更想要了。 阳光漫撒,春日马场草潮在偷偷拔节,狠狠地长,有的是生机与勇气。 陈顺带着笑容,贴脸看她,用情欲还没褪尽的声音问。 问他现在可不可以吻一吻好人民? 杜蘅看他那瞬间,一副干燥温热,气流清爽的嘴唇碰了上来。 风起了又停,停了又起。 漫长一吻结束,陈顺揉着女人红艳水光的嘴唇,告诉她,下次别说谢他。 那说什么。 陈顺说:“下次要说我是你男人,你喜欢我。” 杜蘅诧住,阳光照得他耳朵透红,陈顺二话不说把她攮进怀里。 几天后,陈顺终于收到一封北京打来的病情诊断报告电报,第一时间赶去知青大队修渠现场找杜蘅。 —— 【注】 盘手:温州方言,礼物点心。 37/冢疙瘩 在见到杜蘅前,陈顺撞见了宝路。 手捧大茶缸,躲在一颗死树后面,鬼鬼祟祟对着空气说话,一只手还在比划。 陈顺喊一声,吓得她打激灵,像被逼到死角的小动物猛地一蹿。问她在这里干嘛,宝路强装镇定地说谎:“我来给嫂子送柿子水。” 盖子揭开,还真是酸酸甜甜的柿子水。 村里人春天做柿子醋时都做柿子水,当饮料喝。 “你嫂子不爱喝这个,你自个喝。”陈顺用下巴指路,让她回家,“到家前都喝了,别让咱妈看见。” “知道啦。” 宝路撇撇嘴。 自打二哥溺死,家里就不能出现和柿子有关的东西。 陈顺走得很急,长腿迈得跟出操似的,看不见背后的宝路一步三回头。 她没回家,不打算回家。 柿子水不是给杜蘅的,她要送给梁队长。 春耕开始,大哥陈百年大部分时间要去给马家当免费牛马,陈家的地陈顺自己兼顾,两兄弟有商有量。做为小妹,宝路既享受了春耕长假,又不必去田头干活。 她有的是时间。 前几天掏出书本,发誓要做个大学生高级人。看了一小会儿,瞥见旁边的镜子,不由自主拿起梳子梳头发,揽镜自照。 反而是书把她读懂了。 半小时后,借着窗前起风,生无可恋地合上自己。 知青队有人打架,梁队长写了份检讨书当众朗读,又要照顾挨打的男知青,听说这些,宝路别提多揪心。 今天她非要见到梁队长不可。 陈顺到达前,知青们一边修渠一边闲聊。 在说冢疙瘩。 射门王喜春的几名“前足球运动员”今天归队,带来新话题。 “大队耍我们玩呢,几天的活全白干。” “早不说有墓,晚不说有墓,什么文物保护,万历皇帝的墓还给掘了。我看别折腾了,干脆丢那儿不是挺好的吗。” “队长,过几天大队还来抓壮丁,我们可不去。” 梁唯诚微笑。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的笑容深有其意,一般人探究不到。 前几天下雨,大队安排他们去搬运废旧钢铁,说是安排,其实是惩罚。 惩罚他们动手打人。 各地都有革命浪漫主义留下的钢铁尸骸,十几年前知青垦荒队的到来,让这股天不怕地不怕,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浪漫发挥到极致。 堆积如山。 没人来管。 “前足球运动员”们要做的事是先把钢铁尸骸拆解,再装到几辆嘎斯①上,运往陈家坝与邻村交界。 问题出就出在丢弃点上。 冒雨忙活几天,队上突然通知这里有古墓群,以前还立过省文物保护的碑。 现在请“运动员”们发挥发挥战天斗地,艰苦拼搏的精神,把丢弃的废铁再装上嘎斯,顺着河流向上,往东南方造纸厂运输,那里有新的丢弃点。 装上,卸下,再装,再卸。 全是长青苔,生重锈的钢铁啊。 操他妈。 刘胜骂了句脏话。 全队都知道他喜欢许蔓蔓,那天对王喜春下脚也最狠,大队要他做临时小队长,这几天没把他累个半死。 “胜哥,那墓说是郭沫若来看过。” “滚吧,怎么不说陶渊明来看过?搞宣传的什么话说不出口。” “兴许马克思、恩格斯也来看过,哈哈哈哈。” 一群人笑声成片。 造纸厂那边多臭啊。 赶上放水,红褐色的水面全是一层白白的泡沫,臭气熏天。原来的丢弃点还省文物保护呢,保护个屁,不照样堆废铁种油菜,现在又稀罕了?大队分明是想整他们几个,刘胜骂道。 这时,陈顺来了。 “杜蘅,有人找,是陈指,陈指找你。” 郑铁强一副看热闹的大嗓门,叫得所有人都听见了。 杜蘅罕见走神。 “阿蘅,指导员来了。” 华红霞用胳膊肘碰碰杜蘅,小声问她在想什么。 “首长您好!!” 一个人不坏,但有些智力缺陷的男知青突然立正,朝渠上高大英挺的陈顺敬礼。 “喊你妈啥子首长哟,别给陈指惹事。” 四川老插和吴丰义一起,立刻把小插嘴给捂了。 陈顺没在意这些插曲,嬢嬢的事要紧,他没办法多寒暄,朝往日带过的知青们点点头,伸手去扶杜蘅。 夫妻俩走到发电站前的杨树下说话。 男女知青们的眼神通通跟着到了那边,一个个脖子转筋,转不回来。 杜蘅的美明摆着,陈顺的男人味也明摆着,这两人站在一起,比起天南地北炼钢铁,大步迈进跨时代的革命浪漫,完全是另一种踏实的浪漫,属于男人与女人间的浪漫。 梁唯诚被刺痛了眼睛。 许蔓蔓也被刺痛了眼睛。 利刃侦察兵需要过人的军事素质、身体素质、心理素质,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这些特点,在他身上,以前杜蘅大都感受过。 今天,她在陈顺这里又有了别样的体悟,体悟到这样特殊的军人在获取重要军事情报时,能汇报得有多么简明扼要。 嬢嬢找到了。 在北京。 目前因为肺炎在专科医院接受治疗,老年人肺炎变化快,必须住院,一位名叫邓菊英的老嬢嬢一直陪在身边,照顾她。 —— 【注】 嘎斯:苏制汽车。 38/肺炎(400珠加更) 陈顺精简,“简”掉的是他托人安排专科医院接治嬢嬢的整个波折过程,以及一张金额挺大的汇款单。 他一个人消化这些,没有说。 更不打算说。 要不是后来杜蘅看见那张汇款单,他可能会捂一辈子。 “小蘅?” “媳妇?” 杜蘅猛地抬头看他。 几张病情电报被她哗的一下按在胸口。 陈顺一怔,眉头紧皱。 两秒后痛感才从心房泵出来,她的眼神正中靶心,把他一颗心打穿,打烂了。 这完全是犯人式的惊恐眼神。 突然被点名,受到惊吓,神经乍然回班。 他甚至不怀疑,如果现在有人喊个一二一,她会马上迈脚步,听操令。 杜蘅小脸泛白。 痛感完全追上来,胸口一阵阵在绞,陈顺巴不得立刻收拾收拾带她去北京。他靠拢过去,低下头来看她,用手腕最嫩的那块肉,摩了摩她脸颊,有点自责。 “医生说药用上了,没有发展成重症,你别急。” “明白。” 杜蘅点头。 点得很急,给的还是犯人式的回答。 胸前的电报是嬢嬢很详细的病情诊断记录,从时间日期,收治到开始治疗,用药决定,诊断方向,治疗效果,一一都在上面。 她还在阅读。 阅读报告上每个字。 不是用眼睛,而是借助拍照似的记忆能力,在脑中反复浏览。 很多老年人由于机体老化,病情隐匿,一旦发现肺炎就是重症。嬢嬢发现及时,用药及时,没有发展成重症,已是万幸。 她多线运转的思维有一条搜索枯肠,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邓菊英是谁。 杜家孙家,从小到大,往来老宅那些三亲六眷,她翻了个遍,还是找不到能匹配“邓菊英”这个名字的任何记忆。 难道记忆出故障了吗? 感知都出故障,记忆出故障似乎也很正常。 算了,现在有比探究这个更重要的事。 “治疗需要费用,我有些存款。” 她吸了口气。 这些年,年底评分确定分红,按每个劳动日数额兑现钱。她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多少存了一笔。 眼下最重要的是治疗。 她要给嬢嬢寄钱。 不管多少,她一定会想办法,却听见陈顺说:“治疗费不用担心。有紧急情况医院会打长途,没有电话代表一切都好,三天一封电报,说嬢嬢的情况。” “小蘅,想去北京吗?” 杜蘅顿住。 半天不敢动。 上一次有这类直指肺腑的感受,是有人问她:杜蘅,你清不清楚你父亲杜仲明的自杀是一种对抗行为,也是敌意表现? 那时她摇头。 频频眨眼,像躲谁的打。 此时面对陈顺这双眼睛,这双在马场倒映过日出的瞳孔,她心里热了一下,点头。 选择诚实。 “你们谁见过陈指这样子啊。” 一名女知青伸长脖子,在队伍里感慨。 严肃在外,疼爱在内的眼神,一个男人,尤其像陈指导员这种男人,这么看一个女人,低下头,摸摸脸,真的好恋她哦。 简直把杜蘅看得比他命还重。 要是把这会儿的他俩拍下来,完全可以拿去给县城电影院当大幅的电影广告嘛。还有还有,《金光大道》中集的广告还不如照着陈指的脸来画呢。 女知青像个肢体语言专家,认真分析起来。 很老道。 队伍里安安静静。 梁唯诚突然拿出一张丑脸来,语气还是客气的。请大家继续劳动,渠修好,接下来才能放水浇地,浇地是一件大事啊。 美男子摆出丑脸,丑陋痕迹不那么明显。 谁都看不出梁队长的坏心情。 也读不到他心底的在意,杜蘅会看陈顺的眼睛,她居然看他的眼睛。 长时间注视。 为什么不用这样的眼神看看他?梁唯诚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惄焉如捣。 《诗经》里有个和他一样的伤心人。 只要她一个眼神,他可以为她去做爱情的勇士,甚至是烈士。 她却把这种眼神给另外一个男人。 他不想想象,脑子自行其是,未经允许想了起来。她这么美,不管哪个男人得到她都会是毕生幸事,巴不得夜夜和她亲热。夜深人静,他们会怎么亲热?用什么姿势?她领略过男人温良恭俭让底下的卑鄙无耻了? 不可能,杜蘅不可能和陈顺发生过什么! 她身上那股味道,他尝过,闻得出来。 再说陈顺配不上她,潘老师一定不会允许她的女儿和一个粗人在一起。 工农兵大学生是他和杜蘅共同的前进道路,学者的顶峰将会有他们共同的身影。 这条路,陈顺没资格走。 梁唯诚的愤怒隐匿在劳动里,正如给刘胜等人的惩戒隐匿在大队安排的背后。 别人误以为队长实心实力,卖力是为了带领这支合并的新队伍,在年底创下10.8的一等劳力评分佳绩。 第二天傍晚,梁唯诚上卫生所给王喜春送饭,无意中听见场部老干事同村长说起给杜蘅办探亲证明的事。 原来杜蘅想去北京。 可这证明,绝对办不下来。 39/囚犯的自觉 “不是我不肯帮,老哥,你让黑娃别忙,看娃没日没夜地转,我心疼啊。他媳妇儿成分恁高,又不是北京人,上北京干啥?证明开不出来嘛。” 陈父抽着烟锅袋,听到嘴角耷拉。 因为陈顺的缘故,他当上公社农场改革会主任,大队支书,然而他做最好的还是村长。其他两个虚衔而已,现在连老子的身份也成虚衔了。 “你说我娃在捣鼓啥,让他媳妇上北京?” “是嘛,老哥。” 长廊上,全是两个老汉的声音。 卫生所也可以是田间地头。 梁唯诚拿着铝饭盒,在廊头听完大半对话,连老干事“大事”困难,前来灌肠他都窃听了。 老干事一走,他适时出现,热情地喊村长。 陈父一看,梁队长啊。 白面后生,读书人,客气又和气,来商量不久后生产队红薯育苗。 红薯育苗需要掌握好温度湿度,否则会黑苗,这种事各个生产队通常会委托有经验的老农来做,之前七队女队长委托给了村长和村长夫人对吧? 没有人比您更有经验,更能体恤我们知识青年。 梁唯诚的奉承总在点子上。 他很有天赋。 陈父显然被吹捧上天,入了他的圈套,被他轻松套话,原来杜蘅上京理由是探望住院的祖母。 然而证明绝对不可能开给她。 她的成分依然敏感。 地富反坏子女的标签还挂在她身上。 阿蘅阿姐,为什么要去吃不必吃的苦呢?梁唯诚想,想去北京,只要一通电话,潘老师会帮你的。 潘老师是你母亲啊。 * 杜蘅进门恰好听见叶永捷和陈顺告别,让他别送。 “一句话的事,营长放心,我现在就去安排!后天,后天保管办下来。” 陈顺也不纠正他的称呼了。 “有啥问题来跟我说。” 叶永捷一听,拍胸脯打包票,势必完成任务,“我那儿还有几张全国粮票,要出远门这不能少。营长,我明天把粮票都找出来。” 陈顺摆手,谢他好意。 两人正说话,他表情突然软了下来,叶永捷诧异,一转头,真是杜蘅回来了。 “嫂子。” 杜蘅很少看人眼睛,对叶永捷点头。 “要走了么,不留下吃饭?” “不了,得去办点事,挺急的,迟了就不赶趟了。下回,下回一定来,陪营长喝两杯。” 叶永捷说着蹬开车撑,推自行车离开。 到门外还在喊:“营长,嫂子,我走啦。” 满院夕阳的光,一道余晖斜倾在陈顺身上,他冲她笑,夕阳温柔的叙事风格被他笑出几分硬朗。 这两天他很忙,马场、场部、公社、邮电局几头跑。 杜蘅完全可以猜到他托叶永捷办的是什么事。 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做事手段也正直。 没有无耻味。 不会动歪脑筋。 她不一样。 杜蘅想,囚犯的自觉在这个时候真是派上了大用场。面目清爽的陈指导员没有这份自觉,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叫停,是不想去北京看嬢嬢了吗? 杜蘅没有立刻回答。 她去洗手,换过衣服才牵他进屋。 “我要去见嬢嬢,不管哪里,爬也要爬去。” 听她说爬,陈顺心里火辣辣的,很不是滋味,又听见她说,“只是以什么身份去,这很重要。” 她清楚陈顺的能力和决心。 更清楚自己的成分。 地富反坏子女之外,杜仲明的自杀,还有那封遗书,为她赢得了敌属这一身份。 她距离好人民、好同志还差很远很远。 这样的她,有了探亲证明,去到北京,见到嬢嬢,满足自己的私望以后,会给嬢嬢带去什么? 可能是办到炕头的学习班。 可能是随叫随到的街道传唤。 谁都可以用难听的话在嬢嬢脸上踩一脚,刺一下。 这也是她多年来从不联系绍兴老家的主要原因,电话都不打,就是想给家人一份安宁。 并且见面之后,她必须返回陈家坝,不可能留在北京。 嬢嬢需要独自面对种种隐患。 想起嬢嬢跛着腿,走一小段路仿佛要走上一生一世的背影,她怎么忍心? 杜蘅清楚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能得到嬢嬢消息,她很感激,尽管心里还有很多疑问。 比如:嬢嬢怎么从绍兴到的北京?邓菊英是谁?但目前,嬢嬢治好肺炎,平安出院是她最大心愿。 在这基础之上,去北京的事,她想一晚上,其实想出了个办法。 陈顺隐隐叹气。 她说这些话,表情冷静,其中对自己清醒的自我认知与坚强,都让他心里不好受。 “什么办法?” 陈顺挺挺站立着,用做她兵的语气,询问她。 愿意听她任何指令。 杜蘅拉开抽屉,把里面整齐摆放的东西一件件挪到桌面,挪了一会儿,才在抽屉深处找到个裹着旧衣布料,长条状的东西。没等解开,外面忽然传来清脆的喊声。 “三哥,嫂子,你们在家吗?” “爹喊你们马上回家,有天大的事要说。” “三哥,嫂子!” 40/捶死你(哥嫂h) 是宝路。 杜蘅只好把东西放回抽屉,再把桌面上的一件件放回去,视线停在玻璃压着的书信上,用手摸了摸嬢嬢的笔迹。 一件脆弱的文物。 陈顺去开门,宝路喊得好像火上房梁,脸蛋却是甜甜蜜蜜,心花怒放。 刚才她见到梁队长了呢。 和她爹说着话,一起出现在家门口。梁队长送上门,无异于一趟免费的首都旅游,他请她去她的首都——浙江绍兴——逛了一分钟。 漂亮文气的高级人。 说话可好听了! 要是每本书上都有梁队长的照片,她可以专注看上一整天,学习什么知识都不怕。 正开小差,抬头一见陈顺皱眉头的脸,怒放的心花顿时蔫了。 陈父在家战斗前演练。 准备一肚子做老子该说的话。 烟锅袋叼在嘴里一个劲地咂,总结出自己做老子这二十多年的经验,蓄势待发。 做爹的不可能怕儿子,今天,你黑娃不占理,为个女人你昏了头你。梁队长说得对,拿自己给成分高的女人做担保,你前程要不要。 谁知道,一腔准备还没发射出去,饭桌上锄头才下第一锄,杜蘅说不办证明了,她不去北京。 陈顺看了看杜蘅,也点头。 “不去了啊。” 吧嗒吧嗒抽两口,烟灰往地上一磕。 满肚子做老子的话成了个哑屁,陈父没料到,故作镇定地嗯了声。 “不去的好,吃饭。” 一家几口人饭桌上吃开了。 玉莲抱着儿子,眼珠乱飘,扫兴地在心里发牢骚。 明天陈顺要给家里锄地,陈母让小夫妻俩干脆今晚别回去,在家睡,就睡以前黑娃那屋。 一家子差不多睡下,大哥陈百年才到家。 辣子就大馍对付一顿,洗澡,倒点洗衣粉搓出一盆黑泥汤,才拎着土甘蔗进屋,摇醒玉莲,让她起来吃。 玉莲本就在装睡。 连根草在地里成片成片的长,她小时候经常拣嫩的放在嘴里嚼,味道甜,都管这叫土甘蔗。 她一边吃,一边说爹想教训老三没教训成。 又说杜蘅要去北京。 多新鲜哪,谁闹着去北京了,她头一个。读书人是厉害,你说,老三咋啥事都肯为她做? 两个女儿跟着奶奶睡,只有石磨似的大胖墩儿子睡他们屋,陈百年没听玉莲说啥,趴炕头看这小子睡得熟不熟。 今天表现不错,睡得很熟,你爹一会儿要和你娘办大事,孝顺的儿子就该这么睡,睡得好! “你在没在听啊?” “听着呢,老三惯女人,老毛病。” 玉莲哼的一声:“根本没听,我是让你给我搞点小米来,我要吃!” 她说得理直气壮。 就是要小米。听女知青说,在北京,要凭产妇证明才能买小米,而且只能买两斤,可见是金贵的好东西,她要吃。 花裙子,羊毛围巾,羊奶粉,土甘蔗,现在又要小米。 小米饭费菜,没几户人家种小米。 陈百年挨着玉莲坐,在炕上掐大腿。 “尽给我出难题。” “你就说弄不弄吧。”玉莲拿还带水的土甘蔗挥他,鞭子打牲口似的,“老三为杜蘅啥都肯干,还要带她上北京。你咋的,两斤小米就把你难死了,你狗屁不是。” 陈百年啧了声。 他这一天翻地除草,爬上爬下,给她老马家牲口圈修茅草顶盖,给她爹倒便盆,天黑成锅底才回来。 合着回来挨骂? “啧啥,狗屁不是,呸。” 玉莲一口唾沫星子招呼,给陈百年气得,巴掌立马扬起来,举到半空要握拳。 “朝我吐沫子是吧,信不信我捶死你!” “你捶你捶!”玉莲掐准汉子嘴硬而已,抓他手往脸蛋上招呼,“捶死我,你今天就捶死我,捶不死我你不是男人!” 陈百年的手明显往回缩。 玉莲就知道他这狗脾气。 每次她要什么,总得嘴上抱怨一通,骂她败家娘们,过几天又变戏法似的把东西变出来。 正得意呢,汉子扑上来,把她手一扭,压到炕上。玉莲惊讶地扭头,见他单手在扯裤头,扯得又快又急。 “好,好,好得很,叫你知道我是不是男人,今晚日死你!” 话音才落,一根紫黑的大肉屌就蹦了出来。 看得她心发紧。 又爱又恨。 “洗没洗,臭烘烘,恶心死了!” 她嗔怪。一缕头发垂在后扭的脸蛋上,结婚几年,踏实的好日子让玉莲丰润起来,人也娇纵了点。 很有小妇人的风情。 陈百年不知道啥叫风情,没关系,鸡巴知道,硬邦邦一根大洋钉,这就是知道的意思。 他都馊了,不洗能闻吗? 可他偏不说,啪的一巴掌,重重打在玉莲肥硕的屁股上。 “没洗!不洗!臭烘烘一根放你逼里洗,洗个干干净净。” 说着扯脱女人裤子,往旺盛的逼毛里找,掰开两片骚气勾人的肉蝴蝶,整张脸埋了进去。 41/是不是男人(哥嫂h,500珠加更) 男人的舌头真真烫死个人,光吮阴唇不说,还对准入口死命地嘬、舔、吸,口水把整个肉穴和阴毛都打湿了。 “你真没洗啊?!” “喂!” “陈百年,你不洗我生气了!” 玉莲扯大花枕头捂脸,魂儿都快被他陈百年吸走,捂了一会儿,哆哆嗦嗦扭头看人。 他的肉屌子本来就黑,刚才就看一眼,也没看清到底洗没洗。 一想到男人劳动一天,那根又臭又汗又长的肉屌等会要插进来,玉莲哼哼着,流了不少水。 她快羞死了。 她怎么还兴奋起来? 陈百年吮干穴口流出的水,咕嘟咽了,握住自己硬邦邦顶在水穴上,意思意思地戳两下。 “气吧你就,骚逼发大水瞒不过我,你也想得很。骚奶子有奶没奶?一会儿给我喝几口。” “陈百……唔!” 她话还没说完,男人的巨物就插了进来,熟门熟路。 他掐住屁股,看指缝漏出肥腻腻的软肉,狠狠往里头挺,一下比一下凿得重,一下比一下凿得深。爽了几下,尝到滋味,又开始拿出庄稼汉种田的那套来耕女人。 才开始锄地不能锄深,得浅锄,等把土地锄松了锄软了,再往里头库库地凿。顶死她,往深了顶,弄死她,来几下狠的,日得女人嗷嗷叫。 他是日上劲了,把玉莲往前推,叫她老实撅腚,撅高咯,自己慌慌忙忙两脚上炕,蹲个马步,继续往水穴里挺。 啪啪啪地撞。 动作激烈。 肉屌又硬又烫,白浆都给他撞出来了,玉莲嗷嗷直哼。 “是不是男人,把你骚逼日得爽不爽?说,我是不是男人!” 啪的几巴掌,接连招呼上屁股。 肉波颤动,肥白的屁股被男人掐得又痛又爽,一点火辣辣的痛,爽得玉莲想叫。 “今晚就一回。” 玉莲被凿得口水都流出来。人晕晕乎乎的,口气也好了,“嗯嗯啊啊啊……百年哥,就一回成不成?” “一回哪够,棉花还摘三茬,麦地还犁三遍!” 陈百年拔出鸡巴,水淋淋一根,油光透亮。 他蹲在炕上,用手快速插两下穴,拔出来直甩,拍拍玉莲屁股要她起来。 “来,吃两口。” 玉莲失神魂似的撑起来,整个人绵软无力,一转头,腥味很重的肉屌立刻顶上来。 陈百年啥时候站起来的也不知道,把她向上一提,掐开下巴,硬邦邦往她嘴里塞。 “唔唔……唔唔……” 肉棒把嘴塞得满满当当,混合男女淫液的性器骚气很重,陈百年掌着玉莲后脑勺,一边顶,一边嗯哼嗯哼地喘起来。 “吃,多吃点。” 像什么美味的邀请。 他人瘦,可是一身精肉。 这根东西又奇大,一天天的,使不完的劲,累了一天还想这事,每次都要把人耕软才肯罢休。玉莲吞着他的腥膻,夹腿夹得厉害,奶子也在发胀,痛死痛活。 龟头不断侧顶,把她腮上的肉都给顶凸了起来。 “唔唔……唔……” 这个时候玉莲是软如棉花,丰腴且风情的玉莲。 口水垂下嘴角,一双眼睛多得是用不完的骚情,红红的脸蛋,一副被肏傻了的表情,粘稠的淫液顺着大腿淅淅沥沥地流。 奶水洇透碎花睡衣,流下两条小流。 看起来像个大哭脸。 陈百年心里直乐,轻拍她脑袋,又怪爱地摸两把,让她躺下,吃奶。 儿子吃羊奶粉,他吃玉莲的奶。 狠狠吃,把两个奶袋都吃空,有时午间歇晌,他还得从马家地头赶回来,给她吸干净,免得玉莲胀坏发烧。 他心里爱,嘴上不会说。 一对白花花的奶又软又甜,当初玉米地里初见,莲子大的奶头,现在更大了点,颜色有点深,像对葡萄。 还没怎么掐,白白的乳汁就往外流。 真是爱死这对能出奶的奶子了。 “骚奶子流了你咋不说。” 他用可惜的口气,一说完,用手一挤一怼,两个奶头被他同时裹进嘴里狠狠地吮吸。 吃还不够,边吃边揉。 底下硬硬一条跟着乱撞。 玉莲忍不住叫了一声,这狗男人,奶子跟他仇人似的,吃这么狠干嘛啊! “……呜呜,你慢点嘛,别吵醒儿子!” “这小子要是孝顺,这会儿就不能醒。”陈百年一边吸溜嘴一边说。 狗男人! 狗男人! 玉莲又爽又昏,两条腿刚要夹,就被陈百年抓着掰开,又一鸡巴挺了进去。他趴在她身上,耸动得奇快,狗都没他快。 谁说没有耕不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他陈百年就是累不死的牛! 玉莲被撞得摇摇晃晃,奶子上下乱摆,脑子懵懵的,嘴上嘀咕:“呜呜呜……狗屁不是……小米呢,我的小米呢。” 被日得嗷嗷叫还惦记小米呢。 行吧行吧,祖宗,你是我祖宗。 我给你找小米,让你吃个够行不行啊? 这话陈百年没说出口,折迭她的腿,看她肚子上两层可爱的软肉,往湿乎乎肉穴里发狠地操,哪块肉骚顶哪块,轻车熟路。低头一看,逼毛湿得正在滴水,他在里面进进出出,两片肉蝴蝶跟两片厚嘴唇似的舔他,别提多爽。 他操了几十下,压着玉莲大腿,狠狠射进她身体里。 玉莲软塌塌的,接下来随他摆弄。 “别不说话,你就说吧,是男人不是?啊?是不是,啊?” 啊一声,深顶一下,没问几句就开始快速耸动。 他从后面又弄了一次,来势汹汹,第二回玉莲就撑不住了,啊啊乱叫。 “老三还在隔壁,你小点声!” 一听这话,玉莲的穴肉突然紧缩,快把鸡巴夹断,陈百年一哆嗦,给了出去。不甘心,再来第三回,弄到中途玉莲已经受不住,骂着狗男人,睡死过去。 完事后,陈百年浑身湿透,给玉莲擦好,给娘俩盖好被子,才去院子里擦身。 打眼一看,老三屋里灯居然点着。 做大哥的想到陈顺那条高射炮,忍不住叹气。 杜蘅指定不让他兄弟上炕,亲兄弟在过苦日子,做大和尚,大哥替他心急啊。 屋里的女人不能惯,老三你咋不听大哥的话? 42/车軎 农村的电不正常是常事,年年浇地还得看电的脸色。 更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电灯用。 有电杜蘅就拉电灯,没电点煤油灯。她伏案很专注,心无旁骛,满屋子只有钢笔笔尖在纸张上唰唰而过的声音。 她忙了好几天,每天劳动回来洗把手就坐下写。 有时饭也不吃。 常常写到深夜,她可以好几小时不挪一下。 陈顺把饭放在灶上保温,知道她在忙大事,每到这种时候不会去打扰。每天默默把油灯的灯罩擦到锃光,方便她晚上照明使用。 杜蘅让他先吃,别等她。 看他不肯,提议不如端饭菜到她身边来,她喜欢看他吃东西,一边看一边写。他吃东西时胃口好,享受他的咀嚼,能给她解馋。 陈顺说好。 但他是真怕打扰她,经常端着饭不动筷子。 眼看写讫的稿子越来越多,满纸是她规整的字迹,一手钢笔字漂亮极了。 重点是整齐,看起来不但不累眼且赏心悦目,仿佛在隐形戒尺约束下写出来的。 画直线也是一笔。 标记数字,标箭头,看她落笔,陈顺常常看入迷。 除了写给县文化馆的厚厚一封信,她还给知青办大队写了一封,建议更换钢铁丢弃点。 造纸厂附近并不适合丢弃钢铁,信上简要地陈述了为什么不适合的地理位置原因,提出解决方案,并且附上地图。 最后一笔落定,她将公文纸迭好。 当然,这些不是她一笔落成,倚马立就的。 白天在修渠现场,她一边干活,一边分出闲置的思想,不断在脑子里盲写,润色,修改。所以晚上到家写得就快了。 陈顺并不知道这点。 他怔怔的,饭一口没动,看她写字,看她画图,看她写好。 心里很震撼。 看了几天,还是震撼。 不知道咋说,笔在她手下不像是笔,很像一杆子枪。 杜蘅一连几天在灯下专注的样子,文静,柔软,总让他想起那天她说的“爬也要爬去”。他知道她内里很有股劲,是有主意的人,是读书人也是能人。 她做这些一定有她的道理,虽然目前他还不太懂。 陈顺把饭放下,先去给她把灶上的饭菜拿来,自己吃冷吃热不那么重要。 两人坐着吃饭,陈顺总爱看她。 看她的斯文吃相。 他也爱看她吃东西。 小小的嘴,细嚼慢咽,很动人。 她做什么都好看。 刚结婚那会儿,他上桌前总在心里告诉自己,多嚼几下,等会再吞,慢一点,你他娘的慢一点,就怕自己吃相不好,吓到她。 杜蘅却说没事。 她饿狠了,吃得也快。 其实还有一半的话她没说。 任何人要是饿成饿痨,什么都吃,什么都顾不上,狼吞虎咽,斯文不斯文不值一提。她甚至抓过苞谷粉拼命往嘴里塞,任由粗糙的粉末像一把钢锉似的,生刮喉咙。 晚饭后有电了,屋里拉了灯。 杜蘅没有直接上手,而是用布裹着,拿起那个长条状的东西。 动作很轻,很小心。 那天她正想和陈顺说来着,宝路忽然十万火急地来了,她只好把东西收拾回抽屉。 这几天一直在给县文化馆和知青办大队写信,现在有空可以解答陈顺的疑惑了。 一年来,她没对任何人说过。 “这叫车軎。” “古代马车上的一个零部件,主要用来固定车轴。” 她谨慎护住下方,把车軎移到陈顺眼下,给他看上头的纹路。 “这是种叫做鋄金银的工艺。要事先把纹刻出来,再用锉刀锉,增加附着力,通过高速撞击使金银材料紧贴表面。” 她的声音很适合用来解说,稍微说个长句更吸引人。 陈顺插不上嘴,但他听懂了,这是一件文物。 杜蘅她一边把东西裹好,一边往下说。 有车軎,意味着造纸厂那边有墓葬,并且很可能有马车这样的随葬品,这些在给县文化馆的信里她详细写了。 一年前宝路和穗子去邻村玩,正好赶上上游造纸厂放水,哗哗的褐色水流带着一层丰富的白沫沫直往下冲,那时水还不臭。穗子傻傻地说这水能洗澡,两人就去洗手。 当时在水流中捡到的不止有车軎,据宝路说,还有一个薄片,亮晶晶的。 从她的表述中,杜蘅推断出大概是虎噬羊纹的金饰片。薄片被穗子失手跌进水里冲没了,宝路只带回洗干净的车軎和几颗红珠子。 珠子她当弹珠玩,不记得弹到哪里去。剩一个车軎,吃不能吃,玩不能玩,套桌脚尺寸又不对。 宝路甚至忘记,自己把它放在陈母储存棉花的木箱里。 那时杜蘅和陈顺刚结婚不久,有天在陈家和宝路一起收拾棉花,收拾出车軎,用一支钢笔换了过来。 那之后,一直保管着。 陈顺听到后半段,只剩佩服。 这是杜蘅的杂学,从小跟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陈顺不知道她哪学的这些,对于他来说,她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她早把他的心征服了。 然而她还能一次又一次,从各式各样的地方,再次将他征服。 “我想请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县文化馆。” —— 【注】 车軎(喂字读音) 鋄(剪字读音)金银 43/我爱你 两封信送出去之后,杜蘅又开始她最擅长的事——等待。 三天一封的病情电报一直很准时。 陈顺会等她回来,一起吃过晚饭,骑自行车载她去邮电局取电报,那是她几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即使一遍记住,还是捧着边走边看,看到路灯下,还在一字字地看。 看不腻。 经过半个月的针对治疗,嬢嬢的病情在不断转好。 万幸。 尽管她还没想起邓菊英是谁。陈顺说等嬢嬢出院,可以请他那位叫“文棠”的朋友代为询问。 至少从电报上看,“文棠”对邓菊英的评价是:一直陪在病床前,倒便盆,擦身体,聊天,说俩老嬢嬢是一家子都有人信。 她想去北京的消息忽然在陈家坝上传开了。 传开不久,快被遗忘的出身也一起让人挖掘出来。 杜蘅的父亲原来是个臭老九。 还是个顶大的臭老九。 留过美,外国着名大学语言博士,国内着名大学教授,绍兴中学校长。 六队许蔓蔓、苏灵、刘胜等人皆是军干子弟,对臭老九嗤之以鼻。 对此,杜蘅可以做到听不见。 歧视有歧视的好处。 盛情比歧视让她更难接受,歧视是她的老朋友,她和歧视比较处得来。 她也这么对陈顺说的。 没事的,她可以应付。 可华红霞不行,眉毛老是吊着,议论杜蘅和杜校长的话最好别传到她耳朵里。 许蔓蔓不屑吵架,她要来文的,辩两句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要把劳动人民和臭老九彻底切割,偏偏又辩不过华红霞,大吃一顿文化亏。 文斗,刘胜也不擅长。 只能在旁边说:“蔓蔓,别和男人婆一般见识。” 一脸崇拜看媳妇的水根立马不服气:“啥呀,她和红霞论啥见识,一般见识,二般见识都论不上,她根本没见识!” 水根很少生气,很和气的人,为红霞小狗爪子立了起来。 郑铁强、吴丰义等人向着水根。 刘胜一伙人只能不屑哼哼,也不敢动手。 一则,害怕大队又来抓壮丁。二则,这回对手明显不是王喜春那种瘟鸡。 向来维护秩序的队长梁唯诚一改往日作风,对争执放任了。 他不制止许蔓蔓。 也不制止华红霞,更不维护杜蘅。 吵一吵,争一争,继续劳动。 这让吴丰义暗中怀疑自己,什么梁队长认识杜蘅,什么经年爱慕,也许只是他的误判。 这天下午,泵房管电机的电工来找杜蘅,拜托她去看看那台苏联老家伙,好像有故障,和新买的外国货柴油不对付。 全队生产都指望那几台发电机,柴油机。 又只有她看得懂俄文。 正好要开饭,电工怪不好意思,让她吃完再去。 杜蘅应下,用馍票领个馍,往泵房赶,没想到会在那里看见梁唯诚。 准确来说,泵房里只有梁唯诚。 他早一步到。 率先检查起新买的二手外国货柴油,俄文他也懂一点。 他的理由很充分。 农村电不正常,为了浇地和不久后麦收顺利进行,身为队长,他对生产工具的关心合情合理。 杜蘅没说什么,先查看柴油机。 这是一台别的地方淘汰的苏联柴油机,个头大,一发动声音也大,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烟管吐出的烟圈一个接着一个,圆圆的,比老烟民还老烟民。 她启动柴油机。 绕圈观察。 梁唯诚对她的长篇大论立刻淹没在机器轰鸣声下,一分钟后,他去关闭开关,诺大的泵房突然安静下来。 “我爱你。” 他兀自接着原文往下说。 在杜蘅这里,是缺乏上下文的。 “你不应该嫁给陈顺那种人,简直埋没了你。他懂什么是物理吗?他和你说得上话吗?” “为什么要在这里吃苦,你不该吃这种苦。” 梁唯诚皱着眉头,忧愁地看她。 美男子为什么事发愁的样子使他美得更中式,更具体。 像士大夫在忧国忧民。 他的口气很高风亮节。 已经颇具表里不一的君子该有的成熟形态。 他说,自从回敬《说解皇帝朱元璋》那一次,他深刻意识到她的脑力、她的智慧远远在他之上。 她是彻头彻尾的天才,她的高智商诱发出强烈性吸引,他臣服了,真的臣服了,不会再对她作恶。 “阿蘅,我爱你。我的身,我的心,一切的一切包括丑恶,无不为你倾倒。” “我知道你给大队写信,提议钢铁丢弃点,无非是想好好表现,你想去北京看亲人。我帮你。” 他凑上来,柔声问,“我去联络潘老师好吗?” “我们一起走,去上大学,你可以继续接触你喜欢的物理,远离那些对你出身的嘲讽。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爱你,远胜过爱我自己。” 只要她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可以为她成为爱情的勇士,甚至烈士啊! 他可以为她冲锋陷阵。 哪怕因此受到父亲梁航的斥责,也在所不惜。 杜蘅静默。 她的小脸,在柴油气味沉重,外表粗笨的机器旁,美得像春风拂面,不可方物。文气和娴静,搭配恰到好处的一点娇艳,不是很多,但梁唯诚陶醉了。 杜蘅并没在听。 她不愿听什么,感官会暂时关闭。 一罐外国柴油上的英文单词,让她忽然想起在核基地的雷师傅家中见过的两份老报告 ——《关于1:2核装置聚合爆轰成功产生中子试验之汇总》以及《原子弹装置核爆炸试验大纲》。 44/牛粪 那是一次针对她的测试。 两封老报告封面是手写的标题,她认出一个是雷师傅雷鸣的笔迹,另一个是他夫人赵瑞珍的笔迹。 大概是手抄的誊稿。 放在桌上,压在雷家小儿子用油乎乎的英文报纸迭出的几只蛤蟆下面。 按按尾部,纸蛤蟆能弹跳起来。 那是她在沙暴中救下雷家小儿子一段时间后的事。 工程师的宿舍楼离五分厂很近,犯人有时会上工程师家中帮点小忙,修理个东西,辅导个作业,这很常见。 但正面人物不会谢反面人物,他们几乎不会留反面人物在家吃饭。 雷家饭菜很好。雷鸣夫人赵瑞珍是山东人,很会包饺子,每个饺子都是胖的,下水不破。有时也做炸酱面,用冷冻羊肉切丁,再生点豆芽,面条擀得筋道,又弹牙。 杜蘅辅导雷家小儿子一点数学功课。 因此三不五时能改善一下伙食。 她很自觉,知道自己要去书房吃。 不可能和正面人物坐在一桌吃饭。 说是书房,其实风雪高原条件艰苦,实打实的艰苦,像雷鸣这样的大工程师,家里所谓的书房,就是用两片打补丁的旧布加一条麻绳分隔出的一小块地方。 那天雷师傅不在家。 赵瑞珍和几名同事一起凑伙做饭,一群孩子也在走廊嬉笑玩耍。 中午吃炸酱面。 开饭前,杜蘅通常会帮忙打扫地面,她进到“书房”,一眼看到两份老报告。 《关于1:2核装置聚合爆轰成功产生中子试验之汇总》、《原子弹装置核爆炸试验大纲》。 她没动,没敢动,原地立正。 没多久,身后脚步声靠近,赵瑞珍进来拿豆芽。 发现桌面两封报告,这位戴着眼镜,齐肩短发,因为长度尴尬,一边发角总会翘起的女物理学家发怒了。 赵瑞珍深看她一眼,那是何其深刻的一眼。 杜蘅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种深刻中,还包含着长辈对晚辈,且是寄以厚望的晚辈的眷顾和关照。赵瑞珍用围裙擦手,拿着报告转身就走。 没多久,杜蘅听到走廊响起一句严厉的质问:“谁干的?!” 那是一次针对她的测试。 还好,她勉强通过。 梁唯诚的“我爱你”出现频繁。 杜蘅打开感官,听到的又是一个“我爱你”,梁唯诚步近,他的鞋尖已经顶到她的。 俊美的脸上很有光彩,因为杜蘅听完他的长篇大论,没有离开。 说明她可能心动了。 至少梁唯诚是这样想的。 “请让让。” 轻飘飘的。 她平淡又礼貌,说了就走,不管梁唯诚的笑容如何一点点地在漂亮面孔上死亡。 他不可置信。 杜蘅调身,去旁边拿维修工具,梁唯诚愣了好几秒,猛地转身追上她,说到激动处,两手在空中翻扬。 “潘老师再婚,她现在是将官夫人,你的继父中将军衔。”他不相信,她居然不为所动,“阿蘅阿姐!” 他的语气,软出了哀求。 很快又转为强硬,“别说你为了陈顺,宁肯呆在这片只配荒芜的地界!” “一个粗人,他和你没有共同语言的。” 杜蘅顿住。 弯腰在箱子里翻找的背影渐渐直起来,她转头,正眼看他。 就像那年知青大院,老槐树沙沙作响,蝉声陪伴槐花香,她看他的那一正眼。 在这之后,她惩戒了他。 梁唯诚忽然心悸,也有点害怕。 她看他的眼神,冷淡寡情,不是看陈顺的那种眼神。她这样看他,把他一颗心看碎了,碎得好彻底。 “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你的才学在陈家坝只能荒芜着,你不是芸芸众生,不该这样。” 杜蘅听出他作为先进代表,在讲用会上的腔调了。 那种鼓舞人心的腔调。 梁唯诚一直站在泵房角落,看她修缮。 机油沾上她的手,他会像挨了穿心一箭似的,闭上眼睛,把头撇开,不忍亲睹。 午后,电工回来,机器已经修好。 梁队长,杜老师,你们俩真是太先进了,午歇都没歇,辛苦辛苦。 这时的梁唯诚戴好面具,温柔又和气。 “应该的。” 他没有就此罢休。 几天后,种红薯现场,再次找上杜蘅。 他控制不住自己,哪怕众目睽睽,哪怕华红霞在场,也想说服她。她满手油污的样子,暴敛天物,让他难过。 “梁唯诚!” 看他把杜蘅逼在角落,华红霞嗓子都冒调了。 一群低头忙碌的知青们纷纷看去。 堆放牛粪肥的标语牌子边,只有梁唯诚和杜蘅两个人,杜蘅要走,梁唯诚抬手,做出一个堵住她去路的手势。 “这是怎么了?” “队长在干嘛?” “还用问么,肯定知道杜蘅是臭老九的女儿,给她改造改造思想呗。” 许蔓蔓笑了笑。 认为梁唯诚肯定会和他们同一阵线。 华红霞二话不说,直冲过去,许蔓蔓小跑跟上去,有热闹瞧,乌泱泱一大群人全部涌过去,连牛粪肥刺鼻的气味都不嫌弃了。 “明白了,谢谢队长。” 杜蘅点头。 她嗓子软,一开口,大热天喝了口山泉水似的,沁人心肺。 梁唯诚有点意外:“你真的明白?!” 杜蘅又点头,表示明白。 梁唯诚笑了,他咬牙,想忍住发自内心的高兴,全然不介意,华红霞刚刚冲上来推开他的那一下。 “明白什么呀?” “是啊,到底明白了什么?” “队长怎么乐成这样?” 知青们诧异地问。 梁唯诚怎么可能说呢? 他和杜蘅有了个秘密。 两人间的秘密意味着体己,意味着感情的私有化,而不是公有化。 梁唯诚想打发他们,却听见杜蘅低着头说:“队长说得对。尽管劳动人民手是黑的………” 他对知青讲用会的材料太熟悉了,她才开个头,他在心里跟着她一起默念。念到句末,杜蘅的话锋突然朝意想不到的地方奔去。 拦都拦不住。 “对牛粪捂鼻子,是我思想不够先进。队长刚才说,你的世界观插队后得到充分改造,哪怕现在用手去捧牛粪也不怕,是真的吗?” 梁唯诚傻了。 彻底傻了。 一种从没有过的呆气出现在他俊美的脸上。 尽管劳动人民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这句话不是他说的,这是最高指示。 他什么时候批评她的思想了?他怎么会! 他只是劝她和陈顺离婚啊。 杜蘅当着众人面这么说,不是给他下套是什么?! 她搬出最高指示,是想逼他当众捧牛粪?! 正因为猜中,梁唯诚这才呆住。 45/浪荡货 “杜蘅,你嫌牛粪臭?”许蔓蔓点头认同,“是该改造改造。” “要不怎么说批判到田间地头?” “和队长比,你差远了。小资产阶级世界观,精神上的落后面貌,不是嫁个指导员就能改造好的。” 这可太好笑了。 华红霞呵的一声。 牛粪肥刚推来的时候,眼神嫌弃最厉害的,可不就是这一二三嘛。 还击的话在舌尖立正,刚准备迎宾,杜蘅捏捏她手掌心。 偷偷打暗示。 有落后必然有先进。 一向先进的梁唯诚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为了轻视杜蘅,愚蠢的许蔓蔓带头,把他捧到一个思想先锋的高度。 他不怕脏活累活,脏可以换来先进,但他不能忍受额外的脏污。 这些牛粪,他本可以不捧的。 难道他的出身还不够证明他肮脏吗? * 这天,出院后在土房养伤的王喜春看到的,是一个有点陌生的梁唯诚。 他正在收拾许蔓蔓送来的糖果,准备丢掉。 一个讽刺昭芸的人,见他挨了打,事后愧疚给的一点甜头,他不要。 正收拾,梁唯诚回来了,一声不响,身上有股很冲的臭气味。他喊他,梁唯诚并不回应,端起脸盆去院子里打井水,洗个手,洗出了冲澡的动静。 这之后回屋,坐着也不说话。 王喜春看出他心情不好,不多话,出去丢个垃圾回来的工夫,坐在土炕上的人居然哼哼在笑,手里攥着杜蘅的手绢,一边嗅一边笑。 腿边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条旧毛巾。 王喜春知道这条毛巾的来历,这是杜蘅用过的。 所以杜蘅给他包扎的手绢,他转交给了梁唯诚。 梁唯诚洗过,珍惜地把手绢放进铁盒,和毛巾躺在一起。 洗澡水事件后,华红霞把自己的毛巾剪一半给杜蘅用,那条梁唯诚献过初吻的毛巾被无情抛弃,他捡了回来。 他对杜蘅,又惧又怕又爱。 想讨好她,实在不知怎么讨好。 怨恨她,也办不到。 所以他篡改了愤怒,把下午的牛粪篡改为:杜蘅与他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想通之后,一通百通。 心里只剩高兴。 毕竟,她愿意与他玩闹。 于是,丢垃圾回来的王喜春在他脸上看到了这种笑容。 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怪笑容。 如果听到华红霞将之形容为痴汉,浪荡货,骚花公才会有的笑法,王喜春恐怕会一边道歉,一边认同。 那天晚上,梁唯诚释放了自己的想象。 在他想象中,杜蘅维修柴油机那天,泵房只有他们两个。机器关闭,没有杂音,她扶着机器,对了,千万不要扶到肮脏的油垢,否则他会心疼。 一条光裸的腿踩他肩膀上,一条腿直立着,由他搂抱。 他就这样,跪在她两腿之间,伸长脖子,伸出舌头,饥饿而热情地舔舐她的性器。 轻轻地舔。 轻轻地吸。 适当膝行几步。当他移动时,杜蘅会把腿靠在机器上。这样她才能保持平衡,不跌跤。 从鼓起的阴阜一路往后舔,再一路舔回来,她芳香的秘隅会留下他的口涎和气味。他亲吻她的性器,落下一个个,比落在毛巾上的初吻还要虔诚的亲吻。 也许她会回馈他一点甜头尝尝? 她那里是什么样的,他没见过。 想象必须依赖资料,杜蘅的资料不足,但父亲梁航收藏的明古春宫图有的是,花前月下,柳浪闻莺,不少直接画出交合处。红艳艳,白腻腻,软浓浓的牝户。 杜蘅的,一定会比画上美。 他迫切想尝,想舔,舔开她私密的缝隙,舔进去,像狗忠于主人那样忠于她。 她肯定不会同意他性器的进入,狠狠抓他头发叫停也没关系。他欢迎她用脚踩,把他的精液踩出来,这样他会更开心。 他承认他是有点贱。 哪个男人不贱? “贱”是他认为去伪存真的爱人方式。 他用最好,最真诚的方式,来爱她了。 春耕结束,梁唯诚信守承诺,联系县剧团在场部学校礼堂热热闹闹演出三天《红灯记》,隔壁几个村的人赶大集似的涌来看热闹。 礼堂塞满了人。 像饺子满破的馅儿。 有些“馅儿”被挤到礼堂外,只好迭起两个椅子,耍起杂技,从窗户往里看。 李铁梅“奶奶你听我说”说了三天,数了三天,表叔还是数不清。 乡亲、学生们高兴得像过年。 人人都夸梁队长好,好后生一个。 春天忙,不止平田整地,修渠这点活儿。棉花、高粱、红薯等农作物分别要在滩地、坡地①种下。到四月中旬还要预备麦收,五月开镰②,今年国家小麦收购价0.139元一斤,比去年低一点。 丰收才能多创收。 活儿挨得很紧,根本歇不下来。 学生陆续返校,杜蘅、华红霞、吴丰义等几位老师离队,回场部学校教学。 没课再归队劳动。 那天后,梁唯诚几乎没什么机会见到杜蘅。 她的数学课很受欢迎。 学生们爱上杜老师的课,杜老师漂亮温柔,再调皮捣蛋的学生,还是会给孩子留脸面,从不大声责备,更不打人手板心。 老校长当初劝村民送孩子上学,招徕的说法是:送娃儿上学嘛,学数学,学打算盘。男娃女娃都得学。 村民们反问校长:“学数学有个球用?” 校长说:“学了数学,会打算盘,以后收购小麦棉花,心里有谱儿,数钱也比别人数得快。” 村民一听好像有道理。 每天问放学孩子:“学没学数学?” 学校基本天天有杜蘅的课。 上午下午,有时下午要连上好几节。 到四月,麦收在即。 这天,平静的村子突然沸腾起来,村民奔走相告,生出鸡飞狗跳的热闹。 说是一排排大卡车从村口开道,直线挺进村子,车上站着的全是扛枪的兵娃子,密密麻麻,般般齐,好吓人哦。 来上学的高年级学生看见,把消息带到学校。 