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他有病》 我夫君他有病 第1节 《我夫君他有病》作者:北岛树枝 简介:下本开《九尾》骗子公主x九尾狐妖,愿你在无垠的黑夜里也能有长灯久栖。 . 【双人格偏执疯太子x温软脑补小贵女(?】 傅沉砚是温泠月这辈子最讨厌的人。 他是矜贵狂妄的皇太子,冷漠凶残的杀人魔,亦是将她强娶囚于东宫的死阎王。 意外的是,大婚之夜温泠月发现这人是她曾醉酒强吻的俊美公子。 而眼前人似乎对她并无印象。 直至月夕夜宴,太子醉于杏仁佳酿,她偷溜未果被叫住。 预期的冷剑被温热的指尖取代,傅沉砚笑意正浓,并无半分醉怒,若纯澈少年郎为她折枝簪花。 见她畏惧,少年郎柔和:“这还是孤第一次看见太子妃。” 须臾,短暂的酣睡后那把冷剑忽至,“太子妃当真好心机,趁孤不备靠近?” “……睡、睡醒不认人?” “?” 嗯,他还是个神志不清阴晴不定的大疯狗。 * 傅沉砚有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 有关杏仁,有关另一个“他”。 以杏为界,他掐着她的下颌,冰冷残暴地威胁她,仿若下一秒便要将之揉碎。 以杏为界,他会在不经意对视时偷偷傻笑,珍惜宠溺地细吻她耳垂,一声又一声让她唤自己为“夫君”。 * 后来他也开始单纯肖想。 温泠月的每一次亲吻都是属于自己的。 温泠月从始至终爱的只是他一个人。 后来“他”也开始贪念疯长。 太子妃,能不能也是他的太子妃? 太子妃……能不能只是他一个人的太子妃。 #我夫君疯起来连自己的醋都吃 【食用指南】 *1v1 sc he,文风沙雕搞笑,一切设定为感情服务,私设成山 *女主懵懂美人,不是笨蛋,明事理,只是感情迟钝 *主人格不知道有副人格存在,副知道主。记忆不共享,除非主动向另一人格告知 *文笔轻松,看的开心哦,介意勿入 *睡前小甜饼,主感情线,我为甜甜党举大旗!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励志 甜文 多重人格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泠月,傅沉砚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疯起来连自己的醋都吃 立意:相信你的存在是最最有意义的 第1章 第一颗杏仁 星云晦涩,积水空明。 花烛闪烁着豆大的火光,焰色的火红喜房内一片寂静,豆大的烛火比之高悬的星子更加明亮。 大红喜服将她露在衣袖外的肌肤衬得羊脂玉般白净细嫩,盖头下明眸皓齿的温泠月神情却与周遭布置格格不入。 窗上的大红喜字险些淹没在根根红绸缎里,不久前悠长的典乐还萦绕在耳畔,殿内却空荡荡的,唯她一人独坐婚床。 她在等人。 与其说在等人,不如说在等死。 东宫大婚,举国同庆的大喜日子里,她早已心死如灰。 倘若坐在喜房里的不是她,此刻她应当躺在自家柔软的床榻上翻着话本。 成亲洞房是只在话本子里看过的故事。 吉时已过半刻钟,她还未见过他。 东宫太子,傅沉砚。 提起这个名讳,她陡然心惊,满手冰凉。 早便听闻太子殿下残暴嗜血,行事随心所欲。 高兴了掰着手指头挑是赏金吃酒还是杀人助兴。不高兴了一把火烧了牢房死囚在他身上都不必称奇。 屋外寂静无声,她悄悄掀起盖头一角打探情况,眸子又暗了一分。 温泠月没见过太子其人,至于这场婚事,其中误会简直天方夜谭。 听下人说,还是太子亲请的婚帖,太子妃指定了要丞相女温氏。 无人知晓素来不近女色的狂妄东宫为何选都不选,忽然下旨就定了个毫无交集的温泠月。 她本有机会拒绝,可这唯一的机会还被自己亲口说没了…… 约莫十日前,她十七岁生辰那天清晨,温泠月同密友偷溜出门去花楼吃新酒。 闺阁女儿大清早醉醺醺地回府总是不大说的出去。 何况自她八岁那年误饮清酒生了场大病后,温丞相更加不喜她吃酒,倘若被发现只会是一顿教导。 故而那日回去时都是躲着爹娘走,不巧,却与在她院前徘徊的温相打了个照面。 姑娘是装着清醒,自然没听清爹爹又是偷偷抹泪又是一脸不舍地说了什么,只当是在清点她的生辰礼,点着头一顿应允。 直到第二日太子的聘礼一箱一箱抬进来时,她还惊慌失措地询问侍女是否是家里要逃难了。 难是未有,顶红的婚书倒是有一纸。 ——“逃难?小姐清晨说什么不吉利话,是您那位高权重尊贵无比的未婚夫婿送的聘礼呀。” “……” 直到真正坐在喜房内,温泠月依旧未能接受这位喝醉了随口应下的夫君是那杀人魔傅沉砚。 思绪飘游,门外游廊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来人卷着一身凛冽秋风,踏入这间喜房,步履未停,直至在她跟前驻足。 来人目光落在她那顶凤冠上。 瞧着光鲜,镶嵌一百零八颗东珠的金冠恨不得把她脖子压断才显得高贵无比。 可此时头顶重量不及她心中沉重半分。 头顶倏然逸出一抹浅淡的笑声。 只一个轻音,却吓得她双眸紧闭,双肩害怕的微微颤抖。盖头巧妙将之悉数掩去,她忍不住开始幻想着接下来的一万种死法。 “温、泠、月?”他声线清冷,尾掉微扬若有似无一丝玩味。 下一秒,视线重归清明,她遮羞的红纱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掀开大半。 随之映入眼帘的还有那人清澈探寻的眉眼。 四目相对时,温泠月呼吸一窒。 早听闻太子虽疯癫却实在俊朗。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一身绯红喜服更衬其矜贵。 可他却与传闻不尽相同,此人唇角微弯,依稀含笑,仔细瞧着她的脸。 而在看清他面容的一刹那,温泠月并非震惊于男人的美色,而是……她完蛋了。 比想象中更糟,她见过他。 只一面。 可那一次,她意乱情迷,强吻了他。 不是话本子里的青梅竹马年少心动,也不是懵懂孩童初尝禁.果。 而是她……酒.后.乱.性。 这件事要往前数几日。 不多不少,十日。 * 事情还是发生在她偷溜去花楼吃酒的那天。 彼时友人眉飞色舞地同她讲,皇帝有意为东宫选定一位太子妃,只是尚不知人选,太子处毫无风声,更未听说要举办盛宴挑选的消息。 “他那种人,也不知哪家触了霉头,若真嫁给那种疯子,后半辈子岂不是完了!” 她说得绘声绘色,温泠月抱着酒壶醉醺醺却是一句没听进去。 待到她意识回笼,身旁的友人却不知所踪,包房里只剩她一人。 大清早来花楼吃酒本就莫名其妙,她拎着那只酒壶四处寻找密友身影,不光一无所获,回房也是无门。 我夫君他有病 第2节 破开无数道门后终是发现一间长得像的包房。 “嗯?你是谁?” 本该空无一人的包房内,桌后却慵懒地坐着一位公子,他胸前衣袍半敞,乌发垂落,滚金的白袍将他稍显酡红的双颊衬得更为俊俏。 如玉公子,肩宽体健,相貌堂堂,孤身一人…… 温泠月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凑上去的,只记得最初她是想上前教训他的。可不知为何,她推开桌上碟子碗筷,眯着眼凑到他面前,凝视着他那开合着听不清说了什么的唇。 这公子的相貌……光天化日衣袍半敞在此处微醺成如此。比她前十七年见过的男子相貌都好,惹得她好生心悦! 而当她再度清醒时,二人双唇已经磕碰在一处。 少年温软冰凉的唇瓣与她紧紧贴合,入目是他瞪得极大的双眸,和肉眼可见自脖颈处泛起的绯红。 直到感知对方唇齿滚烫时,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竟趁四下无人时,强吻了个素不相识的俊朗少年。 她的脸颊陡然变得比交缠的唇更加滚烫。 像极酒后.乱.性.的戏码,她有些懊悔,但仍旧义正言辞对他说:“别害怕,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然后她就溜了。 对,不带一点留恋地溜了。身后那人却好像嘴唇翕动着冲她离去的方向伸手说了什么。 顾不上了,统统顾不上了。 她一未出阁的良家少女,竟一大清早在酒楼强吻了个陌生公子! 事后温泠月欲哭无泪,她还亲完就跑,玷污人家公子清白。 温泠月只觉得……她太不是人了。 * 当下她望着那张熟悉无比的脸,无比确信他就是那日在花楼被自己强吻的男人。 绯红再度爬上她玉颈,斗大的凤冠金翠磕碰,清脆不断。 温泠月杏眼瞪圆仔细打量着太子的脸,试图找出她记错的痕迹。 而当她视线倏尔落在他喜服腰间系的那块翠绿玉佩上时,仅存的希冀陡然破灭。 除了公子的脸,她那日记得最为清楚的便是他腰间的一块玉佩,在他们亲吻间硌得她腰际生疼,颇是碍事的。 傅沉砚喜服腰带上垂着的那块玉佩,和那一模一样。 她果然要完了吗,果然还是活不过今晚了吗。 那人眸色浓深,像块晶莹的宝贵琥珀。视线落在她唇时似有一丝惊喜在眼底晕开,轻浅地笑开。 虽她不知傅沉砚为何要娶自己,但相敬如宾不成,只肖想能在他手下活着也并不过分吧? “跑得真快啊。”他冷不防冒出这样一句,纵身靠近她。 他认出来了! 温泠月心底一凉,甚至能感受到傅沉砚蓦然靠近时打在她鼻尖的气息,却有些意外。 他在笑?还有些愉悦的模样。 紧张到极致的温泠月忍不住双手攥成一团,忽略手心源源不断的冷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猜测他的每一个神态。 而他却笑得更为恣意,指腹捻起她零落的碎发,轻柔地挽至耳后,男人指尖温热的触感若有似无地掠过她凝白的肌肤。 温泠月怔怔地望向他柔和带笑的脸,掂量着传闻和眼前现实的出入有多大。 他的指尖依依不舍地从她耳垂撤离,眼底喜色却更加深浓。 “孤可以唤你阿泠吗?”他连嗓音都柔和,倒是极平易近人。 温泠月紧绷着的弦不知何时松了松,不自觉地轻声应允。 莫非……传闻有误吗? 大红喜服是妆点他笑意最好的色彩,公子逆着烛光,背后是斑斓绚烂的龙凤花烛。 他敏锐地捕捉到她唇角偏离的星点脂红和糕点残余的痕迹。 “不是说要负责吗?” 她猛然抬眸,两手指尖紧张地缴紧,少年灿烂的影映在她瞳孔中。 下一瞬,他轻轻捧住她下颌,俯身吻上她的唇。 细腻的轻吮,同花楼里她眩晕的贴合不同,男人双唇一寸寸吻着她的樱唇,随她笨拙的动作逸出低沉的轻笑,而后…… 一股浓烈的杏仁香直冲他的头顶,意料之外的味道若将杏仁果碾碎后生生将他浸泡在内,男人的动作陡然顿住。 在等他来时,她偷食了半碟杏仁软酥。 感受到他双唇忽然定住,温泠月羽睫轻颤,羞怯地眯起一条缝打量近在咫尺的男人。 而他在退离前却猝不及防将她下唇咬破,少女唇脂被血珠渗上更深的殷红,明媚可人。 男人额前碎发洒下一片阴影,遮住他风云变幻的眉眼。 豆大的烛火跃动激烈,猝地被窗缝渗进来的风吹熄,喜房登时暗下些许。 不过须臾,方才灿烂和缓的笑意悉数退散,顷刻凛冬,眼底翻涌着阴鸷的血雾,看向她的视线宛若风雪划过的刃。 冷漠、疏离。 轻捧她下颌的手缓缓下滑,定格在她纤长的脖颈处,轻抚,而后狠戾钳住。 他静看少女惊愕的面容和畏惧的惊呼,而她被迫抬头与之对视,眼中尽是不敢置信。 她震惊于男人转瞬的变化。 太子眯眼打量着她周身上下,最终定在她的眼睛上,好似假意欣赏,又似初醒时的迷离,最终微眯双眸。 “你是谁?” -------------------- 温泠月:亲了就跑,下次我先挡脸。 傅沉砚:我怎么就被亲了怎么被亲了怎么被亲…… 第2章 第二颗杏仁 她被钳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他用力的小臂,此举却反倒令他松开了她。 温泠月大口喘着气,顾不得抹去眼角渗出的泪花,惊吓犹在。 “孤在问你话。”他与她保持两步的距离,喜房内闪烁着诡谲的氛围。 温泠月不知他是何意,她是谁?她坐在这里,不还是拜他所赐吗? “我和……” “嬷嬷没教过你规矩?”太子锁紧眉头,口吻淡淡:“回话前,要加上臣妾二字。” 瞧这周遭布置,傅沉砚心下有数,隐约回忆起某件事。 他在十日前的确应允了母后要同某家贵女成婚。 只那一日仓促,最终不过是在二位丞相府上的女子中抉择。 假若非母后殷切,他本无意婚娶,对玉京中女子也无甚了解,从无过多接触者中,母后拿出了几幅画像。 裴家有三女。温家男儿多,唯一幼女,年方十七。 无所谓,其实无论是谁,裴家也好,温家也罢,他都没印象。 但他在午后出行前仍旧对三幅画像草草过目,最终指尖停留在其中一张上。 画中的温泠月笑得光鲜可爱。 他不知此女为谁,明确的是他定然不曾见过她。 但……令人在意的是,他似乎对画中女子有几分熟悉,只是目之所及,便好似不久前刚见过一般亲昵。 想必便是眼前此人。 “温家的?”他目光凌厉,她的慌张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这才同传闻中的杀人魔相仿。 温泠月点点头,没出息地吸了吸鼻子,“臣、臣妾温相嫡女,温、温温泠月。” 真是稀奇,他说要娶她的,怎么连她名字都不知道? 不过也是,那日花楼她的确没留下名讳。 紫金香炉内早早燃上的香依旧未停,甚至不知在何时愈发浓郁,轻薄的梨子佐着呼之欲出的馥郁奇香自炉口袅袅。 兴许是惧意使然,她心底紧张到燥热,凤冠令她觉得身子都变得沉重,连带着昏暗的屋内也模糊起来。 好想睡觉…… 太子神情淡淡,步至窗边将窗大开,解下喜服上的束带,用桌上的凉茶浸透后丢给她,“捂住,别出声。” 门蓦地传来窸窣声动,而后一道怯怯的女声自屋外传来。 “启禀殿下,奴婢来送殿下与娘娘的合卺酒。” 门外小宫娥以纱粉色缎子裹胸,下坠白色曳地水裙,整个人淡若轻雾似的。 她端着酒壶与杯子羞怯地抬头与傅沉砚对望,余光瞥见靠坐在床边阖目似沉沉睡去的温泠月。 得了允许,将合卺酒置于桌上,垂首对太子道:“殿下,请允许奴婢为殿下和娘娘斟酒。” 他沉默不语,瞧着小宫娥的动作,忽然道:“是母后让你来的?” 斟酒的手一抖,小宫娥赔笑,拎着酒壶说:“回殿下,是主管说殿里今夜要用到的合卺酒未送到,特命奴婢送来。” “哪个主管?”傅沉砚一点点迈向她,清晰地看见她将要挂不住的微笑。 “是季、季公公。” “是吗?那倒是奇怪,孤怎么记得,几日前季主管告假半年,刚换成裘公公了?”他依旧未停止逼近她,小宫娥却只顾着低头,胸前浑圆若隐若现,结巴道: “兴、兴许是奴婢记错了,的确是裘公公,没错。” 我夫君他有病 第3节 “那便更有意思了,东宫里何时有姓裘的主管?”他故意欺身上前拉过小宫娥颤抖的手,唇微扬:“记错了也不要紧的。” 她试探性地抬头,卷睫泛着水光,娇唇上的口脂恰到好处,一副梨花带泪雨的美人模样。 他目光一寸寸在小宫娥脖颈游走,直到确认了什么,始终负在腰后的手忽然抬起。 凌光闪过,待面前人没反应过来时,骤然间酒壶落地,血肉被刺破的乍响传来,鲜血溅在窗上张贴的喜字上,诡异的寂静。 方才羞答答的小宫娥已没了气息,脖颈处一道似胎记般的印痕从中被利刃劈开一道。 本昏昏欲睡到险些真睡去的温泠月被忽然的动静吓了一跳。 方才睁眼便见傅沉砚左手拖着一把长剑,用帕子一寸一寸擦拭着方才碰过小宫娥的手指,嫌恶地丢在血泊里,继而俯身在香炉中翻着什么。 顺着望去,那只摆着半碟杏仁软酥的圆桌旁,一个貌美的小宫娥倒在血泊中,断了生气。 “杀、杀人……”温泠月疯狂掩住嘴,抱住随手捞起的软枕缩成一团。她不知方才为何那么困倦,而只迷糊的短短一瞬,眼前便多了一具尸身。 傅沉砚却视若无睹,放弃查看香炉,反倒问起温泠月,“典礼后有人进来过吗?” 她思索片刻,“算、算有吧。” “守夜的下人都瞎了吗!” 温泠月摇摇头,“不、不知道。” 太子气急反笑,将香炉盖狠狠扣上。 “一个时辰前有一个小宫娥来给炉子添香,说怕不足以燃至清晨。但也不曾久留,添罢了香便离开了。” 她不明白傅沉砚所言之意,但却惊讶道:“就、就是她!” 温泠月指着地上死去的小宫娥惊呼。 顷刻,只剩下凤冠玉穗琳琅声。 剑身上的血顺着剑柄滑至他手上,太子若有所思,而后朝她步来。 完了,傅沉砚拿着刀,是她撞见他杀了人,要来灭口吗? 冷剑逼近,她几近能在刀刃淬光里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无力,连胭脂都掩不去。 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命像此刻这般沉重。 杀了小宫娥,终于要轮到她了吗? 温泠月脑中猛地闪过个念头,继而不再后退,紧紧阖上双目,手也从红缎被褥移到喜服裙摆上,嗓子干涩,视死如归般。 预想的冷刃并没有如期而至,反倒另一股激烈冰冷的力量掐住她下颌。 头顶摇摇欲坠的沉重凤冠终于坠在软榻上,纷繁的玉石珠帘交缠相错,她的眸子被逼迫着看向伸出手的男人。 傅沉砚半跪在床榻上,凑近她的脸。 从未被如此强硬对待的姑娘被疼痛逼出些泪花,却死死咬着下唇,她觉得避开还会比这更痛。 “以你之见,孤为何要娶你?” 温泠月一怔,头脑飞速闪过花楼里二人唇齿交缠的画面,却死活说不出口。 她知道,她造了血孽。 “因为……殿下要臣妾对您负责。” 说罢,她小脸通红,怎会有这样逼着她说这种话的人! 太子眼中闪过一瞬疑惑,不知这从未相见的姑娘为何吐出这样一句。 恍惚中,手上力道有一丝松懈,傅沉砚觉得她在同他开玩笑。 见他不语,温泠月又补充道:“臣、臣妾说了要负责便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他虽听不懂这姑娘在说什么,但都无妨。 兴许……温丞相之女有何隐疾。 癔症?失心疯? “孤本无意娶亲,但温丞相实乃朝中不可多得之臣,于孤,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忠臣。” 太子顽劣地勾起一侧唇,名为权力的浓雾笼罩着他的眸子,无人闯入过更深的地域,兴许浓雾之下是春色,是荒芜,或是一片虚无。 但他从来只要实实在在的权力。 “太子妃?哪来的妄想。” 温泠月钝钝地望着他,死死抵住下唇,一声不吭。 娶她是因为她父亲?难道他不追究她那日对他不敬?不是为了叫她负责? ……莫非他其实并没有认出她? 他随手拈起一块白雪帕,慢条斯理地将刀刃上的血渍擦拭,一字一句道:“孤不喜与人接触,明日起你搬去福瑜宫,剩下的想必嬷嬷已悉数教导过。” 温泠月提起一口气,“那一日在花楼,是臣妾冒犯了,请、请殿下恕罪。” 闻言,太子手中动作一顿,目光中异样加深,“明日太医会去福瑜宫,癔症也罢。” “……” 温泠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润了润喉咙,问:“殿下不记得我?” 不知这女子究竟臆想出了何事,这场婚事本就是带有纯粹目的性的。 若非右相在父皇眼前极具赏识,他又何必娶这傻愣愣的女子。 在耐心将要耗尽前,他长舒一口气,“记得你?于孤而言,你是什么重要之人吗?” 他话中的冷漠疏离仿若他们当真是第一次见面。 可她不解的是,适才,他分明笑着说出那一日的细节。 “但我……” 他的耐心全部耗尽,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合卺礼不过形式罢了,夫妻一体?皆为妄言。” 她就眼睁睁看着傅沉砚走掉,没有想象中的大婚杀妻,也没有她恐惧的强娶圆房,甚至在她认出他后,他竟像无事发生一般,将十日前那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温泠月就这般在龙凤花烛晦涩不明还带有血腥味的寝殿内,成了他的妻。 * 次日清明,昨夜夜色浓深之时,薄雨降临玉京,故而清晨推开窗时有淡淡茉莉香袭入喜房。 昨夜她困倦体乏,不知那小宫娥尸身是何时被抬走的,只听闻傅沉砚昨夜未睡,又去处理要务了。 她揉揉眼,半缩在被褥里抬眼打量着东宫里的一切,兴许是性命不悬在刀口了,连整个东宫瞧着都比昨夜见到的亲切不少。 “小姐……太子妃实在不能再睡了,日头将要正午了。”思衬着叫法不太妥当,南玉将花瓣放入盥洗盆时不着痕迹地改了口。 南玉是温泠月唯一带来的陪嫁丫鬟,亦是自小便陪在她身侧一同长大的。 纵然已经完婚,她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娘娘也莫要怪罪,太子殿下总是会比旁人忙碌的。” 她缓步穿行在东宫花林中,耳畔是嬷嬷方才在院子里的宽慰。 一早便有年长嬷嬷拨来新伺候的女使,此刻在福瑜宫听侯教导做事。 荷色将姑娘身段勾勒更为窈窕,纤纤玉腕上坠着一只前些时日皇后娘娘御赐的金镯,恰有一株雨后冰冷月桂掉落于肩,才衬得美人不可方物。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连大婚之夜都能平安度过,还有什么是本宫克服不了的,不就是活着吗……”温泠月自顾自不住的呢喃。 这是何处? 地上砖面浅洼积水澄澈,边缘伴着细碎花瓣,温泠月小心提起裙摆环顾四周,偌大宫殿竟连人烟都不见。 本是去昨夜的喜房内取掉落的玉钗,不曾想却在东宫迷了路,找不清回福瑜宫的路。 长得像小院的宫殿却只是典膳局,像连廊的拐角只是亭子。 心灰意冷的温泠月望向青石路尽头,名花奇草中,院内巨大断树后有一殿宇,倒神似福瑜宫。 满心欣喜的她却忘了殿外周遭视若无睹的侍卫,他们都没拦她,眼珠转了转,最终选择挺立守门。 直到温泠月气定神闲地一把推开那扇大门,想也不想一脚踏进殿内时嘴里还念着:“可算找着了,累坏我了!” 光线昏暗的宫内,她一眼便与那个□□着上身的男人四目相对。 -------------------- 太子更衣,太子惊讶,太子质疑。 第3章 第三颗杏仁 眼前倏然冒出的男人露出健硕的上身,姣好的肌肉线条被几乎起不到遮挡作用的外裳显得更加吸睛。 日光悉数洒在他身上,肩颈边缘泛着淡淡的薄光。 而他肩上挂着那件褪下的里衣,沾染刺目的鲜血,腰上刚裹好的白纱布还有血渍从中渗出。 不知怎的,她脑子一热,一把将身后的门关得严实。 殿门撞上的瞬间,殿外守卫再也按捺不住澎湃的内心,猛地瞪大眼睛。 太子妃……进去了。 “谁!”匆匆披上罩袍的男人面色一沉,对这位不速之客厉声喝道。 “咕嘟” 她喉间竟不自觉上下一滚。 “我……臣、臣妾不是故意的。”她飞速捂住眼睛,顽劣地露出一条缝。 又不是她想看的。 傅沉砚手中迅速穿戴完毕,一身暗色玄衣,唯有腰际与袖口游走的繁复攒金花纹昭示这人的矜贵,全然看不出受过伤的模样。 “谁准你来这的?”太子面色不善,一边调整着箭袖,脚下几步迈至她身前。 她欲哭无泪,“走、走错了。” 我夫君他有病 第4节 傅沉砚显然并不吃这一套,“孤记得命人带你熟悉过宫里才是,太子妃此言差矣。” 温泠月觉得双腿发软,她哪里知晓这是他的地界,这不刚开始熟悉东宫环境,她就走丢了吗。 “熟悉了也……也没记牢呢……”她小声喃喃,企图为自己辩解。 傅沉砚气息距她极近,叫她避无可避的想起昨夜他也是这样,手起刀落,那小宫娥就被砍死了。 温泠月咬住下唇,慌乱点头,却被他下一句话噎住。 “可算找着了,累坏你了。太子妃是这意思吗?”男人似笑非笑地牵起唇角,动作流露不出丁点情绪,眼中复杂幽深,仿若永远勘不透他的想法。 她屏住呼吸,连连摇头,解释的话凝结在喉中,死活不知该如何向他阐明。 对面那人也似乎并不准备听她解释,撤身返回取过那把熟悉的长剑后再度向她的方向迈来。 她吓得一股脑往后靠,直到脊背抵在门边,刀剑出鞘的寒声似乎已响彻在耳边,她莫不是挺过大婚夜就要死在成亲第一天吧。 因为看光了他的身子? 可花楼那事,他都不记得她的放肆,那现在他能不能也转身就把她给忘了? 期待的失忆落空,太子殿下右手在刀柄摩挲,一步步向他迈来,越来越近,最终一掌落在她的脸…… 旁边的殿门上。 稍一施力,门被推开,日光肆无忌惮地射入昏暗的殿内,温泠月靠在门上的身子也随着殿门大敞的幅度一道被推出殿外。 傅沉砚立于日光中,身形颀长,凌厉的长剑青云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剑影,侧颜沐于日光里叫她在一旁看不清这人情绪。 殿外侍卫们见了出来的人,齐声道:“殿下。” 唯有温泠月后背粘在门上无所适从。 “不管你有何目的,今后不许踏入这里一步。” 他顿了顿,咬牙切齿低声补充道:“更不准在孤更衣时闯进来。” 在她还没缓过神时,傅沉砚便离去了,唯余她怔怔然思量许久。 “谁偷窥你!”彻底看不见那道黑影后她才红着脸不满道。 殿外守着的侍卫一动不动,暗自窃喜。方才他们瞧着太子妃在殿下更衣时悠然进入,而待她出来后这一脸红晕…… 想也不必想将才殿内发生了什么! 殿下何曾允许过旁人在其更衣时入内? 这就是,偏爱! 都说殿下不近女色,也亲眼见过妄图靠近他的女子的下场。可如今瞧了这一幕,殿下哪里是不近女色,分人罢了。 温泠月的面容纯净乖巧,叫人看了就心生欢喜。也是个温和的性子,加之一颦一笑灵动清丽,实在极难叫看过之人厌恶。 太子就是个怪人。 当问温泠月回到福瑜宫,一把瘫在软榻上时才彻底松一口气。在心里骂了傅沉砚一路,也算解气。 “娘娘怎么去了这么久,簪子取回来了吗?”南玉端着只盒子走进来,不知里面放置的是何物。 温泠月如今对傅沉砚厌恶至极,可偏偏又怕他,生平第一次在背后骂一个人叫她觉得好生不爽。 “亲都亲了,亲了不气,看一眼气成那样?” 南玉也不知温泠月又是骂又是亲的是在说什么,但还是奉上一个笑,“娘娘莫要生气,过几日归宁,大人和夫人定要做一桌子您爱吃的。” 她激动地一下从软榻上坐起,重复道:“归宁?” 温泠月觉得世上绝对没有比这两个字还要动听的词。 * 归宁那日,温府阵仗极大,全府上下悉数打点精致,蜿蜒石子路旁栽种杏树影深,杏香飘满府邸。 阿娘坐在左手边,爹爹坐在右手边,碗中菜肴从未空过。依着温丞相的话,全桌尽是温泠月爱吃的。 “泠儿在殿下处可有吃好?那里可还住得惯?有没有想爹爹?来,爹得了个新鲜玩意儿,定是你喜欢的。” 年逾四十的温丞相此刻最大的乐事是将小女儿的碗填成一座小山,直到被妻子放声制止。 “又要泠泠吃,又要回话,又要看玩物,你究竟还要她先做哪个?”温夫人不满地瞪了温相一眼。 温泠月笑笑,似乎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她爹是当朝右相,好大的一个官。 素来踏破门槛来笼络之人不是未有,只是众人皆道右相是个脾性古怪的。 深得皇帝信赖,与左相裴氏分庭抗礼,时常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动不动便要准备甩手不干回家颐养天年,可为陛下干的桩桩件件却都无可挑剔。 “泠泠在殿下身旁一切都好吗?”她娘细细抚过她发髻上精致的琉璃白玉珠发簪,最终落在姑娘柔软蓬松的发顶。 头顶发簪被触时,她有些心虚。 今晨她见南玉端来一只首饰盒,躺着一只墨玉碧珠的长穗发簪,她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支,南玉说是太子殿下给的,叫她今日归宁时佩戴。 彼时她注视良久,然后默默拈起自己这支白玉珠发簪。 温泠月不大喜欢那支发簪,乌漆嘛黑,像傅沉砚本人一样,成天穿的比他殿外那棵断树的树干还黑。 夜里出门就不怕被人踩了? 再者,傅沉砚对她那么凶,不过是一根发簪罢了,她偏不按他心意。 反正现在他又不可能知道。 “女儿一切都可好啦,东宫吃食样样都好,还有泠儿喜欢的杏仁酥,也比家中香甜酥软不少呢。” 唯恐父母再多问一句她极力的掩饰就要土崩瓦解,她便夺过主动权,先一步问道:“哥哥,怎么不见二哥?莫非又去戎西了?” 温泠月放下筷,浅酌一口杏花清茶,旋即对对桌温文尔雅披发青衫的兄长问道。 丞相温氏诞下两子一女。大抵在十年前,温相第一次在朝堂请辞,甩甩袖子说要回府带孩子度个清闲日子。 帝虽不允,却也的确宽宥不少。所幸温相教子亦有方,两位公子清正端方,前途无量。 长子温昼书,二十有三,时任翰林院大学士。次子温既墨虽方及弱冠,却是当下炙手可热的安西将军。 不等温昼书开口,温相目光离开女儿的刹那如变脸般换了副颜色,严辞道:“你二哥哥除过往戎西跑还知晓什么!”说罢,发泄般往嘴里狠狠放入一块鱼肉。 温泠月无奈望向对桌的兄长,兄妹相视一笑,那满翰林院皆道惊才风逸的大学士此刻却悄悄在饭桌上对自家妹妹张了张嘴,不动声色地以口型传递一句话。 饭毕,父母沏茶盼着与女儿小叙,温泠月却先一步借口拉过哥哥去流鱼池旁观鱼。 温昼书面色凝重,直白道:“泠儿,你坦白与我说,在东宫可是不开心了?” 她闻言一惊,有几分惊诧地望向兄长,眼底落寞无法掩饰。 温泠月向来不善伪装,她不敢告知父母,木已成舟,知道了反而担心。 桩桩件件,一件瞒一件,她累得慌。 “大哥……”如今被他一问,少女语气里不自觉染上一抹哭腔。 “既然如此,殿下送来婚书你为何不拒绝?” “我……”她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哥哥别数落我。” 温昼书望着妹妹与平素截然不同的落寞,难免紧张,向来执笔的手不禁攥起成拳,嘴上却和声:“你说就是。” 短短的一瞬,温昼书将东宫里里外外彻想了一遭,心下万千思绪闪过,却不敌妹妹倏尔开口。 “那天我瞒着爹娘去花楼吃酒,醉了。” 向来温文尔雅的长兄猛地瞪大眼,万万没想到是这,满是不可置信,“醉了?你忘了以前……” “娘娘,咱们该回府了。”小女使上前提醒,打断了温昼书的话,他想要再说,却不便再开口。 故而只得深深叮嘱几句,又言:“泠儿莫怕,事已至此你只管……” “吃好喝好?”她眨眼。 “是保全自身!” 他又说:“月夕东宫夜宴,届时既墨也会回京,莫要担心你二哥。” 东宫夜宴?她能活到那时候再说罢。 “二哥武功了得,我可不担心他!”温泠月笑吟吟启唇。 瞧着已出阁的妹妹尚可笑得没心没肺,他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几分。 次日,据说翰林院温大人将花楼那几位有身契的送酒酿酒卖酒杂役个个赎身发配江南书院去了,还说考不中举人就别回老家了。 “……” * 东宫夜宴,还是她第一次着宴典华服,以太子妃的名头见素来交好或不熟的王公贵胄。 金光浮跃,明月珠壁。觥筹交错间,她盛装端坐在傅沉砚身旁,身居高位却无聊至极。 殿内落座者皆为王公贵族子嗣之辈,不乏几位年长些的权臣无法拒绝太子邀约,此时受制于他极游刃有余的人心笼络话术中。 酒盏是全部景色,清浅的琥珀色藏满碎月。 这是她二哥哥年初前往戎西时偶得的酒酿,无浓郁酒气,下肚时也不醉人。待须臾后暗藏的杏仁香气在体内弥漫开来,醉意才缓缓袭来。 不带酒腥,实则饱含杏露香,对于深爱杏味的她而言,堪称佳酿。 故而此番月夕宫宴,太子妃小手一挥直截了当将此酒命为席上特供。 短短片刻,她三四杯下肚。不着痕迹瞥向隔壁那人时,却见太子才只下去半杯而已。 她含着杯壁浅浅啜着佳酿,不住的斜眼瞄那个眼中尽是危险的男人。 “啧啧啧。” 不愧是死阎王,面对朝中重臣老伯伯们都是那一副“你敢说错话今儿夜里就别想出去了”的样子。 幸好那双眼睛没看着她…… 他怎么看过来了! 傅沉砚似乎察觉到侧方灼灼视线,回过头却只看见温泠月捧着酒杯,小脸红彤彤注视酒酿的模样。 然后再不动声色的将她忽略。 