学校跟着炸开了锅。 许多学生没心思上课,只想去看热闹。 其中一个学生来的路上听稍有见识的北京男知青说,这些车,分别是四辆解放牌卡车,以及四辆嘎斯69越野吉普。 —— 【注】 坡地、滩地:两种土地,湿度以及适合种植的农作物类型不一样。 开镰:开始收割。 46/考古队 不知哪里传出的消息,说老校长犯事了,这些兵要把老校长抓走。 抓捕罪名是:校长没安好心,老鼓动娃儿们读书,不种田。 老校长信以为真,吓出一背老汗。 他还没蹿呢,血压先一蹦老高。 砖茶也不喝了,踩着自行车赶去看,一看,松口气。这样大的阵仗,抓他一个老汉实在没必要,触犯天条都没必要。 到中午,老师们正在学校食堂吃饭。 门口忽然出现两张陌生的年轻面孔,是很有精气神的一对男女。 “你们好,打扰了。请问,哪位是杜蘅同志?” 女生开口,很地道的京腔。 亮堂堂的嗓子。 这年头,能这么说话的都是好人民、好群众。 马师傅从窗口把头探出来看热闹,女生面带微笑,对他点头。 杜蘅在往面里倒醋。 她坐在最里边的位置,和华红霞对坐,其他老师们一听这口北京腔,不由自主地一个个往后仰,把杜蘅暴露出来。 眼睛指向她。 “杜蘅同志,中午好,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这回说话的是男生,舌头是卷的。 能听出是个少数民族。 华红霞最先警惕起来,她陪着杜蘅一起过去。两个年轻男女还是客气的,不介意多一个人旁听,甚至有些腼腆,尤其男生。将手一比,借一步真只借一步。 步子都没敢多迈。 “是这样的,我们是……” 男生先自报家门,说明他们是北京某着名大学的学生,收到县文化馆逐级递交上来的信件,老师很重视,好几天睡不着,放下手头另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赶到陈家坝。 他越说脸越红。 到后面有点说不下去。 看一眼杜蘅,挠挠脖子。 说的全是:嗯那个,然后,然后。 女生不断拿眼瞄他,悬着的心总算死了,主动把话接过来。 后者表达明显清楚很多。 她先自我介绍,她姓薛,旁边这位男同学姓兰,大学还是那个大学,但是考古学的,也是全国首开考古专业先河的大学。 他们老师姓薛,名鼐。薛老教授,也许你听说过对不对? 女生特意把恩师名字拆分,表示尊敬。 这次老师到陈家坝,身负文物局局长的使命。我们已经在造纸厂附近搭建起帐篷,老师想请你过去,见面谈谈。 女生总是面带微笑:“我们一会儿坐军马场的马车过去,马车等在校门口了。陈指导员让人把他的黑马拉过来带路,说你见到他的马能安心些。” 华红霞探头往校门看。 两扇生锈斑的大铁门外的确停着陈顺的马,看见黑马在拉套的棕马前头站着,总算放心。 杜蘅在偷偷抽气,背着所有人。 她知道她等到了。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根针,心口闷闷的,刺刺的。父亲杜仲明在北京教学时,一直缘悭一面的薛教授,竟然是这次的领头人。 她没有立刻答应。 “学校下午还有课,我需要先安排一下学生们的课程。” 薛、兰两位同学都表示理解。 愿意等她。 等到杜蘅交代好一切,三人一起坐上马车。 薛同学坐在中间,马车才开动,她也开动,嘴上说着自己从没坐过马车,都说马车快,还真是快。那匹黑马瞧着真精神啊。 听说你和陈指导员是夫妻,真的吗?薛教授非常亲切,相处久了你就知道啦。 “帐篷那边,估计人有点多哦。” “你好漂亮。” “我刚才都不太敢和你说话。”她不好意思笑笑,“你叫我燕妮吧。” 杜蘅静静听着,不时点头,摇头回应。 对着外人,她本就话不多。 她的戒心,城墙高筑。 只是好奇,这位薛同学一股与时代不符的天真烂漫是从哪里来的? 很快她就知道了。 薛同学马上自曝,其实薛鼐教授既是她的老师也是大伯父。杜蘅心想,薛家的孩子,是该无忧无虑。 薛燕妮说自从学校52年开设考古学以来,一直是个不大热门的学科。直到近年才有点起色。主动谈到薛教授手头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对杜蘅眨眼睛。 突然问:“你怎么看待秦始皇?” 好在马车停了。 话也该停掉。 即便不停,杜蘅也不会和一个才见一面的人讨论历史,讨论秦始皇。 她不讨论任何暴露主观思想的东西。 暴露,意味着危险。 兰同学先下马车,扶下薛燕妮,转身还要伸手,发现杜蘅已经从另一边自己跳下去了。 空气中有股熟悉的汽油味。 前方一华里的灰色帐篷外,是两张严阵以待的脸,扛着自动步枪,一身军装,昂首挺胸。 杜蘅咽咽,想把上跳的心咽下去。 那场蛆虫一样的大雪,诡异地在眼前开始下。 只是不如记忆里的大。 粉粉细。 放眼看去,帐篷后方造纸厂周围已经围起一片人体长城。数十名军人正在人体长城内部修筑工事,钉木橛子,用白灰拉线,将一个清楚的范围给围拢出来。 叮叮当当背景音里,没有其他人声。 静得出奇。 灰色帐篷边上站着一群人,是唯一的人声源头。 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陈顺身姿直挺,肩宽腿长,一眼就能看见他。比所有人都高出一个头,正和人说话,眼神却向她拥过来。 很暖。 像灰暗里照进来的光明。 雪粉诡异地暂停,她眨了眨眼。 记忆这头猛兽识得陈顺,喜欢陈顺温暖的眼神,它突然变得温顺,不作恶了。 陈顺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给她的笑容看身边眼镜欹斜的狼狈学者,说句什么。很快,再次向她看来。 杜蘅走近,渐渐听清狼狈学者的话。 “……只是让他们暂时停工,没说两句就动手。哎,薛老,当地人事情况我看很复杂啊,多亏陈指去沟通。不如陈指也留下,帮把手,他又是本地人。” 说罢扶正眼镜。 她发现学者一条眼镜腿是用橡皮筋做的。 大概临时支撑,对付对付。 “老聂不哄人吧?这位,就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杨子荣’!” 戴老式黑框眼镜,白发往后梳,黑色外套胸前口袋夹着两支钢笔的老者,按了按陈顺肩膀。 47/不愿意 后来认清所有人,杜蘅重新审视过当时的站位。 薛鼐薛教授资历最老,参加过多次安阳殷墟发掘,身为甲骨研究的大家,无疑是考古巨擘。从前,祖父家中还收藏过他手写的甲骨书法。 所有人以他为中位,站出了个众星拱月。 背后是两名士兵,以及一位随行十字袖标女护士。 在他右手边的是主力培养的两位学生,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分别是夏守亮教授以及江秀丽教授,左手边只站陈顺。 两位刚刚在造纸厂挨过打的地质学者难兄难弟,唉声叹气,站在斜侧。 另有一群年轻的学生跟在各自老师身后,唯独江秀丽教授背后空荡荡的,没有学生。 在薛老、江、夏两位大教授这样级别的学者面前,县文化馆馆长葛田在边上,完全插不上话。谁说话他就看谁,呲牙挂笑,一直点头。 说话间,薛老教授朝前方抬手。 这是人来了的意思。 所有目光,一时间投向杜蘅。 各类探究的目光中,幸好还有陈顺带笑意的双眼,她只要略看看他,心下平静许多。 薛老教授定调:“走,进去说,坐着谈嘛。” 大人物招呼进帐篷,县文化馆馆长葛田在犹豫自己该不该跟进去,夏教授摆手,说了句:“葛老,您请啊。” 陈顺放慢脚步,一是尊重长辈学者,二是等杜蘅。 他朝她走过去,趁着没人拨拨她外露的耳尖,温柔地问:“吓着没有?” 杜蘅摇头。 “我吓着了,还真会来人。媳妇,你厉害。” 他说得很小声。 几乎是个嗡嗡的气音。 他怎么可能被吓着,摆明逗她高兴,装胆小。 杜蘅微笑,看他明亮的眼睛,清爽的眉宇。帮她止住一场大雪的人,并不知道他的眼神刚才救过急。 年轻学生们都很自觉,知道薛老邀请的不是他们,没有进帐篷,只有薛燕妮跟了进来。 这是一顶簇新的军用大帐篷。 两扇门帘拉开,后面两个及左右两侧各一个的小窗也都开着。 左手边的长桌上摆放着各类测量工具以及一个工具箱,看样子才收拾一半。右手边那张小桌放血压仪等医疗器具,还有几个印着北京某着名大学红色校名的搪瓷缸。 杜蘅进到帐篷,正好看见贴袖标的女护士扶薛老坐下。 薛老坐下,女护士走出去。 走之前,不忘把桌下的雄鸡牌蚊香点上。 靠近水源的旷野难免受到蚊虫侵扰,又到四月,天气暖和,蚊虫也开始活动。 “没想到这么年轻。” 夏教授很认可地点头,拿出一本牛皮纸包的东西,走到杜蘅面前打开,开门见山:“小杜同志,这信是你写的吧?” 这是个上海男人。 说话自带温柔腔,加上学者的气质,不可否认是个亲切的人。 杜蘅并没有伸手去接。 只是看几眼纸面,点点头。 “不用问了,肯定是她写的。” 薛老抬手说,“这是她杜家的家学,晏平兄的孙女差不到哪里去。两个汉代陶猪,一个家猪一个野猪那个,就是晏平兄捐的。” “老师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一点就通,不是不知道,只是尊师重道。 杜蘅的心也在打量这个上海男人。 夏教授又往后翻几页,翻到地质结构以及河道分析那一页。 橡皮筋充当眼镜腿的地质学者马上指着说:“杜蘅同志啊,你的推断完全正确。与合阳岭相距三四里的那条平行岭,是条河床没错,而且就是古河道!” 地质学者顺便汇报,先前看过,墓葬位置有盗扰痕迹,加上造纸厂放水对土壤破坏大。他认为,越早抢救发掘越好。 “真好,真好。” 地质学者看杜蘅。 再看陈顺,像在夸她的推断,又像在夸两人天生一对。 这些都是很学者腔的话。 帐篷里的气氛很好,他们自由地、无所顾忌地说话。 无所顾忌有时也是身份的一种外在表征。 这一群人脸上完全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连挨打的那两个也是一样,各个眼里有光,对即将展开的工作充满激情与信心。 杜蘅看着满头白发,面带笑容的薛老。 晏平兄。 很久没人这么称呼过祖父。 也没人敢当众说出她的家事,乍然一听,有些陌生,这种陌生感让她一时不能适应,怔怔的。 肩膀感受到一团暖意,是陈顺在身后用胸口撑她,男人胸肌是热的,也是软的,很软很软,她知道手感有多好。 回忆那种手感,她会收获安宁。 “这样,你先把那个铁质的车軎拿来,我们看看。” 夏教授说,“玛瑙珠能不能也找找?哎,虎噬羊金饰片丢了真可惜。明天你来这里报到,和我们一起进行发掘工作。” 杜蘅摇头。 “学校,还有我的课。” 她回答得很小声。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看向她。 忙着倒茶的薛燕妮也呆住了,扭头看过来,心里话全写脸上。她不相信有人会拒绝一件见证历史的大事,还拒绝这么痛快。 馆长葛田急坏了,真急,一个劲儿地劝:“杜老师,这可是大事,上课让其他老师代一代嘛。” 要是挖出什么来,陈家坝连同整个县可就出大名了。 杜蘅垂着头。 她的安静,似乎带点怯弱。 夏教授和地质学者对看一眼,加入劝说行列。 铁质车軎。 鋄金银工艺。 虎噬羊纹饰,《史记》中的“塞人”。 “杜蘅同志,你应该知道这会是个大发现。” 话音未落,一只手猛地从斜刺里劈过来,一下把装订成本的信稿捞走。夏教授没来及反应,手就空了。 “不愿意?行。年轻小姑娘有男人就吃不了苦头了。走吧,让她走。” 江教授冷着脸,“这种小体格能做什么?现场目前太乱,先收拾一天,确认工具摆放位置。杜蘅,明天上午八点,请你准时把文物送过来。” “好了,你可以走了。” 江教授合上信稿,礼貌地说难听话。 48/否定之否定(h) “你别太放在心上,江老师不是坏人。” “以前带出的两个师姐学成后嫁人去了,江老师气得肺病发作。考古想带出一个学生,需要花费很多心血,江老师是灰心,不是针对你。” “信的装订,还有书皮,书皮还是老师她自己剪裁包的。有几次,夏老师想借去看看,她都不肯给。” 薛燕妮送杜蘅出来,走几步,说一句。 不时有几名军人从旁边走过,她侧个身,对杜蘅甜笑。 陈顺让帐篷外站岗的一名军人请去边上说话。 男人的啜泣渐渐放大,杜蘅想往那边看,薛燕妮早看过去了。不但看,还对她使眼色,让她快看。 “……营长!俺们都想你!老想了!” “还想你带着俺们拉练一回!” “俺的保险现在开得老好。” 名叫勤奋的军人每说一句,抽缩一次鼻子。 一身军装,严阵以待,可以随时上阵冲锋的脸,此时用一种很顽强的哭法咬牙在哭,一个“八”字出现在他鼻翼两侧。 “做团长啦,出息了。” 陈顺拍拍勤奋,目睹河南战友的娇弱,以及两颗不打招呼,忽然开闸放水的小眼睛,让他有点尴尬。 勤奋不尴尬。 “做啥长,俺都是你的兵!” “营长,我有件事瞒你,我心里难受。” “营长,你啥时候回北京啊?” 薛燕妮笑着,正想说什么,帐篷里传来夏教授的声音:“燕妮,来一下。” 她和杜蘅抱歉,转身小跑去。 杜蘅往边上走几步,看坡上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大学生们,混在军人里头忙碌。叮叮当当的声音间歇响起。十几秒后,间歇的空隙有脚步声插入。 她对脚步很敏感,对空间距离也很敏感。 这点上,父亲杜仲明也一样。 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他们必须自觉把自己暴露在显眼的位置,否则,会有逃跑的嫌疑。所以每到一个新地方,眼和脚就是丈量的尺子。 耳朵也被开发出特别的潜能。 脚步声在她很近的地方停下了。 这是双军靴。 且是双挺干净的军靴。 和地面踩合后再抬起来,没有明显的杂声。 “媳妇。” 陈顺牵了自己的马来,向杜蘅招手。 小眼睛哭红的军人也跟了过来,把枪背到身后,用河南口音普通话说,他叫勤奋,嫂子可以喊他大马蛋子。被陈顺照后腰给了一下。 “你嫂子文化人。” 对对对。 文化人不能说大马蛋子。 勤奋赶紧道歉。 被陈顺扶上马的杜蘅抓住马鞍,摇摇头,和勤奋道别。 马蹄声还没远去。 坡上响起一串狠捶猛打的声音,几名汽车兵捧来新帐篷,听指挥,在主帐附近钉橛子,撑几个帐篷。 “冬哥,你咋换了身衣服,呃,鞋也换啦?”勤奋问。 “有些泥垢。” “嘿,这儿哪不是泥,坡上泥更大呢。你换啥鞋嘛,没多久又脏了。” “没关系。” 男人进主帐前立正,习惯性地汇报:“报告,警卫,严冬。” * 夜里下起小雨。 屋里灯亮着,杜蘅坐在炕上在翻书,看的是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提纲》。 她没有书。 也不会去买书。 这本书是知青点淘汰掉的旧书,和《农村医疗卫生手册》一样,闲暇了,翻来看看。 物质精神、运动静止。 对立统一、实践认识。 陈顺问:“否定之否定是什么意思?” 她解释:“意思是,否定并不就是不。” 譬如,她拒绝加入薛教授他们,并不就是不去。 说完偏头看他。 陈顺全身赤裸,身板硬朗地跪坐在她身边,两只大手反撑在大腿上,一下一下向前挺腰,粗长的肉棒经由这个动作,在她用拇指和食指圈出的小圈里一下进,一下出。 龟头才过去,就把她的手圈撞散。 这根屌,太大太长了。 他的眼神在走火。 情欲完全压倒正直,刚才提问的语气真没听出来。 所以她决定维持正常的对话。 “你也在看吗,需要翻慢些么?” 陈顺还没回答,趁他挺入,猛地收紧虎口,卡住硬邦邦的肉物。冷不防的禁锢让他冷嘶一声,她反而笑,拨起马眼。 “陈指平时看什么书?” 她像谈论天气一样,语气平静。 一手在翻膝盖上卧着的书页。 陈顺只好回答她,他看的书粗,大多和马有关。 没人能想到,文文静静,正在看书的她,其实另一只手的拇指正沾男人前液,不断逗弄晶莹水亮的龟头,在上面打圈圈。 粘液抹开后又有新的粘液溢出来。水声越来越强烈,她套弄了几下,又将手指恢复成圈,让男人继续挺腰。 “嘶。” 硬挺的肉棒摩擦过她微微带茧掌心,异常舒爽,陈顺的呻吟很粗旷,很短促。 给她听觉搔了个痒。 没搔好。 痒到心里去了。 男人沤在胸口很久才发出来的声音,很雄浑,挺起的胸膛上,胸大肌已经有一层浅浅的薄汗,双手掐住大腿向下压,在和坚硬的大腿肌肉较劲。 扛受性器传递过来的舒适,他眉眼变得更加深刻。 深深深深地。 像是在撞击她的心脏,肉棒的挺动必须配合他正直的脸一起看,杜蘅听到自己的意识似乎在尖叫狂欢,完人的粗喘,让她满足却又不满足。 “骚鸡巴又要射了?” 陈顺笑笑,摸她的耳尖,用略带享受且沉稳的声音回答。 “哈哈,还早。” 他又在她的听觉上搔了一下痒,还是没搔好,痒去心里。 49/普朗克常数(h,答谢加更) 陈顺扶着自己大腿,挺腰不断将肉棒往前送的样子,加上永远挺直不下塌的脊梁,很能截获人心。 杜蘅尝到中途劫道的滋味。 她笑笑,收起手。 突然失去手指圈出的进攻范围,硬度十足,水色泛滥的肉棒突兀地跳了几下,失望,又焦急。 所以她出手,弹打紫红的龟头,以示惩戒。 第一下,很轻。 肉滚滚的硬物似乎出现颤抖的回纹,它焦渴难耐,被自己的主人挺着送到她手边来受刑。 第二下,稍重。 可以看见清楚的弹动,肉棒上的青筋同时鼓胀起来。 第叁下,四下,五下。 她对着马眼不断弹打,陈顺粗喘着,纹丝不退。 对此,他是放任纵容的。 也一往无前,没有退缩的意思。 一根完人的大屌,高高翘着,哪怕身上一块布都没有,勃起着,他还是没有无耻味,连下流味也没有。如果拨开一蓬旺盛的阴毛,也许这根性器的尺寸会更惊人吧,杜蘅想。 她将手再度圈好。 继续翻书,让他重新自觉挺腰,往前送肉棒。 偶尔看陈顺几眼,他总会很及时地用笑容回答她。 或者狠狠撞她手掌几下,似乎想让她感受他的热度和硬度。空气里渐渐多出一股淡淡的腥味,她才把书合上,陈顺呼的一下,上半身已经罩在她的上空。 入侵她的上空领域。 于是她的眼里只有他,连天花板和灯泡也看不见了。 陈顺出了点汗,眉毛又黑又浓,高挺的鼻梁上也有汗,他就这样看着她,无声的看着她,把情欲赤裸地写在眼睛里,给她读。 背后堆着两床整齐的春被,杜蘅的身子一下嵌进松软中。 他的小臂撑在她脸侧,淡淡的汗气,蒸熏出那股其实是好闻的牲口味。 后来经过初夜,杜蘅才修订她对这股味道的形容。 原来这不是牲口味。 是雄性生命力的气味。 她挺起身,对着他不安分,总是在上下滚动,不停表达性交欲望的喉结咬了一口。 不许它再说话。 想要一个吻,却被兔子似的女人咬了一口。 陈顺闷闷笑着,由她咬自己,感受她叼住喉结时,齿排内里柔软的小舌头,很软很甜,他想放在嘴里含住,含一辈子。 大手带着她的手往下。 圈出一个明确的进攻范围。 他需要她的指示。 “……小蘅,继续,好吗?” 杜蘅微微诧异,松口看他。陈顺如果害臊,首先红起来的一定是耳朵,不是一般淡淡的红,一定是血红血红。 就像现在。 有了明确的范围,他明显有了目标,准星瞄得很好,挺进,抽出,挺进,抽出,甚至刻意挺给她看。 杜蘅心嗡嗡的,像有一窝蜜蜂在叫。 硕大紫红的龟头从她的手圈里挺进来,圈口被它撑开了,肉棒的硬度和热度逐渐攻占她的中指、无名指、小指,直到大半根都越出掌缘。 他粗长,还有一大半没能被手掌纳入。 冲破的那一瞬,会停留几秒,像是邀请。 邀请她看上一眼。 马眼一翕一动,往下淌出一条透明的前液,正在轻微地垂晃,野性十足。 让她看,看他有多馋。 也让她看,以后进入她,在她身体里,这根东西会是什么模样。 权当战前演练,他演练给她看。 让她熟悉。 熟悉他。 看着看着,杜蘅脸上滚烫。 他却问她是不是太久了,手心疼不疼? 他吻住她,含住舌头不断吮吸。 把可能坚持的时间告诉她,在她摇头过后,把他会射出多少精液也告诉她。 陈顺要么用纸,要么用自己的衬衣,并不会把精液弄到她身上,哪怕她喜欢的床单也不。 精液不是一次射完的,他累积过一阵子,会一股一股地激射,逐渐减弱,减弱后马眼翕动,又要流上一阵子。 前期射程惊人,必须压好。 这种隐晦野蛮的力量,如果在她身体里,不知道会撞击到哪里。 她湿了。 仿佛这些液体刚才都流进去过,现在流出来而已。 陈顺握住她的手,送到滚烫的嘴唇上亲吻。精液气味很重,男人味这叁个字是书面的,而那团被包住的稠白,是男人味液态的解释。 杜蘅偷偷在嗅。 脸颊又烧了起来。 陈顺处理好,洗手回来,也给她打了盆温水洗手,收拾好一切才上炕,把《辩证唯物主义提纲》放到书桌上,铺开被子,抱紧她。 就这样抱着她。 垂下头来着她,眼神热切,却不多要求什么。 “明天我去送。” 他说的是车軎。 大概是不想她再面对口气不是很好的江教授。 杜蘅摇头,马场那么多事务等着他,何况薛老会让人开车来接她过去,送个文物,不要紧。 “有事要和我说。” 陈顺抚抚她的鬓角,怕把她皮肤勾出丝来,一下就收住手。 低头才发现,杜蘅闻着他的体嗅,睡着了。 一张粉粉嫩嫩,文气漂亮的脸蛋,花苞一样,挨着胸口。一时心痒又心疼,直直看着,看到夜深,才吻吻额头,抱着她睡去。 “累了吧,好好睡。” 梦境里漫天大雪。 远处的铁网已经堆满了雪,一长排,像一群银鱼连皮带鳞被生剥下来的肌理,一大片一大片,拼凑在一起。 大雪下着。 雾凇沆砀。 飘满公式的雪花,杜蘅伸手,从乱飞的公式中抓到了普朗克常数,看它在掌心扭曲,跳跃,像一条乍然离水的鱼。紧随其后的是万有引力常数以及光速c,落在脚边,溅起一蓬蓬公式的水花。 只要想到嬢嬢,她就有花不完的勇气。 冷漠而无形的主宰或许依然睁大眼睛在看她。 但这一次, 她选择回视。 ——作话 这是个双意章节名。 普朗克常数就是h。 50/严冬 全家一块儿找,找一宿没找到丢失的玛瑙珠。 宝路不敢来,求嫂子玉莲去传话。 谁说弄丢文物要枪毙来的?玉莲也不敢来,最后一家子用眼神击鼓传花,传到大哥陈百年身上。陈百年只能硬着头皮来带消息,把话放下人就走。 开车的是勤奋,昨天哭一场,小眼睛肿成两条线。 陈顺送杜蘅上车,叮嘱勤奋:“你他娘的把眼睛睁大点,看好路。” 勤奋立马昂首挺胸:“营长放心,俺不让嫂子受一点颠簸!” 车子发动。 车窗外的景色跟着模糊。 勤奋说会睁大眼睛,真的把眼睛撑大,撑了一路。 来接应杜蘅是夏教授以及兰同学,他们很郑重,带了个空的工具箱过来,对玛瑙珠找不到表示理解,并且邀请杜蘅去主帐左手边第二个帐篷里用点早饭。 夏教授说的是“用”。 他的气质使这句话很文人腔。 “一定吃了再走。” 夏教授热情地说,“有开洋①加香菇罐头做的卤面,早饭要吃饱的,人才有精神,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吃得惯开洋吧?” 说话间走到帐篷区,夏教授和杜蘅道别,他们要先把东西拿去给薛老过目,都已经交代过了,她直接去帐篷里吃。 杜蘅点头。 她没有胃口窃听别人说话,但许蔓蔓的声音实在太大。 “……也不想吃什么,就是想锦江饭店的点心。” “谈男朋友了?是的吧?你就瞒牢你姆妈和我吧。” “没、没有,真没有。您能不能和小姨夫说说,让我和几个同学也来这里帮忙?田上的活儿太累,我都晒黑了。” “是晒黑不少,等会儿自己和姨夫说去,面好不好吃啊?” “好吃,薛教授蛮爱吃您做的面吧?”许蔓蔓对小姨嗲笑。 帐篷一扇门帘子是敞开的。 除了端着面条在吃的许蔓蔓,还有那位挂十字袖标的女护士。 四周都是食物的香气,热腾腾的气味。 几口蒸馍的大锅上架着笼屉,大师傅在烧灶眼,烟雾长龙似的,顺着风向直往北边滚。 不断有年轻学生从帐篷前走过,大多走向前面一个提供食物的军用帐篷,因此许蔓蔓她们并没留意外面的人事物。 杜蘅转身离开。 无意中窃听的对话已经喂饱她了。 面还是别吃了。 她得回停车点找勤奋,勤奋会把她送去场部学校,昨夜下雨,人踩出来的道路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干草防滑。 鞋踩上去,会发出脆响。 像冬天踩在起壳的雪面上。 杜蘅低着头,走着走着,视线里突然多出一双洁净的军靴。 这个人站定,不动了。 在她几步外。 军靴像是新的,一点泥垢也没有,视线稍稍上移,这人明显原地立正,发出几声很特别的动静,应该是新衣料活动时摩擦出来的。 她看到一双紧贴裤缝的手,很快被这人的左手吸引。 有明显烧伤痕迹,旧皮平坦,新皮扭曲的,男人的手。 像谁把一张纸死死揉皱,又妄想抚平,恢复原样。 结果就是这样。 不成样子。 她的脑子在转,脚步没停,也没抬头,已经决定可以踩点泥路,给这位腰上别枪的军人让步。他的腰带也是新的,黑色,这让她想起陈顺每一条都带折痕的皮带。 她经过他。 往前走。 山坡上已经围出一个清楚的范围,杜蘅看见了江教授,她顺着造纸厂放水的路径,正和两个地质学者讨论什么,看起来依旧雷厉风行。 “小……” “小杜同志。” 杜蘅还没有习惯“同志”这个称谓。 但这是个很熟悉的声音。 她听过这个声音学着杜家年轻一点的佣人那样,喊她“小姐”。 她转身,谨慎地打算先观察。 然而没错。 是他。 从看到他脸上黑色眼罩的那一秒,她就认出他了。 “严冬哥?” 严冬一直告诫自己不要笑,可是脸部肌肉失控,冷漠的脸上出现笑容。 她肯认他。 他听到她声音里的一点点惊讶,闪光的惊讶,仿佛在问“真的是你吗”。他笑了,在心里回答“是我啊”。 笑容是犹犹豫豫,缓缓升起的。 常年冷漠的脸在重新捡回笑容这项技能,像个重伤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复健,终于,初有成效。 意识到自己在笑,严冬抬手调整眼罩位置。 希望在杜蘅面前,把自己吓人的残缺遮盖好。 即便抬起贴在裤缝上,贴到抽筋的手有些困难,他克制住痛麻感,好好完成了这个动作。调整过后,左手背到身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张开,合拢,再张开,再合拢。 像缺血的心脏疯狂泵血那样。 急促地开合。 连同这只手,都是他吓人的残缺。 —— 【注】 开洋:海米 51/老照片 “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不少人获得特赦被正式释放,证明清白,政策会逐步落实。杜校长,也会有这天的。” 他一见面就说这句话。 在需要谨慎说话的年代,严冬的这句话,份量很重,情意也很重。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杜蘅看着他,扬起唇角。 她的感激,写在这个笑容里了。 严冬对她点头。 看她的眼神好像又说了一遍:会有这天的。 他剪了很短的发,不细想也知道,一定是为了方便眼罩绑带的固定。眼罩下面是一个没有眼珠的窗口,据说啄走他眼珠的,是会吃人肉的秃鹫。 他是烈士的遗腹子。 母亲是四川人。 川女明媚,四川女人的漂亮毋庸置疑,所以在严冬的脸上也能看出不少漂亮痕迹。 比如他微微泛黄的眼睫毛,侧面看像回民一样的鼻子。完好的那只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扬,下睫毛错落有致。 它越是孤独地好看着,越让人惋惜它的主人怎么会失去另一只这么漂亮的眼睛。 他不一样了。 很不一样。 从前的他忧郁不说话。 现在变成一种不可亲近的冷漠。 这张脸没有表情时,很冷很冷。哪怕漂亮,也冷。 严冬不是没有表情,面对她,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出一个好看的表情,他很慌张,没人看出他慌张。 老首长的贴身警卫员居然会慌张,说出去是没人相信的。 再不说话,她或许就要走了。 于是他说:“你等等。” 说完扭身就走,似乎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 杜蘅来不及问,只好等。 铺干草的小路要让给其他人走动,她走到一株杨树底下,继续等待。 严冬没有让她等很久。那双新军靴染了不少泥污,鞋侧厚厚一抹,很像杜蘅小时候在商店里见人用长刀刮抹的奶油。 “刚出锅的,趁热吃。” 他给她带来一个会喘气的热花馍。 跑了一路,他没喘,馍在替他喘。 雪白宣软,边上嵌了几个大枣的馍馍被包在一片雪白对摺的纸张里,从按压的下凹程度完全可以想象出这个热腾腾,白嫩嫩的大馍有多好吃。 杜蘅想了一刻,伸手去接。 严冬刚才的那番话,她很感激。 但不会就着那句话详细追问下去,让他多说些什么,她清楚地知道,那句话已经很大胆,很危险了。 “站着是不是很累?” 严冬问。 杜蘅双手捧着馍,小口小口地吃,摇摇头。 “我去给你拿个坐的来。” 她又摇头。 “真的不用。” 其实,她带了凳子。 凳子是后脚跟。 在监号那两年,父亲杜仲明和她都学会了重视后脚跟的作用。这是个可以随身携带的马扎,方便,好用。 过去十几年,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风雪高原一眼看不到头,走累了可以坐坐后脚跟,蹲一会儿,很多核基地的工程师们也有这项技能。 当然,她不会告诉严冬这些。 里面有许多不能谈论的字眼。 好在严冬没有坚持,她说不,他听了。 太阳升起,照得四野明亮。 昨天夜里的雨水潮气无声在挥发。 帐篷区人来人往,坡上军人们刚好在换岗。杜蘅吃几口,偷偷看一眼,在心里猜测薛老他们打算如何进行发掘工作,大概几天后会再找上她。 严冬在一旁,脚下挪步,用身体替她挡住侧面的阳光。 她吃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 吃得很慢,像兔子嚼草。 他希望她能再慢一点,最好再饿一点,这样可以再去给她拿个来,让她慢慢吃。彼此相处的时间也会长一些。 枣是去核儿的枣,做花馍的大师傅说很甜。 他一直看着,盼望她快点咬到边上的枣,尝点甜头。 等到她吃到枣,向前方放远的眼神一顿,低头看一眼,好像想确认什么,他知道她被甜味惊艳到了。 严冬捕捉她的小动作,心里比吃了甜枣还要甜。 也许因为只有一只眼睛,加上多年警卫工作的经验,他眼神的份量轻淡很多。她一直没看他,要么低头吃馍,要么把眼神放远,腮一动一动的。 严冬很节俭地看她。 是穷人对待口袋里仅有的粮票的那种看法,时不时想摸出来,确认粮票到底存不存在。 然而这不是个能吃一辈子的馍。 她吃完了。 和他道谢。 问她还需要吗,她说够了。 他不能按照自己设想里的那样,说“我再去给你拿个来”,顺便争取多一些的相处时间,哪怕什么都不说,也好。 话被她抢先,她要回场部学校给学生们上课了。 “严冬哥,谢谢你。” 杜蘅说着,把包馍的纸张迭好。 这点也和小时候一样,吃完糖会把糖纸迭好。 严冬点头,伸手过去:“给我吧,我去丢。” 洇过花馍热气的纸张中心是软的,湿的,他拿着她折迭整齐的纸张,目送她离开。 夜里。 年事已高的薛鼐教授测过血压,早早睡下。 帐篷被隔成内外两部分,严冬睡在外面,夜里警卫。 这是老首长给他的任务 ——随行保护薛鼐教授。 一张行军床,一层薄褥子,印着某师字眼的草绿色旅行包放在床角,里面是他的私人物品。一本学习德文的笔记本,两支钢笔,两盒墨水,以及一些日用品。 照片被他夹在笔记本最后一页。 打开笔记本,撕过纸面的那一页率先暴露出来,当时慌乱的撕扯痕迹留在笔记本的脊梁骨上,像长了一排尖牙。 给杜蘅包馍的那张纸,他没丢。 52/学术酒会 夜色还不够深刻。 能听见隔壁帐篷夏、江两位教授的讨论声,偶尔还有薛燕妮的回应。 严冬坐在床上,拿钢笔,用笔记本做垫,就着小窗透进来的光亮,在给她包过馍的纸张上画上一朵玫瑰。 画好后,重新折好,打算夹入本子最后一页。 这就使他必须见到那张珍藏多年的老照片。 严冬把眼罩重新戴上,哪怕面对照片上的她,他也不想她的眼睛受罪。 这张和他左手一样,残损,有火烧痕迹的老照片,上面有半个杜蘅,只有半个她。被火烧去的那半边,他用记忆补全。 细白的手上,提着浙江着名音乐家黄河黄教授送给她的小提琴。 那是第一次见到她。 在小洋楼,名为学术酒会其实是圣诞晚会的那一天。 那天天气不佳。 69年整个学术界的天气都不佳。 亲疏瞬变,教书匠成了危险职业,学生就是潜在威胁。 教育部更换新部长,但愿能带来一片晴天。 新部长姓屈,在苏联留过学,毕业于莫斯科动力学院。他的太太是美国人,在两国之间,选择了丈夫的故乡。 69年临近年关,屈部长在家中举办学术酒会,邀请浙江所有叫得上名字的重要学者们赴宴。 酒会操办者是部长太太。 前两天正好是圣诞节,她把圣诞挪后两天过。 与会者盛装出席,与会者的太太们带着孩子,这天早早来了,小洋楼前后十分热闹。 严冬在阁楼间,坐在自己的床上,从窗帘缝隙往下看,看那群在前院花圃的“官员”。 “你,总司令,你后勤部长,你粮食部长,你煤炭部长。”说话者的手指头点到其中一个小男孩,“你,军犬。” 那男孩叫梁唯诚。 他的父亲是鼎鼎有名的明史大家梁航。 “我不想做狗。”小梁唯诚说。 好衣服穿在他身上,像一层不适应的新人皮。 他扯扯肩膀,又抓又挠,眼神怯弱。 “那不行,你就是军犬,要不你别和我们一起玩。” “我妈还不让我和你玩呢。” “我妈也这么说,和他玩会跌份儿。” 小梁唯诚不说话了。 严冬在缝隙间看他,看他渐渐妥协,答应扮演军犬。 还很识趣地“汪”一声。 而他那位明史大家父亲正在二楼走廊上,和屈部长侃侃訚訚,这份交谈里,无不透露出一个学者对部长的讨好。 即使梁航比屈部长年长。 屈部长抱怨自己人到中年,头顶中央的头发集体出逃,让他很是苦恼。 梁航立刻说:“这正是‘贵人不顶重发’啊。” 屈部长哈哈大笑,十分开怀。 没有人不爱听奉承。 何况这么好听的奉承。 严冬坐直身体,发现他不能坐太直,小阁楼空间有限,他又长个了。 宴会马上要开始,楼下传来部长小儿子正在弹奏的钢琴曲,那时他见识少,不懂这首曲子叫什么,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天弹奏的是巴赫的《小步舞曲》。 在轻柔,明亮,略微生涩的钢琴演奏中,一辆雪弗兰轿车停在洋楼门口。 从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样貌惊人的男人,不,是两个,一左一右。 左边下来的那位戴着玳瑁眼镜,下车后扶住车门,对车内笑着说了什么。 于是严冬眼前一亮。 是被那位眼镜学者西装上的纯金袖扣闪到的,他揉揉眼睛,再看去,红裙女孩正从车里下来,站定。 满院子“官员”连同“军犬”一起无声。 这叁个人和所有人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总司令”和“后勤部长”看呆了。 那种呆,是这叁个人里头完全不知道该先看哪个的呆。 严冬认出那位样貌气质一样惊人,夹着红宝石领带夹的学者是绍兴中学的校长杜仲明。 杜校长下车后立刻发现蹲在地上,两手垂在腿内,一副狗相的“军犬”。 “唯诚。” 杜校长叫他。 在屈部长和太太筹备酒会期间,严冬便听过屈家各色客人对杜校长的褒贬,不管怎样,有一点他们一定会强调,那就是:杜校长学问扎实,家底丰厚,是一等一公子哥,美男子里的美男子,只是为人恃才傲物,很少把谁放在眼里。 杜校长此时微笑,把学生叫到面前,风度翩翩。看不出恃才傲物,不把人放在眼里,反而十分亲善和气。 完全不像四十的人。 外貌的优越,大大缩减他皮相上的年龄。 灰蒙雨天,因为杜校长的出现,似乎一切明亮了。 走近之后,严冬认出杜校长身后那位戴眼镜的儒雅学者是着名物理学家汪湘莲,而红色连衣裙,白绒大衣女孩,部长太太给出的与会者照片中并没有她,严冬不认得她是谁。 这两人和杜仲明站在一起,居然不会暗淡无光。 “军犬”低着头,加入他们。 严冬完全理解“军犬”现在这副畏缩到有点猥琐的走路姿态。 大概很少有人敢和这样叁个漂亮到极致的人站在一处。 汪湘莲略弯腰,为男孩掸去双膝尘灰。 他什么都没说。 他什么都知道。 院子提前点起的灯光,蜡烛,远不如他们叁人的照明度。 “冬,别总在里面待着,我需要你的帮助。” 部长太太声音传来。 “好的,夫人,马上来。” 严冬也用英文回答。 他会,且只会说这一句英文。 部长太太经常需要他帮忙,各式各样的忙。 短短一个下午,打扫楼梯、清理储物间、洗刷马桶间、把圣诞树挪到门厅、去把新面粉扛进来、请把蔬菜洗一洗、去城里鱼铺问问,订的鱼到了没有、把烟熏马鲛鱼罐头找出来。 现在坐下不到十分钟,新的需求追来了。 合上窗帘才一起身,咚的撞到斜角天花板。 他被狭小的空间暗算。 可能因为小时候经历过失去眼球的痛苦,他对疼痛,感知不那么灵敏,所以并不太痛。 53/行头 xyush uwu.one “把烤好的姜饼端出来,还有糖果,请装饰到门厅那颗树上,好吗?” 严冬依旧回答:“好的,夫人。” 他下楼,才下两阶,部长太太又转回来,抬起一根手指头在空中比划几下。 这是个很西方人的手势。 想指又不愿意指明。 “冬,请你调整好你的眼罩再下去。” 说完给了严冬一个慈爱的笑容。 老修女式的笑容,尽管皱着眉头,却矛盾而统一。 她盯着他。 大有不看他动手不走的意思。 严冬已经调整过,但他必须在对方注视下再次调整,确认扎紧系带,不会在酒会任何一个阶段脱落,不会像前几天吓到部长大孙子那样,再吓到任何一位尊贵的客人。 “嗯——” 部长太太点头,“good。” 女人带着老修女式的笑容,神采奕奕地对严冬笑,表示满意。然后搓手,哼着圣诞歌曲进入自己的房间更换一条珍珠项链。 good是好。 是夸奖。更多免费好文尽在:yehua6.com 洋人的夸奖有时挺伤人,能把好话说成坏话,像辱骂,严冬心想。 领养烈士遗孤,为烈士遗孤提供吃住,是文人圈子里另一种时兴的行头。 他这样身世凄惨,连父母也没见过一面的遗孤,更是极为华贵的行头。 所以严冬清楚,自己现在是屈部长的行头。 他的父亲,因为临死前写了一封感人至深,劝妻改嫁的遗书而出名。 他的母亲,因为不肯改嫁,产后上山挖野菜暴毙,死前袒露双乳为儿子求活路而出名。 据村民说,他的眼睛,是被啄他母亲尸体的秃鹫啄走的。 从小,严冬辗转于文人家中,像一件行头一样,随人穿戴。 这人穿一阵,脱下,那人穿上。 “某某兄,这位是?” 一旦有人问起。 那可就有的说了。 他的父母势必要拿出来说上一顿。 故事已经说絮了,说老了。 他没见故事里那个伟大的男人,也没见过那个伟大的女人,见到的是一个个对他经历报以同情的眼神。 后来,他的性质发生改变。 行头有了年头就会变成文物。 他们不需要教一件文物太多东西,只需要在特定场合,对着特定人群,讲述这件文物的历史。 没人关心文物的智力,学识,身高。如果他矮小,粗笨,愚蠢,不更能证明收藏家的宽厚,仁慈,善良吗? “冬,我需要你的帮助。” 部长太太在楼梯上叫他。 “好的,夫人,马上来。” 楼梯下弯腰找东西的严冬立刻应答,他捧着一网线袋红白相间的拐棍糖,从必须把人折迭成大虾形状的储藏间离开。 严冬头发上的灰尘让部长太太有些不高兴。 不用他帮忙了。 他现在不能触碰任何食物。 部长太太礼貌地请他挂好糖果,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一下头发,哦,还有眼罩,调整好。 给他的,还是那根空中比划几下,没指明的手指头。 严冬点头。 客厅仍旧弹奏着巴赫的《小步舞曲》。 不厌其烦。 必须一直弹,弹到浙江着名音乐家黄河黄教授出现,弹到黄教授注意到部长小儿子这颗全家公认的、璀璨的钢琴遗珠为止。 严冬低着头,绕一大圈,避开人群,沿墙线走到门厅角落。 打开网线袋子,把拐棍糖和圣诞装饰球一起,一个个系到已经挂好花环的圣诞树上。 这里是马桶间的必经之路。 几个小孩才被母亲带去把过尿,窝在一起,开始有人用手指严冬。 女人们寒暄交谈,小孩也有小孩的话说。 “你们看他像不像驴?” “拉水车的驴和他一样,都戴眼罩。” 这是群温良恭俭让的骨头还没长出来的小君子,不擅长大人似的伪装。 有个年纪大,口条好的立刻说,奶奶家菜地有口井,井边有水车,有头驴在那里,每天戴着眼罩,一圈圈地拉水车。 要驴做什么,就得戴眼罩。 否则驴就不干活了。 晓得吧? “这是屈伯伯家的驴。” 小孩断定。 “妈妈,你看,有驴!” 有一就有二,谈话中的女人不断被各自的孩子拉扯袖子,请妈妈看屈家的驴干活。 “嘘!” “别乱说!” 温柔的提示并不能制止孩子们兴奋的发现。 “看啊,妈妈,真的有驴!” “他也戴眼罩!” 一颗圣诞装饰球从树上掉落。 咚的一响,咕噜噜打滚朝一边去了,严冬放下系到一半的拐棍糖,去捡球。他低着头走出几步,一只手出现在视线内,掌心朝上,托着那颗圣诞金球。 “需要帮忙吗?” 她说。 白皙的手再往前递了递。 这是只很漂亮的手,女孩的手。 因为握球的手势,严冬看到修剪得很圆润的甲线,透亮干净的甲面,像一片片粉嫩的湖水,五处镜湖无不倒映着半个白月芽儿。 漂亮的人,连手也漂亮。 54/大合唱 严冬知道她是谁,手腕红白相间的料子已经说明她是谁了。 她是和杜校长以及那位物理学家同车来的女孩。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呀?” 她歪头,看向严冬身后,温柔又不失敏锐地询问,那几个扯妈看驴的小孩突然沉默。 这时,恰好钢琴音乐中断,几位大学老师围着杜仲明和屈部长,认为必须在初中高中展开哲学学习的论调异军突起。 整个客厅全是这几人的声音。 哲学是要学的。 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都应该引入初高中学习。 思辨能力需要从小培养,别动不动就和老师对立,把老师名字写那老大贴墙上,还打一个大大的叉。老师也苦啊,做一份教书匠的活,每个月领那一点的工资,上有老来下有小,成日提心吊胆。 早上出的门,未审傍晚归不归家。 几位大学老师摆出怨妇脸,看秃了头的屈部长,看英俊正当年的杜仲明。 “马克思他屙不屙屎嘛?” 一个扭糖似的,拽着老妇人的小孩突然用胶东腔大喊。 这是部长的大孙子。 憋了半天的大便,想去二楼爷爷用的漂亮马桶间解手,老佣人非说要问问部长才行,一群人又围着他爷爷,怎么都问不到话。 马克思来,马克思去。 马克思屙不屙屎? 马克思知不知道他有多难受? 他都快拉裤子了,大人怎么还在说马克思?! 小孩哇的哭了,受了天大委屈。 “我要屙屎!” “马克思也要屙屎!” 抽泣声开始断断续续,很快哭狠了。 迫切的生理需求使他哭得稀里哗啦。 整个门厅静默,几瞬后爆发出一片笑声。 “快,快带他去。”屈部长哈哈笑着,让老佣人把孩子带去解决肠道问题,转脸对客人们说,“各位见笑了。” 严冬看见举着圣诞球的手在抖,虽然很轻微。 他抬头,抵抗压眉的沉重刘海般,慢慢抬头。 看到的是一张抿着唇角,眼睛里充满笑意的小脸,灯光点缀在她眼里,清亮而动人。他愣了愣,嘴巴微张又快速闭起来,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尖泛上来。 一波接着一波。 有点疼。 他竟会觉得有点疼。 巴赫的《小步舞曲》响起,钢琴音的进入,吞没笑声。 “眉眉儿。” 女孩转头。 严冬一起看去,是那位物理学家在喊她。 物理学家汪湘莲身边站着的是姗姗来迟的着名音乐家黄河,黄教授。年过半百的黄教授手中提着一个木匣子,也热情地对“眉眉儿”招手,让她过去。 “这个,给你。” 她拉起他的手,这是严冬平生感受过最温柔的动作,柔软地像被一团棉云托举似的。她把装饰球放回他手里,盖下他的手指。 转身离开前,冲他笑了笑。 “等会儿来帮你。” 她甜甜说着,用真诚目光看他,然后告别。 从来没有谁用这种非同情式的眼神看过他。 痛感加剧。 严冬紧握装饰球,中空球体被握出两个凹陷。 她转身,那一秒神奇地变慢了,能看见她盘发的光泽,修长的脖颈,毛绒绒新长出来的几绺小碎发。《小步舞曲》仍旧弹奏,和这个画面一起入侵进严冬心脏。 伤痕累累,惨淡灰白的地方,开始出现色彩。 一股神奇的暖色,向中心汇聚。 原来她叫眉眉儿。 好奇怪的名字。 他听见黄教授问眉眉儿,李重光的《音乐理论基础》看完了吗?眉眉儿点头。 他们又一起谈论了曲式学、纯律、五度相生律、中国古代音乐、古典音乐。谁都不知道黄河教授也这般健谈。这期间,那位儒雅的物理学家一直用一种颇为自豪,骄傲的眼神看着眉眉儿。 许多人,包括屈部长几次想加入他们间的谈话,黄河黄教授总是抬手,示意他们先别说话。 他要听眉眉儿说。 听她回答他的问题。 严冬听不懂。 他努力,在《小步舞曲》的间隙,努力听她的声音。 大概她回答得很好,一向用牢骚脸对答别人的黄教授喜笑颜开,当场把自己远洋购来的手工小提琴赠给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和他合奏《国际歌》。 作为这次宴会的开场曲。 可以频繁举办音乐会的年岁,黄教授的门票一票难求,现在黄教授只在高校带学生,已经不弹琴很多年了。屈部长立刻命令小儿子起来,给黄教授让座。 假遗珠给真明珠让座。 所有人都向钢琴位置靠拢过去。 黄教授坐下,翻开乐谱,挪到眉眉儿那边,坐着看她调试小提琴,不时点头。 “少云,你有个好女儿。我唯此事上,叹羡你。” 少云是杜仲明的字。 杜校长笑笑,并不发言,这是得了便宜不卖乖的识趣笑容,他身前站着的是梁唯诚。而梁唯诚的老父亲必然和屈部长紧密站在一起,并不怎么理会这个孩子。 满场是叫得上名字的学者。 文人各有各的气质,只是此刻,发光发言的是黄河教授,他先弹奏一小段,定调子,敲出来的乐章雄浑壮阔,激昂澎湃,像一条流泻奔腾的长河。 全场鸦默雀静。 黄教授示意眉眉儿,想先听听她的底子。 在小提琴音响起后,黄教授立刻和她相合。 试了一小段,一老一少相视一眼,点点头,自有一股默契在这样的眼神里。 由黄教授敲响第一个重音,小提琴跟上,节节高升,铿锵有力,激昂奋进的乐章顿时响彻小洋楼。连吵闹的孩子也安静下来,静静听钢琴与小提琴相辅相成,和谐统一的演奏。 音乐可以抚慰人心,供养精神。 至少在这一刻,几位大学教授饱受学生搓磨的心脏受到了莫大的滋养与鼓舞,有人开始跟着节奏轻哼。 进到小提琴独奏阶段,曲调放缓,黄教授退了出来,退到协奏位置,转头看眉眉儿,将音乐的发言权完全交给她。 “……饥寒交迫的奴隶们。”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从一人跟唱,到两叁人。 人数逐渐增加,渐渐成势。 形成大合唱。 55/晚安,夏侯惇(两星答谢加更)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音乐戛然,把所有幻想留给歌曲中的明天。 胸臆直舒后的畅快,使在场的数十位教授们纷纷鼓掌,满场潮水般的掌声。黄河教授十分愉悦,起身向周围听众鞠了一躬,接着扶住眉眉儿的肩膀,带她感受满场掌声。 仿佛身前的眉眉儿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宴会还未正式开始,已然宾主尽欢。 严冬默默站在圣诞树边,远远看着那头星辰闪耀。他不属于闪耀的任何部分,还不到他出场的时候。 或许在餐桌上,或许是餐后喝茶闲谈,那时候,才是他身为屈部长“烈士遗孤”行头的展示时间。 气氛如此愉悦,不适合过早谈他悲惨的身世。 严冬转身,继续弯腰捡红白相间的拐棍糖,往树上系。 他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像明星一般,被黄河教授喜爱,和黄河教授一起演奏,满场为之鼓掌的女孩,居然会信守之前的承诺,走回他身边,和他一起系装饰。 “挂这边可以吗?” 她请教他。 严冬目不斜视,不敢斜视,点点头。 其实他根本没看清她说的“这边”到底是哪边。 几位大学教授依然坚持不懈,围住屈部长和杜仲明,继续开展哲学学习的劝说。 没多久,一群小孩围了过来。 眉眉儿做,他们也抢着做。 抢着把装饰球系树上。 无人问津的圣诞树突然成为香饽饽,老修女般和善亲切的部长太太是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喜欢圣诞树、喜欢圣诞节的孩子,她看了几眼,请严冬去拿椰子糖,分给这些辛苦干活的孩子们。 眉眉儿也挑了一颗。 喜欢蓝色? 还是随手挑的? 严冬看见她把糖放进嘴里,接着折迭糖纸,把糖纸迭成一个很小的方形。 他马上伸手,说他去丢。 走到厨间,见到铁桶里堆满的瓜果皮,他突然有些不舍得将这么一张整齐的糖衣丢进污秽里。 上面似乎还残留眉眉儿手心的温度。 他犹豫,犹豫了不知多久,听到部长太太那声“冬,我需要你的帮助”才警醒过来,快速将糖衣塞进口袋。 晚餐开始前,所有人在扶手长梯下一起合影。 今晚扮演圣诞老公公的是浙江教会的一位理事,也是洋人。 部长太太准备了许多小礼物,圣诞老公公会打开红色包裹,在场所有孩子都可以伸手进去,抓取一件礼物。 当然,不包括严冬。 他被早早安排坐在屈部长手边。 正在接受展示。 现场没听过这份悲惨故事的教授,学者们,会在宴会开始前一饱耳福,用耳朵先吃上一份苦尽甘来的餐前小甜点。 他父母的故事说完后,是屈部长如何心疼他,收养他,带在身边用心教谕的大完满结局。 部长太太的中文在这时候是非常流利的。 完全是老牌讲解员。 严冬坐在餐桌上。 无声参与讲解。 面前刀叉倒映初具棱角的少年面貌,喉结凸出,眉眼清秀。十六岁的他,像憋屈在矮小空间里憋久的植物,一有时机就狠狠拔个头,往上长。即便瘦长,也是个头。 他的礼仪是部长太太调教出来的。 部长太太慈爱地看着他,讲到他们夫妻如何不假思索决定领养他了。 身后是获得礼物的各种笑声。 他不能回头,但他很想知道眉眉儿拿到什么?是否喜欢? 好像不喜欢。 他听见她在和别人交换。 对方并不买账,她加码,到底交换什么没听清,但总归是拿到喜欢的礼物了吧? 那就好。 他在心里舒一口气。 为她。 餐食很精致,口味也很好,部长太太不会让自己的丈夫在外人面前丢人,也不会让自己国家的传统节日丢人。 宴会结束在晚上十点。 部长太太领着家中孩子在门厅处送客。 “圣诞快乐,晚安。” “圣诞快乐,晚安。” 部长太太说一句,他们跟一句。 严冬站在最后一个。 他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非要硬充这个家的一份子,因此受到部长大孙子许多白眼。 小男孩前天闯门,误打误撞看见严冬没眼珠的伤口,吓哭了,为此恨上严冬。背带裤里的屁股不断撅起,挤开严冬。 十分灵巧,不愧是肠道问题解决之后的屁股。 “圣诞快乐,晚安。” “圣诞快乐,晚安。” 严冬机械地跟着重复。 他垂着睫毛,微微鞠躬。 “晚安,夏侯惇将军。” 一声柔软的祝福淌进耳蜗。 严冬猛地抬头。 眉眉儿将手心打开,一个戴着眼罩的武将布偶出现在她掌心。她看一眼走远的父亲,托起严冬的手,把小布偶放进他手心,笑着道再见。 严冬的学识如此匮乏。 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匮乏而羞愧。 那时他不知道夏侯惇是谁,只能愣愣地看着和自己一样戴着黑色眼罩,一身武将打扮的布偶人,恍惚记得她好像说是个将军。 等回神,想追出去,两腿却灌铅似的不能动,到底什么绑住他的双脚? 可能是无知。 就算他追上去,不懂夏侯惇是谁的他要说些什么呢。 问她刚才和人交换的礼物是这个夏侯惇将军吗? 加码换来的礼物不喜欢吗?喜欢的吧,不然为什么和人换?如果喜欢,为什么送给我?你喜欢的话还是你拿着吧。 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圣诞快乐,晚安!” 他大声地说。 希望她听见。 眉眉儿已经走进杜校长和汪湘莲中间,屈部长把他们送出去。 部长太太为严冬破坏节奏,提前喊出圣诞快乐而不悦,叮嘱他不要破坏节奏,声音也请尽量小点,好吗。 很快又有客人离场,屈部长太太笑着说:“圣诞快乐,晚安。” 严冬握紧布偶,心痛痛的,热热的。 他动动嘴唇,似乎说了,又好像没说。 继续鹦鹉学舌。 脑中回旋着的,是眉眉儿给他的祝福。 “晚安,夏侯惇将军。” 56/内参 比杜蘅预料的快,不到一周,夏教授上学校找她。 先去的校长办公室。 一位北京来的大教授,坐在对面,喝着便宜苦涩的砖茶,斯文地请老校长和他一起做做杜蘅的思想工作。学校数学课,能否麻烦其他老师暂代? 老校长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课表拿出来一看,夏教授也吓一跳。 杜蘅的课满到能把大学教授唬住的程度。 夏教授知道农村现在实行的是七年制教育,也有九年制。陈家坝上的这所学校是后者,一到五年级小学,六、七年级是初中,八、九年级是高中。 所以杜蘅的教学,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上午下午,好几个班级,除了午饭几乎没有歇晌的时间。 比他这大学教授的教学任务还要繁重。 又只有她一个数学老师。 夏教授看得偷偷咂舌。 心说该把这份表格拿去给江秀丽看看,小体格的小杜同志人不可貌相啊。 这天去造纸厂坐的是嘎斯69。 杜蘅仍然交代好作业,安排好学生的课程才离开。 下车后一股旷野的风立马吹打在她脸上,风里能闻出一股浓浓的土腥气。 造纸厂附近完全变样。 薛老教授是参与过多次安阳殷墟发掘的人,十分熟悉田野考古的操作规程。现场分割成几大模块,防雨胶皮篷顶架好了,两位地质学者正在一台叁角仪器前比划,表情严肃。 学生和军人们来来往往。 用农家平车,鸡公车一溜溜,一排排地运输,车斗里装满带草连根的泥土。旁边还有不少本村、邻村来看热闹的老幼妇孺,站在白灰拉出的警戒线外,和军人玩“你不看我我就伸一条腿”的游戏。 夏教授正为这个头疼。 杜蘅听见他叹气,说每天傍晚都有几个老大爷、老太太领着孙子绕路潜进来,一人拿一个簸箩,去废土堆那里筛土,筛得热火朝天,找玛瑙珠。 不好拿枪指着老百姓吧? 他们想请陈顺帮帮忙,劝说劝说。 “小杜同志,先去换双胶鞋吧。” 夏教授指指手边帐篷。 燕妮一见杜蘅,口罩上方的眼睛笑弯了,像多年老朋友似的,上来挽她胳膊。 “杜蘅,你真是了不起。” 杜蘅只能由她挽着。 听她说怎么个了不起法。 车軎送来第一天,他们对其进行文物称重,以及通高、底座外径、内径的专业测量,与杜蘅在信稿中标注的数字几乎没有误差。 有也只是很小的误差。 “如果是目测,你对数字也太敏锐。” 帐篷小方桌子上摆着胶鞋、棉布口罩等一干东西。杜蘅一边听她说,一边换鞋,戴白色棉布口罩,又把带子解开,想重新梳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给你拿梳子!” “谢谢。” “别客气啊,一会儿看到那面车轮你一定会震惊的!” 燕妮完全藏不住秘密。 “老师们一致认为,底下应该是一座完整的车,有马车出土的墓葬级别都是比较高的。昨天简直炸开锅,大家都好开心。” 杜蘅梳好头发,重新戴口罩。 燕妮突然不说话了。 帐篷外传来江、夏两位教授的声音。 “……你等等,那天老师的话还没说完,你就做主撵人。” “我那不叫撵。” “那叫什么?和你请教嘛。” 江教授没回应,夏教授又说:“哎,真是怕了你,吃枪子似的,一会儿对着人家小同志不好再那样了。” “夏守亮,当我叁岁小孩呢。” 夏教授噤声。 燕妮拉长脖子,忽然嚯的一声,帆布帐篷被拉开,江教授的脸出现在帐篷外。 “别磨蹭。” 杜蘅跟出去。 江教授的眼睛在她脸上巡逻几个来回,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这位四十岁的女教授走得雷厉风行,这么大的旷野,好像永远不够她走似的。杜蘅跟在后面,那双脚镣束缚过的腿必须迈大迈快。 学生们都知道江教授的脾气。 她所要经过的路面,推平车的学生纷纷自觉让道。 燕妮上气不接下气,看远处探头探脑的一群老幼,在杜蘅耳边说:“夏老师打算把陈指导员也请来,做乡亲们的思想工作,你们以后可以一起上班下班,吃饭休息。我爸妈也是这样。” 她用一种天真的笑容,说她身为文工团政委的父母如何相亲相爱。 隔着很远,杜蘅便看见了严冬。 他站在薛老教授身边,顶着一张生人勿进的冷漠面孔。 薛老教授棉布口罩有些发黄,一头花白的发梳理整齐,银光闪闪,坐在一条板凳上。大概没睡好,前一秒在打哈欠。 见杜蘅来,高兴地招手,要起身。 在旁的女护士上前搀扶他,被薛老谢绝。杜蘅看见他体力不济又坐下来,把手里一份对摺的东西交给严冬,指了指她所在。 严冬快步朝她走来。 正午的太阳在他身后。 他的身上有股轻浅的檀香气味,沉着冷静。后来杜蘅才知道,薛老看书写报告有点线香的习惯,严冬跟在他身边,染上这股似乎本就该属于他的冷肃香气。 “看吧,让你看,你就看。” 江教授抱臂,脸还是冷的。 杜蘅接过来。 还没看,江教授又在旁说明:“这是一份《人民日报》的内参。” 内参是专门呈送给某些机关部门的新闻稿,供内部高层阅读,且需要一定级别的人员才有资格查看。 杜蘅压下诧异,再度看向江教授,在这方面,她向来警觉。 对方抬抬下巴,这是催促她看的意思,杜蘅才开始阅览。 红色大字写着:情况汇编。 往下是:第二叁九六期。 再下一行:人民日报编印,一九七四六月二十七日。 这么说是叁年前的一份内参。 再往下看,她怔住了。 ——秦始皇陵出土一批秦代武士陶俑。 57/眼罩 上级批示写在标题下方,是一行十分健朗的红批——妥善保护好文物,尽快组织一支考古队进村。 这是内部传递的稿件。 杜蘅没有擅自翻页,江教授等不及,把底页的照片捞上来,啪的压在面上给她看。 一列列秦代陶俑排列整齐,栩栩如生。 难怪那天薛燕妮问她如何看待秦始皇。 很显然,薛老教授手头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对秦始皇陵陶俑的发掘工作。 杜蘅看不远处挡雨棚下头发花白的老者,后者对她点头微笑,心情很不错,并催促江教授快带她下场看看。 “傻了?” 江教授忽然笑。 似乎很喜欢杜蘅这副表情。 她的确喜欢。 惊讶,赞叹,兴奋,还带一点不知所措,杜蘅文气漂亮的脸蛋在这一刻鲜活得和任何一个初见秦代陶俑的考古工作者一样。 这是他们考古人该有的表情。 江秀丽自己都没发觉,她把杜蘅归到“我们考古人”里了。 “昨天出土的车轮辐条江老师数过一次,夏老师又数了一次,一共40条,秦始皇陵铜马车也就30条!” 薛燕妮一点藏不住话。 边走边说。 “这意味着什么?” 江教授突然停步。 侧身看杜蘅。 她落在后面,正把《人民日报》内参原件和秦代陶俑照片交给严冬,这么重要的文件请他先保管,一会儿交还薛老教授。 发觉问题是冲她来的,小声地说:“意味着马车更稳,承重更大。” 一直把旷野当自家客厅,穷凶极恶走步子的女教授听了,停在原地,等杜蘅快步走上来。 杜蘅走进她的打量范围。 江教授一直盯着她,薛燕妮也没敢说话,眼神在两人之间看过来又看过去。 “江教授。” 严冬开口。 他的声线很冷,向来冷。 警卫员的职业病,没有下文,但其中的提示是存在的。 薛鼐薛教授请你带杜蘅同志下场观看出土的马车。 他的提示蕴含在敬称里。 出土马车位于标记为m5的坑墓,还算保存比较完好,墓道已经清楚呈现。重点保护的地方,顶上用胶皮打出遮雨棚,两名地质学者以及兰同学正在现场盯看。 有几名年轻学生正在底下,使用手铲轻刮附表面的泥土。 另有几名女同学在旁处理茧形壶和一些绿松石,兴奋地讨论着秦文化和中原文化。 杜蘅下到地底,站在该站的位置,江教授和薛燕妮反而慢她一步。 两人没想到杜蘅居然这么麻利。 “看不出来,你还有些武艺哩。” 江教授一高兴,四川口音藏不住。 杜蘅没吭声。 说好的下场看看,到后来发展为江教授的现场课堂,主要听讲学生是杜蘅,将近两个小时过去,要不是夏教授让人过来问问吃没吃饭,这堂课不知道会开到什么时候。 薛燕妮让薛教授喊去。 杜蘅领了一份铝饭盒装的饭菜,进到指定帐篷里,看江教授给她布置的“作业”。 她有不错的阅读习惯,面对重要稿件,不可能一边吃一边看,所以她选择不吃。 把手洗过,擦干,才翻阅江教授手写的考古日记。 他们已经进行年代确定,从接近周人与秦人马车制式以及相关器物出发,基本推断为战国墓。 杜蘅正看得入迷,脚步声走近。 她听到一声“报告”。 接着是几声抽气。 像是在懊悔这声收不回的“报告”。她从稿件里抬起头,已然认出严冬,探头看。他站在帐篷外,手上捏着两个迭在一起的铝饭盒,那只漂亮的眼睛频频地眨,仿佛被风沙入侵。 “怎么了?” 杜蘅站起来,“是薛教授找我吗?” “不,没有。” 他否定两次,眼神落在棉布口罩压着的饭盒上,报恩似的也还她两个问号。 “怎么不吃东西?是不是饭菜冷了?” 杜蘅告诉他,自己在看江教授的工作日记,怕把油污弄上去。 严冬没说什么。 他走进,又走出,搬了条凳子来。 冷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的样子做这一切。 这顶帐篷是考古团队临时伏案的公共地方,只有一桌一椅,一个暖水瓶和一群搪瓷缸,其他多的什么也没有。 严冬在自己腿上开饭铺。 他坐下,把两个饭盒分别一掐,不顾盈满水蒸汽的盖子在垫到饭盒下方途中可能存在的种种隐患,好在他的手要多稳有多稳,水珠没有撒出一滴来。 爆炒胡萝卜丝,韭菜炒豆芽,凉拌豆腐,油酱炒鸡丁。 二两的米饭,外加几个红糖小馍。 都在冒热气。 等到摆出来,才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该把饭菜放在椅子上才是,放在腿上算怎么一回事,要她从他腿上夹菜吗? 想和她对坐吃顿饭,拿腿充桌子。 没考虑自己的做法有多荒谬。 他心里慌张,脸却是冷静的。 又把饭盒盖回去,这回水蒸汽报复他,趁手有些抖,把他裤子打湿了。 严冬的饭铺在椅子上重新开张,摆好筷子。 “吃些吧。” “严冬哥,你吃过了吗?” 严冬没说话。 显然没吃。杜蘅将江教授的日记放好,去摸自己领的饭,摸到的是一盒冷冰冰,仿佛是尸体的饭菜。 正想说话,细物崩断的响声近在耳边。 杜蘅的感知又在犯病,短短一秒,被恶作剧般拉长,她转头,看严冬。一秒间,把他皱眉,闪电般出手,注意到她的视线,一愣,又背手去挡伤口的动作慢放似的存进眼里。 他大概没想到她会转头。 两种意外同时发生,首先选择捂住残缺。 眼罩落地。 地面是一块干一块湿的灰泥,充满随机性,严冬运气不佳,他伸出那只布满烧痕的手,从泥面捡起眼罩,要往脸上系。 不想她眼睛受罪,洁净可以不要。 “别,脏了。” 杜蘅抓住他。 58/麦海 她拉住他,阻止他动作。 烧伤又愈合的皮肉可以敏锐感受出她的茧。没关系,她的手,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依旧是一团云朵的柔软。 一如圣诞树前,递装饰球给他的柔软。 眉眉儿。 他在心里喊她。 齿关是可靠的,这么多年没有泄露过这份秘密。 微黄的眼睫在颤抖,他看她,看她仰起小脸,白净文弱,有清冷和隔绝在她眼里,比起以前变样了。为什么变样,严冬完全清楚。 正因为清楚,他才难过。 近在咫尺,她欲言又止,唇缝呼出的气息,一缕缕,无声吹入男人衬衣第一颗纽扣封锁的禁区。 他暗暗吸入,含在嘴里,没舍得咽下。 预感这一幕,在未来无数个夜晚,一定会成为考验他的新梦境。 事实的确如此。后来他一次次梦到这个场景,一次次从紧要关头警醒,为保持清醒和梦境的纯洁,保持对她的尊重,索性一夜不睡。 严冬一副身心都在紧张,手指发凉。 杜蘅渐渐拉下他的手。 “要是在意,我不看。” 说不看,真不看。 她去拿饭。 他知道她信守承诺。 那年答应一起装饰圣诞树,她真的来了。 答应教他德文,真的教了。 她看德文书,俄文书喜欢夹张自己做的书签,上面画着很奇特的图案,一环又一环。他问画的是什么,她说这叫中子,是原子核的核子之一。 中子没有电荷,穿过物质时不会留下可以观察的离子轨迹。 是一个名叫查德威克的人直觉上一直相信它一定存在,从来没有放弃过追逐,这才被证实。 他不懂物理。 他想懂。 她说起物理,眼里是明亮的。 那份明亮,让人向往。 物理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东西,所以讨她喜欢。 但凡她喜欢,一定就是好的。 严冬站着,杜蘅也站着,谁都没好意思坐,两人围着小小的椅子饭铺,吃完一顿饭。二十分钟,没一句闲话。 他执意,把冷的饭吃进肚子里。 尽管在杜家老宅只寄宿一年,还是尽责地充当起哥哥的角色。 久别重逢,哥哥的角色还在他身上。 杜蘅是这样想的。 她记得他是左撇子,习惯用的是左手,以前左手也不是这副样子,现在……那些皮肉烧到蜷缩又长在一起的模样,触目惊心。 烧伤后长出来的皮肤弹性差,想要活动自如,必须吃很多苦。 显然,严冬把苦吃尽了。 杜蘅没问。 清楚自己不该问。 她不需要求证他人的苦难史来满足窥视欲,那份囚犯的自觉总在提醒她,少点好奇。 这天,杜蘅到家吃过晚饭,和陈顺一起去王家,给红霞送教案。 接下来一段时间,红霞和吴丰义代她的数学课。 四月快进尾声,麦子拔节,穗儿黄了,晃得发白。 太阳落山后,麦田是另一番景象。 沙沙沥沥。 麦浪绵迭。 军马应征的事让陈顺结结实实忙了一阵子,他说已答应夏教授,尽快到考古现场搭把手。 一边走,杜蘅一边听他说,悄悄在闻他身上的气味,缓解疲惫。 陈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健康的男性气味,她闻得毫不客气,闻得明目张胆,带一丝丝享受。 把一个硬朗严峻的汉子生生闻出了笑声。 他拧灭手电。 只剩星光照明。 一阵麦海翻滚出的浪花声高起,杜蘅突然想起江教授说她的那句——看不出你还有些武艺呢。此时此刻的陈顺也有武艺,他的武艺在温热厚实的舌头上。 麦子一天天地长,终于成熟在地里。 情欲一点点地烧,终于成熟在口腔里。 拔节。 结穗。 丰收。 “好闻?” 杜蘅只能回答他一记喘息。 “再闻,要硬了。” 他的逗号总是笑容。 话几乎是嘴对嘴说的,耳朵却先痉挛,那个笑容化成一股热风吹进她口中,钻入心窝,再一路向下,小腹温温热热烧起一团火。 杜蘅攥他衣襟。 酥软的骨头在这时候总需要一点支撑。 于是他顺势朝她俯得更多,大手掌住肩骨,吮着含着她的舌头,双双吻成成熟的麦穗模样。情欲催熟的人,腰是软的,要多软有多软,荷尔蒙在此庆贺丰收,等待开镰。 诚实的欲望隔着布料,撞上杜蘅小腹。 越来越硬。 受约束也依然坚硬如铁。 她伸手,环住陈顺脖子。 渐热的天气,身上也不过两件。 这样紧抱着,胸前已经完全贴给他,微微挤压,男人铁疙瘩似的胸膛挤压她的软。他是感应到的,为她的软而动情,呼吸一下比一下长,一下比一下重。 粗野得像麦海潮声。 她忽然想和他一起成熟在这片麦海里。 混在那些麦子里头,慢慢地,慢慢地熟,直到熟得透透的。 陈顺的唇舌也是听主人命令的好兵。 配合得天衣无缝。 舔她唇瓣,彻底包裹她的下唇,刮弄舌侧,一场仔仔细细,坚壁清野的军事拉练发生在她口中。他吻得正直又温柔,十分钟之后才开始渐渐有些不正直,顺着她唇角往下,吻到脖颈。 内心那一簇簇悸动被他不断吻成一团团野火。 吻得她心里的小母兽低低叫唤,直想咬他。 狠狠狠狠地,撕咬他! 59/掏裆(华水h) 在杜蘅、陈顺到王家前,水根搬来凳子,挨着红霞坐。 “红霞,你累不累,渴不渴?” 水根还不知道“我爱你”可以更好诠释他的心情,他的“我爱你”就是“你累不累,渴不渴”。 天天说上百八十次不腻烦。 华红霞刚批完学生的作业,坐在屋外看树梢月亮,歇歇眼。 戏曲名家出生的母亲教过她不少锻炼眼神,歇缓眼睛的窍门。杜丽娘的眼里不能没有戏,更不能没有情。 华红霞在这方面遗传得很好。 她的眼睛,明亮有神,对亲近的人,高兴时会带点儿戏文。 眉目传情,一唱叁叹,规范纯熟。 水根没听过昆曲,不懂其中玄妙,单单看红霞那双迂回波折,笑意盈盈的眼睛,他就整个人发软。 好比前几天晚上,他的心软成一汪水。 软软地答应她:“剃嘛,你高兴你就剃嘛,拿刀小心。” “这可是你说的。” 红霞举着剃刀,在他注视下渐渐矮下去,矮到他那里去。 贴身的长裤已经脱到膝弯,堆积在小腿上。水根哪哪都白,细皮嫩肉,那里的毛长势还挺好,是该去去,否则瞧着委屈粉的一长条。 红霞说,这叫掏裆。 以前生产队干活,记工分,把苗间杂草除掉,卡上填的就是“掏裆”。今天她也给他掏裆,帮他去去苗间的“杂草”。 她一拿出这种柔亮的嗓子,水根就受不了了。 他臊红脸,立得板板直直,低头看她。 红霞的眼睛,漂亮。 红霞的鼻子,好看。 红霞的嘴唇,稀罕。 如果有昆曲迷对水根解说昆曲美,美在哪里,他一定会说,他的红霞天天请他这农村小伙看昆曲,听昆曲。 她比昆曲还好听,好看。 看她在自己裆前忙碌,往那里拍点水,开始除草。 没几下,那根粉粉嫩嫩的长物看热闹似的立起来。 龟头先是抵在她下颌,随着硬度逐渐增加,龟头弹性十足地一抖,急速掠过她的唇角,鼻翼,连勃起都勃得充满少年气,青春又生涩。 他像个初经人事的少年,在心爱的人面前害羞地挺起性器。 一根粉嫩的肉棒,请她过过目。 水根勃起脸就红。 他白,读书人似的身体此时是淡淡的粉。 平时抱小囡囡的样子就像个大学生哥哥抱家中小妹,不那么像是爸爸。 但他开口,就像爸爸了。 “囡囡最乖,爸爸稀罕你。” 他的温柔也带点害羞。 和自己的孩子害羞。 大红霞给他生了个小红霞,他快幸福死了。 “碍事。” 红霞说着,给肉棒一巴掌。 硬邦邦的东西被打偏,又弹回来讨她的好。 红霞这时候抬头看他。 “愣着干嘛,扶住啊。”她顿了一刻,有股子狡黠、泼辣在看他的眼梢浮动,“刀子下歪,你可就——嘎——” 水根笑了,喜欢她的拟声词。 喜欢她说话充满精气神的样子。 他的手往下伸,摸到自己的肉棒,尽可能往边上压,不打扰她的剃毛兴致。 红霞剃完左边剃右边,剃完上边,下边是两颗颜色不错的阴囊,你牵我挂地坠着,看起来很可爱,并不皱皮恶心。她用手拨,水根直叫痒,夹腿往后撤退。 “红霞,我想……” 他站定,好像自己在提什么非法的要求,“你想不想?你要是不要,就算了!” 说得那么可怜,红霞忍着没笑,用剃刀指地上的毛堆。 手势先去,而后眼梢缓缓跟过去。 这是个很漂亮的戏曲式的动作。 水根毫无抵抗能力。 他赶紧提裤子,把白花花的屁股裹好,蹲下来和她平视。 “我来收拾!” 两人之间的事,从来是红霞说的算。 她想就行,她不想就不行。 怀孕中期,有一次她想,水根一边护着她的肚子,一边从后面小心地进去,幸福死了。 出月子后红霞参加春耕,水根怕她受累,一直不敢提。 今晚,他得偿所愿。 剃毛后的肉棒是洁净很多。 他低头,看自己进出她的身体,粉的他,进入艳红的她。两个人成了一个人,嵌得全全乎乎。不敢拿她快活,还是慢慢来。水根很听话,红霞不让他弄在里面,他就不弄。 哆哆嗦嗦地把肉棒拔出来,扶住,抵在她那里射。 白稠的精液缓缓流下来。 水根事先垫好纸了。 每次完事,他跪坐在她腿间,红着一张比知识青年还知识青年的脸,仔细擦拭她那里,会等上一会儿,看看里面还流不流水,擦干净之后提裤子,跑去倒盆水,回来再给红霞擦一遍。 他尤其喜欢做这件事。 尤其喜欢红霞分开双腿,对他袒露。 他在她腿间,开心干活,擦得甜甜蜜蜜。 有时红霞会说些打趣他的话。 譬如,沙僧要像他这么小心,也不会失手打碎琉璃盏。 他问沙僧是谁,红霞会贴着耳朵,给他讲故事。有时还讲点外国故事,《基督山伯爵》啥的。 水根听得津津有味,红霞懂很多,说的都是他没听过的。晚上睡前一定拉她的手,把两人勾在一起的手压在胸口,这样睡,他才睡得踏实。 但最近有点不那么踏实。 因为下面开始长毛了,新长出来的毛刺拉拉的,扎得很,扎得他那根长条的东西很不好受,走两步要歇一步。 郑铁强等人问他怎么了,走路怪模怪样。水根只好磕巴地解释:“扭到脚。” 这夜,水根挨着她。 拿出那双忠诚的小狗眼看她,有点羞臊地问:“红霞,再给我掏回裆吧?” 60/伏兔 “长毛了?” 红霞一眼看穿他。 水根拉她的手,点头。 “嗯,好痒。” 他委屈巴巴,引诱人的方式很质朴,很单纯,抓红霞的手往他那里带。说也奇怪,白天扎得难受的肉棒,她的手摸一摸,能好很多。 不疼也不刺了。 水根娘的嗓门是在水根打算解裤头时响起的。 吓得水根一哆嗦。 可把红霞乐坏了。 乐得扶在椅子上哈哈大笑。 扭到脚的说法,水根对着关怀他走路姿势的顺子哥又说了一遍。陈顺不是空手来的,裤兜里有两张布票,能给小囡囡做不少好衣服。 两个大男人一块看孩子去,屋门前剩红霞和杜蘅。 杜蘅把自己写的教案交给红霞,脚边有盏煤油灯,红霞翻看几页又看起杜蘅来,喊了声阿蘅。 “怎么脸红红的?” 杜蘅略低着头,“走来的。” 一定是走来的。 绝对不是被陈顺亲红的。 红霞并不怀疑,两家离得不算近,天又一天比一天热,一长段路走急了是会红脸。 杜蘅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她的教案,整齐漂亮,每个年级目前教学进度,需要特殊关照的学生名单她都列出了。 其中有个名叫朱贵枝的八年级女学生,很有天赋。她的程度可以往上提一提,不能常规教八九年级的东西。 红霞点头。 这些话,她也会带给吴丰义。 讨论完教学进度,华红霞说回梁唯诚,不喊他名字,只叫浪荡货。 “浪荡货使心眼是一绝。他当队长,连挑粪都有人抢着干。” 梁唯诚制定出时间工和包工两种活,拉粪就是包工,每天定额拉几车粪,做完就能下工,不用做叁晌的活,刘胜他们抢着要去拉车。 今天在现场,梁唯诚宣布以后由王喜春代替他,给知青们工分卡上盖队长名章。他和许蔓蔓、苏灵暂时离队,去考古现场帮忙。 说是一位姓夏的教授要求的。 这就意味着,杜蘅去哪,浪荡货直往哪钻,脑袋削尖了钻。 总有办法贴过去。 “阿蘅,小心他。” 华红霞一说梁唯诚准要皱眉头。 杜蘅嗯了声,心里厘清,许蔓蔓的小姨夫就是夏教授。 说到最后,华红霞拉杜蘅的手,用绍兴话耳语:“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她冲她笑,用的是昆曲的调门。 体己又贴心。 刘胜说造纸厂那天,杜蘅的走神。两位北京学生找上学校食堂,提到杜蘅写给县文化馆的信。全村这几天都在说造纸厂那边有大墓,出玛瑙珠子,大金片,全是值钱货。 华红霞有自己独特的敏锐,不用问,她知道杜蘅一定在计划什么。 具体是什么不重要。 不管是什么,她都支持。 “上卫生所看看去。” “不用了哥,挺好的,过几天就好。” “真挺好的?” “嗯!” 身后传来陈顺和水根的说话声,华红霞想起刚才水根解裤子的同时被吓到的样子,笑歪在椅子上。她一笑,开怀的样子带点泼辣,辣辣的甜,甜甜的辣。 甜到了杜蘅,她跟着微笑。 * 杜蘅知道薛老教授他们打算发新闻稿,就这一两天的事。 已经就这件事找她谈过两次。 没想到,她的左手先在考古现场光荣负伤。 局部比整个人先享受到好同志、好伤员的优越待遇,将藏在心里的计划推进了一大步。 加入考古队的第六天,m3和m6都传出好消息,相继出土双轮独辀马车与绿松石发网以及金臂钏。金箔虎,银质大角羊,都是很明显的草原金银风格。 当其中有一件残损的东西,夏教授看半天,让人去喊江教授来。 两人彼此交换眼神,结伴到m5坑墓请薛老教授过去看看,他们暂时不敢妄断。 薛老正在给杜蘅讲解秦戈。 一老一少,两张专注的脸,心无旁骛。 严冬贴身警卫,薛燕妮连同一干学生在旁听。 几天下来,薛燕妮等人对杜蘅有了新的认知。她上手快,话不多,几乎不说话,哑巴似的埋头做事。前天下雨,一脚下去再抬腿,就是黄稠稠的泥汤,对此,她也没话说,安排什么就做什么。看起来纤细柔弱,内里其实很有一股强大精神。 现在的杜蘅,胶鞋全是泥痕,肘部也有泥,棉布口罩也脏了,一双眼睛在口罩上方,很狼狈。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脚板心起了多少个水泡。 跟薛老教授去m3坑墓,走一大段路也没察觉。 夏教授已经测量过这个残缺的木块,两名地质学者第一时间拍照。 师生叁人一通讨论,薛老定调,这个东西文献里有记载,实物出土很少见,这也是马车的一个重要构建。 重要发现必须上报。 怎么上报,怎么写稿,需要马上展开讨论。 不能凭空说话,必须有理有据,文献得去找,残缺的部分需要在上递的稿子里画个补全图,这方面得让画画好,头脑灵光的人做。 夏教授还在用眼睛找,江教授一把将杜蘅扯过来,强迫她加入叁人构成的叁角形里。 她单薄,一扯就被扯去。 严冬那半秒内伸手要保护的反应被理智强压下去。 “说说。” “晓得是哪个吧?” 杜蘅发现江教授很喜欢和她打哑谜。 一有机会就要抽问她。 “伏兔。” 她出了不少汗,鬓角一块干泥和汗一起淌下,灰头土脸,回答得很精简。摘去口罩的江教授和薛老教授对视,露出见面以来第一个大大的笑容。 灰扑扑的杜蘅,此时在江秀丽眼里简直是个可爱的泥娃儿。 能吃苦,话不多。 脑子灵光。 “还有没有要说的?”薛老教授问。 杜蘅沉默。 她的一些话总是藏在一段段看起来文静、怯弱的沉默背后。师生叁人把它分别理解为耗子胆、慎重、聪明人的谨言慎行。 “文献有的。”杜蘅小声地说,“1963年中华书局出版的《说文解字》。” 61/好同志 许蔓蔓落下让杜蘅局部成为好同志的那一脚的时候,江教授正领她看伏兔出土的位置,讲解礼仪性陪葬用车的基本构造。 杜蘅任劳任怨,答应今晚留在这边,先把伏兔补全图画出来。 这是夏教授负责的区域。 许蔓蔓、苏灵、梁唯诚叁人只能在这边帮忙,和夏教授的学生一起,做些基本的记录工作,文物还不能轻易碰触。 一见杜蘅,许蔓蔓自然想到陈顺。 无处不在的陈顺。 春耕劳动时真把陈指导员翻来覆去听了个无数回。 队伍要给红薯地浇水,来回二里地,刘胜挑到腿软。郑铁强在旁挖苦,说咱们陈指导员来回十趟气都不喘一口,那才叫真爷们。 麦子一熟,老农们看着一亩亩的麦田,也在说陈顺。 说陈顺耐力好,五里半,一垅一亩半的地,绝对的长阵①,谁看了都害怕,陈顺不怕。一手“搓把”绝活,收麦时手到镰到,远看跟直接从地上拿麦子似的。 说到起劲,连吴丰义也会凑上一句。麦子割下来要打场,装麻袋,一麻袋说是两百斤,实际也有个一百六七十斤吧,陈指一人能扛一袋,体力好。 许蔓蔓心想,陈顺一身硬肉倒也能看出几分好体力。 王喜春受伤住院那几天,她假装上场部问有没有家里来信,其实是想打听打听王喜春伤势。那天在机械科,她见到陈顺了。 骑着那匹毛色发亮的黑色顿河马,勒缰下马,那一串动作,她不知道怎么说,叫她心头呼呼发紧,像破了一道口子似的。 陈顺下马后先解手套。也许是才干完活,不知干的是什么活,那只戴黑皮手套的左手,他用牙咬脱手套的动作,对着正午老阳看去一眼,甩甩头。 吓得许蔓蔓赶紧别脸,不再从窗户窥看这个男人。 外面传来他的说话声,感觉心上口子破更大了。 不久之后,健稳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陈顺在找一个叫叶永捷的人,机械科干事请他进办公室喝口茶。 许蔓蔓一下子坐直起来。 脚步声终于踏进办公室。 一股微涩,野蛮的青草气先一步漫进来,很特别的味道。 她最讨厌粗气大嗓的男人,陈指导员也是个乡下人,力气大一点,身高高一点,样子英俊一点,没什么不同,对,没什么不同! 她哄好自己,抬眼。 男人味十足的手闯入,前方是陈顺那条结实带青筋的胳膊,衬衣袖子挽在肘弯,他拿茶缸的动作竟然是掐。 生生掐住那么大的茶缸,拿起来。 筋骨毕现,手指很长。大臂肌肉很鼓,好像快把衬衣撑破。 那是为他预备的茶水,她听到他在喝水,咕嘟咕嘟两声,很响,喝完清清嗓子,继续和机械部的干事说话。 办公室里的人对他的称呼五花八门,有叫哥,有叫陈指,有叫营长。 陈蔓蔓瞄了一眼,正好看见陈顺和人说话时一口整齐的白牙。他的嘴唇薄薄的,下半张脸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低气压。 从此,那只掐茶缸的手时不时在她眼前浮现。 哪有人这样拿茶缸的。 掐得她喉咙发紧,心口乱跳。 许蔓蔓脚下打滑前一秒想的正是陈顺那只手,喉咙莫名难受,这是个粗鲁又野蛮的男人,她讨厌乡下人。 正想着讨厌,脚下一声咕唧,眼前事物遽然出现奇怪的视角,慌乱中不知道踩到什么,先软后硬。 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踩中的是杜蘅挡出来的手臂。 在那一秒过后,坑墓人声沸腾。 许蔓蔓没有摔倒,是梁唯诚,梁唯诚及时出手拽住了她。 梁唯诚并不想护她,眼看许蔓蔓向杜蘅倒下去,他发狠扯一把,没想到会把人扯进怀里。从外人看来,他是英雄救美,救的是许蔓蔓的美。毕竟后者在他怀里,惊魂未定直喘气。 梁唯诚心快刺出胸膛。 江教授也一下跳起来,手架在半空。 两人算普通人面对变故能作出的最快反应了。 比他们更快的是杜蘅那声:“别踩!” 纤细的手臂定出一条界线,肩膀随即撑出去,随时要挡许蔓蔓,她用她大半个身体快速搭建起一道防御。 手臂内侧保护的是经不起一点踩踏的车舆薄金装饰。 江教授蹲下,首先看到的是杜蘅额角一溜溜下来的冷汗,就知道不好了。被她看一眼看出哭腔的许蔓蔓,再苗条少说也有百来斤。她强行忍着没光火,又实在忍不住。 “去把张宁叫来!” 张宁是薛老教授随行的那位护士长,也是许蔓蔓的小阿姨。 “夏守亮,人呢!” 江教授气得忘记半个小时前,薛老带夏教授回主帐篷开会,讨论怎么写上报稿子。 几名学生赶去喊人。 意识到自己失态,这位女教授看缓慢抬手,缩胳膊,连疼都不会喊一声的杜蘅,冲她没好气:“动什么,别乱动!” 江教授对自己流露出的急切感到羞耻,小声但气恨地说:“坏了手哪个画嘛?!” 画图用右手。 杜蘅心说。 起初没有觉得很痛,痛感是一点点追上来的。 她不认为许蔓蔓一脚能把自己踩出什么问题。 即便陈顺赶到,挂袖标的女护士紧随其后,解开袖扣,冲水,说她手臂皮下出血,小拇指红肿,杜蘅还是没觉太疼。 只是看到陈顺那一秒,诧了诧。 才猛地想起他答应夏教授搭把手,来做民情说调。 都在考古现场,他和她并没有像薛燕妮希望的那样,一起上班下班,吃饭歇晌,亲亲热热。早晨一起出门,晚上一起回家,其余时间必须做自己该做的事。 陈顺赶来之后脸色很不好。 杜蘅很想告诉他,别冷着一张脸,她现在是局部的好同志了。 这条手臂,不是好同志的局部,而是局部的好同志,为保护文物光荣负伤。虽然其他没参与文物保护的部分还是敌属,地富反坏子女。 好同志受伤那是非同小可。 杜蘅因此局部受到惊人的优越对待。 —— 【注】 长阵:长的麦地,相对应的,短的叫“短阵”。 62/猛兽 手指有没有骨折还不确定,杜蘅被扶进帐篷。 很快,帐篷里挤满了人。 军医,女护士,薛老教授,夏教授逐个上前查看、关怀、痛心她的局部。耳边全是人声,帐篷内外人头攒动。 夏教授满脸不好意思,从严冬身后上前一步,再度关怀,最后才问:“还能画吗?” “能的。”杜蘅说。 陈顺一直托着她的手,惊人的稳,像垫着一块钢板。周围人实在太多了,她没机会把“好同志”的一大段话说给他听。 江教授数落起人是不客气的,直呼其名,带点四川辣子口音。骂完夏守亮,许蔓蔓是吧,还有你,叫什么?梁唯诚?知识青年不识字吗?看不见标语牌? 她说到谁,眼睛看到谁,大动肝火。 年轻的学生都呆在帐篷外,不敢靠近一座活火山。 陈顺为杜蘅摘下口罩,拿衬衫内里的料子给她擦脸,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杜蘅偏头。 仿佛又一次看见75年场院打麦子时初见他的那张脸,锋锐又严峻,嘴角衔着烟,冷冷的一双眼睛,粗硬睫毛垂着,写满规则纲领,写满不近情理。 他的眼神对上她,像起风后的草潮。 从刚硬变为柔软。那样软的草尖,直把她的心看到酥麻。 主帐篷倒过一轮茶。 薛老教授清场,最后只剩下师生叁人,以及局部作为好同志,被煞有其事包扎好的杜蘅。 现在坐在椅子上,手臂打板子,左手枕右手。 薛老教授说回新闻稿,问杜蘅是否坚持抹掉自己。 她的回答依旧如初,是的,抹掉。 最早的发现者应该是陈宝路与穗子两位小同志,信稿是她写的,后续发掘这些功劳都和她无关,谈不上荣誉谦让。 夏教授听到这里,叹口气,又问回老问题,组织上不会亏待好同志。 伏兔的出土,还要靠她完成图片绘制,她的绘图功底,信稿已经展示过,他们完全相信杜蘅可以出色完成。 一个负伤坚持完成任务,吃苦耐劳的年轻人。 怎么可能没有心愿? 在场没有蠢人,推动她的到底是什么,叁个在学术上从不作假占人便宜的学者,很不想占一个年轻小同志的便宜。 “能不能和我们谈谈。” 夏教授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是有答案的。他们都清楚她的底细,并在这个底细基础上,推测过她的动机。 杜蘅看见他的答案。 也看见鱼儿咬钩。 心里那个声音跟她说:时机到了。 于是在一段文静的沉默之后,她开口,从1971年说起,从那天清晨呜呜的警笛声说起,她在说一个残缺的故事,缺失的是主要人物杜仲明。 她没提,叁位学者却神色渐重。 “你这是明明白白的阳谋。” 夏教授叹气。 不是,也有阴谋,阴谋在阳谋的背后。 杜蘅心说。 她说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开口说话。只有空气在吹沉默这颗气球,越吹越起劲,于是沉默一点点一点点地膨胀。 分不清源头的呼吸时轻时重。 太安静了,安静到仿佛有只耳朵,正在窃听谁将开口说第一句话。 “你想为你爸爸恢复名誉,为他平反。” 江教授直白地,戳破这颗无限膨胀的沉默。 哗的一声,把话揭露。 杜蘅什么都没说,连个杜字都没提。 这场对话说到这里,此番结论,更像是江教授的臆测。 这个说法是危险的,她心想。江教授您可能没有意识到,如果一个人有罪,那么不存在平反之说,她不可能在这时候点头或摇头。这句话里隐藏着一个认为杜仲明无罪的人,到底是她杜蘅还是她江教授,论起来不危险吗? 在她面前的叁位,作为时代的幸存者,他们清楚洪流的力量,以及力量之下借力妄为、胡乱构陷的人性。 薛老教授在这时问了个看起来好像不切题的问题,为什么是现在写信,早几年为什么不写。 杜蘅说,去年年末,场部学校要办借阅室,她和几位老师到县文化馆,听馆长葛田说现在重视文物保护了,不像早几年,老庙没一座神像长脑袋。 她认为,现在可以写。 薛老教授沉默。 学老的一双文人眼睛在老式黑框眼镜后面,充满人情练达的文章。默想都没有,薛老抬起褶皱的眼皮,跟杜蘅说的是:再说一个别的吧,有些事,我们无能为力。 杜蘅垂着头。 视线落在她刚刚被认定为“好同志”的手臂上。 其他部分还是敌属呢。 敌属见嬢嬢,是会给嬢嬢惹麻烦的。 这场大部分是沉默的对话结束在傍晚五点,太阳将要落山,杜蘅走出帐篷,远山的太阳深邃地端着,是热烈的枪口。 金光打在脸上,如同准星锁定。 风吹得身后帆布帐篷刷拉拉地响,接近自动步枪金属保险的警示。 她的心愿只有一个。 从来只有一个。 心里的洪水猛兽眯着眼睛,打了个盹儿,那朵食人花被血红的记忆舌头缠绕,色彩猩红而诡谲。 师生叁人猜测她,她也在摸索几人作为幸存者,或多或少的保守。 他们给出的反应,在她过份活跃的思维设想出的无数可能里。 是万中的一。 天大的事,在为她父亲正名这件事之后都会显得好办许多。 比如,一张向社会解释,她浑身上下,不是局部,而是整个人都是好同志的证明。 可以免除学习班、居委会在她离京后找嬢嬢麻烦。 她仰面,呼吸风的气味。 熟悉的脚步靠近。 杜蘅转头,给陈顺看她此时此刻的脸容。 灰扑扑的脸上满是尘气,马尾辫低垂,发尾还保有干掉的泥痕,碎发散落在鬓边。狼狈又整洁,破碎又完整。 她给他看的,包括眼睛里的洪水猛兽。 这是真正的她。 完整的她。 63/洗澡(h) 洗好头发,陈顺才来解衬衣扣子。 杜蘅被安顿在一张椅子上,赤足悬空,湿漉漉的长发使她看起来乖顺又文静,水汽雾在眼里,睫毛无力地垂着。 这样的她,让成天摸枪的汉子对付不了一颗小小纽扣。 连续打滑两次。 她的唇一会儿开一会儿合。 如果一开始提的就是证明,他们很有可能不会答应,会用一样的话回复她:换个吧,有些事我们无能为力。 她好想好想见嬢嬢。 可以等,可以忍。 但非去北京不可。 说这话的时候,杜蘅抬起头,方便陈顺解她的扣,看向粱顶,咬住下唇舔舐,那声响很细很娇。 落日下一双平静而锐利的眼睛,陈顺已经打算记一辈子。 现在她又对他心房开枪。 他早没了掩体。 想到脚底才挑破的几个大水泡,心里作酸作痛。 陈顺站在她面前,眼看小手伸过来。 她用右手解扣,一颗,两颗,叁颗……多体贴的小人芽儿,说他手上有水,不好解。连借口也给他想好了。 前襟打开,棉布内衣簇拥两颗饱满的圆熟,是堆高的绵软,白皙底下有一缕青,薄皮藏不住淡淡筋色。看在男人眼里毛茸茸的,能把人看到受罪极了的地步。 浴房是他垒的。 今晚没电可用,墙角放一盏尽心尽责的旧马灯。 黄融融的光铺得哪哪都是。 整个浴房像一小块被解构的蜂巢蜜,他把她泡在蜜里,泡在滋滋流浆的蜂巢蜜里。 杜蘅并没看,但她听见了,想掩饰却掩饰不佳的响动——他在吸舌头,吸紧舌头防备,防备自己的冲动。 看来几个水泡真把他的正派勾出来了。 那这样呢? 她把手臂递过去,请他帮忙脱掉衬衣。 军医太过隆重的打板包扎已经被她拆去,小指是有些疼,但不是不能忍受。在土豆也生冻疮的大西北,一身骨肉跟着冻出不小功用。 起码挺耐疼。 陈顺大步一迈,衬衣整个落在他手里。有块湿地,是她发梢滚落的水珠把胸口打湿的痕迹。 那块湿的时候,隐约透出一道深深沟壑。 现在这条沟壑就在他眼皮底下。 丰满,勾人。 