我夫君他有病 第5节 可被他看上那么一遭的温泠月明白了。 她得走! 这人脸喝得又白又红,定然是醉了。天知道这死阎王醉了会不会看哪都不顺眼最终迁怒于她。 与他相处一月有余的温泠月在这人天天提刀进出,向来看心情行事的狠戾手腕下凝练出一套东宫活命守则。 方圆十里,看见太子,就赶紧逃。 谁知道花楼那次是不是因她偷溜导致傅沉砚压根没看清她才不记得呢! 宴席过半,众人闲谈好不热络。 她微微颔首借口微醺透风,为不叫人生疑特命南玉留在殿中歇息,自己则轻巧的从宫宴中脱身。 殿外有晚风掠过明夜池,吹起耳畔碎发,消解着稀薄醉意。 想必傅沉砚眼下应酬得无暇顾及她的去向,待他醉了一通发现她不见也来不及发怒,那时候她早就缩在锦被里睡得正香了。 风忽然一窒。 她双眸轻阖,身后却蓦地传来一个熟悉到恐惧的声音,令少女周身一震,美梦登时破碎。 “温、泠、月。” 她不敢回头。 不敢去看身后那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此的……太子殿下。 -------------------- 第4章 第四颗杏仁 她僵在原地,短短一片叶落的时间里她实在想不通,傅沉砚怎么会撂下官员出来逮她。 温泠月泄气地垂下头,暗自宣告偷溜失败。 没想到第一次偷溜就被当场捉获。 空气中似乎有一股淡淡杏仁香。不屑多想便知是那稀世佳酿的杏仁味,看来太子的确醉的不轻啊。 大抵在心中已然有了个醉怒太子的轮廓,她第一眼最在意的是他可有佩刀。 循着墨玉云纹带望去……好的,宝刀青云正正好好束在腰际。 “臣妾不是故意逃走的,只是有些冷了才……” 话说一半却再也辩解不下去,暑气还未完全消退,嘴却钝的连一句完整狡辩都编不出来。她狠狠闭上眼,干脆不再开口。 反正越辩越黑。 身后之人并未靠近,似乎等着她继续。 而她抬眸的一瞬却有几分不解,因她壮着胆子对上那人的眼时感觉与平日的他完全不同。 现下傅沉砚眸光清澈,杀意全无,适才宴上的戾气似乎也被晚风调和的无迹可寻。 男人的神情似也有异样,可无论面容、穿衣打扮、佩剑姿态都与太子别无二致。 温泠月怔然启唇,却不明就里,最终也只是张了张唇。 想象中的冷言冷语尚未如期而至,傅沉砚却再度开口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就是孤的太子妃?过来。” 男人声质清冽,带有酒酿过喉后的微薄沙哑,却是极为清醒的。 他没醉? 温泠月下意识抬脚,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往前迈去几步却忽而驻足。 “对,就是你。” “傅沉砚?”不知为何,她嗓中下意识逸出他的名讳。 眼前的傅沉砚话音中全无半分强硬的逼迫姿态,那句“过来”宛若一种委婉的恳请,亦似邀约。 这都不是傅沉砚其人会有的情绪。 他从不会顾及旁人感受,每一句话似乎都是命令。 俊朗少年漆黑的衣衫仿若融于夜色,对视良久,他竟笑了。 温泠月只觉有几分恐怖,她从没见傅沉砚笑过。莫非他方才都是试探,其实只是想考验所谓太子妃的反应或是……或是别的什么? 姑娘想破脑袋也没得到答案。 莫不是他发醉疯了不成。 太子似乎等急了也不见她挪动,索性快步上前缩短二人距离,目光炙热地望进她的眸子。 不知是否是她看错了,这样浓烈的注视中竟带有些许罕见又迫切的探寻。 “夫君,太子妃应当叫孤夫君才是呀。”他猝不及防开口,张扬的音调叫她被吓得不自觉往后撤身。却发觉傅沉砚语气中并未有半分怒意。 莫非……他是在和她说话!? “殿下?”她试探性开口。 对面人脸颊微红,双唇轻轻向下弯起一个不满的弧度,眉心微微蹙起,连看向她的眸光也黯淡了些许。 没有回应她,只落寞不已地低声反复纠正:“不是殿下,是夫君。” 不等她反应过来,傅沉砚忽然热络地牵起她的手,她本能的想缩回,奈何他恰到好处的力道不容她退缩。 男人步履不急不缓地带她离开此处,口中振振有词,“今日可是月夕,我们去放鸳鸯灯吧!” 她蓦地瞪大双眼,满脑子都是他将才说那句话时眼中的期待和欣喜,以及最后三个字。 “鸳、鸳鸯灯?” “没放过?”前头的男人轻声问起。 她却摇摇头,又快速点点头,兴许涉及到熟悉的话题,她暂且放下恐惧答道:“放过呀,我做的鸳鸯灯可是漂的最远的,连城中开玩物铺子的苏家小丫都比不过我。只是不知,原来你也会放灯。” 傅沉砚闻声轻快地笑道:“小瞧我?” 被他不经意间紧紧拉住的手沁出微微暖意,温泠月觉得自己这仿若是只假手。 成亲一月,她与他从未有过一丁点肌肤之亲,莫说触碰,连同桌用膳都只在他应付外人时才有过。 “才没有。”她随口答道,羽睫轻扇,晚风舒服凉爽。 傅沉砚定是吃酒醉了,否则平日里他才不会与她说这么多好话。 他轻车熟路地带她来到东宫灯盏稀薄处,那里有片清池,锦鲤若隐若现绕着飘零在池中的花瓣畅快游荡。 下一瞬,他却苦恼道:“我忘了,没有备鸳鸯灯……” 谁知她却故作高深地从身后掏出两只手掌大小的花灯,鸳鸯模样的。他的视线被她的花灯吸引,温泠月沾沾自喜得扬眉笑弯了眼,“我有呀。” “你怎么?”傅沉砚果真惊喜,却也不解。这个方才还不知怕什么怕得不行的姑娘,竟凭空变出两只精巧玲珑的灯来。 温泠月将其中一只绘着青绿水墨的“小鸳鸯”塞到他手中,刚抓起他手腕时却猛地松开,后知后觉的结巴道:“我我不是故意想摸你的,只、只只是想给你这个……” 男人看着眼前的姑娘声音越说越小,束着精致发髻的头也低了下去,一时觉得好笑。 故而当温泠月试探着抬眸时看见的便是他俯身凑得极近的面容,近到几近能感受到他鼻息若有似无地轻扫着她的下巴。 他眼中含笑,微微上扬的眼尾泛着些微挑逗意味,直白道:“你很怕我吗?” 这一次她不知为何没有躲开,却呆愣愣地顿在原地,自觉点头,反应过后又钝钝地摇摇头。 “本想宴会后和南玉悄悄来放鸳鸯灯玩……这才藏了两只在树上。” 手中忽然一轻,青绿“小鸳鸯”在他手心显得比在她手中更小一圈,那人却意外叫道:“竟这般精致。” “我亲手做的。” 瞧着姑娘阖目,话音里掩饰不住被夸奖后的窃喜,傅沉砚笑意也更浓些。 二人将鸳鸯灯内灯芯燃起,以各自的方式放归水中,灯火阑珊的此处因这两枚小灯而装点的缤纷起来。 好嘛,原来尊贵如太子殿下也会放她们这些民间小玩意儿,看来阎王也会下凡尘咯? 只是……温泠月不知所措的挠挠头,她总觉着这个傅沉砚与素日不大一样。 “南玉?名字倒是有趣,你的婢女吗?”他倏然开口。 温泠月点头,“好听吧,我那块江南润玉衬她可好看啦,南玉也喜欢得不得了。” “东南西北的南?” “嗯。” 傅沉砚强忍笑意启唇:“那你其余的女使莫非唤东玉、西玉、北玉?” 并非是他臆想出的恼羞成怒,小姑娘并未生气,反倒是指尖抵住下颌仔细思衬着,“倒是有个叫北璎的,西的话……” 她瞧不出自己在调侃她?还真想起来了。 男人默默看着她冥思苦想的模样有些讶然。 “曾经在话本子上倒看见个有趣儿的名字。”她口中还纠结着方才提及的婢女名讳,竟一不当心口不择言在太子面前说起那些个话本子! 尚未来得及后悔,温泠月忽觉鬓间珠钗旁多了什么。 指尖触及头顶,摸到的不是冰凉的珠钗,而是一支娇嫩的花瓣编织而成的花钗。 她不可思议地望向他,傅沉砚眼眸亮晶晶的,手中还残余着方才趁她不注意折下的半根花枝,月白的花瓣与她发上别无二致。 始作俑者却笑得灿烂,少年怀珠韫玉,纯澈直白的模样令她不可遏制地想起先前那些挥着刀动不动要杀了谁的他。 若他没醉,就是她醉了吧。 或许她早就躺在福瑜宫里自己柔软舒适的软榻上睡了良久,将才发生的都是梦。 果然南玉说睡梦中一切都是反着来的,这个温柔有趣的傅沉砚绝非她所嫁的那个死阎王。 对,她就是喝醉到睡着了。 那么如何才能清醒?她果断抬手覆上白皙的侧颜,指尖掐住软肉就差最后一施力! 我夫君他有病 第6节 就那一下子,手腕却被他钳住,只见那人面色凝重地把她拉至树下,以繁茂枝叶作顶,他收起笑意。 温泠月眨眨眼,这是……她还没掐,怎么人就变回那么可怖的模样了? 四目相对,她失魂落魄,连被那人捏着的手腕都变得疲软无力,不会玩都玩了,以为证据在手,要将她冠以什么太子妃恣意妄为贪玩胡来的罪名,再狠狠制裁她吧…… “孤都知道了。” “我都知……” 莫名的齐声开口,温岭月话还未完,却惊觉怎么话从傅沉砚那先说出口了。 “啊?”她一脸紧张。 他知道了?知道什么了?她想先认错还不成吗……非要那么强硬地吓唬她吗? “殿、殿下知晓什么……啊。”她颇有几分心虚的。 傅沉砚一脸严肃,紧紧盯着温岭月的面容似要瞧出端倪。 须臾,在温泠月心慌慌的等待下,男人终于开了口:“太子妃适才可是——” 可是什么,他有话能不能快说!决定她命运的刀刃将要劈空落下,他的话向来是变幻莫测的冷剑。 “可是说你看话本子?” 她以做好无论他说何事都应下的心态,“嗯。” “嗯??” 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哦。 温泠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那忽然一脸激动的傅沉砚,以为是错觉。 得到肯定的某人像偷了腥的猫,又像寻到同道中人,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别扬了,再扬就要形象全毁了。收到巨大惊吓的温泠月又开始腹诽,她觉得这男人捉摸不透。 如今,总不能是她睡晕了。 那定是他晕了。 只见傅沉砚谨慎地扯着她并肩坐在树下,伸出手指如数家珍般在半空比划道:“瞧过那本《沉鱼拥夜》没有?” 更诡异了。 《沉鱼拥夜》前段日子市面上最时兴的故事,传闻讲的是尚书闵氏小姐闵沉鱼和未婚夫婿林夜之暧昧时期的二三事,由于二人实乃玉京良缘,话本子里那些恩恩爱爱的小景儿无不叫人阅之心动。 温泠月自然读过,这都不磕? “瞧、瞧过。” 傅沉砚连连摇摇头:“那本不成,虚伪的很,哪有男女主角儿在雨里不赶紧找屋檐避雨还搂搂抱抱的?淋成那样还能一见钟情,孤才不会这样。” 这么一说,她倒是没细想过,反正是编写的话本子,她又没体会过男女情.爱。 而后他又一股脑说出一大堆她读过亦或没读过的话本子,直叫温泠月头昏脑胀。 “若是我啊,一定……”男人似乎终于说累了,意识消沉,眼皮颤抖着最终无力的阖目。 她肩上一激灵,只觉一沉。傅沉砚的头循着树干滑落,枕在她肩上幽幽睡去。 少女不好打断,甚至意识还未从今夜事端里回过神来,不觉间安静着过去了将近两刻钟。 晚风轻启,鸦睫再颤,曲着身子半枕在温泠月肩上的傅沉砚睡了长长的一觉后惊醒,意外发觉自己竟不在熟悉的环境,身旁还有一股陌生的盈盈蔷薇香。 香意轻柔……瞪大双目,他竟枕在温岭月肩上! 迟来的酒意令姑娘昏昏欲睡,忽觉肩膀惊动,下一瞬—— 一把彻骨寒的冷刃已距她温热的脖颈不过一毫。 -------------------- 欢迎傅小狗(疯狂眨眼)(么么扎)(啪啪啪)(珍惜小狗)(想牵手犹豫一下又缩回去) 第5章 第五颗杏仁 剑身匆忙出鞘 冰冷彻骨的寒意从宝剑青云刀刃徐徐散发,剑尖直指她脖颈,宛若冰凉已然没入。 困意陡然消失殆尽,剑气从脖颈蔓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是冰凉的。 她呆呆地循着长剑望向方才猛然推开她站起身的傅沉砚。照旧是一身暗色浮光金纹袍子,甚至脚下还踩着为她编花钗的花枝,可握着青云剑柄的手却用力到发白。 “你好深的心机,竟趁孤不备妄图接近,真是手段用尽!” 温泠月眨眨眼,这句话实在太难理解,什么叫……趁他不备接近啊? 刀刃还在她脖颈待命,只需稍一用力,便会刺破她的喉咙,从白皙处渗出鲜血来。 她有点委屈。打小所见刀剑向来是在大哥二哥握在手中练式的,她哪里受过这般威胁? 委屈蔓延却戛然而止,将才还公然与她探讨话本子,还说想看她珍藏的藏本,现在竟翻脸不认人。 她心头涌上一股不快,求人总要有些态度吧? “方才可是你非要靠过来的,又不是我想碰,我、我才没有……” 终究是剑锋太可怖,她好不容易助长的气焰只可堪堪维系半句话的威严,却明显察觉到傅沉砚稍松的手指。 他面色没有半分变化,眸子迸发出的寒光不曾因她所说一个字而动摇,只死死盯着她。 “没有,岂非孤梦游不成?”他字句紧逼,似乎她的措辞全是事发后的狡辩。 温泠月纵是不满,嘴上却笨拙地挑拣不出一句反驳话来。 那人接着冷语道:“还有,若东宫的嬷嬷不曾教导太子妃规矩,连温相也从未约束过吗?如此无礼放肆,在孤面前不称殿下,言辞随意,这就是丞相府教出的女子?” 院落太过安静,晚风戛然而止,又徐徐微拂。 温泠月被他一番话说得脖颈脸颊通红,她想辩驳,恰时,平静无波的池子上忽然传出一道刺耳的铃声。 “谁在那!”傅沉砚剑尖猛地挪向池中央声音来源处,一柄荧荧绿影闪烁不停。 傅沉砚狠狠拧眉,眸光不善地打量着那物,莫名确信且镇定地吐出一句:“刺客。” 方才委屈在心中越积越深的温泠月见长剑放下,刚长舒一口气,循着他视线望去时忍不住脱口而出: “殿下,那是鸳鸯灯。” 她塞了一只小烛,又绑上一块早先在市面上买的小鸟哨,鸳鸯灯不知何时向她们所在处漂来,恰遇风启,鸟哨灌风,却兴许是浸了水,声音有些难以言说。 不是刺客,是怪叫的鸟哨。 “……” 傅沉砚凝视那灯良久,半晌,淡淡道:“来人!池中混入异物,清理干净。” 她骤然瞪大眼,将才他放得开心之时怎不说是异物,现在说的这叫什么话。“您放的时候不是挺开心的嘛……” 想起什么,她飞快地补上一句:“殿、殿下。”捎带偷瞄他一眼 男人面色顿时五彩缤纷,眸子眯起,又细细审视那绿鸳鸯半晌,而后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下颌,淡定道:“撒谎。孤怎么可能碰那种……不入流的玩意。” 说罢,他视线再不放在怪叫的鸳鸯上。 温泠月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看傅沉砚,又看看池中物,反复几遭,唇齿相碰也不知该从何开始反驳。 恰时,湖边碧石桥上有一男子奔来,瞧着有些眼熟。 待他走近些,温泠月才瞧清他的面容,似乎在何处见过,却又记不得究竟是在何处。 “殿下,适才卑职唤了几个闲散下人寻了网罩,准备好打捞了。” 侍卫毕恭毕敬回完话,亦注意到温泠月的存在,侧目躬身道:“见过娘娘。” 他曾见过温泠月的,小侍卫记得清清楚楚,就她闯入殿下寝宫那天。 敢笑着肆无忌惮在殿下更衣时闯入的女子他可从未见过,对方还是个身量娇小纤细的,怎么想他都觉得钦佩。 殿下久久不娶,不知是何原因忽而决意娶妻后竟不过短短十日就迈入了东宫的门。 他不知殿下是何时与太子妃相熟起来的。莫要说太子妃,他几乎未见过能笑着与殿下独处的女子。 不禁再次偷偷望向已成自家娘娘的温泠月,少女聚精会神地望向池中某物,纵是侧颜也是叫人看了便觉惊魂摄魄的好看。 偏生的她面容又极柔和,身上卷银纹妃色服制华丽,却一点不觉她高高在上。 短暂的想入非非时,她蓦地对上他的目光,看过来时微微扬唇笑了,轻轻颔首似在回应他的礼节。 温泠月视线从傅沉砚处移到侍卫身上。 男人身材匀称,穿着与傅沉砚如出一辙的黑衣,却明显与东宫中她遇到的其他侍卫都不大一样,似乎与太子更为亲近些。 难得死阎王身边还有个正常人。 傅沉砚道:“看见那只怪叫的绿球没有?捞吧。”他似乎铁了心不再看那鸳鸯灯一眼。 侍卫:“……是。” 气氛沉默一瞬,鸟哨被逐渐刮大的风吹得愈发放肆,也愈发……难听。 鸳鸯正中的烛火早就燃烧殆尽,被那样一捞,池中再度恢复平静,犹如一潭死水。 “殿下,适才在宴中,您又觉得困倦了吗?”侍卫拎着那只刚捞上来湿哒哒的纸鸳鸯灯,垂首问。 傅沉砚这才有了动容,转身对上侍卫,“嗯,原已经许久不曾有这种感觉,方才在宴中不知为何复发了,回去替孤查明缘故,嵇白。” “是。” 