两条纤细的胳膊,微削的肩,简单质朴的女式内衣,背后卡扣上下有一道深凹的线条,蜿蜒下去,把他看得血液沸腾,耳朵硬痛的程度赶上马匹应激。 杜蘅把扣解了。 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她就解了。 “担心点手。” 陈顺开口,才发现嗓子哑的。 他托住她的小臂,搭手帮忙,内衣脱下来之后目光不知道该怎么摆才不那么禽兽,只好锁定掌心。 两片碗似的白料子带点温热,包裹那对俏挺挺的奶子,黑天白日地包着,这么一想,还真有点羡慕这两片享福的料子。 拇指在内料上摩挲。 有股淡淡的女人气,她身上的气味,甜的,温的。太香了,他想把脸埋进去,好好闻一闻。 “你管这个叫什么?” 杜蘅坐在椅子上看他。 看他高大英挺地站在自己身前,微微出神想着什么。上身精赤条条,背阔双臂,胸口腰腹,全是军马应征忙出的更深肤色,更锐肌理。湿发压在眉弓,五官愈发浓烈。 今天的他,意外野气。 陈顺在想的事是不好开口的。刚结婚那会儿,她的衣物晒在他边上,有时风一吹,缠绵到一起,亲亲密密,热热乎乎。衣服比人先一步做起真夫妻。 她的胸口陈顺从来不敢乱看,更别提贴身衣物。 这东西有得是粗野的称呼,他挑最文明的回答:“……乳罩。” “哦,乳罩。” 杜蘅点头,摆出好学生学到新词汇的腔调。看他拿着不肯放,学他,难以启齿发出点声音来。 “裤子还没脱。” 这点难以启齿是假的。 陈顺马上回神,“我来,你别动。”把她的衣物迭好放进蓝棤,再回来。 两条长腿行动带风,带来一股干燥的火热。杜蘅真以为他要文明到底了,他越是文明,越是滋养她的阴暗闪念。 陈顺蹲了下来。 她照办,一条胳膊扶住他的肩,脚尖看似巧合,毫无恶意地踢中男人支起的欲望,接着倒向他,把自己完全交给他。 那几秒,简直憋坏了。 仿佛一滴清冷冰凉的水珠,在他军容最端正的时刻往风纪扣里钻,一路往下,轻而易举,钻出荤腥来。 “搂紧我。” 直起身前,他再次嘱咐。 杜蘅轻嗯着,柔嫩的脸颊侧贴过去,贴近男人几乎与耳垂齐平的发渣子,体温不如他热,又洗过头发,大概凉的,凉得他肩肌发硬,耳朵血红。 陈顺何止是肩肌发硬。 软软绵绵挨上来。 小小举动透出对他的一点信赖,一点依恋。 磨一磨,蹭一蹭,一招一式都能要他的命。 他把她扛在肩头,压下荤念,开始动手解她的裤子。 然而,并不顺利。 圆滚滚的臀瓣有得是匀净的脂肪,裤子往下一脱,脱出个雪花豆腐乱晃乱颤的波澜,脱到一半卡住了。拱起的熬人弧度把裤子拦截在那里,半遮半露。 陈顺看迷了。 底下那根肉棒跟他闹不和,越是警告,越是硬挺。 好不容易脱到膝弯,她开始自己往下蹬,一边慢慢蹬腿,一边磨蹭他的脖子。 陈顺感觉心是麻的。 火热热的麻。 实在想往女人滚圆可爱的屁股上亲一口,啃一口,尝尝看,这屁股到底怎么长的,怎么能样样哪哪都长在心坎上。 他揉了一把。 那只大手在她臀瓣上落下一记满带欲求的揉捏。 捏出千言万语。 捏出迫切想和她做点什么的悄悄话。 把杜蘅捏得身子向前一挺。 他的手心很热很烫,粗拉拉的茧男人气十足,完全揉在点子上,把她揉到一脸粉红,内心小母兽忽然活泼踊跃起来,教唆她动手,揉他的耳垂。 她很受教,又摸又揉。 “……咳,别摸。” 会出事,陈顺有点压不住内心翻涌的激情。 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你才摸了我,应该也应当让我摸。” 她淡淡地要公平。 糯糯的调子说什么都有理,吐出笑声后,吸血似的嗅他皮肉,嗅着嗅着,突然用舌尖舔了一下面前带汗的脖子。 陈顺瞬间睁大眼睛。 64/广柑(h) 他的胸肌硬到硌人,杜蘅暗自好笑,想坐回去,以便更为直观地欣赏陈指此时的面孔。 一定好看极了。 “陈顺,放我下来。” 她不想错过,膝盖顶他的腹做催促。奈何他硬着不动,只好又舔了舔脖子,这下动了。 如临大敌似的,迅速反应过来,又勾膝弯又喘粗气,好像她是一块烫山芋,小心捧着让她落座。 一对饱满在他眼下无辜颤抖,甜嘟嘟地翘着,不知道自个有多招人。陈顺眼热,没多看,快速蹲下。 没想到,这里还有一道险阻等着他。 内裤上一汪湿痕闪着水光,从那里流出来的水, 雨天,帐篷,裸露的女体,进入的手指,那股甜水味,各种记忆开始一起招惹他。 他揉了。 拇指对准水痕下手去揉,胸肌伴随呼吸一起一伏,深沉的眼睛盯着他的女人。这样的眼神,一下就把人看得体无寸缕,仿佛在他面前什么都没穿。 帐篷那天,他也是这么揉的,热烈地揉,温存地揉,简直快把她揉化。 杜蘅隐隐感受到阴蒂正在发抖,这是身体想起他了。 “什么时候湿的?” 陈顺沉着嗓子,嘴角带点笑影。 脱下之后送到嘴边,啄吻内裤上的湿润。 杜蘅的回答是一个微笑。 她的脸上很少出现娇羞,有的是一种冷静的春情。有时冷到隐约有点危险,像花开到猥亵,更像失足一脚跌进雪原湿漉漉的宁静里,到处是硬脆的厚雪。 还好,他热。 滚烫到灼人,并用这样的眼神征询她。 杜蘅不可能读不懂,捧住他的脸,不多话,挺起胸脯。雪光一样的白点缀两处山花的艳,靠近男人唇角。 陈顺顿了两秒,挨近,粗糙舌面自下往上,把她的花蕊舔湿,肉粒被舌面徐徐向上推。肉贴着肉,情欲消磨情欲,等舌面掠过,粉嫩的花蕊受惊了。 男人的唇立即把它裹住,放可怜的肉粒在嘴里尽情安抚。 干燥唇瓣贴紧乳肉,蠕动到痒人。一只手在捏暂时没疼上的那处拨着哄,哄着拨,吃得啧啧有声,吃得眼里噼里啪啦打火星。 杜蘅不自觉并起双脚,交迭着落下,朝男人腿间鼓大硬处踩下去。 硬成这样,鸡巴没少受罪。 她施力,向下踩他的坚挺,感受到的是铁一样的硬度。 非但没踩软,反而踩出低低的笑声。 包容且正直。 她觉得有必要刺他一下。 “陈指的鸡巴呢,湿了吗?” 话毕,落脚更重,给的是苦头。 但他没怨言,反而要她小心脚底的伤。 说完将奶尖深吸了一口,酥麻钻进脑子。她轻嗯着伸手,手指一来一回,抚摸他浓郁的眉毛。 男人的闷嗯像回答。手掌由乳缘往下,摸过腰线,来到小腹,最长的那根手指往闭拢的腿缝探。 “湿了。” 像在说她又像说自个,眼里升起温爱的光。 回屋的路上,陈顺一路问她冷不冷。 不冷,一点不冷。 他胸口火炉似的,这样被他抱着,最能感受彼此温度。搭在背上那只手,把衬衣牢实钉在她身上。进到屋里,陈顺左右看,似乎不知道该拿怀里这块软豆腐怎么办。 她说,去床上,反正都会湿。 一句话擦出一串小火苗,为她垒高的干柴瞬间燃烧。他快步向炕走,浑身肌肉成了铁疙瘩,坐下后托住女人圆滚滚的屁股,由她攀上来,捧他的脸,给他近乎是咬的吻。 爱咬人。 他愿意给她咬。 按开皮扣,放性器出来喘气,一股淡腥的男人味满了出来。 小人芽儿骑坐在他大腿上,挺着身,对他的脸又啃又亲,一番作乱,陈顺闷闷笑出声来。 娇乳随她啃咬不断擦过喉结。这份感受,像用奶子在夹喉结,忽上忽下。 肉棒还没享过的福,喉结先享。 两手合拢在她腰上,太软了,他不敢用劲。 不同于雨天的帐篷,屋里煤油灯很亮。 女性轮廓清晰,有凹有凸,发甜的气味,暄暄的,奶兮兮的,肥皂到她身上变味了,勾人的香,勾人的甜。勾得他干渴痛痒,把人往怀里猛一揽。 等娇软贴上来,隔着布料,用肉棒磨她的入口。 怀里的人顿了顿,舌尖舔他眉梢。 一缕湿乎乎的发垂下,陈顺把它含进嘴里。 他的眼神,荤得天晃地晃。 把她晃到了被子上,等受伤的手臂放稳,才贴上来。在女人扭头那刻,含住小山似的臀肉,白白净净一口,吃进嘴里。 啧啧几响。 像从鲜甜多汁的广柑里抿汁水。 抿她,揉她,像要吃了她。 牵扯到那条紧闭的肉缝,入口两片一分离,那些被他看出、吻出、揉出的汁水会短暂拉出一条透明的水线。再随着手掌张放而缩短距离,直到完全闭拢。 真把她的臀当果儿来吃。 抿,吮,舔。 越吃声越响。 陈顺憋惨了,那股让他魔怔的甜味越来越浓。杜蘅翻过身,忽然拉住他的手,从手腕一路向下。 独独抚他的中指与无名指。 这是大有深意的抚摸。 “陈顺。” “进来。” 温婉的语调里,那股冷静的春情很销魂,她用这样的表情注视他,缓慢地,支起一条光裸的腿。看得陈顺血都凉了,凉到冰点,浑身骨头隐隐发出闷响。 这回不是醉人的绍兴好酒。 而是火力直射,摧毁工事,歼灭他的反应装甲。 一个动作,把他正直的界碑直接轰成废铁。 陈顺一再吸紧的舌头没绷住,喉结向下一压,咽了。口水泛滥成灾也没能浇灭心口欲火。 指节曲起,往一摸就抖的小豆子揉。 她是湿的。 湿到甘甜,带湿意的指节轻刮嫩粉肉缝。 他抬起头,直眼看她。 严峻的爷们笑成个火热的野男人,曲起指节,慢慢戳开她。 65/梦话(h) 他的指骨并不圆滑,一点恰到好处的粗糙得到滋润,开始就着肉缝上下滑动。 身姿还是那副威武不能屈的样式,跪坐不出卑微或者下流。 杜蘅听见,他吞咽了。 指节滑到顶端,两片柔软被迫撑开,牵到阴蒂,引起一阵强烈酥麻,很快被更惊人的快意覆盖,受到揉压,女体最敏感的灵肉酸胀难耐到极点。 “唔。” 她的任何一点声音都能要人命,陈顺像咽了一口炭。 喉管干痛。 一块白出雪光的嫩豆腐,小口小口倒气,潮湿的长发披散着,整个人带着温柔水色。 她是为他湿的,想到这点,心脏轰轰直鸣。 手指掌住隆起的小丘,打着圈揉,拇指完全进入,开始抽插。 男人的手指存在极强。进入,抽离,再进入,不停插弄,上提的弧度颇为精准,虎口总能摩擦到女体最敏感、最容易动情的地方。 再次进入,这回是最长的一指。高大身躯朝她俯下,不用看,精准捉住她的脚踝,把细白的腿带到腰上。 彻底进入的瞬间,终于听见那声可以给他解馋的呻吟。 “疼?” 她摇头。 陈顺这才放心,撑住身子,继续动作。 小穴里的软肉不认人,又一次撒开阵势,把手指当作罪人团团包裹起来。层层迭迭,一下把他吃紧了,滋味很销魂。 龟头挂了条水涎,马眼翕动得厉害。 柱身还留着和她肉贴肉留下的湿润。 翻涌的激情叫人眼前一阵阵发暗,嫩穴插出的甜水气味越来越勾人,什么时候舔上去的,陈顺自己也不知道。 眼干心热,吃太急了,吃得小人芽儿直抖。这一抖,胸口的绵软也跟着抖,没等他看清,她低吟着夹紧腿心。 心是被她叫软了。 肉棒却被她叫到铁硬。 两只手从臀瓣下探,拇指就凹入的腰线上下安抚。舌尖进去,舔到内里软肉那一刻,杜蘅几乎痉挛着挺身,四肢百骸酸麻透顶,渐渐瘫软无力。 男人口腔中的吸力有些重,没有不适,只是快把她吃化了。 完全是生涩而原始的情欲,吃穴吃得不见技巧,反而有些野气,一片阴唇被他深深含住吮吸。而他的嘴唇也在抖,内心的兴奋通过不时的颤抖传递给她。 啧啧舔吃声里,他转头,含住另一片。 舌尖挺着再次进入,硬挺到惊人的地步,灼热的呼吸宛如蒸汽直喷大腿根,酸胀的小穴突然抽缩起来,一股接着一股,涌出潺潺的汁水。 陈顺显然感受到了,揉着她的臀,稍稍抬高,劝抚般含住阴户,舌面完全贴紧入口,口腔开始吮吸。 将动情的甜水吃进嘴里,一滴不剩。 杜蘅沉默了好久,腾不出说话的间隙,不断抽气,几度失神,脑子里起了一层浓如牛乳的稠雾,并没听见自己放出的一段呻吟。 腰肢打挺,乳波轻晃。 这份纯净的艳情,对付起陈顺来实在太管用了。她甚至不用花心思对付他,就已经把他对付到欲火焚身,口干舌燥。 “小蘅。” 看她失魂潮红的小脸,平日最严正的眼睛笑开了,猛地含住那颗肉粒,用舌和上颚吸弄它,并不敢真咬。 能说话的舌头原来还可以说出另一种温爱的语言。 繁密活跃的神经滋滋地发出无线波段,杜蘅在情欲与迷雾的边界,听到了他舌尖和口腔不断吮出的语言。 太过温情的话,听得内里酸麻,浑身痉挛。 隐隐要喷发的快意迫使她夹紧双腿,一瞬间看清自己的腿架在他的肩上。 交迭之后,足底若有若无磨着男人的脊骨。 男人身形明显一顿,抓来枕头垫入她空悬的腰。 他笑了。 会意的笑。 舌头开始放肆一些抽插她,把娇嫩的小穴插软插麻插出更多汁水来,甜气重了起来,从来不会放声呻吟的小人芽儿开始一声声喊他名字。 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喃喃着。 把他的名字当梦话说。 “陈顺……” 听过无数人喊他名字,没有哪个像她喊得这么动听,把他喊醉了,喊得他出生入死。 就这么喊他。 多喊几声。 希望她多喊几声的迫切他用嘴唇告诉了她。快意涌上顶峰,倏然突破界值的快乐让人彻底失神,她发出哀哀一段低吟,委屈极了,疲沓极了。 陈顺心软成泥,把人抱到身上来,痛木的肉棒被她压一压好像找回点知觉。 水汪汪的嫩穴贴上柱身,肉棒大概很烫,烫得她迷迷糊糊还不忘摆腰躲避。他伸手,绕到背后给她顺气,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脚心几个戳破的水泡只剩一层浮白的软皮,看得他心口发痛。 陈顺想了想,见她累困眯着眼睛,手掌刮去下颌水痕,带到龟头,粗暴地搓起来。 配合她的气息,直到把精液从马眼搓了出来。 这次射很久才停下,腹部一片狼藉。 精液很烫很多,躺在他身上不可避免沾染。杜蘅感受到,意识含糊中小声地说,说他刚才笑得像个野男人。 陈顺面孔一烫,吻她发顶。 “为你野的。”还可以更野。 66/周秘书 “陈照野!” 从天痕与草痕相接处一步步走出来,冷不防喊一声,形如天降。多年处理党政文书的男人是这样理解自己蓄谋已久的再见场景。 重点在“形如天降”。 这是颇为书卷气的理解方式。 五月一到,天开始动真格地热。 军用大卡车停在大老远的地方,周文棠一路快走,走出不少汗。灰衬衫汗成深蓝,倒不妨碍军队文职一丝不苟,端正斯文的气质。他请勤奋来带路,从考古现场到军马场,眼看一片草坝子就在前方,几句得体的话把勤奋支走,打算独自完成幻想已久的再见场面。 “陈照野!” “聋了?!” 四年不见,周文棠一眼从体格上认出他。 陈顺正在给马匹铡苜蓿,备点细料,脚边放着几个装马料的大铁桶。 套个白背心在干活,手压铡刀唰唰地铡,发汗过后,浑身隆胀的硬肉油浸浸的亮。 他是真没听见。这么大的草坝子,草海被风吹得八方拜伏,马匹咴咴叫的动静都比斯文人劈嗓子乱喊乱叫来得大。 更别提周文棠那串形如天降的预设。 要是被他听见,陈顺只会说狗屁,接着告诉周文棠,刚才画面里的他更像是老天爷傻笑露出的嗓子眼,鬼祟。握笔杆子的人搞这出,别他娘的形如天降了,招笑。 熟人见面寒暄也免了,周文棠英雄气短,开口就要水。 不像活人,像块旱田,满满一茶缸的水喝到见底。但他喝水不是牛饮,雅得很,那股书生架子,状元脾气端着,‘团结一致,群众力量’的官文腌制入味,入到一举一动里。 从前是师爷味儿,现在是味偏了,成了官味。 陈顺的敏锐无疑是对的,周文棠如今是首长秘书,要不是来见他,工作服穿在身上,钢笔一别,高瘦身型往那一站,文书在手,书生状元的官味只会更冲脑子。 喝够水,周文棠用一拃①的手势推高无框眼镜,匀匀气,看向陈顺。 本来他该和薛教授一起来的,谁想进城公路上薛教授坐的车出故障,大教授一心盼着快点赶到陈家坝,他让薛教授等人先用自己的车,和几个汽车兵留在道班房②修车。道班房工具多,也有养路工,什么都是现成的,修个车最多耽误两叁天。 车是花一天修好了,又接到电话,让他在地接应接应甘肃某大学的两位老教授,两人是薛教授的朋友。 这一等,等去半个月。 两人就地坐,周文棠说到这里,变换个坐姿。 “等等,这草扎人。” 看一眼身边气定神闲,支起腿,胳膊肘子枕膝头的陈顺,又看看身下结满草穗的绿色长毯,眼神分明在说:你屁股铁打的? “斯文人,斯文屁股。” 陈顺笑笑,把他看透,“给你拿个椅子来?” 目视前方,眉弓舒展,身姿也自在,看都不看,手掌在掸裤腿上的苜蓿草刺儿。毛发黑亮,肌肉丰健的黑色顿河马守在主人身边,马尾轻轻甩着,一人一马都是顶舒适的姿态,把大草漠点缀得更有生气。 看在周文棠眼里,老矮他一截的感觉又浮出来,再要张凳子坐着,成了什么? “不比你斯文,来大半日,没听你日谁老祖。” 说着就起身,他歇够了也被草尖扎狠了,提议要和陈顺跑跑马。 几年不见,陈照野还是陈照野。 不但屁股铁打的,蛋也是。 几圈下来,周文棠找个借口下马,强撑架子,其实裆有点疼,坐久办公室,写多了文书,猛一骑马真不耐磨。忽然想起勤奋动不动说他的话:“周秘书你小心嘛,你这一身知识哪能颠簸嘛。” 他是要小心。 子孙庙太受颠簸,再这么颠下去,鸡飞蛋打。 周文棠心情好,想一串做周秘书时不能想的糙话,牵着棕马,站在一顶插旗帐篷边上看陈顺跑马。 看他骑马驰骋,单手提缰。 天空蓝得荡气回肠,万里无云,草长成了海,黑马四蹄起落,带出点草泥来,马背上的陈顺低呵,把黑马骑出了战舰的气势。 背脊俯直之间,一身铁骨,简直是天与地这副身躯中搏跳的心脏。 唯一的心脏。 这样的人不做军人反而在养马,谁不说可惜? 周文棠一直认为自己不会和说粗话的人做朋友,然而老天就是这样,一个人但凡铜牙铁齿说些什么,必然要被狠狠抽一耳掴子。 陈顺是老天就此观点抽他的耳掴子。 但这耳掴子太不是朋友,天南地北地不见面整整四年,也不来个电话。一来电话,趿鞋从胡同匆匆跑到电话亭,以为他想通了,打算回部队,接来话筒一听,帮他媳妇找人呢。 陈顺趁中午歇晌回军马场给马匹备细料,下午照样要回考古现场。 上午才把杜蘅昨晚画的伏兔图稿送去,她叮嘱他要再问问几位教授,还有没有需要增笔的地方。一想到她,陈顺一身淋漓的汗都变得舒坦。 不知道她歇在家里在做什么?手脚还疼不疼? 是不是又在看嬢嬢的病情电报? 吃没吃饭? “傻笑什么?” 周文棠的声音冷不防飘过来,“你这么个笑法,恕我直言,很恶心。” 让他想起他那五十岁迎来初恋的老父亲。 当然,这句话周文棠没说。 两人往军用大卡车停车点走,打算一起去到考古现场。陈顺心情不坏,没日谁老祖,大步大步地往前走,周文棠跟不上,骂他仗着腿长,把路走得好像在溜他似的。 “首长等你回北京,师娘也盼着你,什么时候回去,给我个准话。” 陈顺摆手。 意思是以后再说。 周文棠追上来,地地道道的北京腔端了出来:“为媳妇是吧,留在这儿托举你媳妇,继续给她做牛马?” 陈顺停下来看他,刮汗的手停在额角。 “你不了解我媳妇,她不用谁托举。” 周文棠一副你别讲鬼话的表情,“谁信啊,汇款找人找医院,你对你自个儿有这么上心吗?陈照野,你清不清楚杜蘅同志的背景?” “比你清楚。” 想起政委调来的档案,陈顺定眼瞅他几秒,又迈腿。 身后的人再次追上来,舌头快磨短半截,陈顺依然不说回不回北京,无论重复多少次那件事过去了,还是不给准话。周文棠只好直起背,对他背影喊话。 “既然这样,你认杜蘅是你媳妇,那就喊我大哥。” 本以为一句话能激什么来,没想到陈顺转身,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这有什么难懂的。” 周文棠推推眼镜,“你媳妇杜蘅,她妈嫁给了我爸,我又和你同年,你说她该管我叫什么,你该管我叫什么?” 话说完,一阵沉默来了。 陈顺肩肌突然耸展了一下,周文棠立马听见几声噼里啪啦的关节响动,顿时噎住。 想起自己和陈顺不打不相识的开端,想起这人拔枪,把枪口往他嘴里强塞的危险举动。 衬衫扣子还没系,前襟一线刚硬的肌肉,他手掌压在腰间,食指叩击挎枪的棕色皮夹。 咔咔几声。 大太阳照出的豹子眼深不见底,一身低气压。骨子里那份钢骨拿出来,已经不是唬人,而是吓人,这下完全是四年前那个陈照野了。 看得周文棠发毛。 —— 【注】 一拃:大拇指和中指张开的距离。 道班房:公路设立的站点,对公路进行维修,有人员配备。 67/绍兴女人 人不开朗,天气开朗,开朗过了头,周文棠说完一段话,额头出汗。 “这是我的个人看法。” 他总结,腔调是年轻的书生腔。 每句话,每一措辞,似乎都在批判着什么,揄扬着什么。他的个人看法是,双方父母再婚这件事是父母的自由,作为子女,无权评说,能否接受无血缘的兄妹关系,当然还得尊重彼此之间的想法看法。 周文棠说完看了眼对坐的陈顺。 这人眼睛出毛病了,脖子转筋似的盯着身边的女人。 小院摆着一张桌子,他的对面还有杜蘅。 桌上堆几张稿子,进来之前她正在画马车草图,完成薛老教授另一项嘱托。 她总垂着眼睛,不怎么看人,文静少语,这点和她母亲潘晚吟完全不同。又一个绍兴女人,周文棠心说,绍兴女人实在可怕。 他父亲两度栽在绍兴女人手上。 头一回是个绍兴小护士,对方对战斗英雄无限敬畏,一有机会嘘寒问暖,逐步渗透。那次父亲还是清醒的,说彼此年龄不适合,他不是头婚,也有不小的孩子。但遇上潘晚吟,一切都变了。 五十岁的男人跟个初恋愣头青似的,每天都在热恋。 陪潘晚吟喝咖啡,把家里收拾出来,摆放她的钢琴,买收音机,礼拜天和潘晚吟一起绕着护城河散步。 说一奉十,恨不得把再婚妻子捧上天。 在这个高挑典雅,落落大方的绍兴女人面前,他十几岁就跟着自己男人,男人去当兵,老实呆在家乡教书、侍奉公婆、辛苦大半辈子却没福气过上好日子的亲妈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 好在他是姥爷带大的,还能守着个胡同房子过自己的清净日子。 不必天天看一张五十岁的热恋脸。 现在,绍兴女人再度攻陷他的朋友。 满世界是绍兴女人的天罗地网。 绍兴女人简直和他犯冲。 要说喊杜蘅“妹妹”,他周文棠不如现在就去跳护城河。 脖子还疼着,昨天下午陈顺用大膀子勒的,至少从疼痛程度看来,这个大内兄的身份让他很不开心,他不开心他开心,气冒烟了吧陈照野。 想不到咱们还有这层关系吧。 “杜蘅同志,妹妹这个称呼,我实在开不了口。” 周文棠说。 他推推眼镜,白色衬衣收拾得像从百货商店直接上身,干净清爽,眉清目秀。 话到一半,杜蘅就不再听了,哪怕这些话出自那位和她母亲结婚的珍宝岛战役大英雄,军区副司令员的儿子。 他的铺垫是从“潘晚吟女士”开始的,指向很明确,她有预感。 杜蘅过分活跃思维一条在把周文棠的脸和邮电局话筒里喊“陈照野”的男声结合在一起。一条在回忆周文棠叁天一封,准时打来的,所有关于嬢嬢病情的电报。 另一条用来观察他。 书卷气是人品毫无疑点的书卷气,把祖祖辈辈正经人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无框眼镜后面藏着一双端正的眼,坐姿带学生气,确实是种很牢靠的长相。 杜蘅垂着眼睫,收拾面前草稿。 “周秘书,你的话,我明白。” 她简单作答。 早在六年前,潘晚吟明确表示和她切割,并不承认她这个残次品。大概周文棠不清楚这一点,否则何必纠结半路的兄妹身份。 她起身,准备去泡茶。对方为嬢嬢的事东奔西走,电报没迟过一回,她很感激。 陈顺跟了过去,不要她动手。 绍兴女人。 绍兴女人。 满天下都是绍兴女人的天罗地网。 把客人撂下跟媳妇跑了,像话吗?!周文棠摘下眼镜,放在胳膊上狠狠地蹭。 还没到十二点,叶永捷、勤奋、严冬一道来了。 周文棠每天跟在老首长身边做笔头工作,严冬身为警卫员贴身警卫,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叁年情谊在,勤奋、叶永捷更不用说,都是老战友。 一顿饭就这样凑起来。 勤奋一见陈顺就说:“营长您别怪俺,俺不想瞒你,是周秘书,周秘书不让俺说,他不让俺告诉你他也来了。哎,瞒得俺难受,浑身难受。” 满院子的俺。 “俺”字大丰收。 周文棠说勤奋的“俺”已经铺出一条石子路。 叶永捷哈哈大笑,勾勤奋肩膀:“马蛋子,做团长了咋普通话没个长进?一见营长还俺俺俺。” 勤奋一个劲儿用肩膀拨人,往陈顺跟前凑。 严冬在旁立着,反正日常也是冷漠没话,周文棠是看惯他这样的,站在中间做起严冬和陈顺的介绍人。 “严冬,冬哥。” “这位,陈照野。” 周文棠一直这么称呼陈顺,勤奋咧嘴,不大习惯老首长给陈顺起的名字,“周秘书,你这么喊,把营长喊成个别人。” 陈顺先伸的手。 他对严冬的敏锐也是对梁唯诚的敏锐,在这些敏锐之上,还有对自己女人的信爱。他不可能像公马似的动不动就和别的雄性咬架,咬出去,显得对自己女人不信也不爱。他的爱就是信,信小蘅心里有他。 要是小蘅动了别的心思,那是他哪里不如人。 “严冬。” 下意识,严冬伸的是左手。 陈顺并没有同情抑或诧异,自然地握了握手,招呼几个人先坐。 “营长,嫂子忙烧菜呢?”勤奋提着枪,张望着问。 “想什么。”叶永捷搡勤奋,“还想吃嫂子做的饭,美得你。反正来得早,营长,我去烧几个菜你们尝尝。” 68/可教子女 xunhuanli.com “俺哪敢,嫂子读书人。” 勤奋连忙否认,表示他可以拉风箱,烧灶的活儿只管给他。 周文棠不会做饭,插不上话。来的路上,严冬顺道在供销社买了几兜鲜果点心,还有夏教授托他带来给杜蘅的香菇罐头、牛肉罐头,现在在叶永捷的自行车把手上挂着。 杜蘅从屋里走出来,几个大男人正合计一顿饭。 她喊了声严冬哥,把薛老教授昨天嘱托的双轮独辀马车复原画稿交到他手里,请他代为转交。 严冬拿着牛皮纸包好,像模像样的文件,看几眼,低头对她说:“薛鼐教授让你晚些时候去一趟,有东西要交给你。” 这句话,不是冷漠的口吻。 但却也只能到此为止。 陈顺也是她的选择,她喜欢的,一定是好的。 “认识?”更多免费好文尽在:powenxue7.com 周文棠看眼严冬,又看杜蘅,再看她背后站着的陈顺。 叁人站成一条直线,挺有趣。 他的问话落在地上,没人接。 杜蘅知道,是她期盼已久的东西,答应过后转身看陈顺,笑容挂在唇角。陈顺一直站在她身后,凝望她,用一种什么都明白的眼神。 这种什么都明白的眼神,是周文棠定义里五十岁父亲初恋式的眼神。 看得他想跳护城河。 看得他不适直呼饿饭,摆出做客姿态,摆出为他陈照野在北京寻人、找医院、跑断腿的恩人谱子。 陈顺很少让杜蘅下厨,家里油盐酱醋放在哪里,余量多少,他更清楚。偶尔做一两回绍兴醉鸡,他吃得很美,从不提再做,就怕劳累她。今天来的多是他的战友,更不愿意她来招待。 做饭前,陈顺先给杜蘅的手上药。 勤奋已经拉风箱去了,叶永捷也是说干就干,打井水洗菜洗果子。 争着给陈顺打下手。 周文棠同严冬坐着,陈顺那张被绍兴女人拿捏的脸他不愿意看,也让严冬别看。严冬没有说话,默默无言。 饭菜出得很快。 太阳还没摆正,小院支开的桌子上全四菜一汤外加一碟花生米。 梅干菜烧肉是昨天夜里杜蘅做好的,嬢嬢的拿手菜之一,她做出来没走样,这也是陈顺爱吃的。肉色油润,酱香浓郁。 这样的菜,必须等过一夜,浸润味道,热二叁道时味道最佳,入口即化。 余下的炒鸡蛋,韭菜拌豆芽,过油肉片一律用菜籽油炒的,香味独特。陈顺年年给自家和爹妈家备菜籽油,卫生油不如菜籽油香。 菜籽油是绝对的好油,勤奋馋坏了。 几个大男人坐得毕端毕正,吃饭没话,那坛绍兴加饭酒谁都没动。任谁来看上一眼,也能猜出他们的职业身份。 饭后几人无声收拾桌子。 杜蘅在旁,眼看他们收出一股军纪严明的气氛。 军人有军人自己的娱乐,比如装卸自动步枪。 周文棠抬着腕上那支上海表计时,陈顺、严冬、叶永捷、勤奋轮流进行自动步枪的装卸,几轮下来,杜蘅在屋里擦钢笔,忽然听见周文棠尤其响亮的书生腔:“可以啊,看来养马没把你养废,还这么扎实!!” 傍晚五点左右。 杜蘅来到考古现场的主帐篷外。 女护士一见她,立马撇下正说话的梁唯诚,上前关怀她的伤。许蔓蔓那一脚,把夏教授夫妻俩的愧疚踩了出来。 没等说上第二句,薛燕妮掀开帐篷,一张笑吟吟的脸蛋探出来,请杜蘅快进帐篷。 梁唯诚站在角落,眼神追着她的手,直到帐篷帘子落下,像一把刀,把他的关怀斩灭在外。 如果杜蘅愿意,完全可以看出一样看出他的憔悴。这两天他没睡好,想她,想她的伤,单眼皮微微红肿着。 但她总不看他。 或者一看他,就把他看得渺小,看得卑琐毕现,没地方隐藏。可这样的他,在许蔓蔓的护士小阿姨眼中却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不错到把他喊来,旁敲侧击想他说出对许蔓蔓有没有那个意思。 梁唯诚放心里冷笑。 表面仍然维持他温和文雅的模样。 他听不见帐篷里的对话,看不见杜蘅的脸,不能把她受伤的手贴在胸口,捂热,亲吻。 面前的女护士自作聪明,把他一生决定了,说出无数许蔓蔓身为师长女儿的实惠来,该找对象,个人问题该解决了。 “这句话,我也对你爸爸说过。” 薛老教授说着梁唯诚窃听不到的话,“天才往往不肯做时代需要的人,这就容易犯错误。你很聪慧,希望你能领悟。” 话毕,让薛燕妮把折迭的纸张交给杜蘅。 这几秒,对于杜蘅而言,注定捶篆在记忆里,长达一生一世。 不需打开,印章的红油印已经洇透在纸背。 她用镜像倒转的视角读到一行文字,这段文字把她的身份重新定义,定义为: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①。 短短几个字,将她从黑五类子女里撇出来。 上面加盖有薛老教授的私人名章。 另外一张证明用的是公社公用信笺,杜蘅缓缓打开,上面写着的每个字,都让她有种不识字的错觉 ——北京派出所负责同志:兹有我场插队青年杜蘅上京探亲,希办理临时户口手续。此致,敬礼。 信笺下端分别加盖公社公用章以及革命委员会章。 薛燕妮在旁解释,一些本就是北京户口的插队知青如果过年返京也需要办临时户口,警察没准会上门查看,所以这张必不可少。 又说,知青大队批的假是十五天,是短了点,不过开好介绍信,最多两叁天,她就能动身去北京了。 “到时候,我们北京见啊。” 燕妮笑得灿烂。 过后杜蘅才想起来,薛老教授刚才说过两位甘肃来的老教授会暂代他的工作,他要携伏兔回京一趟,将文物重要情况上报。 在当下,她的脑子里只有“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几个大字。 全仗脑眼自行记录的习惯,把影像,对话,人脸统统记录下来,日后才能回想起这时的各种细节。回想起桌底掉落的一截蚊香灰末、薛老教授那番为时代所用的叮嘱、薛燕妮灿烂的脸、以及严冬无声说出的“北京见”。 那天的风吹得人眼痛。 军用帐篷唰唰地响。 杜蘅收好证明,离开前先到江教授帐篷,江教授所谓的要紧事是让她考虑,愿不愿去上海上大学,她的研究项目明年在上海展开。如果她愿意,可以推荐她作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把其中一个名额留给她。 怕杜蘅一口回绝,江教授继续埋头伏案,让她想好想清楚,从北京回来再给答复。 “别和赵瑞珍抢人了。” “光赵瑞珍什么事,她姑父官再大也吓不倒我。” “哎,铁头铁脑,什么事吓得倒你,说不再教学生的不也是你。”夏教授等杜蘅走远,站在帐篷外突发感慨,“你说,老师、你、我,我们是不是上当了?” —— 【注】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简称‘可教子女’,后来随着黑五类帽子摘除也退出时代,并非杜撰的称号。 69/光辉与真理 “她到底有没有给她爸爸平反的意思呢?” 夏教授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有份谨慎。 背后帐篷里的下笔声停了几秒才继续。 明显听见不想回应。 关于这个问题,他的看法是——应该是上当受算计了。 并且他能肯定,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相信老师以及江秀丽都是这样想的。没人细谈是因为一旦说出口,三个人加起来快两百岁的年纪,在和一个二十岁的小同志交谈过程中如此失算,过后明白过来,看穿也不能说穿,不然显得他们马齿徒增,年岁白长。 夏教授望着夕阳,余晖撒下,正落在几座陆续挖掘的坑墓上。 旷野是明朗的,几棵杨树何等识时务,朝着多年风向倾斜。空气扬尘,学生们忙着清理土堆,年轻的面孔被尘土剥夺了些许青春,却朝气依旧。 考古人一生最幸福的事,不外乎能参与到一项重大的考古工作。 哪怕一项。 小杜同志到底让他们舒舒服服地把当上了啊。 事后隐约回味过来,又担心把话说明之后显得自己脑子不灵光,索性不说不承认。师生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认为自己应该没猜错老师的心情。 夕阳容易让人感伤,杜蘅走远的单薄背影也让人感伤。 夏教授突然想到杜仲明,如果杜仲明不出事,他们父女俩此时此刻是怎样的人?以杜仲明的才学见识,大概会是个外交官吧,小杜同志想必跟着父亲游学在外。 他和妻子没有孩子,一直把许蔓蔓当作女儿疼爱,代入父亲的角色,用父亲的视角看沙尘里走远的杜蘅。看着看着,想着想着,竟也心酸起来,对着落日说不该说的话。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夏教授转头,朝帐篷内说,“这样的冷静是科学家的冷静,这样的坚持是科学家的坚持。” 这次,江教授的下笔声停了很久。 * 杜蘅回神时发现自己正往军马场走。 双腿自行其是,把她带去那里。 夕阳照在脸上,金光细针似的,扎出一层刺痛感。她的步伐一点一点,一点一点,逐渐迈大,到最后跑了起来,一直跑,一直跑,跑成一个热腾腾的人。 每次大步跑动,脚镣曾经留下的永久灼痕像再一次复燃的火焰,几乎能听见皮肉烧痛的声音,充满警戒意味的错觉刺得胸口一阵阵发凉。 她忘记自己跑了多久。 忘记一路怎样跑来的。 视野从模糊到落定,最先见到的是插旗帐篷前给黑色顿河马梳理鬃毛的陈顺。在一片模糊出毛边的事物中,他是这样清晰。 在视线完成校正之前,他就是清晰的。 白衬衣黑长裤,严峻端正的眉与眼。 满身光辉。 她没有开口,黑马喷了个响鼻,男人预感到,转过脸来。 极度恶劣天气下依然可以稳扎的五官,在金光闪耀的落日时刻犹如危险而正直的钢枪,惊讶在他眼底一掠而过,随即察觉了什么,完全面向她,用毛巾擦过手,慢慢朝她张开双臂。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到我这来。 任何情绪,都可以到他这来。 一句话都没说,又像把世上最动听的话通通说了一遍。他对着她笑,浓眉扬起,像物理是宇宙理性的诗歌那般,理性而迷人地对着她笑。 杜蘅举起手上的证明。 风将纸角吹扬起来,响声是这样柔软细腻。 几乎能听出它从树苗成长为纸张的一生。 陈顺点头,满带爱意的眼睛更加明亮,宇宙所有光亮,她要追寻的真理,仿佛都在这双眼睛里。他用右手拍拍胸膛,仍然向她打开双臂。 什么话都没说。 草坝子的绿接连不断,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但她有目标。 杜蘅朝她的真理跑去。 风流动起来,从固态转为液态,迎面而来,柔软如清涧。风流冲刷过那个警笛鸣叫,面目全非的清晨、星夜押运犯人的火车、风雪高原一场场的大雪、五天四夜的审讯、一幕幕混沌撕裂,痛苦压抑的影像! 在她跑向真理的路上,终于,终于,终于被速度狠狠甩在后头! 她撞进真理的怀抱,真理一把将她托举。 他的力量,又一次让她感受到自己是如此轻盈,获得乘风般的自由,双脚悬空却很心安,视野变得开阔而明朗。 缺氧胸腔急促起伏,风烈烈地响。她低头,用汗意的额头蹭他,不断吸气,吸满自己疼痛干瘪的肺腑。 “可以……” “可以去北京了!” “可以……可以见嬢嬢了!” 她高兴地说,喉管冒出淡淡血腥气。 笑容彻底绽放。 怎么笑的,嗯?陈顺仰头,腔子里的心被她的笑容弄化了,牵出一丝疼意。她笑得这样的好看,又乖又甜,甜在他的心坎上。余晖落在被风吹起的发梢,仿佛金色麦海的芒。 她一笑,他的世界只剩独一份光亮。 “好,我们去北京,去见嬢嬢。” 他收紧双臂,给她更为牢靠的依托,“怎么这么能耐,怎么这么厉害?”她的柔韧坚强,令他恋到几乎痴迷。 风再次流动,流成液态,杜蘅深深深深勾住男人脖颈,将他健康的气味当作氧气来嗅。 所有旋转中,他仍是唯一清晰透彻的存在。 是拨开云雾,总会见到的真理。 当你掌握真理,你就是正确的一方。杜蘅吻他,将他吻定,不再抱着她转。 陈顺的舌头很烫,舌尖挑开她的齿,像一道文明的问候,她含住他的问候,听他发出爽朗的笑声,欣然接受她不够文明的进犯。 一吻毕,杜蘅贴着他的脸颊,气喘吁吁。 “想学吗?” 陈顺当然顺着她的话说:“想啊,媳妇,教教我。” 浓烈的爱意,坚实牢靠的怀抱让杜蘅舒适地闭起双眼,轻蹭男人唇角,“好。” “从传统的性交开始,你愿意学吗?” 长风止息,四周异样的静。 陈顺把每个字都听进了耳朵里,热血和脑浆子一起翻涌。 70/传统(初夜h) 陈顺从来没洗过这么长、这么折磨人的澡,几次抓到门沿又折回,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没冲干净。 怎么才算传统? 脑子里全是她说过的阴茎阴道,勃起插入,接合摩擦。 从浴房进屋,给杜蘅看的是一个似乎要出门办正事的正经样子。衬衣长裤,每颗纽扣都扣得颇有军纪,整齐敞亮。唯一不同在头发,打湿的黑发半软,很好地冲淡男人五官里的锋锐威严。 他站在灯下,拿毛巾簌簌往头上擦水珠。 节律有点急,动作有点大。 全程只向炕上看一眼,马上火烧似的避开。 今晚属于男人和女人,属于他和她两具身体的前路,所谓的传统性交,清楚又模糊,让他格外约束自己。 头回办事,不想在她面前饿鬼扑食似的难看。 投射地上的影子是陈顺削减过的伟岸,把轮廓照得柔情许多。那股令人脸红的牲口气淡淡的,体嗅明显带着井水的冷凉,洗的竟然是冷水澡。 杜蘅放下书。 朝他伸手,显然要帮他擦头发的意思。 陈顺并不清楚自己落座时样子有多僵硬,僵成一挺木头了,只听见她娇娇的笑声含在嘴里。接过毛巾,跪坐在他手边,一点点把腰挺起来。 花朵吐蕊似的漂亮。 一样是毛巾,落到她手上命就好了。 动作轻柔,缓缓搓揉,按压,一点不慌一点不乱。洗过澡的小人芽儿闻着香香的,小脸水嫩,她专注在某件事情上的样子要多迷人有多迷人。这张勾魂牌,甚至还没对他怎样呢,他先烧到滚烫。 滚烫中拉住她的手。 转脸面向她。 那双奇美的眼睛里写着一段疑问,千娇百媚。 毛巾吸入水珠,与头发交换过干湿,物与物之间体液交换,换出一条满带湿润的毛巾。压上大腿,立刻洇出一团水渍。 凉凉的,勾引人。 “小蘅……真的可以?” 他的手掌好烫,话里的期盼与忐忑也好烫。 真挚到不安的爱恋赤裸裸地出现在明亮的眼底,在她点头之后,他的严正乱了一会儿,挨近,掌住她的脸颊,吻了上来。 起初的吻很正派,近乎礼仪的文明。含过舌尖之后浓度加剧,一路往下,边吻边解她的扣。 白麻衫洗软的,他一碰,扣子痉挛似的一触就开,意外顺利。 先锋激进地开路,主力温存地前行,一排扣子全面溃散时刻,他的吻还停留在锁骨上。 灼热的吻杂着干燥气流。 野兽珍爱食物般,吻得杜蘅骨酥心软。不同任何一次,今晚他的吻是有侵略性的,这股侵略性在发现白麻衫底下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变得更加剧烈。 吞咽得肆无忌惮。 陈顺的气流很烫,从锁骨到奶尖,亲吻落下,开始带点暗自高兴的弧度。 没穿。 很乖。 背地里的乖巧是她心里有他的意思,香软身子从他洗澡开始等,一直等着着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大腿上湿意越来越重,攥着毛巾的小手没少往外攥水份,凉意渗透到陈顺裤子底下,从另一个角度感受到她为他湿了。 奶尖吃进嘴里,白花花的身子也跟着一挺,挺开衣缝,挺出一对招人的鲜嫩圆熟。 呵气声很软,把他软醉了。手掌托住奶子下缘,一个彻底圆润的勾魂弧度,虎口夹住小肉粒,揉夹几次,眼看嫩粉成为娇红。 “嗯。” 接近呻吟的轻嗯从她嘴里溢出来。 陈顺听见了,无声微笑,一把将人抱上大腿。 衣服滑落下去,白皙的肩头和他照面。原来不止肩,哪哪都是糯米年糕,胸脯最像出锅沾水的年糕,又软又糥,怎么吃都吃不够。刚才虎口还没怎么使劲,奶尖泛红得可怜,让人更想吃进嘴里。 他换了一边舔,抬头看她。 眼底是红的,一横的红,吃几口奶子就把小脸吃红了,不经受,又熬人。 这副样子,快把他熬干了。 陈顺最受不了她被吃奶时发出抢气似的呼吸,细细捯几口气,身子起伏,有点难以承受的样子,又不肯放出声音来,太美了。 美得他身下发紧。 像被她的美色一枪爆膛,为她硬到不能再硬。 解皮带过程中,陈顺忽然想到新婚头夜,和她躺在一床被子里睡了场一点荤腥没有的素净觉。这辈子没这么难捱过。硬到痛,痛到射出来也没伸手。他说过,她懂得多,都听她的。说到得做到。 现在,她愿意接纳他,承认他是她男人,还没进去,一颗心已经高兴到胀痛的地步。把她的舌头含了又含,吮了又吮。 顶她害羞的舌头,香的,软的,还往哪里躲。 杜蘅软倒在他肩峰,满口浓烈的男性气味。 “摸摸它。” 性器终于得到释放,肉柱直打晃,粗长到狰狞。 一根十十足足男人气的大屌,龟头紫红,青筋鼓着,刚被裤料摩擦过,受到刺激,前液从马眼往外溢,气味浓烈。 陈顺吻她的耳尖,又把话说了一遍。 这次更加温情,仿佛带她熟悉一匹精悍勇猛的野马。 “小蘅,摸摸它,它认你。” 他看不到,所以也许不知道,他的鸡巴比他还温情。发情似的抖了几下,像在惭愧,生怕自己的粗长和狰狞不被接受。 今夜的电也这么善解人意。灯绳拉亮,满屋灯光,电子在钨丝上欢实流动,滋滋电流闯入杜蘅的思维,更早一步感受到弥漫满屋,克制之下的激情。 他的鸡巴顶到小腹。 前液透亮像涎水,光明正大地泛滥。纤长的手拨开马眼,指腹往里摩。 “陈指的鸡巴,很硬,很……骚。” 头顶传来陈顺低沉的笑声,两只大手往裤子里探,托住她圆乎乎的臀肉,一揉一捏。 揉的全是情欲,捏的全是荤腥。 “嗯,为你骚的。” 71/核爆(初夜h) 杜蘅吸气,才算忍住往马眼捣弄的念头。 他的性器硬且烫,棱是棱,角是角,完全胀大的时候,握是握不住的。上手拨拨马眼而已,还没撸动,已经听见男人发出的低喘。 仿佛被她握在手里,就是一份极好的享受。 陈顺笑了,吻她的耳尖。 她可能看不出他对她的着迷程度。这样的迷恋是致命的,是分解不尽的,可以为她做最理智或最不理智的男人。 他想进去,生平最沉稳的心为她预备着,一定慢慢肏。 “陈指。” 她说不对,应该是:“报告陈指。” 双手交迭握住直挺挺的肉棒,一把嗓子弄化陈顺的心。不断吻她脸颊,话里也有醉意:“嗯?报告什么?” 她这么一喊,把时间喊回从前。 女子牧马班成立,有几次她站在帐篷外,小声喊报告,在帐篷里的他,回回心都是紧的。见她第一眼开始出现的那种不适,避险滩似的,能不见就不见。 在这刻突然警悟。 反感的根本不是她,而是自己一见到她就克制不住的激情。新兵蛋子似的,局促,招笑。 论到底是他更幸运,恰好小人芽儿心里有他,否则他的爱必然绝望到没出路。 “太烫了,我给陈指吹吹吧。” 她说着,拨开马眼,一丝一丝往里吹气,也将报告吹进他欲望的出口。 肉棒在她手里抬起颤动。 毫无瑕疵的人性底色,端正的品格,以及在这之下最人性,最走火的粗喘,揉杂在一起。他喘得野,身体却很慷慨给出来。 气氛燥热。 为了看清他的眼神,杜蘅抬头。 半干的黑发压抵男人眉弓,一双眼睛垂视,始终在盯着她,公然释放迷人又野性的危险。 就是这份危险,无声告诉她,他的性器是吹不凉的,炙热的情欲急待释放。 那些激昂液体,在阴囊里蠢蠢欲动。 衬衣在他身上有筋有骨,她不想看他脱下,甚至希望他带着似乎要出门办正事的样子进入下一步。她的话,陈顺不会不听。 穿得板板正正,只下个拉链露出肉棒,连皮带都听她的扣紧扣好。 不看胯间肉物,依然是军马场上威严高大,正派到底的陈指导员。 浅粉肉缝是湿的,汪出水了,男人扶住性器,手掌青筋暴起。他红着眼,用龟头轻刮入口,沾上她的水色,一蓬蓬燥热血液开始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这一秒,眼眶热到几乎发痛。 用沙出血的嗓子告诉她,要进去了,实在难受咬他踹他都可以。 小穴足够湿润却还是不太顺利。 他听见她在暗暗倒气。 硕大的龟头戳开入口两片柔粉,一点点往里进,撑开水汪汪的阴唇,贴合龟头轮廓最分明的界限,狠狠夹住他。 进不去了。 陈顺盯着交合处,脸皮钻心的辣,强忍推进的欲望,抚摸她的小腹,在为自己的驴鞭子道歉,希望能再多被接纳一些。 他说的是“吃”。 很温情,这份温情令人心痒。 最正派的男人,不那么正派的肉棒。那里的毛发干燥卷曲,配合腹上的肌理线条,蓊郁又蓬勃。 她喜欢这个画面。 说好要教他,她会做个称职的好老师。 杜蘅挺腰,身下夹着他打了个圈,立即听见陈顺发出舒适又惊讶的粗喘,和以往哪一次都不一样。他喘得很煽动,过分煽动,谁都听得出他的舒服、喟叹、兴奋还有一点愧疚。 一边喘一边看。 用眼睛生吞她。 手往下摸,摸到那颗敏感的小豆子,问她是不是胀得难受。她的这里和他的东西比起来,实在太嫩,嫩得他惭愧。 酸,胀,倒还不太难受。 他总怕她疼,其实她不那么畏疼,他越是这样看她,越闹得她想作恶。 杜蘅并拢双腿,抵靠在铁块似的胸口上,“不学了么?” 怎么可能不“学”。 他想好好地“学”,用力地“学”,做她最好的学生。 绸子样的身体,要人发狂的白,乳晕连带着奶尖都是他吃过的痕迹。给了他一个光洁白皙的女性轮廓,胸乳、腰胯、腿缝,里里外外全是撩火的弧度。 这么一拢,小穴夹紧。 快把鸡巴绞断。 陈顺箍住她的腿,爱怜地亲吻脚面,沉腰往里进。肉棒缓缓没入,挤出黏腻水声。她容下他,大部分的他,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与温柔。 褶皱一层层附上来,紧吸,束缚,嫩穴用对抗姿态包裹侵入的狰狞,一阵电流快速从腰眼直冲上脑。 太紧了。 他嘶口气,分开她的腿,俯下来,感受奶子化在胸膛般的柔软。 “痛不痛?” 原来痛和快是可以并存的,对立统一得这么好。杜蘅摇头,抹去他眉峰的汗,“你痛吗?” 其实有点,陈顺没说。 他的痛是一种复杂的痛感。 是高兴过了头的痛,是血液流狠了、击打心脏的痛,也是被最爱的女人小穴夹紧,濒临缴械的痛。他说不好这种本能的痛。都说第一次要痛,痛的是他,挺好。 他开始动,收敛着动,唇对唇,想吞一口娇软的喘息。 她不闭眼,他更不舍得错过。 彼此眼神紧紧系住,底下性器交合,缓慢抽插,插出了点水声。 陈顺在她身体里,尽量温存,然而还是顶到一处酸软至极的地方。 反反复复地戳。 被他护在身下,听他闷哼,感官神经痉挛着,身体滋养出可怕的热情。 她快不行了。 这根长物敏捷得不像话。 身上的男人汗气如烟,在快冲破理智高点那刻,杜蘅迷蒙地想,一直以为这是牲口气,原来不是。旷野莽原,他特殊气味属于雄性的生命力。 这股气息在性交时的烈度更加浓郁。 他惊人的好闻。 像一头温情的野兽。 对女体的未知和喜爱,迫切以抽插的速度来探究,肉体与肉体撞出的节律叫视线模糊,起雾。 她听见心底小母兽在哀哀地欢叫,低吟,忽高忽低,叫出一股更为自由的春气。 他的眼神直勾勾的。 抽插深入,操控着,用自身运动的基本规律在她身体中创造出雅各布天梯,一串疾速上升的巨大火花随即产生。 直到快速挺动,腹部一块块田埂浮现漂亮水色,眼底蕴积太久的荤腥终于射进女体深处。 像一场小型核爆。 含住口腔里的舌,陈顺将她紧搂,缠绵的吻像粉粉细的春雨。填满下身不够,还要补满口腔,舌和舌,勾缠,延续出另一场意犹未尽的性交。 肉棒在深处抽动不止,很久很久,他带来的冲击波和光辐射仍然在蔓延。 射过的肉棒一直埋在内里,舍不得出来。 72/禾鼠(初夜h) 陈顺给她说了个故事。 从禾鼠说到狼阵,再到野马。 杜蘅听懂了,他的启蒙是舔舐雌鼠性器的雄鼠、是对伴侣忠诚,锁住雌性后入的公狼、也是万事就绪,母马中途俏皮跑了,不断在后追逐,终于爬跨上母马的公马。 他的启蒙是雌雄共存的草地。 多得是兽性与本能的语言。 这些语言,他想对她慢慢说,说一辈子。 从她身体出来的那几秒,他又硬了,知道自己射了很多在她身体里,眼看浓稠精液混合汁水一起从窄小柔嫩的缝隙里流出来,抽插后的肉缝颜色艳到深红。 “所以你想……” “舔。” 两句话接得像一句话。 陈顺抱紧她,低头找她的眼睛,直言想舔,舔她下面像是受了伤的“伤口”。 他的语气正常不过,如果不是腔子下轰鸣的心跳以及睫毛的闪动,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可以透露紧张。 清洗之后才躺下不过半小时。 性器进入,撑开褶皱的酸胀、戳顶到深处的酥麻、射精时那样激沁狂烈的势头、体液混合,汩汩流出。种种烙印在躯体上的感受还来不及退去。 她的沉默让陈顺更加煎熬。 拨拨她外露的耳尖,温柔地再次询问。 两具嵌合过的身体光裸着,有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对方的感知,何况这么一根大屌,挺起来戳到人,很难再忽视它的存在。 她知道,才一次,远远不够。 拨着男人的喉结,抚摸他渴望中上下滚动的期待,点头答应了。 陈顺响应速度堪称惊人,从掀开被角到分开她的双腿,似乎只要半秒。 完全暴露在灯光下的男性躯体高大漂亮,每一处肌肉线条都是雄性荷尔蒙的外化表现。五官炙热而深邃。 肉棒挺着,筋络虬结。 她见到了他眼底的粗野。 尝过荤腥后再也勒不住的野气。 陈顺带着这股野气,摩挲她腿侧,把吻落在大腿根部,没有厚此薄彼,两侧一样亲吻。吻落下的频率逐渐密集,吻出春日淫雨淅淅沥沥的动静。 “啊——” 他舔得冷不防,激出她半声微弱惊呼。 对准女体最敏感、最细嫩、最动情的位置,似乎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杜老师,我这个学生学得好不好?” 陈顺的话带着笑影在她腿间响起。 热气喷洒,阴蒂紧颤了一阵。 不等她回答,无师也自通的好学生用舌尖开始巡守小穴入口,一寸寸,一寸寸地巡守,舌面密集味蕾是他的枪支,温情捍卫她的领地。 这里还是红的,被他的屌插红的。 颜色深刻。 被她接纳,紧窄湿滑,缠裹他的坚硬,这就是他结婚以来一直想象不到的“好”,她不但教他,还把嫩穴教红了。 舌尖巡过几圈,吻落下,落在腿心。 痒意像水波,从男人投落的热吻处荡漾开,荡进小穴深处,荡出一条浅浅的水流,流出不久又被舌头卷尽。 他真把她性交后的小穴当伤口舔舐。 没有施力吮吸,舔得温柔且敦厚。 启蒙里雌雄共存,基于兽性与本能的语言,全在他的舔吻里。舔几次,深吻结尾,换一处,继续舔,继续深吻。 全然不知,他的吻已经唤起女体一阵春潮,绵绵迭迭。 抬起上半身,杜蘅踩住他的肩峰。 踩出他抬头的动作,不得不交出的眼神。 刚毅唇峰水光泛滥,鼻梁高挺,他出汗了,漆黑明亮的眼神像宇宙一样吸引她。四目相对,用手揩了一把,手指分开,分出一条透明的银色粘线,分给她看。 杜蘅望着他。 一双美目不吝地散发出冷静的春光,陈顺笑笑,手指再度分开。在她注视下,伸舌头,舔断那根带有甘甜气味的丝线。 捉住肩上脚踝,轻放。 抚摸踝骨,像在哄劝不听话的小马驹。 陈指导员这份爷们的沉稳温柔给过军马场每一匹马,是他深情时刻温柔的初级模型。杜蘅这样想着,见他再次贴下去。先为她吹了吹痛,然后继续。 宽大的手掌摩挲腿侧肌肤,不时揉上一把。 “杜老师。” “哪里不好,你要说。” “我好好改。” 他的嗓音情欲滔天。 不止字面意思。 马上改,又是什么样的改法?男人的手触上乳尖,捏了捏。杜蘅轻嗯,被“上下求索的好学生”吻到小腹酸胀,奇异的舒适在身体中流窜。 “杜老师。” 他一这么称呼她,下一个深吻定然落在穴口,温热舌尖抵住,将潺潺出的细流吻吃进嘴里。 让人浑身酸软。 杜蘅抽身,将男人反扑,骑坐上他。 陈顺笑开了,闭眼,搂住她的腰,向后倒,倒得心甘情愿。小脸顶着被他舔出的粉晕,双手撑压他胸膛,开口,给出一句格外引人遐想的回应。 她温柔又叵测地说:“不如现在改。” 73/上位(初夜h) po1 8uu.c om “嘶——” 紧致骤临,陈顺震骇了,眼看她扶住肉棒,对准,把硕大龟头吃进小穴里,被她撩人的样子弄得几乎发狂。 脑浆子轰的翻涌。 纤长漂亮的小手撑在他腹部,有点抖。 吃疼了是不是? 刚想说些什么,她又往下坐,肉棒插入,撑开褶皱的感觉比第一次更明显。 这回不止他,小人芽儿也嘶了口气。身子一挺,粉颈仰起,努力往身体里灌气。娇坏了,嫩坏了,吃进一大半,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把他对付得热血沸腾。 陈顺锁住她的腰,怕她化了似的捧着。 心疼,更心痒。更多免费好文尽在:po18qb.com 频繁粗喘。 每一口气流都是烫的。 男人蕴积情欲的喘息,刚正的眉眼,配合在女体里昂扬凶猛的性器。他越是这副样子,她越想作恶到底。何况它在抖,坚硬如铁般在她身体里抖。 完全坐落那一刻,莽原似的胸膛爆破出一声雄浑的呻吟。 像旷野席卷风雪,砸在大地上。 陈顺迅速坐起,左手撑在身侧,右手把身上的女人紧紧拥进怀抱,低头,拼命找她的唇。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想吻她、抚摸她、感激她、爱她疼她。 嫩穴插出的红晕还没退,再次被自己深爱的女人容下,整根吃进去。 她主动,光光这一点,引起的快乐就能把他方方面面,全部歼灭。 水滑湿润,攀附上来,小嘴似的咬吮着肉棒,两具身体嵌合得很好。软嫩和坚硬,男人和女人,就像痛和快一样,对立统一得很好。 杜蘅在他怀中轻轻颤栗。 宽阔的胸膛,蓬勃的心脏,这样的他,让她像是落在一片寥天野地里,安全舒恬。思绪全线瘫软,时间似乎开始相对静止。 陈顺吻她唇角,含她舌头,粗长挺入后戳到最深处。满胀至极,这样静止不动,越来越酸,越来越麻。 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推开他,动了起来。 陈顺身体后撤,脸上有一层薄薄的水光,他的眼神把她看出一股水流似的痉挛,身体比精神缺乏约束,先一步放浪形骸。 肉体撞击。 墙面影子的轮廓,是纤弱欺上刚强,也是温婉压制精悍。 两具身影融在一起。 从前陈顺教她的东西,总归是要有大用处的。压枪也好,如何在马背上起伏、骑乘也好,都能一一派上用场。 肉棒的硬度与火热不断逼出女穴深处情液。 总是挂涎的马眼应该也流出不少东西,否则无法解释这样的水声是从哪来的。 肉体脱离精神,彻底无拘无束,入口两片水灵灵的灵肉不断吞吐男人的粗长,撞击声越来越响。她听见,男人喘息是烈焰的热度。 她看不见自己的脸。 所以不知道此时此刻陈顺在领教怎样的好景色。 他忍了三四次,忍住不射。 不愿意过早射精,想继续插在她的身体里,就这样插着,被她骑坐,不算快,一下下吞吃着肉棒。 墙上的影子晃快了。 空气已经不是热,而是辣。 满屋只有一轻一重的呼吸,滋滋的交合水声。 挺俏的奶尖跟随她的摆动颤巍巍地晃。 晃啊晃啊。 晃得他口干,连带乳晕,大口吃进去。 “啊啊。” 对含进嘴里的肉一阵深吮,吮出她娇糥舒服的轻吟。 好听。 越是好听,他越想吃得再卖力点。 吐出奶尖,用舌头绕柔嫩色的晕一圈圈地舔,舔到她打颤,再一口吃下甜嘟嘟的奶尖,精准地吮吸。 好小的一颗蕊。 奶兮兮的。 绵乎乎的。 陈顺一手搓揉,一边吃奶,吃进嘴里全是香甜可口,全是他的日思夜想。女人一声声舒适克制的嗯吟让他很受鼓舞,判断出她最喜欢的力度,给她更多快乐。 理智已经飘得很远很远。 眼前像蒙了一层薄雾。 杜蘅只看见埋在她胸口的脑袋,一头浓密粗硬的发,耳朵血红,向后撑着长臂隆胀着肌肉,起起伏伏,山丘似的,肤色线条深刻强健。 他用一样的男性线条,揉抚她的乳,捏弄乳珠。 身下猛一酸,颤栗间高潮了。 陈顺感受到,吻过乳肉才倒下,将腿心轻抖的她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抚着后背,哄着。 然而他的肉棒还是硬的,直挺挺地插在正经历高潮的穴里。曲起大腿,这个姿势无心间使肉棒往不堪再击的深处顶了一下。 立刻听见她的娇吟。 听得他脏腑着火,神经紧绷。 强忍过几次,现在的渴望很迫切,一直压在喉管的念头,被她的呻吟彻底激发。 “累坏了?” 换他来吧。 74/套马索(初夜h) 陈顺询问的语气沙哑又渴求。杜蘅酥软在他怀里,意识含糊,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 似乎,他动起来了。 不对,他是真的动起来了。 和她完全不同。起初速度并不快,缓缓抽离,再随抬腰上挺,呲的一声进入。肉棒硬度惊人,再缓慢再温情,从下往上贯进小穴,那份被撑开,填满的热胀感受太过刺激。 每次进入,高潮余韵中的软肉立刻狡紧。 紧到陈顺抽动明显有点困难。 软绵绵倒在他胸口,她的春情是最好的套马索,把他狠狠套牢。并不想脱离这份束缚,嫩穴狡得他浑身舒爽。 听她呻吟,手臂环住女人的腰背,挺动速度逐渐加快。 撞击声渐大。 问她痛不痛。 她总摇头。 摇得他身体深处常年累月被压抑的欲望在低吼,力道逐步释放出来。 这个姿势,陈顺能感受到有一部分还在她体外。但他看不见,肉棒一次次往嫩穴里插,滋滋地响,带出的不止是晶莹水光还有一道清白的液体。 顺着虬结的肉筋蜿蜒。 一路流到阴囊。 无声展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亲密,能亲密到什么程度。 体液混合。 性器摩擦。 再亲密没有了。 他警告自己,控制力度,不能禽兽,柔嫩舌尖却在这个当口进犯喉结,她咬他,口齿不清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动了?” 带点责备。 用这副软嗓和他说话,把他说到危险。 “小蘅,我…忍不住了,动快点行不行?” 他的语气撩动人心,沙得人心痒。 她给了他一个眼神,两只大掌顿时往下,托住臀瓣,温存揉捏过后,强烈的撞击随后就到。 他挺腰,快速肏干,龟头往最深处进,不断刮擦受惊的软肉,肏到小穴松软还是不减速度,一再深入。 双臂紧箍,生怕怀里的女人躲闪,不要他的肏干。 不能不要。 这根东西为她硬的。 被她点燃的欲望只有她能平息。 陈顺的准头无疑地好,越插越快,肉棒在小穴深处贪婪渴望地坚硬着,不停肏干,完全没有要射精的意思。 仿佛能一昼一夜把这份激情持续下去。 太酸了。 被他爱酸了。 被他爱到不停流水。 耳边男人释意的粗喘更是听得杜蘅心口发麻,他没了任何顾虑,开始变得急切,将对她的迷恋,和她性交的愉悦全数喘出来。 荤得一塌糊涂。 吻不停落在她额角,烫得她迷迷蒙蒙。 比吻还烫而是陈顺的精液,充满生殖欲念,抵到宫口,激烈地射了出来。那些源源不断的热流引起肉体强烈的感知欲,病态的感知、过剩的脑力对此疯狂攫取,企图辨识这个男人强烈的雄性荷尔蒙。 身心彻底痉挛。 比上一次更加强烈。 一波波连续的快感将她推进一片高潮的安宁中。 隐约感觉陈顺在吻她。 从鼻尖到脸颊。 不知道过去多久,那根射精后微软的肉棒从她身体里滑了出来,精液顿时倾泻。太多了,温温热热从身体深处流出,流得汹涌。 不止汹涌。 浇在柱身那一汪,气味浓烈,把歪倒的肉物骇得精神起来,又有再硬的势头。 如果可以。 它还想进去。 窗外是一轮破晓前的月,晕着柔光。 墙上重迭的人影变换,又是新模样。 穿好又揭开的白麻衫要落不落,男人每有动作,洗软的料子好像随时要从白嫩身体垂落。 捧住的臀瓣上上下下。 小穴不停套弄粗长。 奶尖翘挺,一再刮擦男人汗津津的胸肌。 他总能把她稳稳托住,力量可靠牢实,越是稳,肉棒插得越是深,快感越是强烈。 “水、水。” 杜蘅在颠簸中看他。 一双眼睛潮潮的,把他的情欲看到生根发芽,长势凶狠。 “好。” 男人托稳她,亲了一口脸颊,几步走到桌边,这几步是抽插着过来的,插得怀里小人儿不断娇喘,小脸红透了。汗湿着,眼神是软的,软得透透的,取茶缸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陈顺托好她,自己灌一大口水,回来找她的唇。 一口灌入。 她还要。 陈顺哪里会不给,要喝他的血他都愿意给她。 嘴对着嘴,一连喂了几口。柔软的身体得到灌溉挺了起来,润润的,捧他的脸咬他,咬得他有几句油荤很大的话,很想对她说。 “舒不舒服?” 她不回答。 “你要是舒服,我会更舒服。” 她浅浅笑着。 气流吹在他脸上。 笑得人心痒难耐,笑一笑,咬一咬,太会对付他了。生来就是来对付他的,回回把他对付得受不了,浑身难受,欲火高烧,话也拦不住了。 “再肏一会儿行不行?嗯?” “肏深点再射。” “射给你,都射给你。” 每问一句,便要捧着臀瓣彻底套弄一次,步步到位。 汗湿的肌肉镀釉般迷人,嗓音沙出血,野透了,一头汗水,额发底下是双黑沉沉的眼睛,明亮炙热,体力比力量还要惊人。 不紧不慢的颠簸,把她颠出一句存心刺他的话。 “骚鸡巴。” 陈顺愣一秒立刻笑了,笑得男人味十足,深深一顶,往小穴里肏进去。 “嗯,骚。你多给它治治,准能治好。” 75/中子质子(初夜h) 杜蘅环住他汗津津的脖子。 一直看进眼睛深处。 他的眼里藏着仿佛一辈子都挥霍不完的爱意,一方宇宙的光亮,那些打闪的真理,通通深藏在这里。 她什么都不给他时,他已经在给予。 不计得失。 不讲输赢。 慷慨的远远不止随意供她玩弄的身体。 杜蘅认不清现在的感受,恍惚间只听见一片风中的麦海,麦穗灌浆,长熟了。 一波接着一波。 麦穗里的白色浆液流了出来,的的确确流了出来,她感觉得到。 陈顺颠得很缓,感受却很强烈。 捧着膝弯,看两只白嫩的脚丫晃啊晃,晃化了他的心。化掉的心变成热液,快存不住,一心只想射进她身体里。 窗外的天麻麻亮。 晨曦隐匿在麻青之间。 撞出的浆液流过阴囊,在一次次肉体契合中荡落,一条白腻的水线荡落在地上,渐渐堆积,交织出一地淋漓。 杜蘅望着他,身下是一段温情的肏弄,快感层层迭迭。 他的进入,不断带来满胀酸软。 嗓子不由自主放开,吐出一阵呻吟。 肉棒插入深处,同时停住,亲吻落在发顶,陈顺听她呻吟,莫名舒服,喉结压着叁个字。 以往二十几年,在没遇到她之前,不认为自己会说。希望听她说喜欢他,只要喜欢就够了,哪怕不说喜欢,说句心里有他,不管是多是少,这叁个字就是他预备好的回应。 这时候也许不能说。 并不是和她办事才爱她。 他要为这句话选个更好的时候。 院子里传来一阵鸟叫。 怀里女人出了不少汗,更加香软。 他抱着她,安顿在素净被面上,撑在上方,分开她的腿。肉棒水亮,重新抵上她,往艳红的小豆子上滑了滑,那只小手立刻伸来,被他捉住送到嘴边亲吻。 再次进入,双方的喘息也嵌在一起。 太舒服了。 温热缠裹,水润滑软,把他插进去的那根吃紧咬紧。陈顺站着,俯下身体,先是乳房下缘,再到乳珠,一路向上,最后吻上她的唇,吻她的呻吟。 撞击变快,变急。 “……小蘅。” 杜蘅感觉一股热流涌出,双腿情不自禁绞住他的腰。 他挺动的节奏深深从身下传来,太快了,几次高潮后的身体似乎更加敏感,龟头在内里刮擦,肉筋鼓着,粗野地撑开阴唇,感受变得无比细腻,快感来得密集又惊人。 陈顺粗旷短促的闷哼跟着一起撞进耳膜。 他话变多了。 不断喊她,把她锁在身下,像他启蒙故事里的狼。 雌雄共存的草地,本能野兽的交欢。 他的热烈让她放纵了自己,抬起下身迎接他,主动含住他的舌头。男人明显一颤,喜出望外地看她,几秒过后,捧住她的脸,表情有多温柔,底下的肏干就有多凶猛。 肉体啪啪啪啪撞击出一连串,不间断的肉响,挥出的汗液迷离人眼,极致快乐必然带来濒死体验。 出生入死这个词原来是这种意思。 高潮在生死之间,是生和死交媾出的产物。 这一夜好短暂,天竟然亮了。 这一夜又好漫长,似乎可以用一生来回味它。 “陈顺……好烫。” 杜蘅甚至不知道自己开口说话了。 精液再次灌进身体,现在的她,无论哪里都是最敏感的器官,他的热流激打上来,引发又一次惊人的快感。记忆拼命在朱红小柜里翻找,最终翻找到钱塘江汛期的潮,和他一样,热烈澎湃。 她被紧紧拥在怀抱里。 他的心跳得好快,埋在阴道里的肉棒也在跳。 “你射了好多。” 多到胀胀的。 “……再等一会儿,很快就好。”陈顺比她更动情,大汗淋漓,不断吻她香软的脸颊,有些不舍得把肉棒拔出来,温柔地哄她。 天似乎亮了。 意识还在迷雾里,散落一地的公式像是播撒出的种子。 杜蘅闭着眼,轻轻蹭着男人的胸膛。 他的体嗅很迷人。 喘息更煽情。 这样的结合,让她想到质子与中子。 二者是构成原子核的两种不同类型的粒子,在原子核中通过强相互作用力相互结合。 彼此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吸引力。 这样的力能够克服质子所带正电荷的斥力,因此可以使原子核保持稳定。正如他的体嗅,他的品格,可以使她躁动作恶的感知保持稳定。 也许这就是陈顺眼里的真理。 肉棒从穴里抽出,情液没了阻碍,软肉颤抖着,把这股江潮推了出来,很快被擦去。她抬起眼皮,看他忙碌,看他把吻落在她的腹部、心口、鼻尖,为她扣好衬衣纽扣。 晨曦透过窗布,映落在地上。 照着他们荡落的淋漓,全是让人脸红心跳的张狂线条,也是双方身体不受约束,腾跃出思维来交合的痕迹。 他和她,灌足了浆。 熟透了。 76/长途电话 “看没看出来,陈指最近心情特别好?” “要陪杜老师去北京了嘛。” 兽医一边摇头,一边收好畜用的五号注射器,让牧马队男知青把马脚上的绊马索解开,琢磨着说:“陈指打北京回来的,上趟北京至于这么高兴?” 两人说着话,发现远远走来两个村民。 老的扯少的胳膊,走几步一个大巴掌打在背上,老的一句“可是给你说媳妇的东西”,少的满嘴“知道啦”。 数不清第几个了。 全是请陈指捎东西的。 毛哔叽裤、包底鞋、灯泡、王麻子剪刀,要捎的东西逃不脱这几样。尤其毛哔叽裤,乡里乡亲结婚聘礼少不了这个,拿不出手,说不下媳妇。 兽医和男知青眼看祖孙俩一脸忐忑进入陈顺帐篷,没多久,兴高采烈地出来,对着送客的陈顺说:“莫送莫送,黑娃你忙,你忙嘛。” “看,我说什么来着。”兽医说,“陈指心情好,啥都应承。” 男知青没搭腔,正捏自己胳膊,思索自己的腱子肉什么时候能练成咱们陈指导员那样。 陈顺这两天嘴角没下来过。 周文棠也发现了。 怎么到哪里都能看见绍兴女人把好好一个大老爷们拿捏出来的热恋脸,真是活见鬼。他皱着眉头,走在陈顺与杜蘅的身后,走向场部邮电局。 他就多余来。 把电话、地址写给纸头上给人得了。 奈何吃人嘴短,俩老太太做的咸菜年糕他没少吃,想借这机会电话里问候几句。另外有些事他必须交代。譬如俩老太太那儿居住条件不算好,再多出小两口根本住不下。他能联系好的招待所,还是住招待所方便。 明天一早,他得跟薛老教授一起回北京去。 上北京必需联系他。 一路把话说到邮电局。 邮电局正在扩建,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基本路线才上过新漆,鲜红光亮。 北京大教授们的到来引发一股自珍自爱的风潮。原来咱们陈家坝很不孬呢,随便挖,满地大宝贝。老干部们干劲十足,把邮电局、学校等一切能想到的门面建筑当成要说亲的小伙子来打扮。 来的时候穗子踩梯子在擦大时钟,底下没个人。 陈顺帮他扶住,人潮进进出出,不时几声“陈指来啦”,穗子没聋,我顺子哥在哪呢?哪了几声才发现哥给他扶梯子呢。 当即猴似的从高处溜下来。 “同志你好。” 周文棠的北京腔很唬人。 穗子一听,眼珠都鼓了,感觉这个声音的主人下一句必定要播报最高指示。 “穗子,我需要拨个长途。” 杜蘅喊他,把大脑袋少年喊出个立正来,得知她要打电话,赶紧把人往窗口迎。 这几步,杜蘅走得好忐忑。陈顺把话筒递进她手里,她握着,好像烫手似的,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回右手。 已经准备接通北京电话局。 马上就能听见嬢嬢的声音。 可是……要说什么? 这个天大的难题把她彻底难住。 难到心跳加速,耳鸣,好在从前父亲给她打过样。 新社会的杜校长每天出门前必须做一回旧社会的儿子。坐车到老宅请个早安,关怀老父亲胃口,听上几句教谕,最后用绍兴话说一句:爹爹,儿子出门了。 话筒里的电流沉滋滋响。 仿佛热油煎心。 然而,她的电话来得不巧。 接电话的老妇人并不是嬢嬢,这是道很响亮,气韵很足的声音。一听她的名字,电话那头比她更兴奋,亲切到结巴。说嬢嬢刚上医院挂号,有人陪着,去牙科量尺寸,预备做假牙模子,这是第二趟。 对方说了好长一段,才说自己姓邓。 杜蘅知道是她。 周文棠在电报上提过,邓菊英经营着传呼电话间,接收邻里的挂号信、电话、发派报纸。住院期间,邓嬢嬢把记录代领挂号信签收的小本子揣着,两个老嬢嬢你一句我一句,在本子上打标记,当一项一起完成的工作,一边做一边闲聊。 对此,周文棠评价:说是一家子都有人信。 没等她关怀胃口,邓嬢嬢把嬢嬢近来恢复情况,饮食上吃多吃少全说了。 她的详实让杜蘅无地自容。 “诶诶诶好,什么时候到?” “明天下午到太原,后天到北京。”杜蘅答。 “火车班次多少?我们接站去。” 不等回答,邓嬢嬢又叮嘱天气,穿多穿少,是关怀儿孙辈的语气。 老妇人热情高涨。 陈顺在边上问候过,对邓嬢嬢说,两个老人,尤其嬢嬢不能走远路,并且火车站人多拥挤,有地址他能自己找到。 杜蘅发现,邓嬢嬢听见陈顺说话明显更加高兴。 “诶诶,好,是这样,听你的,小姐走动累脚。” 后半句是温州话,陈顺没听懂。 显然好心情使邓嬢嬢语言系统混乱。 半句温州话有点变味,有几个字不那么纯正,只有“小姐”最正,“姐”发“扎”的音,和嬢嬢说起来时一模一样。 这是个故旧的称呼。 杜蘅大体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这时候,话筒那头忽然热闹起来,重迭人声入侵,全是稚气的嗓子。一群孩子被家里大人指派过来跑腿,这个取报纸,那个要拿信。 邓嬢嬢边应付边找东西边和杜蘅说话,说嬢嬢晚饭前准回来。 忙碌使她的话断断续续,杜蘅不好再侵扰对方分身乏术的当下,请告诉嬢嬢她后天到北京,又道了声谢,这才挂电话。 周文棠的手突然横到眼前又缩回去。 杜蘅转头,他立刻说话,掩饰没接到话筒的尴尬:“年糕好吃,见到人替我道个谢。” “好。”迟疑片刻,看向他的眼睛,“周秘书,谢谢你。” 陈顺正结电话的钱。周文棠这是头一次和杜蘅对上眼神。不难看,有点冷意,瞳孔很亮很深邃,尽头却是暗的。 如果用他惯用的文法去描述这双眼睛,会显得赞誉过头,所以他放弃继续深究。 只能说,一点不像潘晚吟。 多年以后,周文棠想起这一刻,才发现老天又给了他一个大耳掴子。 77/太原站 晨光紫灰,两辆嘎斯一前一后行驶。 很久不再颠簸,意味着道路越来越平坦,草坝子渐行渐远。薛鼐教授上车不久睡着了,同车的薛燕妮和女护士也在补眠。 严冬手握方向盘,坐在驾驶位,他的心仍在颠簸。 微黄睫毛下,唯有的眼睛漂亮而孤独,浮着一层浅淡郁色。 还是没有勇气给她。 金子打成的中子书签,在见到她之后,担心太过俗气,几次拿出来又塞回包里,仿佛携带的是乡下土产,怎样都拿不出手。 现在,这份土产贴着他的肝或胆,被体温暖,暖成一块热炭。 1971年,那天清晨和今天一样。 晨光是灰的,令人绝望的灰。 烧了整整一晚,瓷砖燎出上蹿的黑色鬼影,一缕缕,在马桶间张牙舞爪。 “冬,为什么在发呆?!” “请把孩子看好,让他们好好呆在房间,不许出来!” “亲爱的,你在写什么?” “……不,我确信那人带着枪。我看见了,就在厨房窗外,这显然不是任何一种特殊保护!” 部长太太一口气对好几方喊话,有时说中文有时说英文,张皇的高跟鞋响彻小洋楼。 从凌晨到清晨,这个必须烧毁,那个必须剪碎,太多必须,每一个都十万火急。 所有与黄河教授有关的东西,书信也好、物什也好,一概不能留。 黄河已经不再是着名的音乐家、大教授,政治犯双手演奏出的音符必然带有错误的政治倾向,是反革命乐章,是人民公敌。 部长太太小声而凄厉地说着,黄教授家中被翻上翻下的情形。一家老小在初秋寒凉的早晨被赶到楼下,个个瑟瑟发抖。沙发被划破,地板被撬起,墙壁被凿开,乒乒乓乓,整个家给闯进来的“客人”翻个底朝天。 不信去看看吧,教授公寓已经一片狼藉。 部长太太亢奋又恐惧,哒哒哒地踩进马桶间。 马桶间热得像个火炉。 严冬正蹲在厚铁桶前,奉命烧毁黄河教授厚厚一沓教学中经验累积的手稿,屈部长借来的。 显然不用还了。 几天前才从杜家被领回来,他的身上还穿着杜家添置的新衣,十八岁,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一年的好营养让他彻底拔高,体格健壮不少,居然长成个英姿勃发的青年。 部长太太有些认不出来,愣了愣,才把手里一捧东西往火桶丢。 轰的一声。 火苗压低又迅速窜高,热浪扑面而来。 “烧烧烧!” “冬,你的动作必须快点!” 部长太太催促着到墙角拿铁钳,一转身,惊在那里。 严冬的手非但伸进火桶,还在里头翻搅,火焰里一只毫无防备的手生生和火搏斗,抢救的动作太过明显。 部长太太吓坏了,不知道严冬想抢救什么,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啊。 她当然不知道。 69年的学术酒会,晚餐前,所有人在扶手长梯下合影。 宴后,与会者都会收到一张合影,多余或无缘寄出的照片屈部长自行留存。十几张有眉眉儿的照片,她的脸触火时仿佛受痛的蜷缩、委屈的烧灼、濒临毁灭的样子,让严冬常识丢尽,彻底忘却生理痛苦,在火焰里不停拨弄、翻找。 他是左撇子,这是他用得最惯的手。 期间,部长太太一直在旁边呼喊她的上帝。 上帝没有降临。 末了,上帝虔诚的信徒被严冬烧坏的手勾起恶心,扶墙呕出不少胃液。 * 天还没亮透,陈母起个大早做花馍。 做好之后挑最软最漂亮的,等享受礼拜天的宝路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才喊她把花馍捎去给陈顺、杜蘅。 “千万和你三哥嫂子说,到外头别惦念家里,平安到地方写个信,好让妈安心。” “知道啦。妈,小声点,别让爹听见,爹可不高兴了。” 宝路满一茶缸烧开的井水,正往里面搅糖精,听到后半句笑了,“写啥信嘛,信还没人走得快呢。” 搅好盖上盖,放进自己勾的花边网兜,和母亲道个别,甜甜蜜蜜出门去。 走的却不是去陈顺家的道儿。 穗子今天也放假,说好骑车载她,宝路把手指头往考古现场指,不停催促快点再快点。 花馍托军马场男知青送,她要去给梁队长送糖水,两头不耽误。 穗子踩着自行车,问宝路午饭吃没吃。 宝路随口回答,转而说起别的事,她的小嘴吧嗒吧嗒,像只百灵鸟,穗子不怎么敢和她说话。 每次见面,他至少魂飞魄散三天。 穗子的招魂仪式要举行一个礼拜左右,那股高兴的傻劲儿才能缓过去。 宝路说到许蔓蔓,哼的一声。 这人说她的水是脏水,喝了腹泻,上场部卫生所吃痢特灵才止住。咱们谁不是这么喝大的,就她毛病多,本来就不是给她喝的。人家梁队长就没说什么,还夸好喝呢。 穗子一边踩车一边和她同仇敌忾。 宝路骂谁,他也骂谁,宝路瞧不上的,准不是好人。 两人到地撞见大锅灶在做臊子面,蒜盐芝麻油一和,香死人了。许多人都在端碗吃面,夏教授让他们两个坐下来,也吃一碗。 穗子哈喇子快喷出来,宝路却无心吃面,伸长脖子四处找人。 “梁队长呢?他不在吗?” 她问。 “梁唯诚么,他请假,大概生产队有什么事。” “不对,梁队长这两天脸色不好,估计病了。” 宝路一听,扯穗子就走。 知青院子、麦地、场院、泵房、场部卫生所四处转,一圈圈找下来,没人能说个全乎话。 生产六队的人反而问她有没有找到队长?找到队长一定能找到王喜春,王喜春也丢了。 宝路怎么可能想到,她的梁队长此时此刻正在太原火车站。 甚至比杜蘅更早抵达。 由太原开往北京的88次火车只有一个趟次,晚上才发车,时间足够充裕,正午后再动身来得及。出门前华红霞找来,把自己换来的全国粮票一股脑儿地塞杜蘅手里,贴到耳边说绍兴话。 “为你高兴着呢,一点心意,你别拒,就当给嬢嬢补身的。” 杜蘅不会拒绝华红霞。 两人之间也不着客套,她收好新旧不一的粮票,更不用说谢。 这天天好,阳光也好,即将开镰的五月空气荡着麦子香,清清爽爽。她拉着红霞的手,说自己心里的顾虑。 把红霞说得一愣。 78/我男人 杜蘅的顾虑大大减少旅途等待。 全程都在思考,似乎没多久就到太原站。 此时是下午四点十分,不是年节,候车室仍然很多人,墙上的大钟在走字。周围尽是和熟人扯闲篇、看时刻表、要热水、哄孩子、来回走动的人。 装瞎的叫花头子从车站广场溜进来,恰好被一名青年站警揪住,你再乱动可就费事了啊,警告过后,一场戏剧般的热闹就地展开。 “真瞎假瞎啊?” “哈哈,我看是真瞎,没瞅见用肚脐眼认道呢。” 周围的人全在笑。 叫花头子扭成一条蛇,不服撵。老油子一个,能当站警爹的年纪,还一口一个爷爷大伯喊着小年轻,衣服卷到胳肢窝,可不露出肚脐眼认道。 满厅人声此起彼伏。 好事者巴不得看热闹,打发等车的无聊。 陈顺一手提包,一手把杜蘅护在臂弯,敏捷地避开欢快吵闹的人群。 她专心在想自己的顾虑,很乖,也往他怀里钻。 陈顺嘴角更是下不来了,护着她找坐。 “在想什么呢?” 想了一路。 只有一个座位,他将行李放在座位下,蹲下看她。没有留意自己端正的身姿很快引起周围人的注意,连站警大战老油子叫花也不看了,只看这对好看的小夫妻。 杜蘅对别人的打量是敏锐的,再敏锐也顾不上。 她的顾虑有点难以启齿。 她在怕。 “怕什么?” 陈顺问。 她凑上,耳语。 怕自己哭不出来。 陈顺给出了几小时前华红霞给过的表情——啊的一声,愣住。 时隔六年,再见面,这样的场面必然是要哭的。嬢嬢见到她一定会哭,她不哭显得毫无心肝,不近情理。 偏偏眼干,哭不出来怎么办? 嬢嬢那样内慧,一定会从她干涸的眼睛里看出大西北的风雪、 高温炙烤的锅炉、锉喉管的苞谷粉。 一切烙印在她身上的囚犯痕迹,嬢嬢都能看出来。 杜蘅看了眼售票窗口。 还没开放。 隔着一层泛黄玻璃,能看见女售票员穿着制服,坐在里头喝茶水,底下蹲坐着几个人,也在等88次开售。 “怎么办,哭不出来。” 她凑上来,认真又小声告诉他,十五天探亲假的优待,让她突然成为发横财的穷鬼。 这下更哭不出来了。 眉心拧着,小脸泛红。 娇娇糯糯,不经意往陈顺心坎上戳了一下子,心给戳得直打颤,很想重重亲她一口。周围都是人,只能干忍,好在售票窗口唰的打开,他去买票。 杜蘅当即起身,表示要一起去。 “站票坐票?” “站票坐票?” 女售票员重复一样的问题,轮到杜蘅,她递进钱,要了两张坐票。售票员撩起眼皮,看看她,又伸脖子。 “一起的?” “是。” “是你什么人?” “我爱人。” 这时,老油子斗站警的大戏突然有新人物加入。不知哪里闯出几个毛头围住青年站警,现场立即变成一出五鬼闹判官。 候车室过年似的,热热闹闹。 售票员探头,赶紧喊同事去帮忙。再坐下来,看窗口外的杜蘅,同样问题又问一遍。 杜蘅默想一刻,换了个说法。 “我男人。” 售票员又是横打量接着竖打量,最终递出两张票。 什么话到她嘴里都是好听的。 爱人好听。 男人也好听。 陈顺脸上发烧,浑身铁硬,脑子有点浑浑噩噩,一直到检票进站台还没缓过来。 一场激烈的歼灭战发生在他脑子里,“我爱人”和“我男人”在争夺哪个更使之致命,枪管子炮管子打出来的,全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 满脑子浓烟。 要完。 她还是头回这么喊他。 她这么说,是不是说喜欢他的意思? 一定是这个意思! 下回要说他是她男人,她喜欢他。这可是他亲口说的。 往北的火车呼哧呼哧进站,车头几名工装师傅一锹一锹往炉膛里填煤。 车窗也是车门,包袱卷、旅行包、甚至是光屁股、哇哇叫的孩子都可以从车窗往里丢。 站台上人流又臭又暖。 稠厚的空气臭出十分幸福温馨的气味。 上车后发现是靠窗的位置,杜蘅心跳得很响,行驶十一小时,过一夜,她就能见到嬢嬢了。 窗外灯光昏黄,火车呼呼排气,站警的哨声格外响亮。 车里列车员提着茶壶,挨个车厢走动,左右问着要不要水。 铁丝网外是夜幕中的田野,轮廓模糊,火车轮子重重轧在铁轨上,滚动渐快,窗外景色渐渐变成一道浑厚的浊流,不断向后冲刷。 前路是明确的,没有未知,这不是星夜运输犯人的火车,没有发成豆芽样的犯人。 杜蘅团着的双手放下,想到陈顺,转头看他。 男人端正坐在位置上,两手捺着膝头,耳朵通红,一副硬邦邦的样子。杜蘅仿佛听见他内心火辣辣的独白。 发觉她看过来,犹豫过后抓起她的腕子,压到大腿上来,轻轻摩挲。 她将面颊贴上隆起肌肉的手臂,他一怔,挨近,用下巴压压她的发顶。等到列车员走过去,车厢静下来,吻才如夜色般温柔又清爽地落下。 以为难以成眠,后半夜还是睡着了。 把自己梦成小人。 梦到嬢嬢教她临二王。 大热的天,三轮车车夫送来冰镇酸梅汤,祖父去饭厅的路上看见,便说:“女儿家未必要写多好的字。” 嬢嬢不说话。 一屋子女人里最识趣的就是她。 家人也好,佣人也好,从来不用话伤谁的体面。有时微笑,有时点头,只有杜蘅知道,这是嬢嬢温和地表示不认同。 祖父走后,嬢嬢说:“总没坏处,王羲之的老师也是女人家。” 嬢嬢从不翻舌。 说自己的话也不踩别人的话。 是个很安静娴雅老妇人。有时静得像一幅画,你想在她脸上看到比较难看的大表情,从她嘴里听到一句伤人的重话,都是很困难的事。 杜蘅梦着醒,醒着梦。 梦与梦的间隙,短暂清醒时,总能感觉到陈顺的手掌托住她的脑袋,等她伏上小桌,大手不时碰触她的发,无声安抚。 在他身边她能睡一个或者半个好觉。 而他,大概一夜没睡。 79/好马(h) “照野哥,怎么是你?周秘书和我说接的是他妹子和妹夫来的!” 接站的是个年轻军人。 部队臂章还别着。 陈顺为杜蘅拉开车门,随后才上车,坐在驾驶位旁,告诉一脸错愕的军人:“你叫周文棠洗干净脖子等着。” “成,一定把哥你的话带到!” 轿车发动,一路行驶,将举着招待住宿牌子的面孔和嘈杂的吆喝抛到后头。 陈顺不时回头看杜蘅,看她安安静静坐在一角,看向窗外的模样,甜嘟嘟的。只要她高兴,他哪哪都好,浑身舒畅。 杜蘅永远记得1977年5月的北京街景。 红灯时等在灯下乌泱泱的自行车队伍、一辆漆身鲜亮的华沙204轿车、几个绑着麻花辫,挎布包的女学生结伴同行、西单商场、东四往东,三联书店那座不起眼的灰楼。 77年的北京已经通了地铁。 只有踏入北京,才能切实感受到首都优胜的建设与朝气。天空瓦蓝,绿树成荫,整个北京都是活的,缕缕清风是它的呼吸吐纳。 车停在一座长形六层建筑楼下,隔壁公园一群老人在下围棋,陈顺正和年轻军人话别。 心嗡嗡作响,杜蘅觉得自己必须洗个澡。 一定要换身衣服,收拾好自己再去见嬢嬢。 让嬢嬢看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她。如果可以,她会说核基地也有地道的山东饺子吃,还有切丁羊肉杂酱面,水果糖也有,营造出只是去大西北玩乐一圈回来的假象。 陈顺往窗口递各样材料,捏着老花的大爷把结婚证当报纸看,仿佛要看出朵花。 大声朗读他们俩的名字,以及结婚证上写着的“自愿结婚”。 “对,自愿结婚。” 陈顺心情不坏,嘴角上扬,接了句不必接的话。他身板高,说话时要稍微侧身。 杜蘅在背后,想找出他一夜未睡形态上的疲沓,没能如愿。 周文棠安排招待所很用心。周围交通便捷,有全天的热水,也有浴缸,铺满米色小方砖的浴室开着窗,绿出油光的树冠就在窗外。 杜蘅拉开旅行包,到出自己的衣服,直奔浴室。 掬水洗了把脸,温热身躯从背后贴上来,圈住她的腰,拿毛巾给她擦拭水珠。 男人胸肌是柔软的。 窗户闭上,布帘素净,树冠模糊在窗外,绿蒙蒙一片,偶尔能听见几声清脆啁啾。 严峻的脸映在镜面,偏头吻她,脖颈线条刚硬锋锐,唇上冒芽的青髭扎得人脸皮子痒痒的,痒得她想笑。 镜子里的她的确笑了。 陈顺抬眼,看着镜子里的她,用拇指摩挲吻到水光潋滟的唇瓣。 “放松,别紧张。” 说好给他刮脸,中途却做了别的事。 做得酸酸的。 肉棒撑开穴口,进入大半,完满的酸胀感很醉人,他还没怎么动,快感像滴滴答答的小雨,凿在雌性草地,溅起一点一点含蓄的欢愉。 “真白。” 陈顺的笑声撩过耳畔。 一条健硕手臂横来,横在乳下,把她彻底圈进怀抱,手掌揉捏女人身侧温柔勾人的线条,亲吻落在面颊,带着洗漱过的干净气流。 浅棕肤色深了不少,笑起来更粗野了。 “如果不放松,会从马背上跌下来吗?” 她问。 把腰向前挺,转身看,这根被放逐的硬挺有大半是水亮的,直竖竖立在陈顺小腹前。 他挠挠眉梢,无奈地笑,带着几分野气挨近她。将那条光裸细白的腿抬起,按在腰间,为她曲膝,再直起,肉棒挺进温热的水穴里,浅慢肏干了几下。 “不会跌的。” 他的嗓音低沉,撩人,“好马,会配合你。” 话毕,一记深挺,挺进女体敏感地,探索出她能接受的最大限度,渐渐加快肏干速度,一手托着小脸,吻她克制的娇喘。 好马驰骋在雌性草地。 没多久,小穴被爱得淅淅沥沥,不断抽缩,软肉缠裹上来,绞紧男人的狰狞。 杜蘅晕红了脸,小声喘息。 快要稳不住身体时,他臂弯一勾,把她抱了起来。先是亲吻然后加快速度,挺腰抽插,坚硬的肉棒似乎更大了,不断往小穴深处肏进去,满胀间不断撞击出节律。 把视线一切撞出驰骋般的晃影。 高潮来得猛烈。 发现她腿心在抖,没有索要无度,深入十几次,浓浓烈烈地交出去。 浴室水声响起。 一阵风,窗外树冠沙沙响,隐秘树枝间两只花斑小雀互相用喙为彼此梳理羽毛。 短暂的澡洗完,陈顺就像睡过一场饱觉,神清气爽。 冒芽青髭剃落一净,面貌清爽。他说他要做个齐整的孙女婿,给嬢嬢留下个好印象。 本想在招待所外租个自行车,想想还是坐汽车,中午太阳大,不想晒着她。 五月,天不算太热。 汽车上人却不少,原本嗲溜溜的女售票员在某站过后突然变得狠声恶气。 “插队的回来了,大家担心钱包嗷!” 靠窗坐着,正在幻想各式各样和嬢嬢相见场面的杜蘅被打断思绪。 她看去,几个衣服打补丁的男青年刚才后门上车,其中一个拄着拐棍,摇摇晃晃。车一发动,他站不稳,撞上边上穿新军装的路人,挨了一声啧。 女售货员仿佛已经看见这伙人当中有人的手蠢蠢欲动,准备盗窃,再次狠狠提醒乘客看好钱包。 “病退的吧?” “北京空气好着呢,病退的回来不出半个月,管你肝炎胆炎缺胳膊少腿都能好全。” “何止哪,多长出一条腿也说不准。” 大爷大妈不留情面。 拄拐棍的男青年低着头,一语不发,索性给众人看翘脚如何稳稳落地,挪着找个杆子倚靠。 “还挺是个运动健儿的样子。” “瞅瞅,是不是这理儿,病退回乡包治百病。” 汽车停靠,这站下的人不多。 杜蘅和陈顺一道下车,走了没几步,发现前面恰好是几名灰头土脸的男青年。 一路走,他们一路回头。 一直走到胡同中段绿漆木门,挂着白底黑字自行车修理部招牌的铺子门口,拄拐男青年实在忍无可忍,拐棍往地上一杵,看向陈顺。 “警察同志,跟我们一路,真把我们当贼是吧?” 80/嬢嬢 陈顺不笑的时候面孔严正,高大英挺,社会面目怎么看也差不到哪里去。 把他错认成警察,似乎也说得过去。 杜蘅发现,几步外,拄拐青年恼恨的表情其实应该当作委屈来解读,一种无力而深刻的委屈,这样色厉内荏的文弱面孔,哪里都有。 “误会。” 陈顺不多说。 他的话,简短明确,声音和人一样端正。 拄拐青年显然不信,训练有素的步伐谁听不出来?说完指他腰间,警察同志,常年挎枪的枪夹子留在皮带上的痕迹,傻子也看得出来。 杜蘅也看出来了,清爽正面的社会面目在这里似乎不太受欢迎。 邻里探头看过动静,拉帘子关窗户。 胡同只有直直一条长道,水门汀路面。 陈顺没再解释,护着她从几人身边走过。拿出周文棠草草勾的图纸对照,寻找图上写的有石墩子的素净红门。 这条胡同很安静。 几户人家门前院落的绿植大树几乎不声不响,有风来,它们先屏息。 正是这种识趣的静,让杜蘅刹那间听见一阵特别的脚步。 嬢嬢很少出门,一走路就会暴露缺陷,跛得很厉害,病腿走动的节律很特别,脚板心必须轻微拖沓。 杜蘅浑身一冷。 凉飕飕的快乐往下走,两腿又寒又麻。 一把扯住陈顺,回头。 那一秒,应该很短暂。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嬢嬢身边还有个小男孩,男孩手里拎着才买的鸡蛋。不过没关系,过剩的脑力总会拍照似的把一切记录下来,供她事后回想。 嬢嬢的模样几乎没变,岁月放过了她。 剪短的发还是和以前一样,根根温顺,擦过刨花油似的,一丝不苟疏贴在耳后。穿的比年轻人多,普通,却不妨碍素雅。脚上是双老式黑布鞋,病腿的鞋小几号,能看到脚面的白袜。 北京午后的阳光,照得银发灿灿发光,鼻子圆润有年轻的样子,还是那张端庄娴静,写满识相的脸。 “嬢嬢!” 老妇人没听见。 杜蘅怀疑自己嗓子碎了。 并不知道这声嬢嬢其实没喊出口,男孩指过来,和蔼可亲的老妇人这才看向这里,目光没有停留几秒,反而握住男孩粗短的小指头。 “哎呀,用手指人哪里可以。” 嬢嬢用一种宠爱儿孙的语气和男孩说话,把对陌生人的礼貌客气留给她的孙女。 杜蘅看见嬢嬢对她点头,是招呼也是抱歉。 拿出来的,是给陌生人的好客套。 “孙奶奶,这个姐姐好漂亮。” “不好这样评说人家。” 一老一少像极祖孙俩。 就这样,从杜蘅身边经过。 那一秒,世界仿佛出现无比奇怪的视角,同一地点割裂出两个时空。《宇宙波函数理论》中关于量子力学多世界的诠释,似乎在这一刻得到充分验证。 “嬢嬢。” 她喊住她。 “欸,不好意思,我回家说他去。” 嬢嬢再次为男孩抱歉,老妇人一辈子没有给谁看过难看的脸子,此时因为给人赔礼道歉更加端庄慈祥。 “嬢嬢,是我。” 老妇人细细看她几眼,更加愧疚。 “前段时候又病一场,脑子混混的,忘性大。是来补课的吧,推荐的是哪个大学?” 又说后天可以上课,如果之前上过课,不管余课多少,不想继续学习也可以退学费的。前阵子住院,没法教,耽误你们,太不好意思了。 杜蘅还不知道邓菊英退休前是中学老师,前年开始给被推荐上大学的知青们补课,预备入学考试,好些人的狗爬字亟待矫正,写字这部分由嬢嬢来教。至少卷面拾掇好看点。 因此,时常有陌生面孔。 附近胡同的浙江人绍兴人抱成一团,互相取暖,嬢嬢这个称呼,和张奶奶李奶奶一样,给年轻人们喊成了个普通称呼。 