复发? 温泠月将二人谈话全然听去,却是一句话都听不懂,他有隐疾? 被唤作嵇白的侍卫又言:“将才卑职已将诸位大人及官眷们送回,并交待了殿下不适,想必……” 傅沉砚哂笑,“适不适的与孤有何干系,孤想走便走了。今后这种宴会莫要再给那几个老顽固送帖子,胡须掉了一大把都恨不得明里暗里说是孤过于放肆才叫他们焦头烂额,孤瞧着烦得紧。” 侍卫舔唇犹豫,还是开口:“殿下,其实他们说的是,剃须明志,想试图为狱中几个呈上求见状的罪臣查明证据洗脱冤屈,将之从狱中释出。结果刚把剃了胡子……您就把那些个罪臣全砍死了。” 傅沉砚难得的认真思索一瞬,干脆道:“有道理。” 我夫君他有病 第7节 “殿下……”嵇白觉得嗓子发涩,莫非殿下破天荒觉得自己有愧了? 其实那些罪臣压根无处辩驳,被抓时人证物证俱在,不过是早死晚死的事,贪婪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至于那些剃须明志的大人,他们今夜反复提及此事,令人捉摸不透。 “那几个没胡子的光下巴老顽固收拾收拾也准备关进去吧。”傅沉砚云淡风轻道。 对对对。 什么? 嵇白一惊,殿下知道那些人的意图了? 不管了,反正殿下看不惯的人早晚活不成,先答应就是了,于是作揖坚定道:“是!” 温泠月不知自己该不该走,又觉得他们谈得起劲,插话不大好,故而呆呆站在原地冷的发抖。 时下入夜,她穿得单薄,池边风亦卷起微微寒意。 “你婢女也像你一般,喜欢走错路?” 正当她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时,傅沉砚倏然开口,她望去时他却没有看她。 “南玉不会。”她又一次下意识接道。 “南什么?”他皱眉。 傅沉砚随口一问叫她不解,不久前他不是还说她起的名儿好听吗,现下为何一副第一回 听闻的样子。 嵇白突然开口:“殿下,半个时辰前有人在西芜殿那边寻到了个哭得难受的婢女,不知是否是娘娘身边的……” “南玉!”她眼尖,瞥见小石桥阶梯下哭哭啼啼的小婢女,忙提着裙摆迈步上前。 小婢女擦干泪水,一时着急竟忘了对太子作礼,直接拉过温泠月,“娘娘,您没走丢吧……” 温泠月喉间艰难滚了滚,一边掏出帕子自然递于南玉免得她手用力擦拭将脸磨红,口中则专注着说:“不会走丢的,东宫也就那么几处……” 傅沉砚懒得听她的口是心非,又实在想不通她究竟如何将自己拐来这座池旁,他怎么可能对她做出那些投怀送抱之事! 但无妨,来日方长,他总会看透这女子那些暗中不为人知的意图。 像以往看破那些心怀不轨的重臣官宦一样。 想必也不会有何差异。 “嵇白,将那破鸟哨扔了。” 他迈上桥不再多看她一眼,宝剑青云与桥石轻碰,鸟哨还在响,比青云的利刃还响。 傅沉砚面色难看地望向声音来源,扬起那把杀人无数的剑,一剑砍断……小指长的鸟哨。 怪叫声终于消散,他狠声加重几分语气:“扔了!” 温泠月扁扁嘴,瞧着傅沉砚愤懑离去的背影,对又一次从他刀下活命激动之余心中分外确定一桩事。 傅沉砚有病。 “娘娘,夜风侵体,莫要冻坏了。” 对,他定然有病。那种…喜怒无常的叫什么来着? 次日当温泠月全身昏沉无力躺在榻上翻身不得时,她万念俱灰。 最终得病的是她。 怎会如此。 南玉手执方巾道:“果然还是昨夜的寒风,娘娘,眼下入秋可要当心了。” 温泠月轻声应和着,却是说完后便忘了,意识模糊时大抵睡了好几觉,身体才不似最初那样滚烫。 * 傅沉砚一夜未睡,昨夜他撤身离开池边便去了诏狱。 那些发着醉气倒得没边儿的老顽固大抵要醒来才知道自己被关起来了。 傅沉砚伫立于铁杆外,眼中薄凉地仿若在看已无声息的尸首,无人能联想到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客套恭敬地于宴席中吃酒。 他来是为这些人挑个好时辰上路,再如何也是朝中重臣。被厌弃的,心怀鬼胎的,重臣。 老臣又如何?表面上维系的虚伪颜面与绝对的权势孰轻孰重,从不需多想。 自以为结党营私就能得谁庇护,却忘了朝中从不养闲人,尤其是固执守旧的一类。 铁链挣扎打碎寂静,一位被铁链绑得肩颈布满淤青的老臣挣扎着猛地冲到门边,紧紧攥住栏杆,仔细盯着傅沉砚的眼睛极具恨意。 “傅沉砚,你不尊年迈有功之臣,阴险狡诈恶贯满盈,视人命为草芥,不怕受报应吗!” 他长久不曾开口,月光透过狭隘狱窗在他脸上勾出斑驳树影,脸上辨不出情绪,可嘴角分明是上扬的。 “赵大人何曾听闻诏狱之内招待功臣的笑话。”他顿住,眸中慵懒,却分明有掩不住的利欲暗涌。 “恶贯满盈?孤不知你竟这般会夸人,赵世坤。”眼中最后一丝光也溜走。 今后玉京官命薄上再不会出现这个名字。 而他,依旧是视权为尊的皇太子。 无人敢驳,无可修改。 面对醉臣的傅沉砚倏尔诡异一笑,抬脚迈出阴沉的诏狱,不明喜怒开口:“没胡须确实丑,再怎么蓄也比命短。” 提起心怀鬼胎,他莫名想起自己那位今夜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子妃。 成日一副对他做过什么的模样,若不是人前需要,他早就…… “殿下。”嵇白不着痕迹出现,轻声唤他。 “处理好了?” “是。”嵇白心底叫嚣着对着人随心所欲的无语,心里不理解,嘴上却说:“按您的吩咐,卑职都买下且砸碎了。” 傅沉砚捏着手上最后一只他呈上的陈旧鸟哨,却听嵇白接着说:“您忽然昏睡的原因方才也查到了。” “说。” 他沉声,犹豫着:“是今日宴席上娘娘命人换的杏露佳酿,主料是……” 傅沉砚随意把玩着手中令他生厌一整夜的哨子,似是从不畏惧什么,也从不将什么放在心上。除了—— “是杏仁。” 除了杏仁。 掌中木哨砰然碎裂。 ……温泠月。 -------------------- 傅沉砚:孤不要面子的? 阿泠:(状若不经意瞥一眼) 嵇(ji 一声) 第6章 第六颗杏仁 东宫那位昨夜于临安街一口气购入五千四百二十六枚鸟哨将多家玩物铺买空之事传得玉京人尽皆知。 买鸟哨,东宫,五千四百二十六,都不是什么稀罕字眼。 但这三者能排成一句话也太匪夷所思了! 好事者也只敢在心底猜测,姑娘家的玩意儿全买去能为什么?无非是那位个把月前迈入东宫高门的太子妃罢。 堂堂储君,傅沉砚之辈,传闻他虽凶残阴险,却从无人说他贪恋美色。如今娶了妻莫非要叫人改了他其中一个印象不成? 但这些无端的猜测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才好与东宫那位素来留在百姓心中的张扬狠有个平衡。 任谁也不敢在背后非议那位一二,那人手段之可怖使玉京乃至全禹游(1)皆无人敢在之面前招摇。 而在遥远静谧的东宫一隅,市井人心终究无法传入她耳。 风寒致使的四肢疲软令她今晨才将滚烫的温度褪去。忙碌了一夜,清晨终于昏昏沉沉睡了去,却又无法熟睡。 瑰丽东宫,与福瑜宫遥遥相对的另一笔墨浓深处,太子的脸色算不上好。 并非因他一夜未睡,而是面前堆叠成山的纸折叫人生厌,偏偏他甘之如饴的模样令旁的下侍幽然生起一股恶寒。 嵇白是凡人,不似那傅沉砚不分昼夜处理政事的死阎王模样。一夜未眠,纵他底子好些也难敌疲乏,脊背以布料作掩,轻轻靠在大敞的殿门边等待着什么。 “禀报殿下,方才典膳局熬了一碗薏仁粥,您去去残余酒气也好。”卑屈的尖锐之音自殿外传来,得了默许,不时一碗热腾腾的粥羹便置于傅沉砚眼前的苏木桌案上。 然桌前人久久不曾动作,嵇白立于大敞的殿门外,感受着内里持续一整个清晨及午间的沉默,他掂量着开口:“殿下若不食便叫人拿了去,免得碍了手边事。” 傅沉砚依旧沉默,目光却挪向一旁留有余温的粥,心神流连在笔下,却觉有一桩在意事叫他分了神。 连带狼毫笔尖下墨迹都粗重许多,瞧着生硬,不难猜测看了文书之人猜忌太子态度时必会渗出一层冷汗。 “一个个不长眼的,杵在这作甚?殿下不食,还不快撤了去!”声线尖锐的公公一抬袖,却被始终斜伫在殿门的嵇白拦下。 他轻敛着开口,说出那句憋了一上午的话:“殿下不食无妨,盛一碗给娘娘用罢。” 嵇白顿了顿,作势迈入殿内,一柄笔架前,他恭敬伸手拿走粥羹,貌若不经意地提了一嘴:“殿下,福瑜宫处女婢说,昨夜娘娘受了夜风,如今风寒侵体,您可是要探望?” 傅沉砚照旧不曾消减手下力道,不禁嗤笑:“来回犹豫良久,就为说这个?” 嵇白不语,娘娘生病传报殿下本是常事,不足挂齿,可自昨夜那件事后他反倒难做了,触及殿下逆鳞者素未有之,他也猜不透殿下欲从如何。 如何对那位太子妃。 “不必了,以为孤很闲吗?” 嵇白抬眼瞥了一眼专注于纸墨的傅沉砚,只仓促附和后便执着粥碗离开了。 纸上不合时宜处洇开一点浓墨,直透往下的十层。 * 与温泠月对周遭的一众猜测不同,平日里东宫的夜分外静谧。 花窗一角的落叶仿若眨眼间不经意就能定格,飘零在一池秋水边缘,轻缓漾开的水波一如此刻她眼中涟漪。 我夫君他有病 第8节 南玉离开前见到的最后一眼便是如此,纵然温泠月只是出神地抱膝坐着,那双眼也不是呆滞的,平静又不带丝毫攻击性的模样能让任何闯入者安定。 见南玉顿在门旁,温泠月回神冲她笑笑,以为她是不放心自己,“去休息吧,我已经不冷了,只是睡了一天,现下不困罢了。” 此话一出南玉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怔愣了良久,最终回以一个笑才离去。 娘娘,在想什么呢…… 南玉不是痴傻的,她能瞧出来自家娘娘并不快乐,却又无能为力。 另一边,温泠月听见阖上的门,终于按捺不住丢下怀里的裹得严实的被褥,连鞋也不顾及踩上,赤着脚跳下床奔向圆桌上尚未来得及收走的杏仁乳酥。 酥软的糕点一沾唇轻松磕下一大块来,齿痕边缘的松碎簌簌往下落,转眼半块下肚,才稍解心尖痒。 不快乐,她真的很不快乐。 盯了这盘酥糕整整大半日,若非殿内上下都不许她食甜腻,她早就下手了。再怎么不适也不能吃一整天的清粥啊,连碟佐粥小菜都不见,叫她怎么快乐! 尤其是黄昏那位叫嵇白的小侍卫特意送来的薏仁粥,软糯却实在寡淡。瞧不出傅沉砚那一副酒肉不忌的模样,也喜在午后食一碗清淡。 她连连摇头,却想起当时小侍卫笑吟吟的模样,不禁腹诽,侍卫与主子竟能差出这么多来,想必嵇白在他手下也很痛苦吧。 她一定要离他越远越好。 温泠月经历昨夜那人的变化无常后,冥思苦想一整天,最终坚定这个念想。 剩余半块糕点还未全部咽下肚,门外传来窸窣风声,不过羽睫颤抖,连完整一张一闭都不曾完成,那扇门被猛地打开,又飞速关闭,一切皆在她眉眼开合的瞬间。 敏捷手速卷带着一堂风,在门再度合上的瞬间将殿内为数不多点起的烛火掐灭,只剩大片月光,自半敞的窗肆无忌惮地洒进来铺了满地。 暗幕里有一道身影格外突兀。 她左手两指甚至还捏着那半块糕,忽然间不明就里地看着瞬间漆黑的房间,恍惚间对上一双晦涩的眼。 墨色翻涌,那双眼睛却明亮如高悬的星子,温泠月准确撞进去,却看见暗藏其中的无边血色。 杏仁乳酥在颤抖间掉落在地,“啪嗒”一声格外明显。 不等她疑惑出声,来人抽出腰间冷刃贴在她脖颈,彻骨寒的短刃封住一切逃脱的可能,步步将她逼退,直到纤软的腰肢毫不留情地撞上圆桌边缘,喉中才逸出一丝吃痛的惊呼。 “殿、殿下,做什么?”不知是被他手上力道逼迫还是面对这人一向的恐惧,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同他一道而来的还有阵阵松香,宛若不同时节的雪松自高山拂过,席卷着漫山清冽,却不合时宜地弥漫在繁华大殿,也与眼前人衣着不符。 傅沉砚眼中折出危险的光芒,所有皆聚于一处——她惊慌恐惧的眼睛。 须臾,他终于稍显平复,启唇道:“孤竟不知娶回的太子妃有颗八面玲珑心。” 男人的目光紧紧扼住她的喉咙,不知他所言为何,亦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他从不臣服于任何人的胆怯无措,更不可能因眼前人如今特殊的身份变化分毫。大有她不说出一二就不放弃的意味。 “实在不知殿下……意指何、何事。”温泠月腰际被木桌硌得生疼,双手在木缘处摸索,却不经意将那一盘杏仁乳酥碰翻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刺入他耳中,似乎觉得眼前女子在装傻,他似笑非笑道:“中秋夜宴上不明来由的杏仁酒酿,是你要求的罢。”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却更让她疑惑。 “是……” 那又如何?一盅酒酿还有错了?那可是全禹游都难寻得的上好佳酿。 莫非他喜欢又寻不到,来向她讨要? 那也不必如此逼她罢! “殿下若是喜欢,臣妾再寻来就是,也无需如此……如此……”她口齿不那样伶俐,当下的惊恐无处言说,直到被他打断。 傅沉砚不知听到什么,手中力道不减,玉颈与短刃贴合处泛上一道殷红,“喜欢?你怎知孤喜欢那物。是你暗自查探出,还是有人特意告知你的?” 他的喜欢也是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不、不是啊,只是因为臣、臣妾喜欢,二哥哥才给带来的。”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知你也喜欢,若是殿下也喜欢那杏仁酒,臣、臣妾小厨房还有一壶私藏的。” “……想宴后慢慢喝来着。”她如今声线才晕染开一分委屈。 傅沉砚一时竟无法从她的眸中辨出她是插科打诨还是当真不知。 手上力量因心中杂念而松懈,得了空隙的温泠月觉得自己大难不死连连大口喘息,鼻息间却嗅到一股浓烈的杏仁味。 原是傅沉砚将才退后时将那叠散落在地上的杏仁酥踩了一地稀碎,爆发出浓烈的杏仁香,也打断了男人的思绪,忙不迭的抬手捂住口鼻,眉宇紧皱,如见鬼怪。 温泠月来不及心疼那些糕点,也没看清他在漆黑之下的怪异举动,自顾自说:“若殿下等得起,臣妾现在就去取,若是……” “够了。” 这时她才看清他的一脸阴冷,怔在原处。 他大有撤身离开之势,稀松的月光洒在他背上,那位最擅于存于夜幕下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罗竟也能融入月色,甚至于她看向此时的傅沉砚竟真能与雪松糅杂在一处。 她想自己一定是被傅沉砚吓昏了。 “若是无意也就罢了。” 他匆匆瞥过地上持续散发杏香的糕,眉目划过一丝嫌恶,继而看向温泠月,眼神与所说全然是两种态度。 冷刃倏地指向地上那摊糕点,“把地上那摊和那壶莫名其妙的酒,一并扔出去。” 温泠月彻底愣了,她亲眼所见方才刚刚平息的男人随那二字出口时陡然变得暴戾的目光,来不及细想原因,他就消失在房内。 挥之不去的唯有傅沉砚最后的那一抹似乎并不相信她的眼神,和蠢蠢欲动的……杀意。 有关杏仁,直到次日奉命前来的嵇白才隐晦向她透露一二。 -------------------- 杏仁酥:谁在乎我?(流泪) (1)禹游:本文架空男女主国家名 第7章 第七颗杏仁 对于昨夜傅沉砚突如其来的举动,温泠月说不害怕是假的。 但事后她细想回忆时又觉得委屈,毕竟自己不过吃个杏仁糕喝个杏酒,碍着他何事了? “娘娘,您这脖子究竟如何伤到的呀,莫非有刺客?昨夜怎不叫我们呢?”南玉帮她换着脖颈上茵出淡红的白纱,不免担忧。 温泠月是最典型的事后人胆大,纵她当时怕得紧,如今缓过神来觉得傅沉砚实在是气人,嘴里嚼着糖翁的力道也不自觉加大,却牵扯到脖子上的刀痕,疼得她皱眉。 “狗划的。” 她平声话音刚落,忽见上菜肴的婢女恰好捧着一叠自己小厨房做的清茶杏仁酪,登时来了精神,忙不迭道:“北璎,快来快来。” 伸手招呼着小女使将吃食放在面前,发泄般狠狠舀起一匙送入口中,却又被烫得不住哈气。 不让她吃?她就吃!就吃! 南玉:“宫里好好的怎会有疯狗咬人呢?” 北璎:“娘娘……慢些。” 疑问悉数淹没在的讶然中,温泠月却失落地来回搅着杏仁酪,直到被一道洪亮的男声打断。 “娘娘晨安,卑职奉殿下之命送一副祛痕膏。” 来人正是日日跟随傅沉砚身旁的嵇白,他抬眼时自然而然瞥去温泠月脖颈那一圈纯白,毕恭毕敬道。 温泠月一怔,那死阎王送的? 这莫非是打个巴掌给颗甜枣,前些时日冷脸惯了直到夜宴当晚忍不住露出真面目,现在又对昨夜的凶狠行径悔恨而弥补起来了? 他好奇怪。 嵇白将药膏交予小女使手中,继续说:“殿下吩咐,您脖颈有伤不便出行,叫旁人见了亦觉得东宫怠慢,故……” 怠慢?何止是怠慢,她能在那阴晴不定的死阎王手下活到今日,实在太不易了!就算近些时日她不曾关注傅沉砚身上事,亦能看见这人每天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多少血腥气。 “若娘娘无事,嵇白便先退下了。”这侍卫礼节温和的与傅沉砚实在一点不像,食杏酪的温泠月不禁脱口问出那她感兴趣了好几日的问题。 “嵇白,你为何叫嵇白?跟着死阎……跟着殿下过得如何?”笑吟吟的面容下是倏然僵直的背脊。 好险,险些将她背地里暗骂他的直白称呼叫出来。 男人显然愣了一下,仿若从未有人在乎过这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时受宠若惊,训练有素地不曾展露在明面上,口中却坦然道:“回娘娘,属下幼时乃流浪市井弃孤,本无名,唯有一姓氏。跟了殿下时,殿下才给卑职起了名。” 温泠月聚精会神听着他的后文,没想到眼前人高马大身形矫健的侍卫还有这般难捱的往事。 他颔首,继续流利道:“殿下说,既然我姓嵇,又那般喜爱黑色,不如就叫嵇白吧。” “……?”这下温泠月僵住的不仅是脊背,僵直向上蔓延至脖颈又至发顶,看着眼前人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她开始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试图从嵇白脸上瞧出些端倪,可眼前人却依旧不卑不亢,虔诚地说出那句话。 温泠月:“不……这之中,有、有什么干系吗?”她满眼期待,兴许这之中有什么深刻的含义! 喜欢黑色,叫嵇白。 傅沉砚是不是有病啊。 嵇白本人倒不觉不妥,甚至觉得是至高无上的荣幸。抬起的眸子分外清澈,一眨一眨同温泠月对视。 她匙中盛起的杏仁酪躺在匙中良久,却等来一个手抖,柔嫩的白酪在匙中轻颤,毫不眷恋地悉数滑落碗中。清淡的杏仁香却从不只弥漫在碗里,在殿内缓缓漾开,直到钻入嵇白的鼻息。 那人眉头微蹙,视线落在那碗酪上,若有所思道:“娘娘不知那件事吗?” “嗯?” 嵇白余光从她脖颈划过,联想到前几日夜宴上惹怒那位的酒酿,犹豫一瞬,不禁提醒:“娘娘有所不知,殿下向来厌恶杏仁,不允许东宫内有杏仁造物。美食美酒……连杏树都不许,紫宸殿外的那棵断杏树已有十年不曾生长了。” “为何?” 温泠月从未听闻过如此荒唐事,怎还限制人吃喝了?竟然连树都不放过……十年,整整十年不让长。 嵇白唇齿犹疑,对上温泠月疑惑丛生却澄澈的明眸,最终还是未开口。 温泠月也不打算难为小侍卫,直到他离去前才艰难从口中挤出一句称不上解释的话来:“娘娘莫责怪,殿下他……有自己的考量。” 望着那抹暗色离去,轻叹一口气低喃:“杏仁甘甜清爽,割舍得了嘛?” 一瞬间,站在她身侧的南玉便察觉到一抹幽怨的视线从某处飘来,一眨不眨地将凉透的碗中杏仁香融入眸光中,等待她的答复。 “那、那……”南玉喉间一滚,她何尝不知娘娘之意。 我夫君他有病 第9节 而对方则轻轻扯住自己衣袖,来回摇晃着,布料在那人手里愈发轻盈,仿若抓住衣袖才能更好将心思传达给她一样。 “南玉,你说怎么办……你也知道的,我打小便爱吃杏仁,是什么佳肴都无可比拟的。”少女声质温软,一句一顿的尾音不觉随捏着衣袖的动作拖长,却不叫人觉得腻烦。 被扯住衣袖甚至连身子都开始微微摇晃的南玉咽下最后一口,接收到那股幽怨后长叹一声,捏住温泠月作乱的手,“娘娘,照搬您那日偷溜去花楼的做派不就是了。” 温泠月这才扬起狡黠笑意,拉过南玉笑眯眯:“好南玉,我保证不被那人发现。” 她不正是等自己说出那句?其实自己心里早早做择了罢。 真是坏心思的姑娘。 却莫名叫人讨厌不起来。 温泠月倏地从凳子上跳起,背过手去口中念念有词:“不就是个杏仁吗,纵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也不信他能探出我每日每顿还有……茶点宵夜都有何种菜肴上桌又都是由什么食材烹制。” “可,若被殿下发现了……“南玉问。 她在殿内来回踱步,“不会!“异常斩钉截铁。 南玉不解。 只见姑娘一脸严肃地走近,悄悄与她说:“躲着他,避着他,他去哪我便不去哪,死阎……殿下晌午走过的路我午后绝对不走,他用过的食盏我绝对不用,他若要见……就说我卧病在床。” 没错,温泠月自始至终对一个月以来总结出的东宫生存法则异常肯定,仿若大佛得到点拨的通透,仙人勘破天理后的醒悟。 想要在那阴晴不定,悲喜不明的太子殿下手下活着,唯有一词为重——躲避。 虽这二字从不曾参与过温泠月前十数年的光阴,对“躲避“二字最清晰的印象不过是在哥哥们课业练武后的闲暇时光同她捉迷藏时的行径,也从不曾面对过对性命的威胁。 可此刻她觉得东宫无疑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捉迷藏,没有素日亲人间你来我往的嬉笑追逐,只有一纸婚约束缚成的剑拔弩张……只对她一人。 若说讨好她不擅长,可捉迷藏她却无人能敌。 东宫之大,她还躲不开一个人吗? 而如今一句突如其来的话骤然打破她刚刚筑起的坚固心墙。 “娘娘莫不是忘了,今晨宫里嬷嬷来传话,皇后娘娘唤您去宫中小叙,晚膳也一并在宫中用了。” 温泠月好似听见什么破碎的声音。 是她的心。 “入宫?”她嘴角抑制不住地压下,却说皇宫只在大婚那些时日去过,若说礼数,她也理当去孝敬皇后娘娘……她母后。 南玉点头,一脸紧张地同她道:“咱们殿下近日来往宫中频繁,今日定然也去了,您这可如何避开殿下走过的道路?” 认真的模样仿佛当真如临大敌,对温泠月颇是担忧。 她面容消沉,却悻悻呢喃:“没准正巧碰不上呢……” * 迈入皇宫才知东宫之渺小,身旁花枝漫过灰瓦,亦有朱墙高起气势逼人的紧张。 温泠月对宫中并不陌生,她爹爹时常受殿下邀请来宫中参宴,哥哥们总被父亲以课业繁重逼迫得紧,反倒是自己常被她爹带出来。 明说带她来玩,实则偷偷出来为她阿娘买新鲜玩意罢了。 宫中自然也来过几次,记得有一回她还迷了路…… “泠泠,来尝尝本宫这儿新做的金栗浮霜糕,甜着呢。“ 端方一声将她全部思绪唤回,第一眼便看见捧到她身侧的一碟精致金花盘,正中端正摆放三枚圆乎乎的金黄糕点,浓郁栗香登时勾起她的馋虫。 “多谢皇……多谢母后。“她乖巧一笑,顺势捏起一块糕,只觉甘甜,与殿外伸展坠于窗前的丹桂交相辉映。 嗯,皇后母后,让她叫什么便叫什么。 主座上银黄华服的皇后笑得温和,发髻间鎏金步摇晃动,却不曾辨出分毫对温泠月险些嘴误的责备,满心满眼都极是亲人的。 “伤寒可好些了?我命宫中御医备了些补药方子,到时都拿上,现在身子无碍却断不可掉以轻心,还需养养才是,这才叫他放……”她话音未落却悉数折了回去,却是掩唇笑了起来。 “泠泠喜欢便多食些,听说你嗜甜。春慕,再端来些热的给太子妃。”她抬手吩咐下人,温泠月甚至还未吃完将才的糕点,立马又有四五碟送来眼前。 “母后知泠泠爱吃甜的,臣女也记着母后喜欢海棠画,故而绣了一幅带来呢,母后不嫌泠泠技艺拙劣便好。” 她认真吃,也认真谢,一时顾不得将才皇后未完的后半句话。 皇后见她如此,心里说不出的欣喜,又难免浮上忧虑,终于柔声问到最关心的:“泠泠近些时日在东宫里可还习惯?” 温泠月正准备按傅沉砚曾严词叮嘱的几句话作答,可还未等她开口说那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皇后满脸期待又饱含慈爱的后一句便抢先落了地。 “阿砚他在做那事时……没有欺负你罢?” -------------------- 嵇(ji 一声) 第8章 第八颗杏仁 “啪嗒”尊贵酥软的金栗浮霜糕应声落地,残余的半块悉数喂了那块价值不菲的地毯。 她手忙脚乱的动作因皇后那双迫切的眸子顿在半空,显得莫名镇定。 温泠月眨眨眼,似是缓解眼中酸涩,实则疑惑不解。 他做那事?他有对她做过什么事吗? 啊!她明白了,是不是说他欺负她来着。 “母后……”她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若说欺负,傅沉砚难逃其咎。可他做了那么多欺负她的坏事,该从哪里说起才能更显得她楚楚可怜,好让母后好好管教自己儿子。 上座的皇后显然将温泠月的迟疑当作姑娘的害羞,本也不喜难为人,了然于心地掩唇笑开。 没想到阿砚瞧着不解风情,实则是个会疼媳妇的主。 “泠泠你放心,若是他惹你生气了,就尽情骂他,打他,虐待他,折磨他,用他腰上的小皮鞭抽他,烛油滴他……” “娘娘!”久立于皇后身侧的婢女春慕耳根通红,慌忙打断皇后所言,这才叫这般激情豪迈之言不曾流露出宫。 实在是……不忍听。 温泠月眼睛许久不曾阖上,瞳孔震颤的酸涩全无,只唇干喉热。 “母后。” “泠泠你说。” 温泠月:“如果刚好反过来了呢?” 没错!骂她、凶她、欺负她的事他一个不落全都做啦!只是……后两种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好像传闻中太子审犯人时就是那样的。放在闺阁中就是…… 皇后:“反客为主!” 温泠月也上了头:“他不从呢?” 皇后激动:“绑起来!” “您是在同泠泠讲傅……太子殿下?” 望去时,皇后丝毫不若春慕那般羞怯,反倒笑脸盈盈,颇是自信地看着温泠月,眼神中弥漫沉沉的对她的肯定。 “正是啊。” 半晌,才终于想起她的确该好好润润喉,余光瞥向皇后的眼中带着些试探。 莫不是她走错宫了不成? 禹游只有一座皇城,坐落玉京。那便没错。 可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一时半会她又想不出是哪里。 原来现在宫里时兴这样玩了! 温泠月先前的一堆疑问在喉咙反复滚动几遍终于吐出一个还算含蓄的问题。 “母后,我可否问您一个傅……殿下的问题?” 皇后:“问,你问!” “泠泠想知道什么?他的身量?尺码?特殊嗜好?旧时情史?只要本宫知晓,本宫全告诉你,就算有本宫不知的,本宫今日编也要编一个告诉你。” “……” 温泠月一时失语,连春慕也抑制不住眼前一向优雅的娘娘此刻难得翻涌起的欣喜,偏过头不去掺和娘娘狂语。 春慕:罢了,罢了,娘娘您开心就好,奴婢…… 刚才其实聋了。 话说回来,春慕异常确定,皇后娘娘一切的喜悦都来自不远处怔愣在原地的姑娘。 可竟没想到,娘娘愁了那样久的太子殿下的婚事,最终竟落在丞相千金身上,门当户对却又…… 春慕无处感慨,静静望着温泠月仰着头的乖巧模样,分明与她从无交集,看向她的眼神竟也不自觉放柔和了些。 她自是不知皇后与春慕所想,这一吓叫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极艰难地又润了润喉。 而皇后难得平静些,柔声道:“泠泠你不知,最初本宫与他父皇为他这婚事愁了多久,本不愿违逆他心,便交予他自己做择,却没想到拖了那样久。” 当着皇后殷切的面容,温泠月一怔,疑惑问道:“泠泠所言无忌,母后莫要怪罪。臣妾只是想问,殿下为何要娶我?” 温泠月始终不明白,纵然傅沉砚早就说过数次,他不过是贪图她爹爹的相权辅佐,可堂堂太子何必过于在意这一点?他又为何不去选那左相裴氏之女,不去选那炙手可热护国将军的长女? 非要娶她,又待她凶巴巴的,既然如此为何不早早从那些贵女中择一个他喜欢些的且喜欢他的。 莫不是看她好欺负?肯定是看她好欺负! 他凭什么就…… “因为阿砚喜欢你啊。” 皇后直言不讳,毫不掩饰地甩出一句话使温泠月当下竖起汗毛,微微蜷起的手心不觉紧张到潮湿。 似乎是回应温泠月的震惊一般,皇后捏着帕子的手轻轻抬起置于眼尾,一撇一动擦去那并未有过的泪,强压下因激动而过尖锐的嗓音,颇是欣慰道:“因为阿砚他对你,用情至深啊。” 母后是在说傅沉砚吗? 那个杀人嗜血的,昨夜还在拿刀指着她,数日前将她推到地上,一月前还掐着她下颌,威逼利诱的那个太子殿下? 我夫君他有病 第10节 温泠月左右思衬,皇后娘娘膝下唯傅沉砚一子,除此之外据说宫中还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也皆非皇后所生,那么她口中所言,当真是傅沉砚? 莫非他有受虐癖? 不,是施虐癖!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却又觉得眼前温婉的皇后娘娘绝不可能生出那么个大疯狗,偃下气焰来。 “母后我其实……您莫要……”她本欲脱口而处撇清关系的话止于唇间,她记着傅沉砚曾交待她不能叫他人误以为他们二人有别的利害关系。 出于爱惜小命,温泠月最终扬起一个颇是灿烂的笑:“原来是这样呀!臣妾就知道……” 哈哈。 知道个什么啦。 抱歉母后,孩臣骗了您,我实在不想……也不敢,将今日变成我们婆媳间的最后一面。 ——非常喜欢您的泠泠。 直到最后她离开皇后殿外,皇后始终不曾放下熠熠生辉的欣喜瞳色,帕子似乎今日用上的次数尤其多,多半都用来掩唇笑和擦那些笑出来的泪罢了。 当那抹荷粉色的光晕彻底离开寝殿院外,春慕才壮着胆子问她:“娘娘为何这般喜欢温姑娘?奴婢记着她并未与您有何过往。” 皇后笑盈盈:“阿砚心悦的姑娘,本宫自然也喜欢。” 春慕话周旋在心里,反复思量,终究不敢胡乱揣测,在齿间流转磕碰良久也没问出口。 反倒是皇后敛起帕子交予她时顺势说:“你不觉着,温家姑娘瞧着就叫人心底欢喜吗?” 光是瞧她吃糕点也觉得香甜可爱,她不是没看见温泠月瞳孔偶然流露出的震惊,可连那抹极易绽出的失态在她身上就成了谦卑谨慎,一举一动并非刻意,那是真正教养良好家庭女儿自有的柔婉。 但兴许她对阿砚,并不是那般非他不可。 可她却是第一个令阿砚点名道姓要娶的姑娘。 何况……俩人都亲上了! “光是这一点就很难得了。”皇后无意低喃,引得春慕偏头询问,最终也没得到答案。 * 温泠月自从皇后殿中退出后又做起自己老本行。 她迷路了。 事情约莫该从一刻前说起,那时候南玉领了殿内女使姐姐的话去取些金栗浮霜糕带回东宫,叫自己在原处赏桂等她回来。 不久后又从殿中走出个小宫娥说娘娘命她带自己出去,南玉亦有随行小宫娥引领,她这才跟了出去,可谁知中途这小宫娥又被公主的婢女叫走,这才使得她一人在偌大宫中失了方向。 却说上回闲散着进宫还是年初过岁时宫中宴席,她被爹爹带着从未迷路走错过。如今只能像无头苍蝇般,微弱的记忆是唯一的凭据,可来来回回每一条路都被宫墙围起,倒真像迷宫。 她站在宫墙旁歇脚,鬓边渗出些细密汗珠,脊背微弓,隔着纤薄柔软的布料倚靠在墙边时粗粝的墙面清晰可感,却带来一阵安定。 有桂香蔓延闯入她鼻息,抬头却见一串花叶繁茂的桂花枝,结满的桂花险些要将树枝压断,阳光从花枝周遭迸发,满目金光浮现。 不等她细细欣赏,上一秒只听得一墙之隔的对面有踩断枝叶的脆音和一阵哄响,下一秒头顶的金桂连带着叶子窸窣断落,沉闷地伴随着她的惊叫砸在她来不及躲避的身上。 满头都是碎叶和残枝,还有少数缠在她发钗中间。 