杜蘅摇头。 她的意思是:不是,不该是这样的。 嬢嬢却理解为:不是来补课。 老妇人慈爱地看着她,眉毛淡淡的,目光陈旧又温暖,有年岁的眼窝因为笑容拉出的深纹也是暖的。 骨子里大家闺秀的气质很耐打磨。 越盘越光,越磨越亮。 七十二岁还是六十的端秀模样。 杜蘅顿住。 心里空荡荡,像是有个巨大空洞,每吸进一口空气,当即变成铁块砸进空洞。 回声震耳欲聋。 以至于没听清嬢嬢说的什么,只看见嬢嬢走了,一跛接着两跛,病腿宽阔的裤管富富有余地晃荡。 “小蘅……” 陈顺已经确信,杜蘅不肯信,不死心。 六年,她离家那年才十四,嬢嬢不认得她,很正常。她长个了,是不是瘦了或者胖了?不一样了吧?肯定连小时候一丝一毫的影子也没有了。 思维跑得奇快。 生怕痛觉追上来。 眼看嬢嬢肩头忽高忽低,找男孩搀扶下,跛进一户人家。 杜蘅才恢复知觉,追上去。 幻想出各式各样的重逢场景,独独没有这种。一比较,她的想象简直显得温馨而可笑。 院门敞着,有不少绿植,装在各式各样的盆里,竹竿架子上晒着几把咸菜脑壳、两串干年糕、五条串成一挂的小鱼。 “阿纯,家里要来客吧?” “自家人,不是客。小姐你帮我看看这两双筷子行不行?” “红色好,喜气。” “小夫妻,年轻人,用红色蛮好是吧。” “蛮好。” 两个老妇人一块儿商讨肉馅咸淡,宽汤底子从前得用老母鸡、火腿、十几种料子熬,现在火腿吃不着,老母鸡总是有的,鸡汤猪骨这么一熬也蛮好,馄饨皮擀得还可以吧?汤在炉子上放着,现吃现包才鲜。 其中一个声音总用温州话喊“小姐”。 而嬢嬢称呼这声音为“阿纯”。 一递一声,相互应答,像是从年少相伴到老的两个老姑娘,清清淡淡,默默契契过日子。 小毛头突然从院子里蹿出来,和杜蘅对看一眼,呆了几秒,扭身往屋子跑。 没多久,急匆匆出来一位穿灰色老式褂子,戴围裙的北方老太太。 细条身材,一头白杂灰的发梳成个纂,耳朵戴两个小银环,精神头很好。看看杜蘅,又看身后的陈顺,说声来啦,枯皱的手先往脸上掸泪珠。 一边掸一边念叨:“太好了。” “排排场场,体体面面。” 杜蘅温馨幻想中嬢嬢见到她会有的样子,此刻全在这位老人家脸上。 81/改造 悬在心头的铡刀终于落定。 那三封一样的报丧信,原来埋下的是这份答案。 杜蘅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需要向嬢嬢证明她就是她自己,她就是眉眉儿。 她的证词一片空白。 邓菊英拉着她的手,走到嬢嬢面前,用对孩子说话的语气,一个劲儿地引导后者,没有直接点出答案。再想想,再看看,仔细看看,像谁?很像的,小姐,见着人总该记起来了吧? 一场临时大考突然袭击。 嬢嬢满脸紧张,戴上老花镜,仔细把脸嫩的小姑娘辨认一番,面孔上的不安逐渐变成难为情。越想不起来,越是难为情。 心太软的人,连使对方期待落空都认为自己要兜后果。 杜蘅压制情绪,轻声说:“没关系的,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两个没关系。 一个给嬢嬢,一个给自己。 暂时哄一哄心里那个不被亲人相认,伤心流泪的小女孩。 满屋是肉汤的鲜香,光闻着就很温馨。邓嬢嬢连忙张罗,招待他们坐,都坐,别站着说话。又把十二瓦的小电扇拿出来,问他们热不热。 杜蘅不时去看,嬢嬢在边上,没了往年当家主母的闲淡,肢体只剩紧张,不知道该拿两个陌生客人怎么办。 连杜蘅这个名字,对嬢嬢而言也是新的。 “你也姓杜?” “嗯。” “蛮好。” 老人家松弛一笑,眼底如婴儿般纯净,满脸的识趣,知好歹,看人的样子很和蔼。就算发生过一场窘迫辨认,也不妨碍。 整个世界对她而言一直是新的。 面前的孙女也是新的。 新成个陌生人。 “吃不吃红薯干?” “好,谢谢嬢嬢。” “不谢,我给你拿啊。” 嬢嬢高兴起身,跛几步,裤管一晃一荡走到挂着领袖像的桌子前,“你们年轻人牙口好,吃得动。” 走路比以前利落许多。 也许因为杜家老宅的围墙不存在,天大地大,腿脚反而争气了。 这间屋子一眼看得完。 处处有节俭的痕迹。 左手是厨房,右手是单一间的卧房,门玻璃后挂一排布帘子,花格子布,大概是哪件旧衣上裁下来的。 杜蘅面前是张小饭桌,四张椅子谁和谁都没有血缘关系,各有各的面貌。 刚才陈顺坐下,长手长脚无处安放的一幕,使这个桌子变得比它本来面目更小许多。 这会儿他在厨房帮忙。 在瘦小的邓菊英面前,在几乎只够两人并排站的小厨房里,陈顺简直为自己的高大健壮感到惭愧。他一个人,就快把厨房塞了个满当。 炉子边上放着一碗咸菜疙瘩,还有吃剩的半块腐乳。对客的招待越是丰盛,越让他过意不去,袖子一迭,只管把活包揽上身。 “我来。” “没事。” 他嗓音浑厚,一步一来回,正在说柴不够的话他去院子里劈些,稀煤大可以放着,这阵子捏煤球的活儿留给他做。 邓菊英一愣一愣的,跟在他身后,道歉似的道谢。 “尝尝看,很甜。” 哪怕几条红薯干,精细大半生的嬢嬢还是用干净帕子包好。 杜蘅还不知道在北京红薯比较难买,一来货,粮店就排老长的队,所以这是家里最拿得出手的零嘴。 嬢嬢指着粱顶,诚实又羞赧。 吊在上面的篮筐其实还有半罐糖精,一些受潮的米花,口味不好,不能拿来招待。 东西总舍不得吃,放着放着都放坏了。 老人家的坏毛病,让你见笑了。 杜蘅静静听着,不时回应几句。 期间,视线没有离开过嬢嬢的眼睛。 这是一双盼久的眼睛,深凹着,盼死了绝望,只剩希望独活,希望使老妇人看起来这样单纯。 从前两人之间隔的是八仙桌。一过盛夏,核桃应季,榨出的核桃油嬢嬢会先给木家具吃。祖父书房博古架,饭厅八仙桌,红木香案,檀木茶几全都有份。 吃过油,木体光亮,散发一股清香。 嬢嬢在桌子那头,叮咛她先把白糖莲子粥喝完,西文图书等会儿再看。 一声声的眉眉儿。 伴着核桃油的香。 记忆小柜发出蜂鸣,核桃油的香气、刨花油的茉莉清香、嬢嬢掌心绿苔藓般的湿意,气味记忆大爆发,显得现在经历的一切更不真实。 这顿饭,杜蘅一直记不清滋味。 只记得吃的是馄饨。 两个老人总让他们多吃些,不够还有,给陈顺装馄饨用的是山西面馆的青花大碗。另外装两碗,给对屋的男孩带走。 饭后吃过药,嬢嬢药困发作。 杜蘅和陈顺在院子里帮忙捏煤球,过了一会儿,听见关门响,邓菊英走出来,打了盆清水给他们洗手,让他们别累着,歇口气。 院子里没人,门一关,邓菊英的称呼随之改变。 孙小姐,孙姑爷地喊。 陈顺听不懂温州话,杜蘅一解释,他坐立不是。事后问起才说,知道她是读书人,祖祖辈辈有大学问,那当口,更觉得配不上她。 竟不是害怕她地富反坏属性。 两个老人日子过得淡,柴火煤球这些东西备得松散,所以杜蘅和邓菊英说话,陈顺在边上没停手,继续给老人家预备日常用物。 大白日,四周静杳。 近几年被军代表、革命小将、好人民群众给踏伤的胡同肠子还在养伤,这里的人十有八九大气不敢出。 空气里全是识时务,不张扬。 对屋门前摆着空无一物的鸡笼,鸡毛还在地上,鸡没了。 邓菊英见杜蘅在看,马上解释。 因为反革命学术权威家的鸡指定不是什么好鸡,前天给街道居委会大妈煞有其事压走了。用柴火和铁锅两大刑具,没准还有大葱油酱,好好盘问,进行一场触及灵魂的改造。 又说:“小姐的肺炎发现及时,多亏他家。” 指的是对屋那位反革命学术权威,胸外科女医生。 丈夫下干校好几年。 妻子不久前才被请去学习。 男孩是他们的孩子,爹妈不在家,孩子的饭一直是两个老人管,孩子可乖着呢。 “嬢嬢不认得我。” 杜蘅是平静的。 审讯过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大惊失色。 无常在这时代,恰恰是正常。 “好几年了。”邓菊英说,“有时真糊涂起来,总说要给明少爷和你写信,报姑爷的大丧。信往邮局门口的邮筒一丢,回来几天后,又把写过信的事给忘记,再写一封。小姐的忘病怪得很,起初是在街上看见你妈妈不认得,后来,拿着明少爷的照片,问我这人是谁。” 82/大学问 在邓菊英的讲述中,杜蘅才知道原来嬢嬢73年冬天见过她母亲潘晚吟,大雪天提着礼物上门去求人。 白白冻病一场。 不止嬢嬢,在她和父亲双双转监后,祖父杜晏平是全家第一个学会求人的人。 求人是门大学问。 杜家人不肯学,注定吃亏。 杜家几代人把聪明花费在独善其身上,不入伙,不入任何的伙。苟且平安,躲过国家栉风沐雨的百年辰光,便以为这是个好办法。 自觉谶纬让他无愧祖宗、守住家财的祖父没有料到,杜家最大的祸端会是他的儿子。 显然生儿那日,谶纬骗了他。 分明说是个振兴家学的孩子。 在父女俩被带走后,起先叁亲六眷有的是人一起着急,到后面,听说判了重刑,谁谁都不见了。? 骨节一辈子没弯过的祖父,也不得不老一老脸皮,塌一塌背脊,拎着厚礼走门串户。 往日一口一个“杜老先生”喊着的人,而今将一把年纪的杜晏平晾晒在门厅。 不是打官腔,就是请回吧,这件事不太好办。 可能是礼不够重。 杜家的字画古董是时候派上用场,崔白真迹能换一句“杜老啊,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敢问办法是? 一条大河,浪水这样急,只铺一块石头踩脚,怎么过得去? 接下来的一年,祖父几乎搬空家财。脸皮充分历练过,老透了,面对再年轻的人,再小的官,哪怕官员秘书,他也能厚颜去求,不知廉耻去求。 到最后,传家宝石鼓也给人骗走。 好事一桩哪,干净了。 这下彻底干净。 没了浮财没了敲门砖,满脑子吵闹的念想可不得一一闭上嘴巴,终于不再成日作祟,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是大好的事。 天下事,了犹未了,不了了之吧。 祖父死的时候,眼珠一半在眼眶外。 和续弦妻子说不了了之,你我二人看开吧,其实都是说给自个儿听的。 显然没把自己劝好,心脏病才会发作。才会在过年,家家户户备年菜团圆的时候,变成一具坚硬冰冷的尸首。 66年后,雇保姆是剥削,杜家遣散不少佣人,只留过几个用老的。好在旧情靠得住,嬢嬢请他们帮忙,把老宅变卖出现钱,好歹把丧事还算体面地办完。 “后来……” 杜蘅问。 “后来我联系上杜家佣人,知道小姐借住在人家家里,想想还是把小姐接来北京。” 邓菊英不想惹她伤心,没细说。 其实当时的借住是睡在走廊过道。没办法,老佣人自个家七八口人挤在一起,你多一口我少一口,日子过得紧巴巴,实在顾不上。 “像,太像了。尤其眼睛,和明少爷年轻时一模一样。” 邓菊英想说点开心的事,说给杜蘅看样东西,进到屋里,过一会儿走出来,手心展给她看。 是张老照片。 杜家用收藏古董的郑重来收藏照片,叁十多年过去,字迹仍然清楚。 左下角写着很小一行字:1944 摄于赴_前。 涂掉的是“美”字。 照片上西装领带的少年是十七岁的杜仲明,杜家大阿官①。 那年他获得美国公使馆签证,以完满惊人的成绩换取远渡重洋的自由,公费出国留学。 太平洋上有一艘大型邮轮等着他。 将把他送去一个不用天天擦拭叁块进士及第匾额,不用看满屋子可怜女人的地方。 对于那时的杜仲明来说,美不美国不重要,不管哪里,不用擦匾额不用看可怜女人,一定是个好地方。 所以,照片上定格的他,气质超迈,神采飞扬。 少年眼中对自身智力的清楚认知,因他的俊美而显得志向远大,十分吸引人。 这张照片曾经流传在浙江各大照相馆,成为无数少女春闺梦中人。一个漂亮小男人,直白地用长相告诉你,将来他也会是个顶漂亮的大男人。 “孙姑爷也瞧瞧。” 邓菊英把照片展在陈顺眼前。 照片上的人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一看就是读书人。陈顺把双手悬在疤疤赖赖的搪瓷盆上方,他不擅长夸人。 没有人可以把照片上满眼壮志,漂亮到不可亲近的少年与档案中用派克金笔自杀的杜教授联系到一起。 陈顺也不能。 这张照片对杜蘅来说不陌生。 家里原先摆过。 原来她的样貌变化不大,邓菊英凭着一张照片认出她是谁,可嬢嬢连听到她的名字都没有反应。 她问嬢嬢的记忆病看过医生吗?邓菊英点头。 看过,看过好些医生,现在最紧俏的就是医生。其中说法最可信的是身上还带着牛棚牛粪气味的一个主任。他说这叫中枢神经退化病变。 小姐忘事忘得很奇怪。 照片上的明少爷她不记得,阿纯这个名字是我在温州孙家做小丫鬟时叫的,偏偏又记得。 眉眉儿是小姐的心肝宝贝,常常挂在嘴上。前阵子在医院试过,说孙小姐结婚啦,对方是不错的人。结果一整天不说话,唤不应,呆呆的,快把我吓死。好不容易肯说话,叫我别拿眉眉儿打棚②,她还小,不到嫁人年纪。 电话里讲不清楚,以为见到真人,总能想起来。 看样子,并不是。 对别人也不见得这么糊涂,记得住的不算少,怎么会把最想见,最挂念,最盼望的亲人忘了呢? 这是什么忘法? 浑身牛粪气味的主任说,人脑会自我保护嘛,我们对大脑的认知目前还很有限。心里清楚,一部分意识又不肯接受,自己和自己打架,刺激多了,导致病变不要太常见。 邓菊英说:“那人不像样子货,说的应该是真话。” 何以见得呢? 因为这是她用五个馒头,一碗蛋花汤换来的。饿急了、吃狠了、发一头汗的牛粪气味主任是腾出咽馒头的空档说的。 那么穷凶极恶的吃法,多说一句就会少吃一口。 可不尽是真话嘛。 杜蘅发现了。 邓嬢嬢身上有种天然的乐观。 再难的事到她嘴里,似乎还有一丝丝乐子可言。好比对屋被居委会抓走吃掉的鸡,只是进行一场触及灵魂的改造罢了。 改造得喷喷香。 杜蘅站在卧房门外,嗅着木料潮气,看了好长一阵子。 嬢嬢睡着,睡姿怎么都不难看,是不是千工拔步床影响不太大,一样躺得庄静。她发现,蚊帐边挂着一把老旧小提琴,是黄河教授送她的。 在译书事件发生前几个月,黄教授被两个学生揭发,最终颅内出血不治身亡。混乱中,黄教授只有一句话,始终斯文,不断对自己也对众多学生说:音乐家的双手不应当用来施行暴力! 他的话约束了自己,却没能约束住学生。 身后邓菊英问陈顺,在北京能呆几天?陈顺说半个月。邓菊英一边点头,一边安慰,可能会想起来的,毕竟小姐记别的事都没问题,还能教大学生写钢笔字呢。 杜蘅顿了顿。 “邓嬢嬢,等嬢嬢睡醒,麻烦你告诉她,明天开始,我来补课学写字。” —— 【注】 大阿官:江浙方言,类似“公子”“少爷”。譬如闰土称呼鲁迅为大阿官。 打棚:方言,讲笑话。 83/胡同 杜蘅迈出门坎,第一句话是买支钢笔。 尽管不舍得分别,嬢嬢待客的紧张样子让她清楚意识到,现在,必须找个正当由头接近嬢嬢。 学写字就是不错的借口。 她急需看些手生的字,照着写,越生疏越好。 这样,嬢嬢才有教头。 太阳快落山了,整条胡同是金色的,一辆稀罕物——永久自行车停在胡同中段的修理部门前,车身挂着圈红色橡皮轮胎。 水门汀路面有不少人走动。 老人带着小孙子在家门口摆饭桌,胡同口有人下围棋,邻里买菜回来,彼此见面会问上一两句好。 和白天判若两样。 有股子白天没有的烟火气,终于敢冒头过日子的人们在用实际行动庆祝。这里的人每天都有一份侥幸可以庆祝。 买钢笔、买墨水、乘汽车、回招待所,一路没有异样。 房门关上,脸上却出现莫名刺痛。 来的路上担心自己哭不出来,多虑了。眼睛不声不响,没个商量,突然下起急雨。 杜蘅一脸错愕。 不知道自己怎么哭了,更不知道这么多的眼泪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一颗颗往下滚珠。 她一哭,哭小不少。 把心里不被亲人相认的小女孩哭了出来。 坐在椅子上,是安静的哭法。没声没息,没有抽噎,更没有红糟糟的鼻头。陈顺买饭回来看见,整个人霎时像被一管大炮轰碎。 轰得连渣也不剩。 她就是他心上唯一长嫩肉的地方,但凡挨一下锉,流一滴泪,他要痛死。 陈顺放下饭盒,洗过手才坐回床沿,把人带进怀里来。她柔软,像一团白面一样软,轻轻一带,就能嵌进他的胸怀。 安抚她单薄的背脊,带着小脸贴在他心口。 没多久,冷冷的湿意洇进皮肤。她连哭都是静的,陈顺睁几下眼,散去眼眶酸气,啄吻她的发顶。 那么几秒,他已经做好一套全乎打算。 给嬢嬢找医生,安顿家里,安顿马场,想办法带她常住北京。 这时的陈顺并不知道,同年十月,《人民日报》将发布头版头条,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全面恢复高考。这一政策,即将改变无数知识青年的人生轨迹,其中也包括杜蘅。 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的场面,距今天还有五个月。 比起十数年的等待,五个月简直短得可爱。 窗外夕阳投射在地上,拉出一片昏黄长影,将绿树的婆娑一并投了进来。 杜蘅坐在陈顺大腿上,微微的汗气是他独有的体嗅。她把他的胸口哭湿了,也把柔软胸肌哭到坚硬,他长长地出气,在她头顶说。 “小蘅,别哭。” “有我呢。” 他的声音很能安定人心,字字真诚,带点剖出心肝的血腥铁气。 原来,他的心也是酸的。 每每说这叁个字,总是能让杜蘅听见更深层的意思——世上千难万难的事,还有他可以结伴。 如果她在这时候说出自己的理解,陈顺会把脑子刚过的想法告诉她。 那是一大串粗疏、真挚、滚烫,无论修饰与否,都像宇宙所有星辰同时打闪的话。他可以随时随地,为她牺牲,除了字面的牺牲,还包括形而上。 她想去哪,他跟到哪。 她没说,所以他想的是,他的舌头怎么能这么笨,头回见她哭,舌头笨得不懂说点好听的。 眼泪是凉的。 唇瓣也凉了。 陈顺用自己的嘴唇给她捂热,慢慢捂热。 每吻几下,就要哄一句。 “不哭了。” 杜蘅听出他话里的酸涩,那些寄生在她情绪上的情绪,正承受着风吹雨打,还是尽力给出不酸不涩的好口气。 “不是要看手生的字吗,看我的,我的字不比你好看。” 说完,陈顺吻吻她的鼻尖。 用手腕稍微柔软一点的地方给她压眼泪。 那双凝结泪珠的美目对着他眨了眨,告诉他,他的字不够生,已经找好学习对象了。 她的学习对象是招待所登记窗口老大爷的孙女。 杜蘅止住这场自行其是的泪。 身在北京的每一天都很宝贵,不能花费在这样的无功用上。她要亲近嬢嬢,就算从零开始也没关系。 等待是她最擅长的事。 * “老爷子在世那会儿总说你爸比我有出息,结果呢?落个抄家劳造真是大出息。” 中年男人捧一碗热腾腾的稀粥,蹲在招牌下,嘶呼嘶呼地溜着边喝。 “永久,好车。高粱啊,你小子下手仔细点,别到时候我还倒赔人一笔钱。叁叔不得省钱给你修残脚呢。” 高粱没说话,坐在地上给自行车补轮胎,手边放着拐杖。 中年男人嘬口戳过咸鸭蛋的筷子头,乐呵呵的。 “你那书借我看看呗?是黄书吧?” “不是。” “啧!写着阴道呢,我都看见了。” 高粱沉默。 “你那些《春雷》、《战斗的青春》、《烈火金刚》不如这本没皮的书好看吧?也借叁叔看看,我看看就还你。” 高粱还是不声响。 书上写的明明是:亚里士多德在林阴道上给他的学生们上课。 哪是什么黄书。 这要是黄书,天下全是黄书。 他不想解释,不管对方说什么,开始装聋作哑,沉默到底。几句话下来没得趣,进入挨骂环节,他很经骂,随便骂去。 中年男人的结尾总是:“难怪你那姓薛的小女朋友看不上你。” 太阳渐渐升起。 天亮透了,热度上升,大人能憋小孩不能。不管什么环境,学习班办不办,谁家又出现严重问题,不耽误孩子欢叫玩闹。 一溜溜从高粱面前跑过去,又跑回来,跑到胡同肠子直打颤。 “颜良来了!” “嘘!都别说话!” 几个孩子在墙根排排站,朝胡同口张望。 张望方法很老道,有股浑然天成的贼相。一个说哦呵,来抓你爸爸了。另一个马上说抓的是你爸,你姥爷也别想躲。 颜良是孩子间流行的暗号。 万一被揪住,孩子头会说:“什么颜良,什么封资修叁国,我们没听说过,刚才说的明明是盐巴和粮食。” 丑的叫张飞。 恰好孩子队伍里有人叫张飞,更好抵赖。 多的是张飞,颜良少之又少,日子再枯索,半大孩子有的是滑头滑脑的乐子。 这几天,陈顺时常在胡同里走动,荣获“颜良”称号。 没人告诉他,这是孩子们对他恰到好处的魁梧,行动间军人气质的一种另类赞扬,至少不是“张飞”,没说你丑,很不错啦。 84/跟踪 杜蘅的写字课上了叁天。 进步不小,头天那手臭字真把嬢嬢唬一大跳。 当然,一辈子没用重话伤过谁人体面的老妇人也没拿话伤她。太阳底下,一脸和蔼地安慰:“没事啊小杜,多练练,能写好的。” 偶尔写出几个好字,嬢嬢立马鼓励,想尽办法努力夸她。 嬢嬢喊她小杜。 很快接受她的新身份。 似乎只要不把她往眉眉儿上面靠,什么身份老妇人都能记住。 多年之后杜蘅才知道,收下杜家厚礼的人总会自认好心,提醒老两口:回不来的,大西北的气候一块好肉尚且冻成烂肉,父女俩是什么人,不说金尊玉贵,他们过过苦日子吗?杂草在大荒漠能活,姚黄魏紫在大荒漠能活吗? 未有一封回信。 四处碰壁的绝望。 无数踏破杜家老宅,进进出出的双脚,又陌生又年轻又健全,黄胶鞋,红袖标,好年轻的脸庞。老迈在年轻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所以嬢嬢一直把她和父亲当作一种无望的希望来盼,盼干了眼,盼穿了心。 明儿和眉眉儿在她的盼望里可以永生。 冻不坏,死不了。 这是个多么识相的老人家。没给谁添麻烦,只是盼,盼出毛病还在盼。盼望的人要是出现,盼望里的不就死了? 门外突然传来孩子的笑声。 每次陈顺买东西回来,背后总跟一群小毛头,最小的和陈百年大女儿差不多。这里的孩子都早熟,昨天陈顺到西单买巧克力,分给他们,糖到手,其中一个开心地尖叫:“军代表拿糖贿赂我咯!” 陈顺听了,唯有沉默。 进门前多给那孩子几颗巧克力,摸摸男孩乱蓬蓬的发旋。 “顺子回来啦。” 陈顺笑着点头,喊声嬢嬢。 再看他的妻子,一副好学生的样子,乖乖坐着正写字,怎么不抬头看他一眼? “用功着呢。” 嬢嬢心好,为杜蘅的忽视做解。 陈顺多看她几眼,心满意足,把菜放进厨房,和祖孙俩打过招呼才开始动手修理卧房的老门。 这几天,他一直在做各类杂活。 工具或买或和街坊借,修缮饭桌腿,固定几把椅子,雨水胀发后开关不灵的窗户也打磨过。米缸填满,煤球堆好,屋前屋后,能料理到的他都料理好了,大盆小盆的绿植通通浇水修剪一番,挂在窗外的网布淘洗晒,洗出本有的绿色。 什么活到他手里,一样轻巧。 做得精干又利落。 两个老嬢嬢放凉开水,一声声顺子叫开了,常常在各个角落里眼巴巴看着,等他来喝一口。 午饭陈顺炒好两个菜,熬了锅粥。 饭桌上,嬢嬢一脸抱歉和杜蘅请假,下午有事需要出门一趟。她可以留在这里继续写,阿纯在传呼电话间,大概下午两点会回来一趟,教高粱他们功课。有兴趣的话,留下听听,总没坏处。 “嗯。” 杜蘅点头,“王羲之的老师也是女人家,多学,总没坏处。” 说完看嬢嬢。 婴儿般纯净而慈祥的眼睛从碗沿抬起,眼角陈旧的褶皱是那样温柔,几乎有一秒,似有火光闪过,但火光太微弱了。 微弱到不足以让老妇人想起哪年哪月哪日,她仰了一生鼻息的丈夫去饭厅喝冰镇酸梅汤,说女儿家未必要写多好的字。等走远,她对人刚比八仙桌高一些的小孙女说了一句话。 正是杜蘅说的这句。 不记得,没关系。 杜蘅没有强求。 饭后,嬢嬢收拾好自己,用块布裹好小提琴,微笑着和杜蘅、陈顺道别,出门去。 记忆里腿脚不便的嬢嬢,如今跛着跛着,天大地大,却没有什么地方是她走不到的。 一场场运动,居然让跛脚老嬢嬢一辈子没走过远路的病腿运动开了。 杜蘅很意外。 这是个她从没见过的嬢嬢。 邓菊英不放心她的小姐一个人出门,近的地方,对屋反革命学术权威家的男孩做小护法,远的地方,必须叁女儿陪着。这趟路昨晚说好的,叁女儿陪。 所以嬢嬢进出一趟传呼电话间,身边多了个盘头发的工装女人。 墙角的杜蘅扯扯男人衣角,示意他跟上。 于是,陈顺也有幸见识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妻子。 掩体找得那叫一个妙,死角切得那叫一个好。原来他的小人芽儿跟踪起别人来,这么有天赋。 真是块好侦察兵的料。 一路把人跟到东华门,两名跟踪的对象半点没察觉。 陈顺惊讶之余,实在觉得她可爱,听话地跟在她身后,做她的小兵。让他跟上他就快步走,让他躲起来,他就藏身在她手边。 “怎么又是您,不值得修啦。” 柜台后的伙计在修表,把独眼镜从眼眶里摘出来,一张牢骚脸,手直摆。 “这是我孙女的琴,她很喜欢,能不能劳驾再看看。” “老太太,看您这腿折腾,实话跟您说吧,勉强修个样子,音色也不对,没看见琴杆弯了。买个新的吧,多省事。您孙女怎么这么死心眼,非逮这把琴薅呢。” “是我自己的主意,和她没关系,不要说她。能不能把弦补上,至少是个完整模样。” “给坏琴换弦不是浪费钞票吗?” “开门做生意还挑叁拣四,欺负老人民群众呢!”工装女人打断,搀住嬢嬢,转脸说,“走,孙姨,我们上别家修!有的人,哼,有钱不赚王八蛋!” 工装女人也是细条条的身材,能看出邓嬢嬢的几分影子。 杜蘅在对街,只看见几人面部表情,听不清说什么,但能猜出个七八分。 嬢嬢被搀着出来,把小提琴直竖竖抱在怀里。 曾抱过仇英、赵孟頫、崔白的双臂,此时抱着她的旧琴,比抱古画时更小心。眉眉儿是嬢嬢的心肝,眉眉儿喜欢的东西,也是嬢嬢的心肝。 “小蘅。” 陈顺喊她。 杜蘅看清嬢嬢走掉的方向,回头,发现他正指着边上的展示窗口要她看。 信托商店玻璃窗里躺着几把小提琴,一字排开,陈顺指向最贵那把,售价为65元。 85/红色娘子军 jizai 4.c om “换好了,嬢嬢看看。” 杜蘅把换好新弦的小提琴交出去。 在信托商店买琴时送的那根弦很快派上用场。 一直等在边上的老妇人赶忙伸手,新生儿似的接到怀里,全程担忧的表情落定下来,抱着提琴左看右看,满脸高兴。 “我孙女回来见到一定开心。天也晚了,你们夫妻留在这里吃饭啊。” “好。” 杜蘅笑着答应。 紫红发黑的晚云游走在天边,这个时间的阳光是一天中最成熟的颜色,即将瓜熟蒂落,无论落在哪里,都是要擦吴盐的新橙。 嬢嬢那双眼睛很适合做夕阳的容器,陈旧又天真。 纯粹到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能把坏事忘成了好事。 她可以陪嬢嬢说眉眉儿。 把自己当成陌生人来探讨。试探着,一点点,把话说开。肯和她讨论孙女,至少说明嬢嬢对她没有了对待外人的防备。一根小提琴琴弦,一个共同的偏好,成功拉近彼此距离。 她想要更进一步。 “红色娘子军?”更多免费好文尽在:jiza i5.c om “是,我孙女常拉这首曲子给我听。” 嬢嬢说这话时,和蔼的脸庞顿时涌上光彩。 背后的故事,在杜家老宅,某个旭日升起的清晨,嬢嬢看日出时,杜蘅听她提过。 《红色娘子军》是嬢嬢头回看的电影。 第一次和本来是妹夫,后来成为丈夫的男人共乘家里轿车,外出。 第一次和他上影院,座挨着座。 半世夫妻,两人每天说的话屈指可数。 因此丈夫说要带她去看电影时,真把她唬一跳。推辞不下,挑杀头服似的挑出最像样的香云纱旗袍。知好歹,知年纪地上一层恰好的脂粉,头发仔细盘过,拾掇出杜家正头老夫人的样子。 进影院后,总爱大褂着身的丈夫显然坏情绪上来,眉头紧锁。 原本大家长的脸这么一摆,更不是什么好脸子。 嬢嬢知道,是为着她的跛腿给他丢人。 虽然丈夫一再否认。 好在电影精彩,琼花和红莲两个角色她记了一辈子。铿锵有力的女声说出“枪杆子里出政权”后接续的片头曲子,她也记了一辈子。 陈顺正在抢救对屋的两缸桂花。 男孩绕着他咕哝,嘴甜,哥哥长哥哥短,说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花。邓嬢嬢在烧炉子焖饭,用的米是新米,米香混合油煎小鱼的腥香,是一段平实安心的家味。 “这曲子我会。” 杜蘅发出邀请,“嬢嬢帮我听听可以吗?正好试新琴。” 老妇人受宠若惊似的点头。 在东华门空转叁个小时,没能换上的琴弦,面前漂亮文静的年轻姑娘帮她换了。现在人家还要拉提琴给她听,她高兴来不及。 杜蘅取弓,拧紧螺丝,给新弓擦松香。 擦弓的响动引起男孩注意,不管妈妈最喜欢的桂花,凳子压在屁股上蹭蹭蹭地跑过来,也把陈顺的目光带了来。 风是静止的。 明亮柔和,典雅细腻的乐章,像早开的木樨,流进五月夕阳。 64年,黄河教授在北京观看过红色娘子军的芭蕾舞剧演出,大为感动,临时起意将曲子重新编写,带回浙江教授学校。曲子后半段激昂不畏,感染力更强,有他个人的鲜明风格。 身躯腐朽,乐章侥存。 新旧两把琴,一把沉杳不再有响声,一把簇新延续旧乐章,仿佛隐晦复杂的生死暗喻。 杜蘅了解《红色娘子军》芭蕾舞剧诞生源头。 过程中,有领导人的直接关注。 这样的曲子,哪怕敲门声响起,居委会找上门,也绝对不会给两位老人家惹麻烦,所以何妨再奏响一些,急一些。 陈顺头回听杜蘅拉提琴。 一颗心跳狠了,跳在耳膜里,砰砰砰砰全是新兵蛋子见首长式的响动。 小脸沉静,手指白净纤长,小臂随着揉弦动作活动,在夕阳下是一片漂亮的冷白。 她太静了,静出温柔的烈度。 这是很漂亮的景色,陈顺愿为之捍卫一辈子。 嬢嬢一脸幸福。老妇人有自己的回忆,模糊的房子,模糊的人影,看不清也不妨碍成为天伦之乐的符号。她笑成婴儿样,眼里有光辉。 曲子还没结束,男孩提前鼓掌,胖乎乎的小手鼓得热情似火。 陈顺看入迷,男孩问怎么哥哥不鼓掌,他才回神,低头去搓手上的花泥,几秒之后又抬头,眼神落在杜蘅脸上。 “想家了吧。”嬢嬢突然问。 “不想。” 杜蘅一边松琴弓,一边摇头。 那只窝皱的手拉着她的手,不分彼此的白。没有透露哪里看出、听出她想家来的。识趣的老妇人不随便问人爹妈,平白一句问话,容易问出别人的心病来。 “好听。” 字典里没有恶字的嬢嬢夸起人来慈祥而慷慨。 嬢嬢夸人是有一套的,总结过后会详细举出例子来,言之有物,绝不拿话敷衍人。 身上没了当年的刨花油香,现在是股子樟脑丸气味,朴实勤劳的好人民群落都有这股气味。杜蘅嗅着,不想家了,她到家了。 落日时刻,门外还有一位听众。 一身冷硬的军装叫胡同来往的街坊大气不敢出。 唯恐有什么祸事即将要发生。 往后严冬想起这天傍晚,想起这场不算见面的见面,很后悔在这个当下没有进去告诉她,他学会了《国际歌》,愿意赏光一听吗? 如果知道这是一别永远,他还会告诉她,《叁国》偷偷看过,已经知道夏侯惇是谁。再说说做义眼的整个过程如何不顺利,但老首长待他不错,警卫连的工作使他独眼的缺陷成为一项优势,开枪射击准头比人好些。 中子书签他会亲手交给她,而不是托人转给陈顺。 可惜人往往对最后的机遇总无意识,总认为,还有以后。 86/伏尔加 街灯很暗,蒙了一层灰。 胡同口停着一辆公务用车伏尔加,驾驶位坐个铁腰杆军人,始终目视前方,一张脸晒到黎黑,黑得那么不近人情。 车身锃光瓦亮,跟照妖镜似的。 但凡祖祖辈辈能跟黑五类沾上点边的人,没有一个敢往前靠。敢站脚看的,都是好人民群落。 陈顺和严冬并肩走到巷子口,请好人民群落借过,一左一右上车。 夜幕中的北京城灯火璀璨。 陈顺按点出门,至于去哪里,昨天告诉过杜蘅。 他并不知道,严冬一早等在胡同。等到天色彻底黑透,家家户户的饭菜气味一一闻过。 看严冬的军装以及熟悉的部队臂章,陈顺一眼知晓对方底子——警卫连,归属卫戍区管制。 这是他心里的一块疮,也是周文棠一再囔囔过去了的旧事。 车外的光流不时掠过。 一道道光亮有时停在陈顺脸上,有时停在严冬脸上。 “多谢。” 车停下等红灯,陈顺开口。 谢对方在北京这几年,暗里帮助过两位老嬢嬢,将东风市场的大房子倒腾成叁个小房子,不容易。 邓家两男一女分过房子,老大老二不再成日找老娘不痛快,邓嬢嬢也不必再听两个儿子冷言冷语。 严冬不吭声。 一直到伏尔加驶过长安街。 “应该的。我在杜家借住过一段时间,杜老夫人对我很关照。” 他的身上有一丝文气,虽然这份文气很淡很冷。 陈顺对于严冬而言是个不相熟的名字,陈照野却很响亮。卫戍区和八叁四一没人不知道四年前陈照野夺枪的血勇。 他没有看陈顺。 心知他也一样,四方四正坐着,目视正前方,享受军人最应该享受的静默。 用审视军人的视角看他,看他身上那股天然的气劲,锋锐的长相,精悍的生命力。严冬只会比先前更沉默。 这份沉默,沉甸甸的。 和杜蘅的名字栓在一起。 直到去年年末,严冬才知道杜家老夫人在北京,薛鼐教授要动身前,才知道眉眉儿插队陈家坝。 他和父亲一样,都是等不到天时的人。 什么都晚了一步。 车子停在一座四合院门口,门前蹲俩大狮子,长方石墩,门洞宽阔。要是有老北京在场,一眼就能看出这院子前代的主人应该是个二品上的文官,狮子大成这样,和皇家的关系浅淡不了。 进门先是一道影壁,右拐道绿色月亮门,四大扇的屏门挡着,下台阶就是第一进院子。 前院住着两户人家,都在吃饭。 沿着青石路走,进到二进院子,住了叁户人,敞敞亮亮过日子。有户男主人才从水房打水回来,一副机关小干部的模样,见到严冬,认出是老首长的警卫员,对他点点头。又拿眼打量陈顺。 眼睛粘在两人背影上。 使劲儿地猜度陈顺到底是何方神圣。 聂老首长那是轻易不会客的。 院子往常最常见出入的只有他们老两口、周秘书、外加单眼的警卫员。 往后叁进,四进的院子才是老首长的住所。 穿过叁院中间堂门,进到四院,两颗大石榴树立在北房前,整个院子被花花草草点缀得像是一座大花园,一盆盆白薯花开得比芍药牡丹还艳,还有几盆长势不错的绿葱。 说出去谁都不信,解放前,这里曾经做过停尸房。 停放过不少尸首。 老首长唯物唯得彻底,房管处正为难怎么办,老将大手一摆,山东腔拿了出来,“我看这里很好嘛。” 好在哪? 离单位近啊。 老首长的单位不是普通人认识里的单位,谁人的单位每过一道门槛就有行持枪礼的军人呢。 这里还和以前一样,五间北房,西头那间是会客屋,东房是书房。 当陈顺走进四院,周文棠脖子遭大殃的时候,杜蘅在晒年糕的竹竿架子边坐着,手上捏着一张金额不小的汇款单。 每一笔钱的用处,邓嬢嬢清楚记在本子上,汇款单子一起夹在本子里。 “孙姑爷没挑的。” “我看得出来,他把你放最心上。” 他们夫妻俩寄来的钱,邓菊英只花在她的小姐身上。给小姐治肺炎,买药,做假牙,买点吃补。 说来不怕杜蘅笑话,她七十多的人,出生那会儿还是晚清,还有皇帝呢。 所以,红袖标居委会大妈在她眼里不叫大妈,叫小孩。 吵架这种事,一开始谁都吵不好,嘴生。她现在潜能开发出来,蛮会吵架,吵出经验来了。 男男女女,满嘴革命,生吞活剥的革命,只管来闹。闹狠了,索性把她家老四遗照和烈士证明书往桌上一摆。 邓嬢嬢说到这里,还是面带笑容,一口温州话。 “树晓得回春,人也要晓得回春,有些担子不放下,自己先垮塌。” 嬢嬢在对屋教反革命学术权威家的男孩写字,把头歪下来,将就男孩,不时说点孩子话。 煤油灯把一老一少映在窗户上。 邓菊英盯着两道影子,对杜蘅说,她坚持称呼小姐,大儿子二儿子顶大不乐意。 老大说:“老太太糊涂,真叫人搓火儿,什么时代了还论小姐呢。哪来的小姐,解放那会儿连街边站着的小姐都没了,还小姐呢。” 她不高兴,一纸换房告示贴出去,把房分一分,自己出来住。 她活着一天,就照顾小姐一天。 她知道,自己和小姐之间的感情在年轻人看来很旧式,不入时。要是拿出来说说,也是一段故事呢。 乡下小丫鬟阿纯和孙家大小姐。 小姐作主买的她。 87/纸蛤蟆 邓菊英说到舅娘拉着她和叁姐到街上当犊牯叫卖。 有人也在北京城某处发出犊牯般的惨叫。 “陈照野!疼!疼啊!” “你再这样,我可真喊师娘啦!就一声妹夫,至于吗!” 陈顺轻松把人钳制在胳膊弯里,拍拍后脖颈,瞥了一眼:“小蘅没认你,别乱叫妹夫,把话吞咯。” 两个武人夹着一个文人。 一直在旁的严冬不发声,避开文人的求助眼神。 周文棠赶紧把老首长搬出来,说老师有交代,遭大殃的脖子这才获救。 没等说话,厨房传来脚步。 “外面什么动静,是野子来了吧?” 手里还拎着根沾粉的擀面杖,首长夫人瞅见陈顺,一口山东腔跟着眉开眼笑,“还真是!!怎么黑天了才到,进屋,快进屋,有你爱吃的猪肉大葱饺子。” 说着放眼一圈,“媳妇没领来?” 首长夫人出现,陈顺、严冬、周文棠下意识地立正。赶在陈顺开口前,老太太下令,喊师娘。 “师娘晚上好。” 石榴树下,陈顺回答,“她说自己不好打扰。” 首长夫人很快领会这句话的实意,让他别拿兵样子出来,回厨房把擀面杖放好,一边擦手一边笑眯眯让几人跟进来,去屋里坐。 这间北屋里的摆设和陈顺当年出入时差别不大。 依旧是领袖像、大圆桌、藤条椅子、茶几上摆着两个58年烧制的胜利杯。实木柜从矮到高,落地台灯上搭着丝绸灯罩,绸面泛黄,把灯光筛更黄了。 台灯下坐着个十四五的少年,拿手里的书本当屏风,遮住整张脸。 “小雷啊,喊人。” 首长夫人一面走一面交代少年,手指那排实木柜,转脸对陈顺乐呵呵地说,“老聂把你打的柜子挪这来了,一日叁顿饭地看,夸你木工手艺好,说这东西说不定能把他送走。” 枪林弹雨活到这个年纪,老两口是看淡生死的人。 生死平日可以当笑话说。 首长夫人领着陈顺满屋找他从前的遗迹。 回到这里,严冬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老首长的警卫员,必须进行他的警卫工作。周文棠则不然,比起前者,他完全可以满屋子溜达。 老首长是他的老师,首长夫人是他的师娘。 让当自个家,他是真当自个家。 这不,溜达到少年面前,把书夺走。 没了屏风,少年青涩的面孔暴露出来,多年高原生活晒红的颧骨最近在掉色,蛇蜕皮似的,蜕出来的肉红红的嫩。 “看什么,这么入迷。” “周秘书学问渊博,自己看呗。”少年偷瞄陈顺,刻意把人往老了喊。 周文棠瞥一眼,满纸面的物理公式,夹一张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演算过程。 “小雷同志,苦学物理呢。” 少年低着头,继续迭纸,头也不抬地问:“那他呢,他懂物理吗?” “哪个他?” “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个大个子。” 一只纸蛤蟆在少年手下诞生,按压尾部,蛤蟆立即在少年腿上蹦出一个弹跳,被他抓起来,蛤蟆头指向陈顺背影。 响榧子弹在脑门上。 哒的一声。 “学白上了?喊谁大个子呢。” “那叫什么,叔叔?”少年把嘴一撇,口齿含糊,用气声嘀咕,“杜姐姐怎么没来,你骗我,骗子。” 首长夫人拉着陈顺的手满屋转一圈,回头少年,见他不喊人,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有各种别扭,没勉强。和陈顺介绍,这是她侄女的小儿子,年前才回北京读书。平时爸妈工作忙,有时来这里吃饭写作业,和她做个伴儿。 陈顺在首长夫人身边会刻意下小半把腰。 说话声音也会大一点。 首长夫人的耳朵在抗日战争时期受过伤,听力并不好。 “我去下饺子,别跟。文棠啊,你陪着野子。” 说着又指餐桌,把屋里四个年轻人逐个看遍,圆盘脸上全是喜气,往日的女军人此时是个大家长,“酱豆子,煎饼,热的,你们吃,都吃。” 陈顺手上拎着给老首长买的山芋干酒,可惜没有玉米芯酒,要是有,更对首长胃口。 他把两提酒放桌上,周文棠上来拦。 “你给的东西老师舍得喝吗,走吧,搁书房。老师让我领你去看看。” “首长什么时候回来?” 周文棠下巴一别,隐晦告诉他:有事。 什么事,陈顺没问。 一进东屋书房,周文棠就小声告诉他,突然要在开会,可能有大举措。又指着书房最突兀的床头柜给他看。 这是当年陈顺花二十块钱买了木料,一个人锯、刨、凿做出的床头柜。 动手前,熬了个整夜,把老首长给他的那本明代木工书翻遍,琢磨过,才下的手。做好后,老首长很喜欢,赞不绝口。 书房两面墙下摆着几个木箱,里头全是书。 老首长是武将里的文人,休息时就爱看书。 唯一带玻璃的木柜,里面摆着老两口年轻时的照片一张,边上是一把陈旧又精神的老式驳壳枪,摆枪的木托盘也是陈顺打的。 这枪,是老首长年轻时的第一把配枪。 书桌上摊开的报纸是提供内部阅读的大内参,为了照顾老年人看报方便,版面字体都很大。绿盖儿台灯底下,隔着玻璃,压着陈顺复原回乡前留的道别信。 老首长的书房,哪哪都有他的痕迹。 “那件事,你别再放心上。” 周文棠推推眼镜,哗的提起内参下的普通报纸,指给他看。 那位首长前年逝世,老首长给主持的追悼会并致悼词,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代表什么?代表这个人“解放”了。 陈顺把报纸接过来,看到一句话。 逝者参加过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先后担任北伐军团长、师长、军长,抗日战争时期任第六战区游击总指挥……。 “这位首长从前的警卫员去年来北京,警卫连给安排的住所,往后生活上有困难也会解决。这件事,你可以去问冬哥,冬哥去火车站接的人。” 周文棠说:“就算当年不夺枪,他们还是要复员。” 陈顺没话。 “知道你最大毛病是什么不?” “太正了。”周文棠反光的镜面后,春笋拔节般的官气在幽微闪烁,“该有点人味儿。什么叫人味儿,我说无耻,你会认同吗?” 陈顺看他一眼。 粗硬睫毛下,那双豹子眼带着几分严峻,眼神穿透镜片,与之切磋。 不认同? 周文棠苦笑。 “如果你无耻一点,早就看开,他们的复员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说罢,拉开抽屉,“你的臂章,老师一直留着,有时半夜看看,我在外面还能听到老师叹息。” 抽屉里躺着的旧臂章,对陈顺来说,至今仍保有一份雨夜潮气。 那一夜,警卫团点名行动,一辆军车迎着滂沱大雨开向西城区某胡同。 88/铝饭盒 卫戍区事先去过电话,几乎前后脚。 陈顺他们下车后,立即将住所内所有警卫员的枪给缴了,现场还算配合。带队队长将十几名警卫员关到一间小屋子里,等到搜走院内所有文件,才重回屋子,当场宣布十几名警卫员今天起复员,收拾行李,办手续,回家乡。 很显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倾盆大雨从黑天往下倒。 雨声沉重。 小屋里被缴枪的警卫员们大半愣在当场。 陈顺很难忘记其中几张脸。 都是苦出身,摸爬滚打上来的血性汉子,想想也知道,都想提干留在部队,复员意味着一切远大理想从此以后全没影了。 被缴枪的警卫员们归卫戍区,不归八叁四一管制。面对八叁四一派来的人,当中是有不服气的。 领导哪怕有错误,我们有什么错? 请你们配合。 配合?难道我们不够配合?给我们个说法! 一来二去,争执出现。 那双手向收缴的配枪扑去时,两方出现肢体冲突,混乱中,陈顺先几秒反应过来,对方还没握稳,配枪就被他夺回。 夺枪是大忌讳。 雨水下成了洪水,在洪水声里,身板骨骼的碰撞闷响几乎听不见。 事后几天,周文棠问陈顺为什么不受表扬,是不是后悔了,如果他反应再慢一点,对方还有半道拣回理智,把枪放回去的可能,也许就不用受处分。 陈顺没有回答。 这场行动过后不久,接到大哥说明母亲病情的电话,立即作出决定——回乡。 饭桌上,首长夫人一个劲儿地给陈顺夹菜。 “老聂刚才来电话,说单位开会赶不回来,还说走前一定见个面。” “总说上阵父子兵,野子,你心里清楚他把你当什么,不来信不像话。” “饺子好吃吧?我记得你从前胃口就好。” “带点回去给你媳妇尝尝,大葱的,你媳妇不怕气味坏吧?” 陈顺摇头:“她是很好的人,不在意这个。” 说完,发现同桌的少年、严冬分别看了他一眼。 首长夫人再次邀请见个面,吃个饭。 杜蘅说不,陈顺就听这个“不”,当铁律来听,所以还是恭敬地回绝。一句情况特殊,尽在不言中。 吃完饭刷过碗,又接了通老首长打回来的电话,陈顺离开时是晚上九点钟左右。 首长夫人特意下一锅新饺子,热乎乎的,装好让他带走。 周文棠送陈顺出门坐车。 一通电话,事务管理局的派车停在四合院门口。 两人快走到叁院中间堂门,身后有道声音传来。 “等一下,大个子。” 少年揣着手里好些坑凹的铝饭盒,一片黑魆魆里跑过来,把东西往陈顺胸口一摁,两只手都用上了,像是要把饭盒塞进他胸膛。 “我爸让我给的,你和杜姐姐说,里面的东西很重要。只要说我爸的名字,杜姐姐知道的。” “你爸是?” “高能物理研究所副所长,雷鸣,难道你没听说过?” 没能从男人脸上看出惊讶或者敬佩,少年失望地挠挠脸,下一秒又装出个大人样,说:“蛤蟆别弄丢了,送给杜姐姐。” 陈顺摘下胸口的饭盒。 发现一只纸蛤蟆别在饭盒上,扣了几条弹性不错的橡皮筋。 边上的周文棠顶起眼镜揉眼皮,夸小雷是赶上好时候的幸运儿。要是早几年,这样冲过来,拿饭盒当暗器捅胸口,这人必定把胳膊给你拧折了。 小雷当即后撤叁步。 和陈顺拉开距离。 “反正别打开,不是给你的。” “叔叔,我知道你以前也是军人,军人肯定不会对人民群众背信弃义,对不对?” 陈顺看少年一眼,把少年看毛了才说话。 “东西会给你带到。话招稀烂,下回换点好的。” 况且喊我的小蘅姐姐,喊我叔叔,差辈儿了。 周文棠忙喊打住。 “什么我的小蘅,鸡皮疙瘩起一手臂,走吧走吧,快点回去,趁饺子还热给你的小蘅吃,别害我犯干哕!” 陈顺不理会,长腿一迈,把周文棠甩落身后。 分开的这几个小时,他很想她。 很想快点见到她。 别人看不懂他,他的小蘅那么聪明,一定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呆在军马场,选择和马群呆在一块儿。 坐进车里,陈顺约过铝饭盒的重量,轿车行驶过程中偶尔能听见几声碰撞轻响,并且没有气味,大体是什么,他心里隐约有数。 他在杜蘅的档案中见过雷鸣这个名字,知道这是一位与伟大事业挂钩的工程师。 但也仅仅猜到文件物品那一层面而已。 另一手扎塑料袋的是正儿八经的吃食,散发着老首长夫人山东地道饺子的好气味。相比之下,不少凹坑的铝饭盒装的东西,却不是谁都吃得消的。 夜幕下的长安街灯火通明。 花团锦簇的华灯亮堂堂地耀着光辉。一片片国有的光明不时掠过陈顺张握着饭盒的大手。 如果他知道里面有什么,此刻表情或许不会这样轻松。 ——这里头装有杜仲明的遗物。 89/拉马努金1729 陈顺进院时,所有人都没睡。 他用炉子和晚饭剩的骨头汤热饺子,很快弄出热腾腾,香喷喷的四碗来,对屋的小男孩也有一碗,小饭桌摆好,蚊香点上,看着他们几个在院子吃汤饺子。 杜蘅晚饭吃了不少,嬢嬢为答谢她给提琴换弦,特意烧的饭菜。 看她吃两颗再吃不下,陈顺自然地把碗接进手里,继续吃。 离开胡同已经十点冒头。 夜黑沉沉的,不时能听见哪里两声狗叫,这里的街灯可没长安街上的亮,蒙一层灰,初夏的蚊蚋提前造访,嗡嗡成团,为那一点点光亮,命是可以不要的。 街灯将两人身影拉长,紧挨着像融在一起。 杜蘅看见纸蛤蟆就有了答案。 听见陈顺说出雷师傅名字时,并不吃惊。 雷师傅送来的“吃食”很不好消化,发人沉默。这份沉默完好保留到招待所,打开饭盒坑坑凹凹盖子的那瞬间,沉默找上了杜蘅。 ——杜仲明,番号1729。 从黑色劳改服上剪下来的,边缘齐整。在监号,剪刀不是轻易能够获得的东西,所以杜仲明为了剪下这个特别的番号,费不少事。 犯人番号不会一成不变。 风雪高原酷虐缺氧的气候,别说对反面人物,对正面人物也相当严苛,真正一视同仁的刻薄。 天一冷,零下叁十多度,一口气没喘过来,要长长久久和雪躺在一块儿。 就是这样的大雪天,她的父亲还是费事地用两罐羊油做交换,要来剪刀,把这个特别的数字保存下来。 世上所有人、事、物都同时拥有普通和非凡两种属性。 差别在于是否被有心人注视。 正如1729,它可以是个普通数字,也可以是不世出的天才拉马努金眼中非常有趣的数字。 它是最小的两数立方和。 在杜仲明眼里1729代表着什么? 总归不是人生里第一个犯人番号,所以值得珍藏。 杜仲明将1729和遗书缝在上衣口袋内里,贴合心房。认尸那天,杜蘅做出一个事后无比后悔的举动——她发现,并用冻到不剩多少知觉的双手撕开缝合,那封遗书和1729一起曝露了出来。 也许遗书不是写给世人看的。 也许遗书的撰写者希望两样东西和他一起烧化,或者一起躺进比猫盖屎还敷衍的浅坟,让大西北的风沙最终搓磨成微尘。 现在,1729躺在铝饭盒里,底下是一行字。 犯人姓名:汪湘莲。死因:肠梗阻。 这是汪老师的死亡报告。纸张折迭过,只露出这行字,和1729框在一起。 铝饭盒银色的四条边,像某张表格特注的重要一栏。 杜仲明见过这份死亡报告,并且报告经过一年传递,到他手里已经变质不新鲜。 否则无法解释在阅览报告十几秒后,为什么他会陷入沉默,又在沉默中突然爆发激烈的呕吐,像是食物中毒。 眉眉儿,当你掌握真理,你就是正确的一方。科学是人类前进的基础,它追求真理及真理的普遍性。笛卡尔说过,一切都可被怀疑,除怀疑本身。 西装革履,斯文儒雅。 玳瑁眼镜后面,永远带有书香门第贵气的脸容。 “那么老师,你是否也可怀疑?” “你和我父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杜蘅问出口的一刻,也从长梦间醒过来。 同时发现窗外电闪雷鸣,一场夜雨不期而至。 雨水像逃亡的蛇群,在玻璃窗户上蜿蜒出大迁徙般的逃难轨迹,行色匆忙。 身边躺着的男人还没睡,侧卧,黑暗中手臂围拢起来,把她攮进怀里。 他的反应很快。 外面的风雨让陈顺胸膛间的气味更加好闻,温暖到几乎可以做所有流亡者的避难所。 杜蘅贴了上去,光裸的胸口炙热宽广,胸肌柔软。 她的手往下,侵入边界,摸到男人一蓬旺盛干燥的发毛。再往下,是那根还没反应过来的长物,主人不正直的时候恰恰是它最正直的时候。 他的身体,每一寸她都逛过。 仍有不少地方可以探寻。 今夜她的手法特别急,特别重,几乎拦不住暴虐的闪念。 马眼溢出的前液气味浓烈,男人像风雨中岿然不动的灯塔,海浪越是急,喘息和汗气组成的光线越是坚定。 他问她手酸不酸。 白天拉过琴的手,用来摸他的东西,真是委屈。 他为她擦燃自己。 暗沉雨夜,一双乌亮的眼睛是有光的。 从梦里喊着话惊醒,无论要什么他都会给,如果要的是他这个人,那么太轻易了,本来也就是她的。 窗外惊雷一道接着一道。 玻璃面上的蛇群大迁徙更加慌乱,一路奔逃。 树影心惊胆颤,像被逼供的犯人,除了摇头什么都不会。这样的大雨,把整个世界下成汪洋。 这就是她的船了。 他会容下她,载浮载沉。 杜蘅坐了上去,白冷的手臂也像逃亡的小蛇,从腹部蜿蜒而上,干爽皮肤簌簌作响,找到男人的乳头所在,力道不算轻地抚摁。 “……慢点进,别弄痛你。” “不痛,给我。” 他情欲烧灼嗓子,她用平静来回答。 这份冷静进到陈顺耳朵,是一份别样的春情。带点狠劲,听着像是不能拒绝的命令,真别说,他就喜欢她这股劲儿。 陈顺撑坐起来,体格上的优势随之显露。 在他怀里的小人芽儿,摸着很软很单薄,让他疼不够,爱不够。 唇齿颤抖着啃咬他微仰的下颌,咬人完全可以理解为吻人,只要是她给的,没有不好的,样样新奇。 新奇的体验深了去了。 深进又湿又热的小穴,里面缩绞得很凶狠,那根东西没少享福,收紧的软肉吮得他频频冷嘶,腰眼发麻。 90/船(h) 外头雨势不小。 怀里的人很沉默,说句梦到惊叹号后再也不吭声,呻吟全部封死在唇缝。陈顺耐心地把它们一一吻了出来,尝过,咽下。 地上的树影怎么摆,她的腰也怎么摆。 陈顺撑坐着,喉结升降,一条胳膊揽住像是被风吹狂的腰肢,眼睛为她凿出火光。现在要是有一息光亮,骑乘他的女人一定能看清目光里带了多少荤腥。 雨夜的狂烈激情是沉默的。 满屋只有床在呻吟。 外界急风大雨,雷声轰轰烈烈,自然条件允许床彻底放开自己,一串呻吟接着一串呻吟,咯吱咯吱,能把人叫到脸红心颤。 陈顺此刻心是软的,肉棒却铁硬。 女体最丰美的地方容纳它,柔媚的艳情全在这里,有攻击性,绞得他满脑子爱欲翻涌,严正面孔喝高了似的,除了火热还是火热。 吻她也吻急了。 从唇角到颈子,锁骨到奶尖,一路横扫下去,摸她的绵软圆熟,糯米年糕吃进嘴里。口腔比她的肌肤热好几个度。这点凉,败不下他的火。 她的热烈,他会用更热烈来回答。 雨幕打闪那一秒,杜蘅看清了他的脸。 一个野男人。 正在舔吃着她的乳。 仰着面孔,像是知道她会看他,迫不及待想要注视。浓郁的眉弓压着,雄性荷尔蒙几乎冲破目光,穿墙凿洞进入她的感官,完成另一层面上的性交。 短短一秒,盘缠意识。 荤得无可救药。 窗外风急,雨更急,玻璃窗上的蛇群大迁徙已经演变成冲刷。 她坐在“船”上,不太畏惧这些坏风浪,腰上的大手牢牢锁住她,随她怎么摆弄怎么作恶,他能受得了,也能接得住。还能还给她更多的快感。 小穴很胀。 他的坚硬把她填满,满到不断有汁水涌出,思维痉挛,心里的小母兽低低叫唤,也就不用思考任何问题。 包括1729。 “……小蘅。” “吻吻我。” 从口腔释放出吮吃到嫣红的奶尖,一边爱怜浅吻乳晕,一边用饱含情欲的嗓子表达诉求。 他想要一个吻。 想把她柔嫩的舌头含住,更多更多和她化在——,心里独白还没说尽,小人芽儿就咬了上来,咬他的下唇,舌头也不太客气。 把他咬出两声沉闷的笑。 有的是力气的腰向上挺,往深处进。 两个可以把自己压抑到极限的人,身下是张不懂压抑的床。 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守密者。 它说着交合的秘密,不开口的时候,也在说体位变换的秘密。 粗长的肉棒从后方进入,看着像被臀瓣吞吃进去,是一幅极为刺激视觉的画面。 随着性器深入女穴俯下来,男人莽原似的背肌舒展开,他的健硕完全把女人罩在身下。开始抽插之前,一路舔上去,舔吻她深凹的背线。 把净白小脸哄过来,面向他,吻住。 这才开始温情的肏干。 在吻和吻的间隙,问她,见过野狼交配吗? 也是这样,从后面进入。 他是真的为她野了。 什么油荤都敢往外说。 一阵快速的肏干,肉体撞击,黏腻湿滑,两具肉体紧密交合在一起,圆滚滚的臀晃荡得他欲火高涨。 他还有话说。 说这样压着从后面进去,咬得他好狠,肉棒打颤,每一下都很舒服,舒服到更迫切想看她的脸,不想她背对自己。 他需要确定,她舒不舒服。 杜蘅在潮湿、激情、狂烈的黑暗中凝看他。 没有回答。 懂了,陈顺汗湿的额头擦过她的面颊,叼了口后颈的嫩肉,身下快速动作起来。 硬挺肉棒在她最敏感的地方一次次深入,交合处紧密结合,难舍难分。身下的床变成汪洋世界最大的浪,浪锋起起伏伏。 深深顶进,龟头一定撞在哪里,满到只剩酸胀酥麻,顶得身下潮潮一片蔓延开来。没关系,垫的是他的衬衣。 他在她身后低哼,急喘,喷洒出的热蒸汽温暖她的脖颈。 水声四溅。 总觉得有爱欲的汁水流到阴蒂,润物无声,滋养出一阵阵抽搐,阴蒂吸饱情欲,胀胀地发麻。 掌心收拢,一再将枕面揉皱。 陈顺伸手,托住她的脸,企图隔着黑暗辨识她的表情。他读到什么她不知道,但她读到了很多很多,所以把舌尖吐了出去,果然,很快被含住。 他的气息,还是这么热。 像团永炙的火,身下的挺动也热情如火。 杜蘅认为,她也可以是他的船,容下他,载浮载沉。共同抵抗风雨,直到窗外风平,窗内浪静。 天灰蒙蒙地亮起。 一片片绿叶垂着颗颗饱满的晶莹雨珠,鲜灵灵的色泽,一夜淋漓尽致。 杜蘅闭着眼睛,总算入睡。 陈顺没舍得睡下,背靠床板,借一点晨光看她。她的寡默是他最警戒的号角,没问,不代表不能领会。 他放轻呼吸,吻她的耳尖。 亲吻中,眼皮上抬,目光落定。 纸蛤蟆被皮筋扣扁,扁成了一张蛤蟆皮。盒子里的东西,她打开看过一眼就合上,连皮筋也照样扣回去。一直摆在桌面,银灰陈旧的颜色,像把郁郁寡欢的天色照样子搬运进来。 里头装的是什么? 91/中国书店 薛燕妮邀请杜蘅一起逛中国书店是在返程前一天。 从小在北京长大,地地道道的北京姑娘,加上那股与时代不符的天真烂漫,亮堂堂的嗓子,永远像个小太阳。 小太阳找上门,笑成月牙儿,挽杜蘅手臂的动作还是那么像多年老朋友。 介绍起北京来头头是道。 “东风市场,东四南大街,东四人民商场,还有西单商场,这几个地方都有中国书店。” “新华书店在王府井。” “大伯父最近总是有开不完的会,有几本书是他送你的礼物,你一定要收下。” 薛燕妮的话,经过自行车修理部时断了。 杜蘅看去,在铺子招牌下埋头修车的是那天汽车上见过的拄拐青年。 一直低着头,拿背对人,两只手慌成一团,几样工具拿起又放下,可汗大点兵似的,像个才来的新手。 “高粱,我先走了,再见。” 即使是背影,薛燕妮试探着,挥挥手。 对方没有理她。 十几分钟前,他理会过她一次。 薛燕妮问他怎么在这里,他反问:“修车吗?” 初中那会儿唇红齿白,眉目清秀的脸晒黑了,嘴一歪,笑出好些痞气。 “燕妮,问你呢,修车吗?” 薛燕妮满脸惊讶。 想不明白,那么宁静,那么文雅,那么会画画的高粱怎么会是这个笑法。 并没注意他的脚掌歪出一个病态弧度,高粱反而故意指给她看。没事,脚坏了手没坏,修车不? “我、我没骑车啊。” 薛燕妮好不窘迫。 真没骑,哪来的车给他修。 “哈哈哈哈。” 高粱笑开了。 薛家的小公主,看不懂人间疾苦,也犯不着看。大教授伯父,文工团政委父母,结结实实的红苗子,腿没残废尚且配不上,何况残废。 叁叔老说姓薛的小女朋友看不上他。 其实,他的想法没和谁说过。 他的喜欢,连正主儿也不知情。 一份感情的萌芽、盛开、以及凋零都在高粱身体内独立完成。 心脏是个私人小作坊,经常酿出不好喝的酒,不能外销,只能窖藏。 五月胡同,到处有绿意。 “他是我的同学。” 薛燕妮主动介绍。 知道杜蘅个性比较淡,肯定不会打听,她主动,想交换一份体己的感情。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汹涌的交友冲动,渴望能和她成为真正的朋友。 从安福胡同往西单走,胡同僻静,更适合用来闲聊。 回北京后,大伯父很想念陈家坝上的面条。 一家人找啊找。 总算在崇文门附近找到一家口味接近的并州面馆。 杜蘅不用看,就知道对方在对她甜笑。 迥然不同的成长经验,注定她们交换不出一份深入的感情。 盛情有时比歧视更加令人窘迫。 一圈书店逛下来,杜蘅手上多出几本书,以及一本红面领袖诗选,全是薛鼐教授点名送她的书籍。 书店无人的角落。 薛燕妮认为是时候了,给杜蘅使眼色。 她的眼色是不太成熟的贼相,还没做贼,说句悄悄话,心先虚了。 “你知道的,对吧?” 面对陌生询问,审慎是杜蘅的本能。 她静默,小脸文气平静,并不好解读。 “这些书有特别的意义。” 薛燕妮又说。 一边为她紧张,几个月时间,能不能看完呢?现在开始,捡起旧知识应该没问题吧?说着说着,只差大大方方把薛老教授暗示的答案宣之于口。 杜蘅回答:“我明白。” 后半句放在心里——近期会有变革。 薛燕妮顿了会子,突然一脸灿烂。 “你真了不起,伯父知道你肯定一点就透!” 她看杜蘅怀抱书本,纤弱地立着,眼睛很吸引人,冷静中透着明慧。 话从来不多。 却让人无比想亲近。 薛燕妮迫不及待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两本旧书来,面上那本是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下面那本不用问,一定是地理相关的书。 “范教授和你一样是绍兴人。你要是改变主意,想学文,也可以看看。别的话,伯父不让我说。” 其实,说差不多了。 杜蘅在心底回应她。 身为北京着名大学的大教授,薛鼐教授最近老开的会议,应该也和这项教育变革有关联。 有一道波澜,在她思想的长河里像是水花,没有掀起太大动静,平静地被后来的思潮带走。 她节制的情绪,在未经彻底证实前,喜悦最多不过一个水花。答应薛燕妮,范教授的《中国通史》她一定读完。 * 午后下过一场雨。 陈顺打伞的方式很特别,嬢嬢身上干爽,他湿透了,像从不同天气回来的两样人。头发软塌的他,严峻削弱几分,嘴角一扬,变成格外温柔沉稳的汉子。 杜蘅回来得早,没有遇雨。 看他浑身湿透,手拿肩扛地走进院子,左手上捏着一只名副其实的落汤鸡。对屋男孩马上找出爸爸的衣裤给他换,嬢嬢找出一条干毛巾,让杜蘅送进去。 上衣勉强没绽线,裤子短了不止一点。 文弱剪裁撑不住火候这么烈的爷们身板。 半截小腿露在外面,杜蘅看了一眼又一眼,没忍住。 陈顺往窗外瞥过,确定没人,飞快在她腮边落个吻。 把人吻得一顿。 挨近她,说这是条好裤子。能把他媳妇逗笑的,都是好东西,他都感激。 他的手往下,把她的手团进掌心揉捏,一缕湿发游散在眉心,冲着她笑:“饿不饿?你男人给你做好吃的。” 他笑得很好。 清爽,严正,温情。 杜蘅的心热了一下,诚实地说饿。 “等着啊,很快就好。”说着摸摸她的发。 “陈顺。” “嗯?咋的?” 他拉开门,听声回过头,还是一副温爱面孔。 这几天,好几次,杜蘅以为他会问铝饭盒装着什么。 他一直没问。 不向她要答案,只等她给答案,无疑是个真挚到底的人。 不能道谢的话,那说喜欢吧。 她说出口。 陈顺猛地一愣。 一句平平常常语气的喜欢,把刚毅成熟,火候到位的爷们说出童子鸡似的大红脸,整个人哑在那里,眼里有荤有素。 两个老嬢嬢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个问衣服合不合宜,一个说刚找到大儿子的衣裤,不如试试。 看见陈顺走出来,双双吓一跳,脸怎么能红成这样式? 嬢嬢愧疚地给他诊断:“是不是给雨淋发烧了?” 92/苏格拉底 陈顺顶着火烧的脸给发稀的酵子加小苏打,再擀面,蒸馍。 嬢嬢有胃气痛,这样蒸馍不会胃酸。 炉子煮着,又把手电筒喂上两节电池。天热,怕坏,鸡蛋叁块钱买了四十来个,放进橱柜方便取的位置。 现钱,粮票,肉票等各类票子最实在。他心里有谱,离开前一一张罗好。在北京有些战友,平时帮衬一二绝对没问题。 可教子女的证明邓嬢嬢也收着了。 杜蘅站在厨房门外,听他说得有条有理。 末了,用还没退烧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让她别伤心,一定会再来见嬢嬢。 他的话,可以当作重诺来听,杜蘅并不怀疑。想到薛老教授的暗示,微微出神。 院子里,嬢嬢和邓菊英互相挽着手,相互作伴,坐在条凳上,看对屋男孩给鸡擦身,两老一小,有说有笑。 那只落汤鸡是只漂亮的黄褐色芦花鸡。 不吃了。 孩子喜欢就养着吧。 要是居委会还来给鸡闹改造怎么办? 邓菊英直气直嗓说:“邓奶奶帮你保护它。” 杜蘅在门边,悄悄看嬢嬢脸上的光辉。邓嬢嬢说话时,嬢嬢总会笑,笑容比以往多出许多。 乡下小丫鬟阿纯和她的小姐。 邓嬢嬢说这是年轻人眼里不入时的感情。如果没有这份旧样式,也许她和嬢嬢不可能在这里见面。 小半月相处下来,杜蘅发现嬢嬢再不说天菩萨了。 困境大大提升老妇人的阈值,什么都经历过、见过、再忘过头。这世上,已经不再有天大的事,也就不必惊动天菩萨。 晚饭后,邓菊英说要给叁女儿顾孩子,今晚不能回来。 这是她第一次夜不归宿。 杜蘅谢她的夜不归宿,邓嬢嬢的有心,让她在北京的最后一夜可以留守在嬢嬢身边。对屋男孩跟着仗义,邀请陈顺今晚去他家睡,答谢对芦花鸡的不杀之恩。 一老一少睡得早。 九点不到,小院圈出的夜空没有星星可看。 陈顺陪杜蘅坐在院子里,从汇款单说到电灯泡。 今天去书店,她顺道买灯泡和笔记本,都是给红霞的。这么巧,陈顺受水根的托,也买了灯泡。水根还说,打算起个房子,弄个书房出来给红霞写东西。电灯便利,用起来比煤油灯强,眼睛舒服不受罪。 接着说到严冬。 那天在老首长家吃饭,饭后刷碗的间隙,严冬难以撬开的嘴巴还是主动说了一句话。 他清楚地知道,她很聪明也很坚强,有谁没谁,再苦再难,绝对会挺过来。 哪怕没有陈顺,依然可以站在北京,见到亲人。 只要她想,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严冬的话对陈顺有重重的后坐力,对此,他认同。 并且回答:“她能没我,我不能没她。” 这话,陈顺没对杜蘅提。 另有一句,是他很想说的,蓄谋已久。 “小蘅,我爱你。” 他的语速很快。 面皮紧绷,不敢看她,看没星星可看的夜空,火辣辣地看,仿佛要把夜空看穿,看出个空洞来,好拿来放他的紧张和局促。 “嗯?” 杜蘅听见,也嗅到他的紧张。 起身,绕到他面前,捧住脸,感受男人面孔上不寻常的热度,问他:“你说什么?” 男人的沉默把风熏热了,又从热变到辣。 陈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转脸,吻向掌心,吻那里熟悉的薄茧。在夜色中眼巴巴地盯着她,用眼神,叼住她。 “小蘅,我说,我爱你。” 每吻一记,就说一句。 “我爱你。” “我爱你。” 越说越顺口,越说越平实,不再慌,不再急。 不激烈也不昂扬,每个字眼只有成熟庄重的分量,话里的柔情是细水长流的架势。流进心里,把人心灌溉得心脏酸酸的,甜甜的,胀胀的。 到最后,几乎剩气音。 一团热气喷在她掌心。 他仰头看她,黑魆魆小院里,轮廓清晰,眼神热切。只是一句喜欢,他要用这么多的爱来回报。光只有爱还不够,他说她对他不是一般的好。 很好很好。 苏格拉底媳妇还往自家男人头上撒尿呢,他的好小蘅没有这样对他。 杜蘅惊讶地微笑,什么时候对哲学感兴趣的。他笑了,在马场和牧马队男知青借了几本书来看,万一她想找人聊聊《辩证唯物主义提纲》,他也能搭上几句。 能说出动听话语的舌头吻起人来很热切。 分明只有那么点空间,他可以不断围追堵截,顶她的小舌,刮弄舌侧,讨好似的用舌尖绕着她的舌打圈,深吻。 像一匹求爱的野马。 强悍,精壮,绕着它唯一的目标,坚持不懈。 黑暗无光的小院子,陈顺快成了唯一的明火。 高大宽阔,令人安宁。 托起她的手,送到嘴边,一寸寸吻过,正直正派,吻出的情意很直白,很动人。他高兴,为她说的喜欢而高兴。 高兴到现在,还在高兴。 不知道怎么对付心里的这团火,也不知道它打算烧多久。 她是他外置的心脏,只有落在怀里,真实抱紧,浑身才能舒坦,只有她好,他才能好。 一个男人爱到这份上,就是生死攸关。 陈顺的心跳莽撞有力,她伸手,环住他的腰,贴紧他,真如贴紧一团火。 他的体温很烫,炽热温度充满穿透力,迷人的体嗅像一层薄雾拢住她,很温暖。 杜蘅在想,要从哪里说起呢?如果从警察铐子上来那刻说起的话,除了父亲杜仲明,还有两个非提不可的人。 她的母亲,她的老师。 潘晚吟,汪湘莲。 这段往事,很旧,很长。这辈子,除了陈顺,不会再有第二个听众。 93/西湖 1954年,杭州,初夏。 那天西湖的雨,是白娘子遇许仙的下法。 一阵大雨过去,湖面水波微浑,湖岸一横绿意鲜得波澜壮阔,游船拢在岸边,船里飘着当年新龙井的茶香。 前年开始,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轰轰烈烈展开,教育制度按照苏联全面改革,同时,肃反运动也在开展。 杜仲明回国后,在北京呆了一年才回的绍兴。 教育界的门户成见、南北对立、学术壁垒森严都给他留下很坏的印象,与其和人虚情假意,不如回老家专心做点学问,碌碌有为。 至于谋生糊口,从来不是他考虑的事。 这次到杭州,受老前辈邀约。 要命的是,他又迟到了。 为什么迟到,实在难以启齿。 别人喊他大才子,他却爱看粗坯子。 几次耽搁学术会议,全是因为在路边看人吵架,看得太过忘我,被有来有回的骂仗,丰富多彩的粗口吸引,挪不动脚,必须找个角落,细细观战。 市井骂街,妙趣横生。 在这里,每一句都是直抒胸臆,跟文人在报纸上的文墨大战很不一样。 文人那套骂架的方式,酸溜溜的,就怕把自己体面骂掉,又要举例子,又要讲典故,尽搞酸梅假醋,化名一个接着一个,不敢真身示人。 绝不可能骂得这样痛快。 杜仲明登船前才欣赏过杭州街头两个光棍汉互问祖宗的精彩骂仗,心情极好,耳朵打开着,留意到船里的讨论内容。 在说韩信。 怎么论到的兵圣是他错过的前半段,现在讨论到尾声,只有寥寥几人说话。 不同以往的学术讨论,好像,还有点火药味。 “……这么说,潘小姐不为兵圣惋惜?” “为什么要惋惜?” “为什么?”男人不可置信,“一代军事奇将,忠心耿耿,死于妇人骗杀,还被诛杀叁族,不值得惋惜吗!” “那该是怎么个死法,才不惋惜。” 男人哑然。 这位潘小姐的声音平静中有一点恰到好处的机锋和嘲讽。 “潘小姐从小在欧洲长大,也许对中国历史人物不是太了解。义雄,你又何必和潘小姐较真儿。” 有人出来打圆场。 立即又有几道声音加入。 说李世民,说长孙皇后,说男女感情,扯韩信可就扯远了。 西湖风光好,雨后初晴,咱们把船游到湖心去吧。 大家见面是朋友。谈天嘛,别太严肃。 杜仲明站在船头,吹着雨后清风,忽然听见女声说:“我对中国历史人物确实不了解,但我对中国男人有些体悟。铮铮响响的自信,一头碰死好过死在女人手里。” 一片沉默来了。 只有茶盖撇浮沫的响动。 杜仲明瞪大眼睛,来了兴致,期待对方往下说。 “少云!” “各位,这就是杜仲明,杜少云!” 石破天惊的介绍,像一声响锣。 满船对坐两端的男男女女,全将视线投向船头的杜仲明。他在里面看到一两道感谢的眼神,感谢他出现得如此及时。 迟到得好。 真是妙极了。 完全迟到在板眼上,刚好拿来做现场不和谐气氛的缓冲。 “少云,迟到一小时,今天说什么都得你请客啊。” “这是自然。实在抱歉,路上有事来晚了。” 杜仲明一面回答,一面将雨伞撑放船门边上,再抬头,发现刺骨冷意的发源地 ——略为严苛寒冷的目光,来自船中坐着的女士。墨绿无袖旗袍,烫卷发,双眼明亮,鲜淋淋的气质。 后来杜仲明问起,潘晚吟说,他的迟到不守时注定让她产生先决的恶感。 一个不守时的人,尤其是男人,无礼至极。 但她很快原谅了他。 因为她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漂亮男人。 她喜欢漂亮男人。 而他,是她见过最漂亮的一个。 美男子是很空泛的词,潘晚吟坚信是杜仲明的存在让它有了形骸。 这场老前辈口中的学术讨论会,在杜仲明向船内迈腿,落座的过程中,已经把事情的真相显露给他看了。 ——名为学术讨论,实为适龄男女相亲大会。 男男女女,全是二十啷当岁的模样,这么一比较,他和刚才喊他少云的老同学应该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 这年他二十七,还没成家,在长辈眼里是杀头大罪。 他的老同学怕不是受谁重托,简直把他当成特色菜品来介绍。 绍兴美食。 杜少云。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别说这顿饭杜少云请客,餐餐饭食他请客,杜家大阿官都是请得起的。少云前年才从美回国,语言学博士。少云学贯中西,为人秉性耿直,绝对不是虚有其表!家底厚实不过是他多如牛毛的优点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杜仲明在背景音下啜饮龙井。 早已习惯满场目光注视他的皮囊。 家底厚实,学贯中西,这些都是实情,没有夸大。他欣欣然,不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的自谦,适当微笑一二。 别人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回答。 满场感慨,能教大学生的大教授居然窝在绍兴中学做俄文老师,实在屈才。 哪里,学生可爱,课堂气氛活跃。杜仲明一边回答,一边在心里可惜。他才是真可惜,刚才就该藏起来,不让人发现才是,那位说话不留情面的女士就能继续往下说。 往下说,没准儿能给他带来一种别样的听觉享受。 平平静静就把架吵了。 了不起。 他试图用礼貌的方式从对面几位女士中找到那道女声的主人,并不想听待婚男人们借着夸奖长孙皇后,酸唧唧地抒发自己心仪女人样式的无聊话。 “晚吟,你怎么老盯着庄义雄看?” 一位梳长辫,扎蝴蝶结的女士突然天真发问。 多亏她,杜仲明找到想找的人了。 “没什么,我不了解中国历史人物,想看看活着的李世民长什么样子。” 鲜辣沉默再度来袭。 “活着的李世民”庄义雄先生本人,前几秒还在大大赞扬长孙皇后的嘴皮子虚张着,突然不懂该怎么摆放是好。 “哈哈哈哈——” 杜仲明放声大笑。 笑咳起来,嘴上说着抱歉失礼,实在不好意思却还在笑。 94/吕雉(答谢加更) 有些恭维,可以说得比辱骂还难听。 就在众人以为有一场好争论看的时候,潘晚吟不再发表任何看法,喝茶吃点心,看全场最漂亮的男人。 有好事者追问关于长孙皇后有无高见,她只笑笑,不入圈套。 杜仲明看懂她的表情。 事后潘晚吟夸他猜得一点都没错,她的笑容就是这个意思——她的琴从来不对牛弹,弹断弦,笨牛也听不明白。何必。 喜欢把人当美食介绍的老同学又来活儿了。 古道热肠,为杜仲明介绍潘晚吟,像个满嘴花妙的媒婆。 潘小姐出生在军人世家,从小跟着舅父游学欧洲,毕业于德国音乐大学。 潘家的名声在杭州很响。 辛亥革命之后,潘家一直在搞实业,凭着超常而敏锐的政治嗅觉,从原先的盐业、钱庄、面粉业一路发展并扩大到纺织,教育业。抗美战争一打响,毫不犹豫掏出家财换飞机大炮,签着潘晚吟父亲名字的认购单,为这位智者换来一朵别在胸口的大红花。 潘晚吟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比她大十岁。 她是家中老小,叁代里唯一的女儿。老父亲掌上明珠,两位哥哥的好小妹,洋派舅父看中的接班人,一朵铁木兰。 她的美,另一种路子的美法。 中规中矩的长相,配合眉眼的英气,颇具攻击性,攻击性使她的中规中矩美丽生动起来。摆明了告诉你,不具备讨男人好的耐性,别费劲在她身上找妇德贤淑。 西湖相亲过后没多久,族中长辈上门,说潘家想结亲,杜仲明马上回想起这张脸。 印象深刻。 杜家有多少可怜女人。 把自己青春供出来,在一所老宅里白白消耗掉。围着八仙桌摸骨牌,最大的乐子可能是争一匹新布料,争过了谁去,比谁穿得艳,老爷最疼谁。 他的姨母兼继母也不例外,即便她不做上诉无谓的争抢,也是要看他父亲脸色过日子。 续弦妻子让他父亲觉得入手一本盗版大部头,又或者像是收藏了个缺脚八仙桌,老泰山用他做残缺女儿的着落,给他吃哑巴亏。 美曰其名:亚梅天性纯良,与明儿母亲又是同胞姐妹,绝对不会亏待明儿,一定视如己出。 那么多艳妾,那么多可怜女人,还不够平复他父亲自觉被诓的不平。 所以,杜仲明从小立志不娶一个让他觉得可怜的女人。 老天待他不薄,潘晚吟非但不让他觉得可怜,还有本事让他变得可怜。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往后自己将会怎么个可怜法。 第二次约会,在绍兴。 潘晚吟主动递出自己的胳膊,让杜仲明挽她。 想和他结婚的原因,她说得很直白。 “因为我喜欢漂亮男人,也想赢过全绍兴,全浙江的女人。” “和我结婚就能赢全绍兴,全浙江的女人?” “当然。” 有些人的美是需要有心者去发现的,有些美则不然,直白美给你看,没有任何技巧。杜仲明是后者,喜欢漂亮男人是她的弱点。 他注定是她的征程。 她是个目标明确,誓不罢休的人。 明与晚,接连昼夜,天造地设。 “我们该是一对,希望你考虑和我结婚。” 潘晚吟的直白加剧杜仲明的好奇。 他忍不住问她,想延续游船上别人问她的问题,希望她能不吝赐教,把不对牛弹的琴,对他弹弹。 盛夏的水乡绍兴,草木丰美。 蝉滋哇滋哇在叫。 一叶小船系在桥边,随水波摇晃,两人从八字桥上过。 潘晚吟的话旗帜鲜明,下到桥头,她总结,“男人当然喜欢观音婢多过吕娥姁,认为后者恶毒,只要把他们放在吕后的位置上,又成了无毒不丈夫。男人总是有话说的。” 杜仲明认真品味潘晚吟的话。 她并不像别人以为的,对中国历史人物不了解。 恰恰相反,她的见解别有一番风味。 要她说,韩信死在吕后手里,并不多丢人。 “一个你死我活的生存时代,果决狠辣的女人,才是活生生的人。” 况且刘邦没有杀韩信的心? 刘邦躲在深山老林,没和妻子打声招呼。招惹强敌,逃亡路上一脚踹下亲儿亲女。妻子困在敌营那几年,他在做什么? 有些男人的狠心是天生的。 女人的狠心往往是男人给磨砺出来的。 别说戚夫人,成王败寇而已。历史上有多少男人下手更狠辣,连狠辣男人都要独占,好没道理。 “史书笔法,是男人的笔法。我知道你不是文人混子,所以——” 潘晚吟抬抬眉。 她留白给他。琴弹了,现在看他是知音还是笨牛。 杜仲明一脸的领教。 他说他明白,歌颂什么,贬低什么,全看时代需要什么。如果哪天思潮改变,吕雉也可以是正面人物。 潘晚吟甜甜一笑。 很有少女的娇羞。 说出的话却十分大胆,她说,他就应该是她的丈夫。 也是这天,杜仲明发现,潘晚吟很喜欢成对儿的东西,身上出现的首饰必然是成对的,热衷完美,潘家的家底,足够她挑出“该是一对”的极品珍珠耳环。 并且,在他面前的女士,是个美而自知的人。 这点和他一样。 面对任何人的夸奖,从不会否认说哪里哪里没有没有。 他们没有进行第四次约会,此后是书信来往,做了文字朋友,一直到结婚。 写信的语言是多样的,可以是中文,可以是德文,也可以英文。潘晚吟的德文功底,连杜仲明都要佩服,在德国生活多年,德国人的作派也在她的文词与来信频率间。 严谨、守时、专注。 老父亲的逼婚杜仲明对抗过一阵,但他的对抗从来是为了顺从。 对抗那段辰光不是为了说服别人,而是为了说服自己。对抗过,自己的心就舒服踏实,好像完成了一部分自我,也就不耽误他继续做孝子。 婚结了。 杜家一件大事落定。 凡事追求完美的潘晚吟也曾对女儿杜蘅说过:“见过你爸爸之后,对我来说,这世上再没有别的男人。” 像所有好奇父母故事的孩子一样,杜蘅两头相问,拼凑起来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杜仲明不认为自己五岁的小小女儿能记住这么大一段话。语言博士说起故事是动听的,一个思想开阔,文理兼通的大才,把故事讲得有滋有味,没有敷衍女儿。 然而,他小看了他的女儿。 他对女儿惊人的记忆力还没有清楚的认知。 后来的译书事件,书信揭发,杜蘅意外听见整个过程,不必两头相问,拼凑故事,因为她是经历者。 这是一场情理、爱欲、人性的大爆炸。 95/译书事件 让杜蘅真正接触到物理之核的人,无疑是汪湘莲。 汪家书香门第,汪老师身上的门第贵气已经和骨血融在一起,西装永远登样,窄头黑皮鞋永远光洁,性情永远谦和。钟灵毓秀,宜古宜今。 每节课,汪老师都会早到半小时。 大多时候他静静坐在花厅,白玉雕的手压在公文包上,不旁顾,手边一瓯清茶,茶香袅袅。 简简单单的画面,是兰芝自芳,明玉自洁。 现代西方文化熏陶与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很好地结合在这个斯文温雅的男人身上。 他在等,等她来上课。 进行一对一的师生教学。 不同于她父亲的恃才傲物,有时弄得人下不了台,汪老师是一个没有棱角的人,他不会和人吵架,不会起争执,永远面带微笑。 轻风细雨。 如沐春风。 “眉眉儿,坐。” “如何,昨天留给你的问题有解了吗?” 这时,汪老师会起身,推一推他的玳瑁眼镜,给她一个师长看待得意门生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汪老师的启蒙老师也曾给过他。 他的老师在剑桥大学做研究生期间,从师于着名天体物理学家爱丁顿博士,所以,汪老师在天体物理方面的学问很扎实。 他给她说解恒星内部结构理论,以及变星脉冲理论。 引导她,如何利用日全食验证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 杜蘅的数学基础是杜仲明为之打下的,扎实的基础使她昨晚睡了个好觉,并不用多刻苦,解答了四维空间下,如何得出狄拉克方程的推导。 汪老师看完她的推导,频频眨眼。 这就是汪老师斯文的失仪了。 他连惊喜都这么含蓄。 扶好眼镜,说声抱歉,然后夸她的推导十分灵性,对科学的直觉和思路都异于常人。拉马努金是不世出的天才,眉眉儿,你也是不世出的天才。 遇到她这样的学生,是他毕生最大的幸事。 他只能把自己会的通通教授给她。 只要她一直热爱物理。 在未来,一定会有更高的领悟与成就,必定远远超越他。 汪老师对待物理,是近乎信徒的虔诚,他说:“物穷其理,是一份求真的精神。” 也说:“眉眉儿,当你掌握真理,你就是正确的一方。” 汪老师一直没有成家。 身边也没有女伴。 杜蘅认为是由于汪老师热爱物理,一个人过分热爱什么,是没有精力再做别想的。 如果那天她没有在楼梯上听见父母房中对话,没有听见母亲潘晚吟怎么形容的汪老师,也许这样一直误会下去,反而美好。 母亲把最流利的德语拿了出来。 于是,汪老师在杜蘅心里永远走样了。 71年,绍兴。 九月中旬,夏天还舍不得走。 太阳热辣辣把人来晒。暑热逼人,街道两边的树木浮动一层可见的热浪,像把魂儿给晒出来。 杜蘅从老宅赶回自家,跑着回的。 整个人汗津津,头发湿粘。 她急于向父亲求证,不能再给她上课的汪老师到底是被抓捕,还是像父亲说的那样,只是重感冒需要停课养病? 一声干呕,将她钉在楼梯上。 房门闭着,干呕声却出奇清晰,潘晚吟呕了,那股彻头彻尾的恶心劲,像是呕出一颗心脏。 一大段流利的德文过后,母亲改用中文。 “……该让他们看看,杜家的大阿官连男人的臭屁股门子也钻。” “汪家《石头记》的研究做得真是彻底。你跟他算什么,贾宝玉秦钟蒋玉菡?还是汉哀帝与董贤?” “少云,你欺瞒我,要付代价。” 潘晚吟始终不改平和的语调。 她的愤怒只在字眼,不在语气。 情绪从不过剩,琴从不对牛弹。 从前她要赢全绍兴,全浙江的女人,现在的她,可以输给全绍兴,全浙江的女人,唯独不能输给一个男人。 杜仲明婚前坦白自己有过一段感情。 她理所当然以为,一定是个漂亮女人,她自信,可以战胜这份心有遗憾的旧情。他的心越不属于她,越能激发她的征服欲。 他是她的征程。 她要为他大动干戈。 现在这份真相,显然潘晚吟吃不消。 杜仲明的爱,哪怕属于全世界任何一个女人,唯独不能属于男人。 这个男人每周五天,有半天在杜家老宅给她女儿讲授物理。杜仲明每天都要去杜家老宅,做旧社会的儿子给老父亲请早安的同时,是不是也要做一回贾宝玉秦钟蒋玉菡? 她成了什么? 旧情人再会,肉体欢愉不可避免。 眼神可以有多少次秘密刺探,皮肤可以有多少次无心之失。 床上的事,身为大教授,你们有什么高雅趣味?钻屁股门子,可算不上高雅。 “你这样欺瞒我,要付代价。” 她重复。 语气里多了点惋惜。 不像和谁争吵,像提前开始可怜对方。 如果知道杜蘅在听,如果知道潘晚吟平和的愤怒会给他和女儿带来什么严重后果,杜仲明一定会把话讲清楚,讲明婚后他们之间并没有出格的举动,而不是说—— “我同意离婚,请不要羞辱时举。” 他的嗓音,因为熬夜、焦虑、连日会客斡旋,想办法解救汪湘莲及黄河等人而变得干哑。 说完疯狂咳嗽,再说不出别的话。 时举,是汪老师的字。 杜蘅浑身发凉,热出的汗在她身上凝结,结出一层冷飕飕的冰霜。 “A new scientific truth does not triumph by convincing its opponents and making them see the light, but rather because its opponents eventually die, and a new generation grows up that is familiar with it.” “一项新的科学真理广为流传,并不通过让它的反对者信服、领略真理的光辉,而需要这些反对者们最终死去,熟悉它的新生代们成长起来。” 潘晚吟念英文时的剑桥口音像英国少见太阳的天气。 潮湿。 寒冷。 “你的翻译将普朗克科学观还原得很好。” 好在哪里呢? 好就好在连反意也翻译了,给她不少发挥空间。 “少云,你是天生的翻译家,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够继续坚持这份天赋。” 房里的女人像要送丈夫远行。 说出一句格外温存的话。 96/残次品 那天,杜蘅藏了起来。 没让下楼的母亲发现。 杜仲明和汪湘莲的旧情却没能藏住,随着揭发,事情愈演愈烈,本就在风口浪尖上的局面因为杜校长公德私德的问题,再度掀起一阵高潮。 最不见天日的私人情感在大太阳底下晒着,晒出卑琐来。 从停职反省到问题定案,打得他措手不及。 一直到警笛呜呜逼近的那天清晨,杜仲明才清楚潘晚吟的揭发是多角度的,牵连广大。 不止有他的译书手稿,还有他和时举之间的旧情,旧书信。 她的揭发,纸面证据十分充分。 其中最能将汪湘莲置于死地的德文信,她当着杜仲明的面背诵。 “……收到你的来信,对于你的回复,深表遗憾。知识有国界,科学有国界,Henry,如果你愿意前来协助我们,依旧欢迎。” 这位来信者,参与过全世界第一颗原子弹的研发。 潘晚吟清楚,这封信递出去,会给汪湘莲带来什么。 正如她清楚,杜仲明翻译的手稿中,宇宙大爆炸为上帝预留空间那一段是杜蘅的笔记,交出去,会给女儿带来什么。 在这之前,丈夫杜仲明、女儿杜蘅都能满足她对完美的向往。 但现在,他们都成了残次品。 “眉眉儿也是你的女儿!” “她才十四岁!” 有生以来,杜蘅第一次听见父亲在嘶吼。 回答嘶吼的,是她母亲从来不变的平和,一句话接得,像给对方压压惊。 “不必这样,少云,听过美狄亚的故事吗?” 杜仲明博学,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美狄亚和伊阿宋一见钟情,不料后者移情别恋,美狄亚在伊阿宋面前亲手了结了他们的孩子。 杜仲明还是不敢相信。 满口不应当,文绉绉的文人腔。 “我说过——” 哗一响,杜蘅清楚听见房间里五斗柜抽屉拉开的声音,接着一阵窸窣。后来她才知道,是母亲在为她的丈夫收拾行装。 几身衣服,几条短裤,一双家常拖鞋,送他远行。 警笛逼近,近在耳边。 潘晚吟仍然平和,把话说尽:“男人的狠心是天生的,而女人的狠心往往是男人给磨砺出来的。” 言下之意,她的狠心,也是给磨出来的。 门打开的那一刻,有破碎声传来。 椭圆形袖珍相框被抛了出来,落地瞬间,碎玻璃四溅。 这是目前为止最戏剧性的一幕,抛物人的平静让动作看起来好像是无心之失。天是青的,警笛呜呜叫着,有脚步逼近。 杜仲明不得不承认,喜欢看人吵架的他,终于在潘晚吟身上领教到一场不用粗口也酣畅淋漓的争执。 她的本领很大。 平平静静把事做了。 “Tochter,你是一个残次品。” “要怪就怪你父亲,他荒谬,愚蠢,那个人是他的帮凶、同谋。” 潘晚吟讲的是德语,她知道楼下的女儿能听懂。 这是亲密也是疏离。 1967年以后,她的德语很少示人。 这是母女间最后一次对话,她把她看作人生意外,杜仲明的不干不净,连带杜蘅不干不净。 高挑婀娜的身影伫立在二楼窗边,眼看父女二人被扭送上警车。那天杜蘅穿着睡衣,还来不及换身体面的衣服。 直到对开的车门关闭,楼上女人一副脸容还是送丈夫女儿出趟不远不近的门而已。 很长一段时间,杜蘅的脑子都是空白。 彻底空白。 直到经历过一场女牢监啸,杜蘅才确信,清楚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转监没有任何预兆。 星夜运输犯人的火车呼哧呼哧大喘气,似乎预感到这回运载的不是四脚牲口,而是一群两足牲口,气味坏,人数多,为此大发脾气。 火车越开越沉默。 她也越来越沉默。 到了大西北,她已经是个不响的人。 父亲杜仲明的话却渐渐变多。 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穿着劳改服,给她说笑话。杜教授说起笑话,风趣诙谐,好比麦田拾穗,可以大俗也可以大雅。 几十年听人吵架没有白听,他的一部分脑力专门用来记录普通人通过争吵,智慧和文学性充分爆发的一刻。 现在讲给女儿听。 杜教授在女儿面前,愿意当白鼻子小丑。 并不知道,女儿把他和汪湘莲之间钻屁股门子的话听了进去。 深深记在脑子里。 汪湘莲成为父女俩的默契,彼此不提。 一直到监号认尸,变成血泊里的惊叹号,除了收到汪老师死亡报告那天,杜蘅没有在杜仲明脸上见过一次真实的情绪,他总是笑得太多,笑得超额。 把逆境笑成顺境。 笑出不和困难一般见识的大度。 就连说“眉眉儿,爸爸对不起你”之类愧疚难当的话,也必须带些笑容。 他的苦闷从来不给杜蘅看,给她的只有笑容。 现在他的父爱是定额四颗土豆匀两颗出来给杜蘅,青稞馒头还没捂热,先给她掰一半放铝饭盒里。公子哥的脸一点点塌下去,头发乱成蓬草,还是笑。 自学西班牙语,为基地做翻译时和正面人物嬉笑,交谈,说反面人物允许范围内的话,争取把女儿也带上,享享握笔的空闲。 但凡见个兵,也能“首长”“首长”地喊人家。 某一天,杜蘅突然发现,父亲和正面人物说话时出现了一副讨喜的老狗相。如果他肯用这副模样多呆一个月,别变成惊叹号,就能等到特赦。 可他不肯等。 在杜仲明死后,审讯来了。 门在她身后砰的被关上。 前后左右,四面冷墙严肃地打量人,桌面摆着一沓材料。一场长时间的审讯,把杜蘅的肠胃审醒了。监号认尸后,她的肠胃就像死了一样,不会饿,没动静。中途突然清醒,饥饿在她肚子里生龙活虎。 生生耍出一套拳脚。 96/残次品 那天,杜蘅藏了起来。 没让下楼的母亲发现。 杜仲明和汪湘莲的旧情却没能藏住,随着揭发,事情愈演愈烈,本就在风口浪尖上的局面因为杜校长公德私德的问题,再度掀起一阵高潮。 最不见天日的私人情感在大太阳底下晒着,晒出卑琐来。 从停职反省到问题定案,打得他措手不及。 一直到警笛呜呜逼近的那天清晨,杜仲明才清楚潘晚吟的揭发是多角度的,牵连广大。 不止有他的译书手稿,还有他和时举之间的旧情,旧书信。 她的揭发,纸面证据十分充分。 其中最能将汪湘莲置于死地的德文信,她当着杜仲明的面背诵。 “……收到你的来信,对于你的回复,深表遗憾。知识有国界,科学有国界,Henry,如果你愿意前来协助我们,依旧欢迎。” 这位来信者,参与过全世界第一颗原子弹的研发。 潘晚吟清楚,这封信递出去,会给汪湘莲带来什么。 正如她清楚,杜仲明翻译的手稿中,宇宙大爆炸为上帝预留空间那一段是杜蘅的笔记,交出去,会给女儿带来什么。 在这之前,丈夫杜仲明、女儿杜蘅都能满足她对完美的向往。 但现在,他们都成了残次品。 “眉眉儿也是你的女儿!” “她才十四岁!” 有生以来,杜蘅第一次听见父亲在嘶吼。 回答嘶吼的,是她母亲从来不变的平和,一句话接得,像给对方压压惊。 “不必这样,少云,听过美狄亚的故事吗?” 杜仲明博学,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美狄亚和伊阿宋一见钟情,不料后者移情别恋,美狄亚在伊阿宋面前亲手了结了他们的孩子。 杜仲明还是不敢相信。 满口不应当,文绉绉的文人腔。 “我说过——” 哗一响,杜蘅清楚听见房间里五斗柜抽屉拉开的声音,接着一阵窸窣。后来她才知道,是母亲在为她的丈夫收拾行装。 几身衣服,几条短裤,一双家常拖鞋,送他远行。 警笛逼近,近在耳边。 潘晚吟仍然平和,把话说尽:“男人的狠心是天生的,而女人的狠心往往是男人给磨砺出来的。” 言下之意,她的狠心,也是给磨出来的。 门打开的那一刻,有破碎声传来。 椭圆形袖珍相框被抛了出来,落地瞬间,碎玻璃四溅。 这是目前为止最戏剧性的一幕,抛物人的平静让动作看起来好像是无心之失。天是青的,警笛呜呜叫着,有脚步逼近。 杜仲明不得不承认,喜欢看人吵架的他,终于在潘晚吟身上领教到一场不用粗口也酣畅淋漓的争执。 她的本领很大。 平平静静把事做了。 “Tochter,你是一个残次品。” “要怪就怪你父亲,他荒谬,愚蠢,那个人是他的帮凶、同谋。” 潘晚吟讲的是德语,她知道楼下的女儿能听懂。 这是亲密也是疏离。 1967年以后,她的德语很少示人。 这是母女间最后一次对话,她把她看作人生意外,杜仲明的不干不净,连带杜蘅不干不净。 高挑婀娜的身影伫立在二楼窗边,眼看父女二人被扭送上警车。那天杜蘅穿着睡衣,还来不及换身体面的衣服。 直到对开的车门关闭,楼上女人一副脸容还是送丈夫女儿出趟不远不近的门而已。 很长一段时间,杜蘅的脑子都是空白。 彻底空白。 直到经历过一场女牢监啸,杜蘅才确信,清楚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转监没有任何预兆。 星夜运输犯人的火车呼哧呼哧大喘气,似乎预感到这回运载的不是四脚牲口,而是一群两足牲口,气味坏,人数多,为此大发脾气。 火车越开越沉默。 她也越来越沉默。 到了大西北,她已经是个不响的人。 父亲杜仲明的话却渐渐变多。 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穿着劳改服,给她说笑话。杜教授说起笑话,风趣诙谐,好比麦田拾穗,可以大俗也可以大雅。 几十年听人吵架没有白听,他的一部分脑力专门用来记录普通人通过争吵,智慧和文学性充分爆发的一刻。 现在讲给女儿听。 杜教授在女儿面前,愿意当白鼻子小丑。 并不知道,女儿把他和汪湘莲之间钻屁股门子的话听了进去。 深深记在脑子里。 汪湘莲成为父女俩的默契,彼此不提。 一直到监号认尸,变成血泊里的惊叹号,除了收到汪老师死亡报告那天,杜蘅没有在杜仲明脸上见过一次真实的情绪,他总是笑得太多,笑得超额。 把逆境笑成顺境。 笑出不和困难一般见识的大度。 就连说“眉眉儿,爸爸对不起你”之类愧疚难当的话,也必须带些笑容。 他的苦闷从来不给杜蘅看,给她的只有笑容。 现在他的父爱是定额四颗土豆匀两颗出来给杜蘅,青稞馒头还没捂热,先给她掰一半放铝饭盒里。公子哥的脸一点点塌下去,头发乱成蓬草,还是笑。 自学西班牙语,为基地做翻译时和正面人物嬉笑,交谈,说反面人物允许范围内的话,争取把女儿也带上,享享握笔的空闲。 但凡见个兵,也能“首长”“首长”地喊人家。 某一天,杜蘅突然发现,父亲和正面人物说话时出现了一副讨喜的老狗相。如果他肯用这副模样多呆一个月,别变成惊叹号,就能等到特赦。 可他不肯等。 在杜仲明死后,审讯来了。 门在她身后砰的被关上。 前后左右,四面冷墙严肃地打量人,桌面摆着一沓材料。一场长时间的审讯,把杜蘅的肠胃审醒了。监号认尸后,她的肠胃就像死了一样,不会饿,没动静。中途突然清醒,饥饿在她肚子里生龙活虎。 生生耍出一套拳脚。 97/人定胜天 五天四夜的审讯结束,走出大门的一刻,杜蘅瘫坐在起壳的雪地上。眼睛不能适应光明,始终睁不开,又痛又痒。 一股股冷凉的雪气剖开嗅觉,呼吸道痛到打颤。 下雪了。 很大的雪。 能视物后,见到果然是搓棉扯絮。她在一瞥内完成推断,这里是十八厂区行政档案地下库地面,旁边是正面人物的医院、邮政局,但都距离她很远。 再远一些,铁丝网外那条海晏县的火车轨道,能和青藏铁路接轨。 天地广阔。 把人压得渺小。 像蝼蚁。 她太饿,踉踉跄跄撑起来,奈何饥饿矫健,比她还像个大活人,在肚子里动真格地打起拳脚。 从积雪厚度看,雪下了好几天,下成个深不见底的泥沼,每落一脚全是不确定性。当她发现前方墙角有一堆麻袋装的苞谷粉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走到十七厂区的粮食站,走不动了。 面对体力上的巨大亏空,吃是唯一的选择。 饥饿痛殴她,她要还击。 起初几口,干涩的苞谷粉真的很难咽,每一口都像钢锉。尽管这样,还是一把把往嘴里塞,让饥饿败狠了。 眼部感染一直持续到苏联设计院文件翻译结束,插队西宁。 送她离开核基地的人是雷鸣雷师傅。 在车上,雷师傅告诉她,这两年她爸爸一直在给组织写信,设法为杜蘅证明清白,两月一次的写信机会固定花费在这里。 现在他的愿望成真,他的女儿可以离开。 有机会,他会把她爸爸的遗物交还到她手里,希望她在插队期间好好表现,争取政治上的进步。 说完,给了她两管红霉素眼药膏。 理论上,雷师傅不该开车送她,雷师傅身上有太多理论外的行为,杜蘅猜不准。唯一能确信的是,雷师傅和她父亲是旧相识。 两人对这份旧相识拒不承认。 陈顺带回的铝饭盒,除1729、汪老师的死亡报告、汪老师的请愿纸条、还有她父亲的遗书。当年汪老师身困东北,单方面想向附近人民医院捐赠遗体的请愿,在她父亲遗书中留有一笔。 时举,他还是称呼汪老师为时举。 哪怕揭批风浪最大的时刻,也没否认过和汪老师的旧情。 “时举的肠病来势汹汹,手术做得马虎,应当怀着极不详预感作出捐赠遗体之决定,盼望手术刀再在他身上划一划,划出对医学有价值的果实。带着请求死去,直到尸身腐败,没人帮他达成心愿。” “人定胜天的‘人’指的从来是集体,而不是个体。” “没人能够选择生存时代,活一辈子,不过活个生逢其时。活到了,便挺是幸运儿的样子。” 遗书全篇不长不短,遣词粗疏,平实。 这叁句,是审问的重点。 尤其是人定胜天。 杜家大阿官一生恃才傲物,登发文章,在报纸上和人对骂从来不屑用化名,明晃晃地署上杜仲明或是杜少云,他做不出排队插队的事,文字可以。 文字和文字之间有多少发挥的余地,多少排队插队的空间。 一发挥,语意就坏了。 坏掉的语意要求杜蘅必须对杜仲明做出社会关系切割,口头上称呼其为生物学上的父亲。杜教授做人做得坏,教授头衔被摘掉,父亲头衔也被摘掉了。 遗书的最后,他说,自然死亡是人类的瓜熟蒂落,他的行为是违背时令的催熟。无论如何,希望女儿找到自己的人性坐标,好好和时代相处。否则,眉眉儿,你也会疯的。 整个故事说起来并不顺畅,中途杜蘅停顿好几次。 第一次卡顿在监啸。 陈顺明白监啸是什么,牢牢将她紧抱在怀里,呼吸一次比一次深重。 她的话,藏着力说,没给人听苦难最深处,即便是这样,每句话还能从他心头片出一片血糊糊的肉下来。 陈顺意识到,守时的他,在她人生里严重迟到。 迟了太久。 天空泛出微末的晨光,谁家养的鸟雀在早啼。 返程这天,杜蘅陪着嬢嬢一起看了回日出,在院子里,坐在条凳上。陈顺手里接的是两位老嬢嬢为他和杜蘅缝掇的水鸳鸯,在两条素面毛巾的巾脚依偎着,针脚细密,颜色鲜丽。 新物什绣出老物件的精巧。 老妇人从不追问任何一个学生家里情况,更不问不再上门的原因,有的是满脸的识相。 在杜蘅说会来信,会把练字成果不断寄来时,嬢嬢露出慈爱的笑容,一夜饱睡的脸上有婴儿般的鲜嫩光泽,表示欢迎,承诺一定给她回信。 清晨阳光次第点亮胡同肠子,一间间院子跟着亮起来。 嬢嬢的眼神也跟着亮起来。 还是和从前一样,把自己的病灶放在阳光下。她向杜蘅和陈顺说起自己的病腿由来,大大方方,完全是老式大家闺秀的模样。 杜蘅当作第一次听,静静听,嗅嬢嬢身上好人民群落的樟脑丸气味。 现在,她也有一份侥幸,可以庆祝。 嬢嬢会在北京继续等待明儿和眉眉儿,小杜同志会继续练字来信,分别的场景并没有过剩的悲伤,很平静,很和美,很有希望。 两位老嬢嬢一直送到胡同口,相互搀扶,背后是一轮升满的太阳。 这幅画面,直到杜蘅坐上火车,好事的记忆还在展示给她看。 火车呼哧呼哧向前开进,车轮倾轧,车窗外一股股绿流变成浊流,在清浊之间不断交替,变化,直到有豆大的雨点出现在车窗上。 一路上,陈顺温暖干燥的大手一直包裹着她。 他为自己的迟到内疚,想用一辈子来道这个歉。 雨点像扑来的流萤,不管不顾一头撞上车窗,撞个粉身碎骨。 背后不知来历的陌生乘客正在大声打鼾,快乐熟睡,呼哈呼哈,鼾声十分强壮,简直是鼾声里的虎贲。把杜蘅听到艳羡。 她有预感,随行的行李包里肯定有一份名叫“失眠”的土产,即将被她带回草坝子。 果然,这次的失眠长得可怕。 她有十四天,也就是足足两周,几乎彻夜睡不着,或者彻夜扮演睡着。 对自己演绎入睡的本领原本充满信心,没想到被陈顺快速击破。 他太敏锐,什么都瞒不过他。 97/人定胜天 五天四夜的审讯结束,走出大门的一刻,杜蘅瘫坐在起壳的雪地上。眼睛不能适应光明,始终睁不开,又痛又痒。 一股股冷凉的雪气剖开嗅觉,呼吸道痛到打颤。 下雪了。 很大的雪。 能视物后,见到果然是搓棉扯絮。她在一瞥内完成推断,这里是十八厂区行政档案地下库地面,旁边是正面人物的医院、邮政局,但都距离她很远。 再远一些,铁丝网外那条海晏县的火车轨道,能和青藏铁路接轨。 天地广阔。 把人压得渺小。 像蝼蚁。 她太饿,踉踉跄跄撑起来,奈何饥饿矫健,比她还像个大活人,在肚子里动真格地打起拳脚。 从积雪厚度看,雪下了好几天,下成个深不见底的泥沼,每落一脚全是不确定性。当她发现前方墙角有一堆麻袋装的苞谷粉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走到十七厂区的粮食站,走不动了。 面对体力上的巨大亏空,吃是唯一的选择。 饥饿痛殴她,她要还击。 起初几口,干涩的苞谷粉真的很难咽,每一口都像钢锉。尽管这样,还是一把把往嘴里塞,让饥饿败狠了。 眼部感染一直持续到苏联设计院文件翻译结束,插队西宁。 送她离开核基地的人是雷鸣雷师傅。 在车上,雷师傅告诉她,这两年她爸爸一直在给组织写信,设法为杜蘅证明清白,两月一次的写信机会固定花费在这里。 现在他的愿望成真,他的女儿可以离开。 有机会,他会把她爸爸的遗物交还到她手里,希望她在插队期间好好表现,争取政治上的进步。 说完,给了她两管红霉素眼药膏。 理论上,雷师傅不该开车送她,雷师傅身上有太多理论外的行为,杜蘅猜不准。唯一能确信的是,雷师傅和她父亲是旧相识。 两人对这份旧相识拒不承认。 陈顺带回的铝饭盒,除1729、汪老师的死亡报告、汪老师的请愿纸条、还有她父亲的遗书。当年汪老师身困东北,单方面想向附近人民医院捐赠遗体的请愿,在她父亲遗书中留有一笔。 时举,他还是称呼汪老师为时举。 哪怕揭批风浪最大的时刻,也没否认过和汪老师的旧情。 “时举的肠病来势汹汹,手术做得马虎,应当怀着极不详预感作出捐赠遗体之决定,盼望手术刀再在他身上划一划,划出对医学有价值的果实。带着请求死去,直到尸身腐败,没人帮他达成心愿。” “人定胜天的‘人’指的从来是集体,而不是个体。” “没人能够选择生存时代,活一辈子,不过活个生逢其时。活到了,便挺是幸运儿的样子。” 遗书全篇不长不短,遣词粗疏,平实。 这叁句,是审问的重点。 尤其是人定胜天。 杜家大阿官一生恃才傲物,登发文章,在报纸上和人对骂从来不屑用化名,明晃晃地署上杜仲明或是杜少云,他做不出排队插队的事,文字可以。 文字和文字之间有多少发挥的余地,多少排队插队的空间。 一发挥,语意就坏了。 坏掉的语意要求杜蘅必须对杜仲明做出社会关系切割,口头上称呼其为生物学上的父亲。杜教授做人做得坏,教授头衔被摘掉,父亲头衔也被摘掉了。 遗书的最后,他说,自然死亡是人类的瓜熟蒂落,他的行为是违背时令的催熟。无论如何,希望女儿找到自己的人性坐标,好好和时代相处。否则,眉眉儿,你也会疯的。 整个故事说起来并不顺畅,中途杜蘅停顿好几次。 第一次卡顿在监啸。 陈顺明白监啸是什么,牢牢将她紧抱在怀里,呼吸一次比一次深重。 她的话,藏着力说,没给人听苦难最深处,即便是这样,每句话还能从他心头片出一片血糊糊的肉下来。 陈顺意识到,守时的他,在她人生里严重迟到。 迟了太久。 天空泛出微末的晨光,谁家养的鸟雀在早啼。 返程这天,杜蘅陪着嬢嬢一起看了回日出,在院子里,坐在条凳上。陈顺手里接的是两位老嬢嬢为他和杜蘅缝掇的水鸳鸯,在两条素面毛巾的巾脚依偎着,针脚细密,颜色鲜丽。 新物什绣出老物件的精巧。 老妇人从不追问任何一个学生家里情况,更不问不再上门的原因,有的是满脸的识相。 在杜蘅说会来信,会把练字成果不断寄来时,嬢嬢露出慈爱的笑容,一夜饱睡的脸上有婴儿般的鲜嫩光泽,表示欢迎,承诺一定给她回信。 清晨阳光次第点亮胡同肠子,一间间院子跟着亮起来。 嬢嬢的眼神也跟着亮起来。 还是和从前一样,把自己的病灶放在阳光下。她向杜蘅和陈顺说起自己的病腿由来,大大方方,完全是老式大家闺秀的模样。 杜蘅当作第一次听,静静听,嗅嬢嬢身上好人民群落的樟脑丸气味。 现在,她也有一份侥幸,可以庆祝。 嬢嬢会在北京继续等待明儿和眉眉儿,小杜同志会继续练字来信,分别的场景并没有过剩的悲伤,很平静,很和美,很有希望。 两位老嬢嬢一直送到胡同口,相互搀扶,背后是一轮升满的太阳。 这幅画面,直到杜蘅坐上火车,好事的记忆还在展示给她看。 火车呼哧呼哧向前开进,车轮倾轧,车窗外一股股绿流变成浊流,在清浊之间不断交替,变化,直到有豆大的雨点出现在车窗上。 一路上,陈顺温暖干燥的大手一直包裹着她。 他为自己的迟到内疚,想用一辈子来道这个歉。 雨点像扑来的流萤,不管不顾一头撞上车窗,撞个粉身碎骨。 背后不知来历的陌生乘客正在大声打鼾,快乐熟睡,呼哈呼哈,鼾声十分强壮,简直是鼾声里的虎贲。把杜蘅听到艳羡。 她有预感,随行的行李包里肯定有一份名叫“失眠”的土产,即将被她带回草坝子。 果然,这次的失眠长得可怕。 她有十四天,也就是足足两周,几乎彻夜睡不着,或者彻夜扮演睡着。 对自己演绎入睡的本领原本充满信心,没想到被陈顺快速击破。 他太敏锐,什么都瞒不过他。 98/草坝子 从回到陈家坝的第一晚上,杜蘅就开始无可救药的失眠。 失眠的这两周,世界是照转的。 陈母一连几天炸油糕,让陈顺和杜蘅一定回家吃饭,松一松旅行的疲惫,吃现成的热乎饭菜。 学生们听说杜老师从北京回来,课后挤到讲台桌上,向温柔的杜老师打听,天安门长什么样?北京人说话是不是都像在广播? 托陈顺捎的毛哔叽裤、包底鞋、灯泡逐个落户到家。 有了毛哔叽好说媳妇,对方邀请陈顺和杜蘅下月来家里,儿子婚事说成了,就等裤子来。把邻居来贵娘听到发酸,她儿子来贵还没说媳妇呢。 “黑娃和杜老师是大忙人,不定来你家叻!” “你家来贵也来。红薯粉条,花色馍馍,吃一点沾沾喜气,明后说个女知青做媳妇。” “得意什么,儿媳妇婆婆是冤家,有你苦头吃!” 麦收结束正在打场,碾麦,等着晒过老阳儿再入库。 各家各户春天种的玉米,棉花已经长得像模像样,夏天囫囵蹦出来,一轮大太阳,常常把人晒出满身的汗。 回来的第叁天,泵房那台苏联老家伙又出故障。 电工抽不开身,托生产队队长去请杜蘅,生产队队长找到学校,竟然不是梁唯诚,而是“前足球运动员”刘胜。 他是什么时候做上的队长? 华红霞给杜蘅解释:“梁家出事了。” 说这话时,华红霞脸上没有幸灾乐祸的笑容。 任何人遇到这种事,她都笑不出来,哪怕令她深深厌恶的梁唯诚。 公社收到千里之外来的公函,要对梁航的儿子梁唯诚展开调查。治保主任冲进知青院子,气势汹汹打开箱子,把一眼能看完的箱子毫无必要地翻个底朝天。 郭沫若《中国史稿》、周一良《世界历史》、威廉斯《土壤学》,通通散落一地。 粗暴的手,粗暴翻页。 企图在书里找到梁队长的“大问题”。 还真找到了。 在《中国史稿》的扉页,有一行署名为梁航的字迹:多看书,了解历史本身发展逻辑。 完全是学者写给读者,不咸不淡,不贵不贱的一句话。谁能看出这是父亲写给儿子的? 连署名都是梁航而不是爸爸。 治保主任把书往腋下一夹就要带走,说这是证据。 对此,梁唯诚随他们去。 只是王喜春不答应,为保护他的书,不惜和人拉扯起来。说什么都不让人把队长的书抢走。 清瘦的王喜春一旦固执,竟有几分力气。 两个人最终一起被治保干事们带走。隔天回来,刘胜代替梁唯诚,成为生产队的新队长。 没人有异议。 那天中午,杜蘅眼看从来吃不惯陈醋的红霞也往炒面里倒醋。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吃的也不是醋,而是一股心酸。 咽下去,消化掉,就是了。 也是这天晚上,陈顺发现她一直在扮演入睡。 演得尽心尽力。 他不能让她继续演入睡,他希望她真正入睡,有个好睡眠。十多天过去,杜蘅处理好学校的事,才算有时间,上军马场找他。 初夏的草坝子绿得肆无忌惮。 起伏如一具侧卧的男体。 天空湛蓝,洗到净光,只有几缕云像从棉桃里扯出的棉絮,远远的,缀在触手不及的地平线。 风也大方,源源不断地来。 浩浩荡荡的马群跟随黑色顿河马移动,它们没有头马,男人就是头马,他去哪,马群跟随他去哪。几头牛在草坝子的河里饮水纳凉,河对岸,陈顺坐在马上朝着杜蘅挥手,磕磕马腹,骑马过河。 身后跟着的,是膘肥体壮的军马马群。 踏水声伴着水珠飞溅。 气味清新。 场面壮观。 男人和马群天生属于这片草场。 他把马群引到距离她稍远的地方,下马的姿势精干漂亮。长腿迈出几步,朝着她奔来,笑容在嘴角扩散,露出洁白齐整的牙。 身上单背心吸饱热汗,怕气味不好,一边走一边膀子交错,把汗透的背心脱掉团在手里。健硕随之显露,线条分明,细细闪闪的汗光像提早出现的星芒。 阳光下,漂亮得不像话。 一个热腾腾的高大汉子。 挡住阳光,把她拢在阴影下,低下头,面孔贴近。 “啥时候来的,等了很久?热坏了吧?” 杜蘅摇头。 风呼呼地吹,把她身上的甜味吹了出来。素白小花儿似的开着,要不是一身汗,陈顺真想把人搂住,亲几口。 “跑一圈?带你捕风。” “好。” 这是两人间的暗语。 答应和他结婚那天,是她第一次骑上黑色顿河马。这匹壮烈的野马从来只许陈顺一人上身,在它眼里,除了陈顺,大概其余的人不过是群两脚牲口,不配骑它。 马匹的良劣是天生的。 好马打出娘胎就是好马。 马背上驰骋,感受风的流向,那天杜蘅说,手心好凉,像是捕到一段风。 陈顺在她身后,听她柔柔糯糯自言自语,硬邦邦的心愣是给她一句话搅成糖浆,咕嘟咕嘟冒甜水。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就是好听,他听醉了。 醉醺醺地说,身前这个位置,永远属于她。 黑色顿河马骨量充实,背腰平直,一场出牧下来,毛发柔亮,像是泛光的夜江。 一年过去,马习惯了杜蘅的气味,陈顺肩胛骨也不再因为身前坐着他的心上人而紧张到抽筋。 他扶杜蘅上马。 不想身上的热汗把她洇湿,拧干背心水份,在胸口前胡乱抹几下,这才利落上马。吻了吻杜蘅的发,提缰掉转马头,低呵一声。 黑马立即轻咴,四蹄一起一落很快提速,在广袤草地上奔驰起来。 满旷野的风是富饶的鱼流,随人捕捉。 杜蘅展开手心,感受一尾尾风流从掌纹间自由流过,没舍得收指头。 她已经好些天没睡,失眠闹得实在凶。 一失眠,思维更加奔腾。有时是汪老师,有时是母亲潘晚吟的眼神,有时是四面会打量人的冷墙。到最后,无一不是汪老师和父亲站在一处,言谈带笑的模样。汪老师看她父亲的眼神,是一种“先进”的眼神。 超过现世接受范畴。 那时候她看不懂,也没顿悟,人活在世上是要受戒的。 情理、爱欲、人性,都有戒条。 99/夜草(h) 夕阳在彻底落下那一秒很难捕捉,有时迅急得像是一哆嗦。 浑光球体埋入天地缝隙,一哆嗦,眼前就暗了下来。 像是天幕的一次高潮痉挛。 以此作为参照,杜蘅能体会到圆硕滚烫的龟头埋入缝隙那刹那,眼前阵阵发暗的快感,也许和落日同宗同源。 背后的陈顺在缓缓撑开,进入她。 往深处进。 胸膛贴合她的背脊。 肉体撒欢,最能代表男人和女人的地方紧密结合起来,水声绵密,朴实纯粹的欲望和汗气一起自由在帐篷里释放,抽插速度逐渐加快。男人的呼吸沉闷而强烈。 小窗缝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 风一段段地跑。 天一擦黑,立刻跑出狼的架势。 帐篷顶上的插旗招展到极致,草海沙沙,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衬托出这片草场有多辽阔。天大地大,多得是万物生长,不受约束的情欲。 一春的淫雨足够充足,草才能长成奔放的绿。 “……小蘅,看着我。” 胸前是一段隆胀强悍的男性线条,从背后抄过来,大手绰绰有余张拢她的双乳,拇指和无名指指腹恰好压抵乳珠,他的粗砺和力度都能引爆一层别样的舒适。 手背青筋凸起,山脉似的起伏,充满雄性荷尔蒙。 滚烫的吻打个弯,到耳边。 杜蘅微微心颤。 “别忍,没人。” 另一只手带着她,转过脸。 他的吐息很热,暗哑撩人。杜蘅伸出舌尖,在他凑近要亲吻前一刻,快他一步,一寸一寸舔舐男人刚毅的唇缝,细致地舔,迟迟不往里进。 陈顺等急了,想吞她的舌头,一再贴紧。 粗长硬生生地埋进女体最柔嫩敏感的地方,深深插抵在里头。每一次野蛮的抽跳她都感受得到,肉棒被迫暂停,迫不及待要驰骋的念头也是活生生的。 舌尖进入,立刻被他含住。 轻轻地吮,重重地吸。 身下随之开始挺动起来,不断有汁水抽插出来,沿着交合处往下淌,在腿根流成一道道艳情的小溪。她的呻吟,被陈顺吃进嘴里。 吃下的呻吟越是多,挺腰速度越是快。 仿佛咽的是燃料。 够他为她持续燃烧一整夜。 帐篷里全是他粗野到底的气味,健康,浓郁,炽热。 性交时更加好闻,淡淡的腥膻,很迷人。 隔着一层帆布帐篷,外面夜色下的草潮在低吟,像是被风弄出的动静。杜蘅索性掀开小窗,向外看,一片蓊郁正在动,被风舔得发抖。 迎面一股清凉的草腥气。 她是个窥探者,窥探到风和草的交合。 你看,风把草舔得发抖。她说出她的奇怪想法,陈顺在身后闷闷地笑,笑声爽朗,笑得宽厚又纵容。 他对她是爱不够的,什么话都觉得动听,新奇。她眼里的世界永远比他这个粗人看到的有意思。 一腔满胀的爱烧滚了,往下走,性器坚硬如铁,迅猛起来。 撞击出滋滋水声,莫名舒恬,小穴抽缩得厉害,不断吐水,咬紧男人那根长物。 陈顺吻她的脖颈,冷嘶了一声。 温热湿滑褶皱拥上来,吮咬他,深处的甜水儿往马眼里流似的,激得他浑身紧绷,双手将怀里的雪光搂紧,快速动作起来。 精液滚烫,他射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停吻她。 直到所有液态的情话填满小穴。 杜蘅眼前起了一层雾,蒙蒙的,隐约听见水声。 暖水瓶木塞还没盖上。 擦拭过,搪瓷脸盆中浮着一条毛巾,水草似的摆弄。边上的茶缸斜支一把才用过牙刷。 陈顺接着她刚才的话说,一边烫着面孔问:“想不想知道,草是怎么抖的?” 没有立刻回应,杜蘅垂下眼睫。 他的高大硬挺熔铸在黑暗里,轮廓无比清楚。甚至能看见他仰面望向她,喉结升降,一双渴望的鹰眼,荤得天晃地晃。 蹲在她身下,一只手抚上左腿脚踝,一揉一捏,全是话。 舌头没能吸紧,窘迫又可怜地发出几声吞咽。 尝过好荤的男人素净不了。 杜蘅才有一点小举动,身下的男人立刻发觉,让她扶住他,接着握住纤细的脚踝缓慢抬起来,跨过他宽平的肩头。 大腿光裸,肌肤细腻。 手掌随意覆盖,到哪里都是一个个轻微凹痕,很软,触感销魂又招人。 眼干心热,他揉了揉她的腿肉和臀瓣。这次吃得没头回那么急,少了一点生涩,多了一点原始情欲,清楚知道哪里只要舔一舔,碰一碰,她会舒服得直抖,禁不住夹紧腿心。 他的准头还是这么好。 粗糙舌面来回舔弄阴蒂,自下而上,将这点灵肉往上推,再豁然释放,伴着头顶传来的轻嗯,深吻它。 用舌尖揉压。 女人的甜水气味越来越重,勾得陈顺肠根子作痒。 想和她打个报告,吃狠一点,吃深一些。 100/星海(h) 如果帐篷马灯点亮,她会看到一双情欲激荡的眼。 男人在她身下,眼神要多灼热有多灼热,像是走了一辈子旱路,终于在她这里逢上好甘霖。 一口一口,解渴来了。 跨过肩峰的那条腿轻轻叩击,可以感受到陈顺背肌有多结实,没有一寸肌肉来历不明。他的宽阔,坚硬,壮实全是粗糙生活滚的真实成果。 随她倚靠。 怎么都摔不了。 小穴被吃得很酸,很麻。 他在这时打报告,大手揉捏她的臀瓣,捏出一句请求。 风把草怎么舔抖的,他也想让她好好感受。 说着舌头舔开肉缝,硬挺挺往里进。精准舔着内里软肉,温温热热,配合男人口腔吸力,她禁不住低吟。 小穴像是吞了口清涩到极点的广柑汁,一路酸到底,酸丝丝的,酸进四肢百骸,舒恬至极,逼得人几乎痉挛软化。 这个姿势,大大方便他吃穴。 她快化了。 意识在起雾,凝成稠乳般的雾。 杜蘅抽着气,掌缘落在他眉心,抓了把粗硬的发。 一条细白胳膊扣住男人肩头,抖得淅淅沥沥。 “小蘅,舒服吗?” 他仰头,吻她的隆起,温柔询问。 大手一路往上,扶稳她。 想听她为他动情。 说上一句舒服,肯定他。 再次竖起的性器憋狠了,老早挺着,马眼翕动,又胀又痛,需要她的声音解解馋。 杜蘅又一次闻到那股悍勇的男腥。 很迷人。 像一团野火。 她轻嗯,立刻听见陈顺低沉的笑声,下一秒臀瓣被托住,拇指压在阴户边缘,将她稍抬,湿润的阴唇从闭合到分开,隐约拉出一道湿黏的水线,很快被吃下。 舌面扫过女体最敏感的地方,密集味蕾带来密集的安抚和快慰,一层层堆迭。 啧啧有声。 意料中又意料外的快意,绵绵不断。 帐篷外的风很野,干燥的草海抖惨了。 天色一黑到底,隐约出现星芒。 黑暗给了人最大程度的抚慰,可以放心融入黑暗,完全受黑暗接纳。颤栗间的高潮,火花迸溅。感知到她的痉挛,男人的吮吸更加繁密,延续出一波又一波的快感。 在快感的浪潮里,肉棒温存插入。 他粗喘,把她抱起来, 不紧不慢地颠簸,汁水淋漓的女穴套弄狰狞的肉棒,润出一片晶莹水光,无拘无束的肉体撞击,皮肉骨关联一起,再亲密没有。 曾经认为永远说不出臊皮话的汉子,现在恨不能天天说爱。 “有我呢。” “别怕。” 嗓音干哑,亲吻她的肩膀,锁骨,每吻一处,都是滚烫爱意。把她抱到行军床上,吃她的奶子,吃她的呻吟,汹汹涌涌,要为她把生命燃成炭渣的架势。 将缩紧的小穴又一次插软插松。 吻住她,不断挺腰,精液冲出马眼时激沁狂烈的势头,把人烫得迷迷糊糊。在黑暗里喊他的名字。 每一声,他都郑重回应她。 夏夜草场,草是软的。 夜里的河水倒映星海,天上,地下,突然有了强关联,黑色顿河马喷着响鼻,长颈低下,在星海里饮水。 杜蘅躺在陈顺身上,伏听他的心跳。 上身精赤条条,胸肌是软的,可以随她深埋。出了汗,骨头缝里的男人味烘出来,冒一层热气,混着青草腥,风一吹,鲜热得一塌糊涂。 一条膀子抄到她的腰上,轻抚。 草穗扎人,陈顺认为自己皮糙肉厚,没所谓,但他的小蘅不行。 实在要躺,躺他身上。 “睡不着别勉强,我给你解闷,咱们说话,说一宿也成。” “你不困?” “和你说话,哪会困。” 杜蘅笑了,并不怀疑他比她还能熬。 回到陈家坝后,他没一天闲着,白天繁忙,晚上接连陪她说话,好像独自入睡是大是大非的严重问题,他坚决不犯。 不留她独自面对长夜。 失眠失出两人份,一份苦头两人吃,不必的。对此,他说:“我是你男人,这不是应该的吗?” 冷不防,杜蘅咬了他一口。 把他的胸肌咬到发硬,又在原地舔了舔。 舌尖湿软,小兽般狡黠。陈顺抚摸她的柔弱,在风静下来的时候,郑重向她承诺,做为她的丈夫,她的家人,他会永远对她真诚,没有保留。 这副体格,总有个理由长成这样。 遇着她,算是想明白了。 星海在闪烁。 天黑出青色,垂降下来。 “媳妇,别舔。” 陈顺的话也在闪烁,“再舔……我那根得硬。” 还没说完,小人芽儿从他身上坐起,他听见皮带啪的一响,被按开。 这回,轮到风发抖。 杜蘅以为自己迟早会因失眠进卫生所。 没想到隔天进卫生所,会是因为看望农药中毒的宝路。 101/爱情高烧 江教授去到甘肃借工具,离开前留下一封信给杜蘅。 通篇读下来,基本还是那个意思,希望她跟她去上海,自然科学漏洞太多,一个不谨慎,容易犯思想上的错误。 学生来传话时,杜蘅正在整理信件。 “杜、杜、杜老师。” “有、有、有事找。” 学生一张羊看人的脸。 呆呆的,出现在办公室门外,磕磕巴巴。 杜蘅知道有口吃毛病的人最受不了催促,她走出去,不打扰正在歇晌的老校长和其他老师,在走廊上,给足学生慢慢说的时间。 学生很争气,急出一头大汗,把马玉莲要他带的话全带到了。 杜蘅谢谢他,找到红霞,请她帮忙代一节下午的课,往卫生所赶。这时的她还不知道,宝路先前发作过一场爱情的高烧,心情仍在波动。 为她可怜的梁队长,眼泪汪汪,从稠的哭到稀的。 这个时节,家家户户的棉田刚好赶上打农药。 通常打的是1059①,往汽油桶改装的水桶里灌井水,配一配,挺轻巧的活计。陈家的药从来是两个哥哥来配,计量不会错。只是打药时必须长袖长裤,打完药,用肥皂洗脸洗手。 请假在家的宝路突然说想给棉花打农药。 在家窝得人都皱了,她要干点活。 出门前大嫂马玉莲直乐:“今天太阳打西头出,咱家大读书人下地干活儿去咯。” 陈母把长袖长裤放进塑料袋里,为女儿扎好,叮嘱她一定穿上,再热都要穿。宝路满嘴的知道了。 到午前,马玉莲背着小儿子到棉田喊宝路回家吃午饭,到地方一看,嚯。 好好的风情脸蛋给吓成一碗隔夜馊饭。 马玉莲呆了几秒,嗷的一声:“妈呀,你说你知道,你咋知道的!” 没换长袖没捂口鼻,给农药熏昏的宝路倒在棉花田里。两眼一闭,哪还能回话。 身边几本散落的书。 来棉田打农药还看书呢?!刻苦到叫人害怕,这家要出女状元。 马玉莲东张西望,心发慌。 幸好在撞见满村送信的穗子。 穗子的大脑袋真没白长,一脑瓜子的主意。当场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撇,狂奔好几里,向别人家借来鸡公车,把宝路往车上一放,抓住扶手呼哧呼哧,两脚放电擦火星往前冲。 “宝路,咱上卫生所!” “你不能这样吓我!” “啊啊啊,咋办嘛!你可让我咋办嘛!!” 一条机耕路,全是穗子张狂的呐喊。 喊得挺生离死别的,把树上的鸟惊够呛。 背上是个肉墩墩的石磨儿子,沉得要死,份量童叟无欺,马玉莲哪有小年轻跑得快。 真赶不上。 呼哧带喘追在后边,一面动脑筋。心想,不能头个告诉公婆,尤其婆婆,万一再吓个好歹出来,陈百年这狗屁不是的东西绝对饶不了她。 陈顺军马场那老远,别说她带着孩子,不带孩子也没脚力跑。 再说宝路那样怕老叁,老叁一来,小姑娘家家还不吓破胆子。 背上的孩子估计饿了,颠几下哇哇地哭,孩子这么一哭,把玉莲脑子都哭乱了。眼看路上走来个背书包的学生,把人扯住,一车话往学生脑子里倒。 让他去学校喊杜老师。 这样那样说了缘故。 杜蘅脑瓜一个顶十个,把她拉进来,到时候就让杜蘅去和爹妈说,你杜蘅一肚子学问,书不能白读,吓着老人你要负责。 学生老实巴交,把马玉莲自言自语的话也传达了。传达得原汁原味。 马玉莲要是知道,非怄死不可。 卫生所铁架床上,宝路眼神看得远远的。 这间是门诊部观察室,没有设备,除了床就是椅子,墙角堆几根打葡萄糖用的长杆子。 护士给擦过身体,又粗又糙的麻花辫拆开,披散下来,看起来像只毛茸茸的小狮子,并不搭理穗子。 边上是叁张空床。 穗子以为没人,想说什么说什么。 他说他这辈子没穿过这么湿的内裤,冷汗热汗一起流,简直可以拧出黄河外带一条长江,能赶上浇渠的水。他为她着了急,担了心。 “知道什么是黄河长江吗,你就说。” “你给我说说我不就知道了。” “烦得很,不说!” “那不说嘛。” 杜蘅在窗外,看见穗子挎着印有场部标记的绿邮包,捏针线,手上是宝路的衬衣,在给对方缝衣服,傻傻乐着。家里只有九十多的奶奶,少年的手弹性很大,男人的活会做,女人的活也会做。 “你快走吧。” 宝路心情很坏。尤其听完护士说她呕吐及时,中毒很轻微,流汗加中暑导致的昏倒,多亏穗子鸡公车推得卖力,颠颠簸簸,把她颠吐了,有所帮助。 哪帮助了?沿路过来,多少人看她丢丑。 十五岁的女孩子,正是最要脸面的时候,《红灯记》李铁梅能躺在鸡公车上摇头晃脑呕吐吗,必然不能。 “没事啊,我陪陪你。” “不送信?” “晚点送。” 宝路嗤他,穗子打的什么主意,她明白着呢。 “爱伺候就伺候吧,屎盆尿盆你倒不倒!” 穗子不敢吭声,悄摸看她几眼。 这样的眼神,要是梁队长用来看她,该有多好。宝路莫名来气,嘴皮子一下尖酸。 “再不走,拿针扎你。” “你扎吧,你早把我扎死了。你喜欢梁队长。”穗子鼻孔一扇一扇,小声嘀咕,“我奶说活人有叁苦,抽烟屁,喝茶根,烧煤核。我这儿还漏一个。” 宝路才不问漏的是什么。 她不喜欢大脑袋,吃不着葡萄也不能逼自己将就。 —— 【注】 1059:农药,用来防治棉蚜虫等虫害。 102/保卫战 杜蘅无意偷听,后撤两步,去卫生所窗口交医药费。 交完钱回来,穗子还在。见到她,立马站起来喊嫂子,说自己正好去解小手,一转身,屁股上不知名的哪国地图,湿的一片。 宝路原本脸上还有笑容,对视一眼,突然没了。 杜蘅还没开口,少女便把手边几本书扫落到地上,认真要给她一点脾气看看。抽抽两声,又唰的哭了起来,后来越哭越凶。 杜蘅弯腰拾捡,无意中发现书上的画。 不止一页,几乎页页都有。 “梁队长喜欢你,嫂子,你很高兴吧。” 少女哭稀了,“我叁哥宝贝你,梁队长也宝贝你,你都有我叁哥了,怎么还招惹梁队长!你把他匀给我不行吗!你长得漂亮,脑子好,头发顺溜……” 一边哭,一边历数杜蘅的好。 分不清到底在控诉,还是在夸人。 让杜蘅困惑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是,梁唯诚?” 她不确定。 宝路汪着两眶泪,囔囔道:“不然还能是谁!” 杜蘅一下子怔住了。 原来宝路眼里的梁唯诚长这样。 画上的梁唯诚已经远远大于梁唯诚本身。绘画天赋、少女情怀、以及偏爱,把他的五官拥护到细腻入微,清清爽爽的地步。 面上的男人,是用爱意加工过的。 够得上正派,文雅,一切美好质朴的形容词。 也许梁唯诚看到也会大吃一惊。 嫂子杜蘅这么认真看画,在宝路看来,她在欣赏她的首都,她在欣赏她的梁队长。 梁队长是好人,现在他遇到麻烦,公社调查他,怀疑他,生产队什么脏活累活都给他一个人做。麦收之后,大热的天,就梁队长一个人在库房踩扇车,扬麦子,扬得满身谷壳沫,灰扑扑的。 也只有梁队长,热天干活不脱衣服,不打赤膊。 衣服是他的一层皮,大学生高级人从不随便打赤膊。 所以那天宝路在库房见到的,是汗水淋漓,清清冷冷,又落魄又诗意又狼狈的梁唯诚,他的皮肤很白,旧窗户投进一段毒太阳,把他照成一个白里透红的美男子。谁看谁心疼。 十五岁的少女哪里受得了这个。 他的脸上好像写着:需要你来拯救。 她来了。 打响她的首都保卫战。 宝路说,她可以和他结婚,做知青和贫下中农结合的典型,看谁还敢怀疑梁队长有思想问题。她的天真可爱,大胆无畏,一股革命浪漫腔调,把傻话说成情话。 梁唯诚笑了。 问她多大。 十六。 宝路故意说虚岁,能大一点是一点。 村里多得是十六七说亲的女孩子。 他抬手,点拭下颌汗珠。 唇梢扬着,单眼皮上有层薄薄的水光,太阳光下,像透明的蝉衣,脆弱易碎。 连擦汗也是美男子,正人君子的模板。宝路的心库库库库,乱蹦乱跳,可梁唯诚一句话,就把她的心脏说死了,再跳不起来。 他说:“好啊。既然喜欢我,肉送到嘴边,没道理不享用。” 怎么吃呢。 结婚吧,利用她这个傻女子,等到他翻身,找机会去外省上大学,把她和孩子丢在村里,不管不问。闷上几年,把她熬过岁数,再离婚。 至于他,不愁没妻子。 他说得好像做过一回,宝路确定自己的心不再跳了。 用几秒思考,确信他说的是中国话没错。 梁队长说这些的时候,用的是开动员会时的表情,面带微笑,白面书生一个,没有半点歹念的痕迹。脸好看,话不好听。 没有一个字像是梁队长会说的。 “你喜欢我叁嫂。” 宝路把嘴一撇。 听到这句话,梁唯诚俊美的脸上才有真实的反应,假笑面具裂出一条缝,给她看了出来。 “你真的喜欢我叁嫂。” 那个叫许蔓蔓的女知青真没骗她。 “她和我叁哥是一对儿啊。” “可以离婚。” “…………我们这儿没人离婚。” 他脸上披挂着笑容,笑里有话,笑她缺见识:“陈顺是个庸俗的粗人,根本配不上阿蘅,她值得最好的!” 宝路傻了。 美男子拿出恶声恶气的脸子来,还是美的,甚至因为生气,美到惊心动魄。先前的梁队长漂亮文气,说话好听,对谁都有礼貌,他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他有的是本事讨人喜欢,包括女人。他也能自由地停止使用这种本事。 比如现在。 她好像从来没认识过梁队长,眼前漂亮的青年是个陌生人,只是和梁队长有点像的陌生人。 宝路鼻子发酸,扭身就走,走着走着跑起来。 跟背后有狼在追她似的。 跑着跑着,突然放声大哭,左手右手交替在脸上抹泪珠,眼泪成了不值钱的东西,瞎哭一气。 她来打响首都保卫战,首都怎么对她架大炮,拿冲锋枪对她一顿突突?他还把她叁哥给骂了,她叁哥是很好的人,干嘛呀。 骂谁都行,叁哥不行! 宝路说到这里又哭了。 她咬牙,扭过脸,不给杜蘅看。 坚强地哭。 用她认为李铁梅会用的方式哭。 可惜这里没有镜子,不然她想欣赏欣赏自己哭起来的样子。嫂子杜蘅一定被她电影明星般笃定的眼神,坚强的眼泪,漂亮的哭法而惊艳。 杜蘅根本不知道小姑子心里在编花花。 她必须说明,梁唯诚的喜欢,或者说男人的喜欢,对她来说不重要。 她顿了顿,补充说明:“你叁哥的喜欢不一样。” 再者,画艺很好。 宝路挤干眼泪,气呼呼地看杜蘅:“谁问这个了,说我和他配不配吧。” 如果她说不配,她是不是非要和他配? “你说他不配!” “嗯?”杜蘅没听清。 宝路压下哭腔,又重复,催促着,“嫂子你快说啊。” 这次杜蘅听清了,点点头。 “他不配。” “呼,舒坦了。”宝路抽抽鼻子,耸搭着嘴,往窗外一瞥,居然看到穗子在卫生所老杨树底下晒屁股。哪是去解小手,撅着个大腚,跟头傻骡子似的。 梁队长说她叁哥是粗人,每一秒的表情都是顶管用的退烧药,又快又准,治愈她的爱情高烧。 退烧后,宝路前所未有的清醒。 再不想把哪个男的看成首都了,也不再为谁打响首都保卫战。真正的革命儿女哪能天天情情爱爱,从今以后,她只管把自己看成自己的首都。 再不挨冲锋枪突突。 103/朱贵枝 稍晚一些,陈家人陆续到卫生所看望宝路。 宝路绝食未遂,没能演上绝食的悲情戏码,因为陈母做了酱烧鸡。 咸鲜酱汁浇饭,油脂喷香,一口接一口,彻底结束这场爱情的高烧。鸡是陈顺处理的,连鸡爪鸡肉嘴上的硬皮都褪了,收拾得干干净净。 刚添第二碗的时候,大哥陈百年赶到。 在自家、马家两片地里做一天牛马活,馊臭衣服来不及换,两脚踏进观察室,首先看到的是靠在墙角喝水的老叁陈顺,有筋有骨,一副很经事的爷们样子。他媳妇就在边上,特地搬张椅子,殷勤地喊老叁坐。 一个被窝睡这些年,不是唾沫星子就是拳头招呼。 啥时候给过他这种好脸子? 陈百年窝着气,心里藏了好一段时间的火气快压不住,迟早要撒玉莲身上,炕上非得给她一顿皮肉教训。现在,大哥的架子摆出来,开口咱妈,闭口咱妈。 “你要有什么事,咱妈怎么活?” “让你小心,让你小心,一家子谁个舍得说你一句,惯坏了你。” 宝路嘀咕:“咱妈那是为了生我吗,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为了把二哥再生一回。” 一句话,把庄稼汉子说傻。 小丫头挺会膈应人。 “胡说八道!这话敢在咱妈面前说,伤咱妈的心,别怪做大哥的捶你!” 马玉莲立马扭脸,眼里紧急打闪电。 宝路愤愤不平。 还得陈顺一个冷铁般的眼神扫过来,吓得宝路直低头,用脸充当搪瓷茶缸的盖子,快埋进去。 见势不妙,几名来看望的同学纷纷说要回家,和班长道别。 一群小姑娘手拉手从陈家战场撤退。 当中个头最高的女孩脱离队伍,从长廊绕到卫生所大院后头,总算在老杨树底下遇见打水回来的杜蘅。 “杜老师。” 夏天蚊虫多。 近傍晚,一团蚊子嗅到血腥似的,盘桓在女孩头顶。 朱贵枝干瘦,瘦脸红得发黑,脸上连一层薄薄的膘都没有,有的是不安定的栖惶,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却尤其亮,算最出众的五官。 只比杜蘅小叁岁。 十七看着像十四五。 营养不足带来的口疮毛病总也好不起来。 杜蘅知道她总是缺口粮,说话前邀她到旁边的铁长凳上坐,问几句学习上的事,再把饼干拿出来。 剥开蜡纸,递给她。 朱贵枝珍惜地接过,舍不得吃。她深吸一口气,像所有要做大决定的人那样。 “杜老师,往后我不去上学,想和您说一声。” “这回又为什么。”杜蘅习以为常。 “讲女婿。” 讲女婿,结婚去。家里两个六岁的小妹妹,别人问长大想做什么,两个都说要讲女婿,做新娘,穿毛哔叽裤。 有没有再大的志向。没有。 她讲个女婿,把自己卖掉,家里就有钱了,来年可以供两个妹妹上学。 女娃娃活一辈子,最后只为一条裤子。 她不想两个妹妹过这样的日子。 蜡纸被女孩捏得窸窸窣窣。 杜蘅看她一眼,她立马咧嘴,笑出个看很开,不在乎的假样子。 老杨树底下走过两名洗完铝饭盒的护士,一个大肚孕妇,还有大事总是困难,灌肠上瘾的场部老干事,渐渐没人走动。 朱贵枝数学成绩很好,在场部学校建好之前,没有上过一天正规课,完全是天赋。去北京前,杜蘅特意交代过,她的程度可以往上提。 读书的阻力一直是她爹。 学杂费、在校伙食杜蘅包圆了,叁不五时,她爹还要停她的课。 天将暗未暗,蚊子总在朱贵枝头顶上打圈。 面前土院子彻底没人,给无数只脚踏平的土地不带喘气的,老实且本分。和她一样样。 “我知道,如果不是运动,您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做书上写的那种人。大教授,大知识分子。” “不用呆在这里教我们这些笨人读书。” 朱贵枝知道,草坝子外面有更大的世界。她掰一角饼干,放进嘴里,用咀嚼缓解心里的酸涩并习惯性留食物,带回去给两个妹妹尝尝。 “老师,您会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会不甘心吗?” 不谈论主观,不暴露思想成为杜蘅下意识习惯,避开问题也是下意识的习惯。 “你怎么想的,嫁人还是读书?” “嫁人。”朱贵枝说。 杜蘅默了一刻,没说什么。 天要黑死了,她送学生到卫生所门口。 挖出古墓大宝贝的陈家坝路灯才换过一轮,亮堂堂,锥形亮光洒下来像一方舞台,朱贵枝走进光束,突然被光明在心口凿出一个诺大的洞眼。 洞眼瞪视着她,质问着她。 “杜老师!” 杜蘅被喊住,回过头。 灯下的朱贵枝捏攥双手,笑不是,哭不是,半块饼干好像碎了,她的口不对心也碎了。 “我想读书!” “不管咋样都想读书!” 她不想做母牲口,她不想一个接着一个不停下崽子,不想走进光束又走出光束,不想活一辈子只为一条毛哔叽裤。 她喜欢数学,喜欢几何,希望继续听杜老师给她讲解代数教程,解析几何。 “老师,我想读书!” 嗡嗡像蚊喃。 两眼大大睁着,空惘着。 数十步外的杜蘅听见了。 没人知道光束下站着的是将来的女数学家,一生专注微分几何研究的科学院院士,干瘦的乡下女孩身上没有一丝痕迹给人窥见她的未来。 命运捂得很严实。 仿佛随时要后悔,不把这样偶然的人生给她。 杜蘅不是因为预见学生辉煌的未来而点的这个头。 “好,我来想办法。” 她答应。 简洁,肯定。 朱贵枝松口气,嘴角吊起来,扯到口疮,知道自己现在笑比哭难看。但是除了笑,没什么能缓解剖白后的不安。杜老师站在不远处,暗影里,那么清冷,那么明晰,像一束白花花的月影。她忽然觉得,杜老师的不甘心也许长成了别的东西。 不是眼泪,不是怨天尤人。 是一种她说不上来的绵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