宫中修剪花枝的宫人怎能不顾及周遭来往的人肆意猛击呢,将才那气势磅礴分明是泄愤似的敲打花树,多危险啊。 “最好等我找到你!” 她满头尘土,顾不得什么姿态,鼓弄着头顶缠上的叶子,又绕过那面宫墙径直进了桂树生长之地,她定要好好与那人分说一二。 这是个空无一人的小园子,四周花香盈盈,清淡可人。 直到寻到事发现场时她才停下摆弄碎枝的手,本在心中演练了许久的,即将脱口而出格外有气势的不悦也随目之所及悉数咽了下去。 她要不要趁现在快溜? 一株长势极好的金桂树下伫立一墨绿身影,男人似乎察觉到脚步声,捏着东西的手短暂停顿,回身向她的方向望来。 完蛋,溜不了了。 温泠月呼吸一窒,南玉那个乌鸦嘴…… 眼前墨绿衣袍,腰间佩剑,面目不爽的男人无他。 傅沉砚。 背后纷纷落落的桂花不出意外既是他将才粗暴的手笔,金黄的艳阳色与他身上如名讳般碧绿近砚色的衣装对比实在鲜明。 或许该说灿烂金黄的桂花与朱墙是神仙妙侣,而眼前格外突兀的人就是这场画卷最大的败笔。 然,更为突兀的是这人手里握着的……一只拢着羽毛的金丝雀。 傅沉砚左手掌掴着姿态小巧的金丝雀,右手是一只小巧的长网,绳结处沾有桂花枝。 发生了何事自不必说,温泠月近乎已经在脑海中脑补出一段恶男人见了貌美金丝雀为强行占有而不惜动用私刑捉之于手又囚于身侧的邪恶话本故事。 眼前一切证据都如此合理。 这个恶人怎么敢对那怯懦的小鸟下手的! 一腔愤懑到口中却演变成:“殿下好雅兴啊……” 她恨不得扇自己一掌,说什么呢! 调整好口吻,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对他高声:“臣妾斗胆,认为殿下梳理花树还是要温和点,对待弱小也应当……”她瞥了一眼动弹不得的金丝雀,“应当发扬殿下慈悲圣心。” 呵,傅沉砚能慈悲铁树都要开花了。 傅沉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对她所言没有想象中的怒气,反而意外抬手叫她过去。兴许是在宫中他亦不敢太放肆,可这不代表她不生气。 她不情不愿地与他并肩站在桂花树下,只是碍于在外的确不便叫旁人看出他们不睦。 否则她才不愿和他靠那么近呢! 依旧是一股孤傲的雪松香,眸光没有落在她身上分毫,眼底难得挂上一层浅笑,却与外界隔了一层厚厚的寒冰,使得她捕捉到的笑意也变得疏离,明目张胆的假意奉献。 正当温泠月思索着如何脱身时,傅沉砚倏然开口,似乎她所站之处太过刺眼,男人终日冷冽的双眸微微眯起,声调却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平和: “有劳太子妃,可否帮孤一个小忙。” -------------------- 傅·桂园捉鸟版·沉砚(打个喷嚏):谁骂孤? 阿泠:帮你的忙?帮你扇自己一巴掌就好。 傅沉砚开始讲礼貌必定没好事…… 第9章 第九颗杏仁 温泠月一脸警惕地看着那人,疑惑他为何忽然开口循礼,莫非又像夜宴那晚吃醉酒了? 盯着他眼睛时触及到冰霜果断撤回视线,这又分明不像。 可否?她敢否吗? 只听他毫不犹豫道:“帮孤拔剑。” “啊?”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傅沉砚抿唇,眼眸沉色,眸光从腰间掠过,又定格在她眼中。 “这不太妥当吧?”她犹豫着,那剑紧贴他腰身,分明用他握着网的右手更好拔,要她来……也太暧昧了吧。 傅沉砚耐心稀薄,金丝雀羽毛拂过他手掌,那人侧身时温泠月才看清,他右臂肩下方有一道鲜血淋漓刺目的伤口,再往下,她才注意到长网下端染上殷红。 “你是孤的太子妃,有何不妥。”他满头阴云,音调蔓延开暴躁本性,少女大发慈悲般,瞧他受了伤才不情不愿地将那把青云拔出。 剑身沉重,与她素日在自家哥哥手中讨来玩的要沉上不少,还需得多施几分力才能稳稳托住。 “喏。” 她将剑递给他,离自己极远,似乎还能感受到这剑搁在自己脖颈上的温度,不觉在心中嫌弃。 傅沉砚没有拿,反而抬手用网轻轻拢住金丝雀,好叫它不要乱跑,对温泠月继续说:“抬起来,对着铁圈砍。” 金丝雀左爪上被钢丝缠成了一个环,环上又套了更粗些的环,不知是坏心眼的人故意套上,还是这鸟误打误撞奔进捕鸟笼中又逃出来时缠上的。 但出现在此处……定是这死阎王,捉鸟不成还把自己弄伤。 温泠月拿着那把硕大的长剑,看着那小小的环,在日光照耀下只觉眩晕,“砍、我我砍死了怎么办?” 傅沉砚难得逸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嗤笑,绝非善意,却让温泠月镇定些许。 “死不了,网都裹住了,就一节铁环在外,你有何可怕的?” 温泠月试着开口:“我能用剑尖磨开吗?” 傅沉砚挑眉,愈发觉得她可笑,“你觉得呢?” 温泠月极度紧张致使她握着刀的指尖微微颤抖,她何曾真的用过刀,神情犹疑着迟迟不敢下刀。 “你越迟钝,它脚上的血便要多渗一分。” 金丝雀被铁环勾出的血一如傅沉砚大臂上的划伤,他却毫无知觉的任由鲜血流至小臂。 她脑中忽地闪过多个性命被眼前人威胁的日夜,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令她吓得一个激灵,青云劈下去的瞬间倏然顿在原处,她手一抖,剑柄陡然落入他手。 短促急切的“嚓”声过后,铁环应声破开,金丝雀也如重获自由般伸展脚爪,却忘记身子还被傅沉砚桎梏。 一道视线从未离开她的脸庞。 温泠月后知后觉地看向傅沉砚,不理解他这样做的缘由。他原就可以用受伤的右手挥剑,为何非要逼迫她这个不会用剑的人去…… 他明明知道她毫无剑术可言,有极大可能砍伤金丝雀。 还是说他毫不在乎那雀儿的命! 秋日,还未到梅雨季,她却觉彼此间云雾缭绕,她无法勘破傅沉砚所想,也不想去理解这种扭曲凶狠的心理。 鲜血将要干涸,他迅速起身,剑在右手行云流水般从半空划过,那一瞬他们身后闪过一道尖锐厉声:“殿下,剑下留人,万万不可啊!” 傅沉砚皱眉,温泠月顺着声线只见嵇白拎着一只锃亮的金笼,三步并两步向他们跑来。 她再回头,却只听见身后长剑入鞘的风声。 嵇白望着他,又转而看她,最终却将视线落在金丝雀上,才松了一口气。傅沉砚似是玩倦了,慵懒地将鸟送入笼中,扣锁的锐响似是在斥责嵇白的姗姗来迟。 我夫君他有病 第11节 自他夺回剑后,就再不曾对温泠月施去一个眼神,转身便往外走。 “嵇白,带着笼子回东宫,别忘了给那笨拙的蠢鸟喂些吃食,免得叫有些人以为孤虐待了它。” 温泠月眼眸瞪大,他是在说她? 直到看不见傅沉砚的身影后,温泠月才启唇问出心中疑惑,“嵇白,这鸟是?” 他负手恭敬行礼,谦声:“拜见娘娘,恕卑职失礼,此鸟乃殿下心爱之物,今日是下人忘了关笼才飞了出来,若是惊扰了娘娘,当真该重重责罚。” 温泠月摆摆手,讶然:“这金丝雀是他养的?” 他肯定,后又补充:“殿下恐它受伤才特意只身来寻,没想到还是受了伤。”他看见金丝雀左爪上的红痕,落寞道。 “哦。”她长长应声,心思并不在此,又道不明现下究竟在想什么。 嵇白又说:“适才卑职失言,惊扰了娘娘也当责罚属下。嵇白误以为殿下挥剑是要伤娘娘,这才惊呼。” 看着躬身的男子,方才她握剑时的心思陡然暴露。她那一瞬对傅沉砚的厌恶里竟闪过将剑劈在傅沉砚左胳膊上的想法,实在后怕。 可傅沉砚为何要转圜一圈,最终把剑夺回呢? 她想不通透,只当是傅沉砚那股子顽劣阴险在日光下暴露作祟。 “无妨。” * 直到她在嵇白的引领下随他和金丝雀一道出宫,瞧着停在宫门外的太子马车发怔。 他怎么还没走? 嵇白先一步上前将珠帘掀开,“娘娘请。” 入目便是傅沉砚那双意外白皙的手指随意地撑在左额角闭目小憩,乌发倾斜而下,如瀑般落在金纹墨绿华袍上,懒散又矜贵。可眉心却微蹙,略微的不满显然是因为等她。 温泠月犹疑了一瞬,直到看见南玉在后车的身影,才别扭着上了傅沉砚的马车。 待她一落座,马车顿时摇摇晃晃离了宫,车窗是独特的镂空形态,大片日光洒在他侧颜,依稀能见本微不可查的柔软细毛,将他雕饰的攻击性全无。 珠帘玉坠在缓行中叮咚作响,清脆婉转似乎助长了他的睡眠。 可他终是未睡,右臂的伤痕已彻底干涸,嵇白在一窗之隔的帘外骑马,也没有开口。 温泠月自觉在与他并坐的中间留出一道分界,脊背僵直地不敢越雷池半步,满心盼着下一瞬就驶到东宫,她才好一溜烟跑回自己寝殿。 马车摇摇晃晃,车夫知太子受伤,故并未疾行,随着催眠的珠玉磕碰声,温泠月疲累一整日终于不敌困意,不知不觉也忘了现下处境。 她嗜睡,在温泠月看来的确没有什么是比睡眠更重要的了。 可傅沉砚并非她所期待的木雕,她昏沉之际,他在无人言的寂静中随口:“过几日不要乱跑。” 她愣了下,才意识到这是在同她说话。 “嗯?” 温泠月多少有半分愧疚心,对于将才她误将傅沉砚当作捕鸟作乐之辈,甚至以为他是不顾金丝雀性命将之看作玩物的卑劣小人。 傅沉砚心中有思,没有察觉她的混沌,沉默片刻后自顾自说:“孤的意思是叫你这几日老实待在宫中,无论母后亦是父皇传唤都不准出宫,届时有一场特殊的宴,孤需……” 舒缓轻微的呼吸声从右侧徐徐传来,傅沉砚声线彻底被定在半路,他咬紧牙关格外阴沉地转过头,怒意在心底泛起苗头,果不其然是温泠月已睡着后的平稳神情。 他的话她当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温泠月闭目时睡得香甜,她也不想的,可这马车座椅柔软,垫子是蜀锦绣制极是丝滑,车夫驾车速度刚好,珠帘声也刚好,只有一个嘈杂的男声异常惹人厌。 谁说个不休啊? 不要在人家睡觉时惊扰是最最基本的礼仪,这人也不知道吗?若是换成死阎王,他定会对吵他清梦的喧闹之人痛下毒剑。 不知情在温泠月睡梦中被骂了一通的傅沉砚显然不准备忍耐。 若说他等她一道坐同一辆马车回东宫是免得惹人口舌,这已是他的底线,可这女子竟在他的车上睡熟,还让他白说了那么一通。 “温泠月。”他沉声。 少女没有反应。 他又加大音量重复一遭,少女这才猛地惊醒,看见他的瞬间两手无措的捂住唇,眼眸惊恐定定地看了好几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尚且在太子马车上。 竟然睡了一觉做了场梦还没到。 “我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她脱口而出,生怕将才梦中的暗骂被那人听到。 傅沉砚冷笑一声,歪歪头对她说:“你还想说什么?孤的话可是在梦中都听去了?” 温泠月匆忙摇头否认,“殿下……“ 她话音未落,马车似是压过陡石,猛地倾斜,叫傅沉砚毫无防备地向她的方向一偏,所幸在关头处迅猛用双臂支撑,才免得将整个人扑在她身上。 像什么样子! 可他大臂上的伤在牵拉间失衡,飞速撤回时免不得闷哼一声,余光瞥见身侧女子环臂紧紧捂住自己好像他要非礼了她的模样,极度不爽时听得马车外御车之人颤颤巍巍道:“回禀殿下,适、适才是那个新来的小侍卫还未御熟那匹烈马。” 傅沉砚浑身泛着阴森寒气,累积的乌云浓郁,咬牙道:“爱骑马?那就让他绕着东宫骑两百圈,总会熟。” 车外事处置完毕,车内的温泠月瞧着这陡然震怒的男人,觉得自己难以自保,车却在这时倏地停住,宫人怯怯道:“禀殿下,到了。” 傅沉砚没有理会,反而将二人间那条间距视若无睹,眼里是怒火缭绕,他毫不客气地将她扔护胸前的手拉下。 “不论你想要做什么,将要做什么,脑子里想了什么,孤懒得管也不想管。但你记住了,十日后赴宴前若孤在东宫找不到太子妃,东宫就不再有太子妃。” 他眯起眼极具危险的盯紧她双眸,似叫她的慌张无所遁形。 而当她终于理顺他说了什么的时候,傅沉砚已经离开马车。 南玉在下等着她,见到温泠月第一眼就是她视死如归的表情,和失魂落魄后的愠怒。 对南玉念念有词,一会说:“我是不是要死了?”一会又道:“死阎王,虐待癖!”惊惧愤懑交错,一时分不清是该先害怕还是该先生气。 另一边,疾走的傅沉砚照旧怒火攻心,他何时在旁人面前接连两次失态?夜宴暂不论她如何引诱他枕肩,今日马车被她连连无视,他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殿下,卑职不知该不该问,但还是好奇,您在桂园中救金丝雀时为何叫娘娘动剑……” “知道不该问就别问,你的好奇心从来没好事。”傅沉砚毫不留情。 但沉默一瞬还是说:“她果真不会用剑,夜宴杏仁看来当真并非她谋划以借此刺杀孤。” 嵇白心惊,殿下竟还对夜宴昏睡离奇离宴之事心存芥蒂。 紧急状态下会剑之人的动作是无法掩饰的,若真想用杏仁,温泠月实在太过笨拙,像极他那贪嘴乱跑的金丝雀。 “嵇白,你说孤昏睡丧失意识的境况为何又犯了。” -------------------- 金丝雀:啾啾啾啾啾啾!(潦草翻译:……)(太脏了翻译不出来) 温泠月:如果上天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毫不犹豫砍下去…对着死阎王的脑袋。(义愤填膺)(抹泪抱住弱小无助的金丝雀) 以及~下章欢迎xxx。 第10章 第十颗杏仁 某些时刻温泠月觉着自己也是个精打细算之人。 譬如傅沉砚说十日后不要出东宫,今日第三日,定是无妨的。因此她便坦坦荡荡出宫赴了友人邀约。 对,正是那大清晨拉着她去花楼吃酒的那位。 “阿颂!” 温泠月下了马车便见那明艳女子,束这高高的发髻,发下缠满妃色珠玉,灿烂如虹的吏部尚书次女,元如颂。 被唤的元姑娘一下回身便见了她,欣喜溢于言表,“小月儿,你来的好生慢,莫不是嫁给太子殿下便懒怠了起来?” 元如颂伶牙俐齿,如往常般揶揄温泠月,自小一道长大的情谊总不会因一方嫁娶便生分,纵温泠月嫁成世间除帝王外权势最盛的男子也无碍。 “你怎又来花楼,日日吃酒,身子能受吗?”温泠月疑惑,身后是那颇是熟悉的三层繁楼,即便站在门外也能听得内里时时传来的杯盏交换声,好在现下不是清晨那般的诡异时辰。 刚过黄昏也叫花楼展现出真正的热闹来。 元如颂抖抖肩上滑落的茜色披帛,满脸怨气道:“我正是要气气那呆子!” 她们并肩而行,温泠月不知不觉被气鼓鼓的元如颂牵至一楼角落一张木桌落座,只见她倒了一杯又一杯,就是话不入实处。 “好好,可徐家哥哥人向来是好的呀,温润如玉谦谦公子,你还总与我夸他……” 她话未完便被元如颂猛烈的放杯声打断:“拉倒!他就是个书呆子。” 徐家诗书传家,长子徐衡是个有出息的,与她大哥哥来往甚密可谓挚友,去年又高中了举人前途无量。 而元如颂、徐衡与她三人又是一道长大,来去见元家小女和徐家儿郎郎才女貌也明目张胆的背着温泠月有了私心。 眼下婚约在即,温泠月实在想不出像徐衡那种只会舌灿兰花,满肚子除了诗书颠不出半两杂心的人究竟因何事叫阿颂这样动怒。 “小月儿你是成过婚的,你也知晓吉凶有多重要,可那人放上去给媒人的单子上,竟将我的生辰写错了!”她猛灌一口清酒,酒杯拍在桌上啪啪作响,“三月十六,写成三月初六,你说他安的何心?他就是没有心呐!你说是不是!” 温泠月被一连几个问句击中,其实她心中有愧,她不知吉凶重要,因为嫁给傅沉砚已她是人生大凶,大婚日吉凶又有何妨。 但阿颂生气,她也生气,于是拍桌附和,“太不应当了,徐衡又不是第一回 见阿颂,年年都过的日子他怎么会写错?书都读傻了。” “是吧是吧……”元如颂不禁染上些哭腔,她一向认为这般小事徐衡不会不记得,虽然是小事,却也实在伤了她的心。 “罢了,负心汉我才懒得理睬,大不了不嫁了,叫他和那些诗书过日子去罢!小月儿你也心狠极了,入了东宫都不念着我了。”元如颂显然已经吃醉了,心直口快想到哪便说到哪。 对桌原先不欲饮酒的温泠月欲哭无泪,被提起这桩伤心事也倒起酒来,顺手从桌中央的碟子里捏起一枚褪去皮的杏仁酸楂佐酒,鲜红的山楂内里是微甘的清爽杏仁,两个伤心不到一处的姑娘不知不觉将一碟拾空。 “阿颂,你放心,我心里最爱的还是你。”温泠月三杯下肚就晕晕乎乎,口齿不清却异常坚定地吐出这一句。 不等对坐半趴在桌上那个脸与衣裙一边红的姑娘作声,托着盘子便起身去柜台叫掌柜换上新的杏仁来,余光不经意瞥到那柜台之上还有一碟鲜红包裹着莹白的酥脆圆果,不知是哪桌的,还未拿走。 等待时间过久,她索性坐回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元如颂谈天,不若说是元如颂滔滔不绝倒豆子般控诉徐衡的只爱香墨不惜美人的种种恶劣行径。 倏然间,元如颂冒出一句:“小月儿,你如今接触到那位,他当真如传闻所言,那样暴虐无度吗?” 温泠月肘微弯置于木桌上,懒散地托腮,忽然提起傅沉砚,那股子不爽腾地升起,正欲开口与友人辨之一二,却蓦地瞥见正门处匆匆闪过一人往二楼迈去,酒意微醺陡然消灭殆尽,连发丝险些竖起。 傅沉砚! 那人一闪而过的侧颜闯入她视线里那抹颇绣金黑袍颇是尊贵,腰间碧绿玉佩附加,定然是傅沉砚错不了。 几乎是下意识往后缩着身子,好在那人并未看见她。 我夫君他有病 第12节 “小月儿,你怎、怎么了?”元如颂磕磕巴巴,却也注意到友人的不对劲。 温泠月不假思索直言:“阿颂,我们得走。” “怎么了?” “被厉鬼缠身,发现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她好想说,可思来想去,被傅沉砚发现她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然后迁怒与她和逞一时口舌之快发泄愤怒比起来,还是前者保命重要。 元如颂却与她不同,这一闹令她的酒意也消退几分,一把将温泠月拽回座位,义正言辞:“小月儿,你不要怕,有我在,厉鬼之类统统绕路。” 温泠月快急哭了,这回又不能逃走,若是叫傅沉砚待会发现她偷溜出东宫还来花楼,又不知该如何对她。 元如颂自小骁勇,大手一挥,格外坚定:“吃你最爱的杏仁山楂去,这儿……”她拍拍桌,“有我来守着!” 温泠月确定阿颂彻底醉了。 视线顺着她手肘看去,旁横七竖八的空壶昭然若是。她彻底心如死灰,总不能把阿颂一个人丢在这里。 没准她眼花,方才喝醉后看重影了,看出幻象了,想刀人心切看见不存在的傅沉砚了,都有可能,对吧。 可当她起身准备去拿掌柜新盛的杏仁山楂时,却见一侍卫打扮之人端着自掌柜处拿的碟子往二楼去了。 温泠月并未在意,去到柜台只见一碟红白果,拿回桌上时元如颂自然捏起一颗,觉得味有偏差,只认为是自己被酒酿熏得不大敏锐。 分明还是一碟下酒坚果,温泠月却再无食用之意,浅啜着杯中清酒,开始怀念起月夕夜宴当晚的杏仁佳酿来。 自后来傅沉砚深夜发怒后,也将小厨房剩余的酒酿忘却了。 她自是不会顺从傅沉砚将之丢弃,却也不会当堂拿出饮用,只是清酒唤起她的馋虫,叫温泠月忘记她酒力实在薄弱。 大抵又是半碟下肚,花楼中来往宾客逐渐增多,温泠月实在不愿再留,起身刚拉住混混沌沌的元如颂,手腕却被另一个股力量牵入怀中。 雪松香在满堂酒气里不合时宜地蓦然到访,投入那人怀中之前,温泠月警铃大作的前奏也被泰然自若的他衬得那样波澜不惊。 元如颂的手在她手心宛若过客,姑娘只眼睁睁看着小月儿被一个气场十足,脸上瞧不出些情绪的黑服男人拥入怀中带离。 而她残存的微末意识好不容易触底,是曾在宫宴中对太子容貌为数不多的记忆。 将才那个黑袍男人,是太子殿下。 “小月儿你见色忘友,夫君来接都不与我知会一声的!” 燥似元如颂,在原座冲她离去的方向怒道。 * 温泠月被那股雪松萦绕,几乎一瞬便知晓这人是谁,可这过于亲昵的举动从不曾出现在他们二人身上,如今他为何,为何…… “傅……殿下?”她试探着开口,先试探他的态度为上。 那人不作声,肩上的披风在快步间扬起,他左臂将她拢在怀中,好叫披风也能堪堪遮住温泠月。 从后院踏出花楼后她才知外头起了风,较黄昏冷上不少。 “殿下我,臣妾不是贪玩,只是想着良久未会友人,思念心切。何况……” 她顿了顿感觉傅沉砚并不那样阴森,故而也硬气些许:“何况殿下说是十日后,这才三日还早着呢,臣妾出来一趟也误不了什么……” “夫君。” 他冷不防开口,脱口而出的话令她骤然止住。 怀中人的迷茫太过明显,傅沉砚步履不停,冲她狡黠眨眨眼,故作委屈:“为何还是殿下,上回明明说应叫孤夫君的啊。” “啊?上次?”温泠月蹙眉,心有不解,隐约觉出好似有何事不对劲。这不像傅沉砚,周遭也并无需要演绎夫妻和睦画面之人,这绝非傅沉砚平素会做之事。 倒像,倒像…… 少女的话令男人蓦地顿住脚,停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旁,唇畔挂着浓浓笑意,眼底分明也是真切的笑,却没有动情。 “阿泠忘了?月夕夜宴,孤与你说过的。” 他一步步靠近她,眼见温泠月疑惑地后退,眼底笑意愈发明显,像极欣赏世间最最有趣之事一般,“孤是你夫君呀,鸳鸯灯未放完,怎么太子妃便不认孤了?” 眼前人不像平素那不苟言笑阴鸷可怖的傅沉砚,倒像极了月夕夜宴池边那个喝醉了的,带她放鸳鸯灯谈话本,与她厌弃的那人截然不同的,傅沉砚。 男人噙着晦涩不明又暧昧的笑,抬手触上她掉落在颈前的碎发,轻轻将之拂于耳后,柔软的指尖随耳后下滑,唇角弧度更肆: “所以……阿泠想起孤了吗?” -------------------- 所以你们想小狗了嘛? 第11章 第十一颗杏仁 温泠月只觉耳根升起滚烫,慌忙后退以远离他有温度的指尖,不明局势,又实在听不懂傅沉砚的话。 沉默片刻后,她慌不择路般脱口而出一个问题以将氛围扯远:“殿下在此,不会误了事吗?” 她也不知道傅沉砚能有什么事,大抵是去杀人或是杀人的路上,或许兴致使然才忽然叫住温泠月,可那是不是说明,她方才在花楼见到的那个人,正是傅沉砚? 视线下落,正是那绣金的黑袍,分毫不差,可又分明有哪里不对劲。 男人不知听到什么好笑之事,抱臂嗤笑一声满不在乎道:“那些场面话永远莫想从我口中说出来,应付那些冠冕堂皇的老头最叫人心烦,也只有他喜欢相与吧。” “他?”温泠月听不懂他说的一个字,却隐隐约约觉得怪异。 男人见温泠月的反应来了兴趣,恶趣味地勾起唇角,将才的抱怨和不屑骤然消失,倒有几分故作玄虚:“对啊,正是被你唤作太子殿下的那个他,他平生最喜欢权势了。” 温泠月不作声,试探性往前挪了一步,仔细观察这人的神态,确认无误后又轻轻往前凑过去嗅嗅。 没有酒味啊。 那他在说什么胡话? 莫不是疯了?受什么刺激了? 温泠月顿悟了,了然于心地点点头,低喃道:“果然是杀人杀麻了吧,都说阎王还得休息,他日夜不分的生气拔剑,受刺激也是合理的。” 繁星满天,夜幕呈黑蓝色心甘情愿成为星子后无声的景,弦月高悬照亮他们所在的青鱼街。 少女荷粉色的淡罗裙与男子纯黑繁花暗锦袍子对比鲜明,却意外的和谐,旁人若是不驻足细观,想必也只会认为是一对小鸳鸯在街边谈情。 “阎王?”傅沉砚眼睛一亮,轻笑着逸出听来的称谓。 少女被吓得够呛,连连道歉,暗骂自己音量太大,想着该如何找补,却被他毫不生气的语调打断。 “倒是有趣,不过若孤来讲,叫死阎王似乎更恰当些。” 她蓦地瞪大眼,惊恐地看向眼底戏谑的傅沉砚。他、他什么时候知道她骂他了?该不会次次都被他听去了吧? 傅沉砚并没有温泠月意料到的暴怒拔刀,只有久久不散的调笑,凑到她耳边对温泠月轻声道:“嘘,这是阿泠与孤之间的秘密,不可以告诉他哦。” 耳边喘息的余温还未消弭,温泠月却看着眼前迈开步子似乎眸中激动的男人,觉得陌生。 “他”是谁?傅沉砚为什么要管自己叫“他”? 月夕夜宴那日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她似乎觉得这是那个夜宴醉酒的男人,而非平素的傅沉砚…… 她一定是没睡好,头脑恍惚了才会有错觉。 思虑间,她的手被一双带薄茧的大手包裹,轻快地牵着她向路边荧亮处迈开,循着男人冷白的指尖向上望,依旧是傅沉砚温和又嬉闹似的表情。 “上回夜宴中未完的话本,孤带你去瞧瞧现场。” 她满腹疑惑,知道被牵至青鱼街那传闻中最大的露天戏台,她才明白傅沉砚话中含义。 因台上滔滔不绝的话本先生正在戏说时兴话本中最著名的情节,讲的是男女主角儿初遇时惊鸿一瞥的那一眼。 这台子是极好的,先生在前讲时,后头两名貌美戏子正随先生言语间将那短短几行文字以动作展现。 台上高悬特制粉月鱼灯,桃粉色灯笼纸内里绘制双鱼戏珠的花纹,还随周遭乐人弹奏轻轻辗转。 傅沉砚看到兴头上忽地侧目想与温岭月说些什么,逸出的第一个字还未全然展露,便被那惊为天人的一眼堵在嗓子里。 姑娘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戏说,桃红花灯上的金鱼在流动的色彩间恰好将少女包裹,她脸上映出金鱼倒影,本就柔和的侧颜被浅粉和金鱼勾勒的灵动可爱。 傅沉砚微眯着眼看着温泠月的一颦一笑,清澈却饱含深意的眸光似是透过她看着那个“他”决意娶的姑娘是何模样。 不是没想过那人会婚娶,可太子妃同样也作为他的妻,于现在的自己而言终究是个新奇之人。 可巧,他自己对眼前这个女子颇有兴趣。 “嗯?” 察觉到傅沉砚的声动,温泠月也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戏台上挪开。她正看得心脏狂跳,转身时却不小心触到傅沉砚温热的指尖。 周遭萦绕淡淡蔷薇花香,分明不是这时节开放,他却分明在她身边嗅到了。 男人的惊艳转瞬即逝,被耳畔乐曲的影响,他望着台子上主角含情脉脉地眼不满地对温泠月道:“你瞧这平平无奇的相遇,哪有看两眼就定情喜欢上的?” 这一瞬温泠月几乎忘记身边人的身份和素日的厌弃,倒向成婚前和元如颂一道来看戏时一般,自然地接道:“那依你所见应当?” “自然是惊心动魄的,既为相爱,后来的坎坷心酸自然应当以一个旷世奇缘开启,才算好看。” 傅沉砚沾沾自喜,其实他也没看过多少,只是认为大抵应是这般。 温泠月没有回应她,只痴痴地看着台上的戏,这回出来,下次再有能溜出东宫的机会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阿泠饿不饿?那边摊子飘出的软酪味好香,定然极甜。” 他忽然说出这句,当温泠月抬起头时一下便看见男人眉眼笑得灿烂无比,眸光真诚。 本以为他是饿了想去买些吃食,没成想下一瞬眼前便出现两盒不知是他从哪变出的软团子。 “喏,想吃吗?” 他故意调笑,瞧着姑娘欣喜地插起一枚雪白的团子送入口中,唇畔勾起的弧度颇是满意。 软酪甘甜,薄皮上一层糖霜似白雪落入山间,铺了薄薄一层倒让内馅变得更加柔和,滑入口中时格外细密。 咀嚼间,她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不可思议地看向傅沉砚。 这糕点里的内馅是……杏仁碎啊。 傅沉砚还没吃,以为她是觉得太好吃了,骄傲地扬起头:“如何,是不是觉得孤很好?不过无碍,孤当然能猜到阿泠会这样想。” 在兴头上他自灿烂的傅沉砚没成想却等来一句:“殿下,你为何会……嵇白没有跟随您吗?” 他随意道:“甩开了,那小侍卫也够难缠。” 他不对劲。 我夫君他有病 第13节 小侍卫?他怎么那样唤嵇白? “你是不是……” 温泠月本欲再问,那人却抢先凑上她耳边,玩味道:“你对他身边之人了解多少,太子妃?”说罢他坏笑着往口中丢入一块团子,当着温泠月满目的震惊嚼了嚼。 他话音轻佻,在桃粉灯影霓虹下,肃穆的黑衣也不那样严苛,倒有几分明媚少年气在。 人潮汹涌,温泠月左手捏着的食盒被她左侧始终不曾在意到的黑袍人撞掉在地,她惊慌地偏过头去只见半张脸被包裹在银色面具下的男人。 那人极为抱歉地弯腰拾起地上滚了一圈灰尘的团子,正要递于温泠月时,她右侧的傅沉砚亦有了不寻常的反应,方才嚼着软团的动作在触及馅料时慌忙捂嘴,只匆匆向她含糊不清吐出一句话,便从人群中慌乱逃跑。 “什么啊……”看着他忽然消逝的背影,才想起那黑袍人还举着团子等她。 “姑娘?” “抱歉抱歉。”温泠月回过神,抬眼才注意到男人黑色罩袍下的亮银面具将其完全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长相。 他比周遭男子都高些,也消瘦些,只一双鹰隼般的双目穿过银面具看向她的目光格外锐利。 不同的是,她偶然瞥见那人从黑袍中露出的一截手腕比常人红些,使得双臂经络的青筋也格外明显,同样注意到后,男人迅猛遮住裸.露的皮肤。 她接过食盒,没有过度在意男子手腕不经意露出的一丝异样。遗憾地瞧着里面只吃了一枚剩下皆滚上灰尘的糕点,无措地挠挠头。 “姑娘言重,应当是在下道歉才是,将才失态冲撞了姑娘。若姑娘不介意,在下再买一份还给姑娘罢。” 斑斓的色彩打在黑袍男子身上并不觉着光鲜,反倒成了一种对比,他的掩饰和隐藏仿若不属于戏场。 “不不不,只是糕点罢了。是我打搅了公子听戏的兴致。” 温泠月毫不在意地对他咧嘴笑笑,捏紧肮脏的糕点从人群中退出,退离男子视线。 她向来不喜与人发生激烈的纠缠争斗。 戏台上的桥段告一段落,人群熙熙攘攘喧闹着退场,面具下的男人神情从来没有放在戏子身上,反倒仔细盯着温泠月离开的方向,不明意味地眯起狭长的风眼。 “太子妃?” 罩袍不知被何人碰撞,来往百姓热络,帽子掉落露出他弯曲过颈的乌发,又露出他与常人不同的暗红肤色令他惊慌失措地匆忙罩上,直到包裹得比将才更仔细才是。 却依旧能感觉到周围人有意无意投来异样的眼光。 男人紧紧扶上蒙住左脸的亮银面具,压抑着眼底翻涌的恨意和不堪,明面上只留下镇定自若和高傲的尊严。 转而离开灯笼火光熄灭的戏场,却发现袖子上沾了一道糖霜,腕子上的铜环上亦有,想必是方才捡糕点时蹭到的。 被她看到了?! 想起适才递食盒时不当心露出的一截手腕暗自懊悔,却疑惑于那个太子妃看见他肤色时没有表现出的惊惧。 如果被看到,她为何不害怕他?为何没有诋毁和窃窃私语难以掩饰的厌恶? 男人消失在幽暗的巷子,这一困惑最终也不得答案。 “太子殿下,禹游真是有趣啊。” -------------------- 臭屁傅小狗:阿泠喜欢吃的话,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好呀?但你不必说啦,因为孤都看出来了!(沾沾自喜)(微微昂头)(自信) 阿泠:“……” 第12章 第十二颗杏仁 秋霜露浓,枯叶遍地。 温泠月靠在窗边,怀中持一小册,风从窗缝内卷入将膝上的本子翻动几页,均是空白,唯有最靠前的五六页有墨色涂画的痕迹。 当画册停止翻动,才看清温泠月适才新作,墨迹还未干涸的草图。 一个曲里拐弯的小人,手上捏着一只碧绿玩物,眉眼大抵是灿烂笑着的。而另一侧是个拿剑的小人,眼睛只单单用一道浓重直率的横一笔带过,潦草荒谬。 又是一阵秋风,她两指间无力夹着的细毛笔从指尖掉落,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咕噜噜径直滚到书桌腿边,发出磕碰的清脆“砰”声。 她不知何时蜷缩着靠坐在巨大的雕花轩窗边睡着了,呼吸平缓而微弱,牵动发丝从梳理完备的额角悄然垂落在眼前,发尖在阳光下渐进透明。 这般的祥和从晌午一直持续到现在,看来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殿内木门被推开,南玉刚一迈进来便惊讶地大叫:“娘娘,您怎么不裹件毯子呢,怎还开着窗就睡着了呢!” 清脆的声响吵醒了熟睡的姑娘,她睡眼惺忪地看着南玉匆匆走来用毛乎乎的披肩将她围的严严实实,整个人落入温暖的安睡乡,却格外清醒。 “南玉……你来啦。” 意识不明,话语先行,刚想起身下去,下肢的麻木令她猛地一个踉跄,连膝上的画册也随之掉落在地。 画了那两个小人的纸页连带着倒扣在地毯上,温泠月眼尖地想拾起,却被南玉抢先一步,那令她羞耻的画作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另一个姑娘眼前。 “小姐你、你……”意料中的惊讶如期而至,温泠月只后悔自己的大意。 南玉一句话说不完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让温泠月更加躁得慌,小脸通红,慌忙将那本画册拿回来,顺势将毛笔也整整齐齐挂好在书桌笔架上。 以掩饰自己的害羞般,温泠月慌忙纠错道:“南玉你叫我什么?口误了是不是,还笑,本宫不许你再笑了!“她匆忙握住南玉强忍笑意的手,故作凶狠道。 “娘娘,南玉知错,但是……” 她没忍住的笑又要逸出来,“但是您怎么还在画小人画啊,从前在府上您那满满当当两个本子叫老爷请的画师先生都笑得不停,现在成了婚竟还是喜欢画。” 她嘴硬,“那是先生刚好不喜欢这画风……”余光瞥见那两个风格迥异的小人,心里困惑从未解除。 那是她睡前画的,那夜忽然出现的傅沉砚让她对这人的疑惑放满。 月夕夜宴上放鸳鸯灯的傅沉砚,醒来拿刀相向的傅沉砚,宫中对她恶语相向的傅沉砚,那天带她去看戏台的傅沉砚。 究竟哪个才是他? 可又为何,她有些时刻甚至有这是两个人的错觉。 “南玉,你说有没有一种病,患病时会时好时坏,忽然开心又忽然发怒,像两个人一样?” 温泠月敛起笑意,不经意向关窗的南玉甩去这个问题。 小女使想了想,将窗子阖严,坚定道:“没有。” “真的?” 南玉说:“我想是的,我祖父曾是村子里的老中医,从未听过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哦……” 自那天以后,她就再没有见过傅沉砚,只有东宫之内偶然传来紫宸殿的动静,才勉强得知自己那位夫君的行踪。 其实不用说她也能猜到一二,不过就是去处理政事,入宫,去诏狱逛逛,再随心所欲处理些命薄之人罢了。 当太子也不过如此嘛。 忽然,她一个激灵从桌上弹起,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诡笑,还应当加上一个爱偷偷摸摸看话本子,逛戏台子的名号。 “傅沉砚啊傅沉砚,想不到你枯燥如斯的生活中竟还能体会到那种好玩的东西。” 她无奈摇摇头,腹诽个不停,院外却忽然传来一阵躁动。 “南玉,外头怎么了?” 南玉摇摇头表示不知,这时从外头冲进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使,回了她的话:“不好了娘娘,外面殿下刚回来,生了好大的气,将全府的下人都叫去了,刚才还叫嵇白重罚了个小太监呢。” 温泠月闻声瞪大双目,他又发病了? 脱口而出的却是:“殿下为何生气?” “据说是鸟丢了,那个被杀的下人喂鸟忘记关笼子了,殿下当即就生气了。” 鸟?该不会又是他那只金丝雀吧。 温泠月悄悄探出半个身子往外探去,果然福瑜宫外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稍远处还能听见那个熟悉的怒吼,若不是担忧惊到飞鸟,恐怕那片的树都要翻过一遍。 “疯了么,鸟飞了怎么寻回来,东宫又不是有顶的。”她捧着那本画册收回目光,转身时身后却响起嵇白的声音。 “娘娘午安,卑职特来询问,娘娘可有见到那只金丝雀?”他额头因焦急奔跑而渗出细密的汗珠,说话时却平缓。 她摇摇头,那人只好作罢,匆匆赶往下一处。 温泠月正遗憾着,嵇白又返回来对她道:“娘娘若是见到,定要唤卑职过来,那只金丝雀……对殿下十分重要。” 话底潜藏的焦急融进疾走时的风中,背景是傅沉砚在远处因烦躁而不间断的怒意,回归现下她的福瑜宫这片寂静,她竟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在心里。 心海里蓦地浮现出傅沉砚那夜并不算凶残的对待,还带她去看戏台子,又给她买糕饼……更是有些放软了对他的态度。 人总要有些爱好,没准傅沉砚那种变态复杂的阴晴不定就是用养鸟平衡的也不一定。 同样的,倘若她再也吃不到杏仁,想必也会和他一样难受吧。 温泠月怀里的画册被捂的很热,这其实是带入东宫的一本空白册,潦草的绘画是她对东宫的全部记录,里面最初的几页是绝对不能叫傅沉砚看见的。 因为那上面—— “娘娘,金丝雀是什么样的?”南玉忽然开口。 温泠月搂紧画册思衬道:“通体金色羽毛,小小一只,很可爱,但是傅沉砚那只呢不大一样,它左边的翅膀……” 她的话倏地停住了,因为不经意抬眸的一瞥刚好看见了这样一只通体金黄,小小的一只鸟儿,呆呆静静停在她的窗棂旁的树枝上,歪歪头看着她。 视线顺着它黑亮的小眼睛往左侧翅膀望去,它左边的翅膀上有一块凹陷缺口。 金丝雀! 她悄悄将珍贵画册放于一旁石几上,蹑手蹑脚地向金丝雀走去,在双手即将触到雀儿时,它却忽然拍拍翅膀飞起来了。 从她头顶飞过,而后顽劣地停在她束起的发髻上,挥挥翅膀安然歇了下来。 “娘娘!“南玉惊呼,下一瞬被温泠月噤声。 头顶停了一只小笨鸟的感觉实在有趣,兴许是她戴了一枚金色的发钗令金丝雀喜欢? 她这么想着,用口型轻声叫她们去唤嵇白,然不等她们迈出福瑜宫,门口便出现了傅沉砚匆忙的身影。 来人还微微喘着气,一眼便锁定她头顶站立的某鸟,眼底欣喜转瞬即逝,而后是往日的阴鸷。 无视下人问安,也无视温泠月欣喜指向自己头顶的模样,她以为傅沉砚如何也要感谢自己。 可乐极生悲,看见傅沉砚的靠近她忽然记起那夜这人抚摸自己耳后的动作,一不小心忘记脚下尚有一节台阶,下意识往后撤步时一下被台阶绊倒,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 随着南玉等人的惊呼,她看见傅沉砚整个人挡住阳光,微弱的光芒从他背后投来丝丝缕缕淡金。 我夫君他有病 第14节 他整个人的模样在背光处一团漆黑,看不清表情,气场格外漠然,只攥着手中哭唧唧的金丝雀,丝毫没分给地上的她半个眼神。 这种感觉又来了,和站在戏台边缘含笑的他完全不同,像极另一个傅沉砚。可她不明白同一个人怎么能连气场语气都完全不同。 而这却能意外叫她极易分辨他每时每刻的情绪。 譬如此刻她万分确定眼前人是那个夜里拿刀抵着她,在桂园里、马车上威胁她对她恶语相向的傅沉砚。 可是为什么? 明明上次见她还在委屈巴巴地让她叫夫君,还故意捉弄她带她去玩。 温泠月讨厌仰视的视角,只在地上坐了一瞬,本也不打算傅沉砚会好心扶她,颇是从容地拍拍尘土从地上起来,却在那一刻瞥到一个让她骤然心悸之物。 她的画册! 将才她跌倒时不小心碰翻了那本册子,此时它正不听话地仰躺在地上,赤.裸.裸.地敞开着最开头见不得人的那几页。 完了完了。 温泠月这么想,随之而来的又是嵇白匆匆拎着笼子过来的脚步声。 一切发生的极快,当她意识到应当以飞速去捡起来捂住时,已有一双冷白的手抢先去将之拾起,站在日光下捧着画满她糟心事的画册……细细翻阅起来。 “……” “……” 空气凝固后又被重重击碎,温泠月似乎听见 她没胆量去看傅沉砚此时的表情,默默后退并用手捂住双眼,食指与中指间忍不住空出一个小缝,可刚分开对准傅沉砚时,却刚好和他晦暗不明的复杂眸光撞个刚好。 男人面容阴沉,手里掂量着那本薄薄的画册,一步步向她迈来,视线比青云还要锋利,让她有一种是他那把宝剑青云对准她射来了的错觉。 “太子妃。” 她听他说话,又不是在听他说话,是听她灵魂灰飞烟灭的大序章,曲名就叫碎碎平安地府再见。 而乐曲的弹奏者正宛若底下那真正的阎王一样向她走来,然后对她说一句…… “你暗恋孤?” “……!?” -------------------- 温/稀世奇作/泠月 傅/不明所以/沉砚 死阎王:不好看吗?(疑惑脸) 第13章 第十三颗杏仁 她怀疑她听错了。 秋风绾起散落的发丝,轻飘飘扬在耳后,她把那人怒时的话听错也情有可原。但—— 看他复杂的神情似乎并不是她听错了啊! “啊?” 傅沉砚全身戾气总是不会褪的,疑惑不解也只是暂时遮蔽住戾气罢了。 正如此时他站在她面前,手中画册大敞着,旁的下人不经意望去都倒吸一口凉气,然后轻咳起来。 温泠月疑惑他为什么是这副神态,紧张地向下望去,同样是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偏偏是这一页! 偶然翻开的第二页正好是孤零零的两个人。 只是姿势异常怪异。 一个人半伏倒在地上,似卑微的示好求饶,委屈至弯曲的眼角淌下不争气的泪水。 而另一人则风光满面地站在一旁,左脚踩在地上之人脊背上,右手高举修长宝剑,耀武扬威般高高弯起的嘴角因画者过于激动变成了龙飞凤舞的一笔,嘴勾的都超出了脸的范围。 这是她的鸳鸯灯和鸟哨都被那人以一个不可理喻的姿态全部处理掉的那夜,她风寒烧糊涂时忍不住愤愤之心而绘制的佳作。 当然这完全出自她混沌时才敢动的大逆不道之心,是醒来后回想起那幅画便能谴责自己一番的状态。 因为那站着的胜者是她,而被打倒在地流泪的是……太子本人。 嘿嘿。 犹记那一夜,她梦中的自己已然站在东宫的中心,脚踩万千只残破鸟哨,而那始作俑者卑微地伏在地上亲手粘好一只又一只鸟哨给她赔罪。 在场的旁人一言难尽地看着温泠月,对峙的两人皆是她们不可忤逆之人,因此不敢多言,这场奇妙的战争便只是她与他之间纠缠的纷争。 可傅沉砚怎么添油加醋到……她那什么他上。 只要目光移到画纸上便了然。 温泠月的画技是连训练有素的先生都忍不住笑出声的水平。 五官是线条,服装是几笔勾勒出的颇是诡异的线团,傅沉砚散着头发,她也散着头发,故……画中两位潦草小人雌雄难辨。 然而画中少女身上特有的发簪是唯一可辨识之物,但手执画册之人好像……并未看出来。 “殿下,呃……金丝雀已找回,不若我们就先……”被定在原地良久的嵇白终于开口,笼中金丝雀似乎察觉到异样,蹦蹦跳跳至笼边,眨眨圆溜溜的小圆眼,好奇地看着这二人。 傅沉砚眉心微蹙,他紧紧盯着温泠月,“你说,平白无故临摹孤,还藏着掖着画的如此赏心悦目,岂非心怀歹意?” “孤在大婚之夜告知过你的事,莫不是都忘了?” 温泠月当然没忘,那夜他对她挥之不去的厌恶仿佛还在昨夜。 * 大婚那夜,他曾在离去前用只可他们二人能听去的话低声说过:“孤的最后一个要求极简单,做孤的太子妃绝不准对孤动任何心思,无关好坏。” 她曾反问:“那殿下呢?” 当时傅沉砚嗤笑后是眼中永夜难明的冰凉:“在孤身上这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 傅沉砚对她提出的条件,她没有驳回的资格。 这一切在场之人自然不知悉,他们被狠狠钉在原处,不为别的,只是太子殿下说这画上的他……赏心悦目? 南玉忍不住又瞥了几眼白纸上的潦草小人……抱歉娘娘,若要责备,就事后尽情责备奴婢吧,现在忍住不笑好难。 温泠月的重点则与旁人不同,她怔愣在原地,猜测着这人的想法从何而来。 他说她暗恋他,总得有证据,可画上不是她踩在他身上么。 莫非他不仅是个施虐癖,还是个受虐狂? 但即便他是个变态,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 傅沉砚他…… 真的是非常有眼光啊! 温泠月海浪般的猜测没有一滴渗进傅沉砚心里,他眼中复杂变为狠戾,再呈一种规则底线被打破的阴森。 傅沉砚平生最厌恶这一点,分明答应他,又为何违背允诺之事。 有什么旧时忆将要破土而出,他眼中暗潮翻涌,用尽全部戾气压下将要重见天日的某些记忆,仿佛重复过无数遍,熟稔到成为习惯。 为何要有情?为何要对他动情?为何要将百无一用的情感施加在他身上? 他视线渐渐不再只是单纯的错杂,犹如刺猬在感知到伤害将要来袭前率先竖起浑身的尖刺。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浪潮翻涌呼啸,他也变成了那只竖起全部利刺的刺猬。 全身戾气都对准她一人。 “说话!” 被他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一下将心中思绪搅乱,温泠月惊慌失措地摇摇头,第一次真正感知到傅沉砚的可怖。 明明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她却第一次被吓得有些想哭。 分明……不是这样的。 “我、臣、臣妾不该这样画殿下,也没有过多余的想法。”她咬紧下唇,对上傅沉砚的瞳孔后慌忙离开,不成想无意中竟加深了她的刻意。 但温泠月向来不会辩驳,关键时刻所有情绪都压在心底,嘴上愣是伶俐不出半点。 虽然她根本不知是什么触怒了他,但她知道现在不能惹他。 傅沉砚心底难以分说的情愫升起,看着眼前女子却忽然垂下头闭上眼,似乎想将什么从脑中甩脱。 恰时,嵇白觉出不妙,及时开口制止了这场闹剧,“殿下,方才使臣遣人送来了答复书,来人还在紫宸殿外恭候,实在不能叫那边人等候太久。” “他是等不到便要去死吗,连孤寻雀的时辰都等不了?”傅沉砚怒意未消,嵇白仍旧垂首,不卑不亢候在一处。 傅沉砚仔细盯着温泠月的表情,想要看出分毫不对劲,最终脱口而出的反而是:“走吧。” 临走前,他再次像大婚之夜一般,双唇贴近她耳畔,极具警告意味地用仅可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调说:“不要动任何心思,因为无论是什么,孤都会将之扼杀在萌芽时。” 分明是极近暧昧的距离,可每个字都不带情意。 傅沉砚平生最不擅长接触女子,或许应该说是抵触。 温泠月没有哭,看着傅沉砚离开,她心里只有一遍遍重复着的:他的意思难道是说我不该把他画的这么好看? 世间见过温泠月绘画不笑之人寥寥,难得今日遇见一个,还是个精神不大正常的。 她没有被吓到,可他凭什么吼自己?她承认自己有错不该对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敬,但他凭什么说……说什么喜不喜欢的,她才不要喜欢他,总是那么凶! 谁也不曾猜到这二人歪到远山沟里的奇怪心思。 一如嵇白跟在傅沉砚身后拎着笨笨金丝雀笼子,本以为殿下对太子妃总是与旁人不同的,没想到连温泠月都攻不破殿下的设防。 他从小跟在傅沉砚身边,清楚知道他变成如今这样是因为什么,但那是个绝对不能说的秘密。 而当他为了平复太子殿下险些爆发的逆鳞而斗胆问起傅沉砚对那幅画的感想时,傅沉砚神色淡淡,不假思索轻蔑道:“画得那么像,以为谁看不出了?” 嵇白一怔,又问他觉得哪个是自己。 我夫君他有病 第15节 傅沉砚白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废话,当然是那个举剑的,踩着地上那个落魄呆傻的大蠢狗身上,还不如踩在……” 他倏尔顿住,目光暗了下来,察觉到嵇白因憋笑而扭曲的脸,冷笑道:“再笑就踩在你身上。” 嵇白:救命。 抱歉殿下,实在太好笑了。他想自己应当一辈子都不会告知殿下画作真相。 还是说全天下唯有他一人看不出啊。 那人正了正色,潮水被彻底平复,恢复了以往坚而不摧的漠然:“十四州拖了这么久,终于肯遣人来了?” 嵇白收起笑,蹙眉答是。 “楮南十四州如今推选出的联合大首领上位半年有余却毫无动作。卑职认为,若殿下想真正收复十四州,吾等不可轻视其人。” 走在前头之人眼微眯,指尖把玩着一把短匕柄上的宝石,漫不经心:“无所谓,他想玩,孤就陪那位新主……” “慢慢玩。” * “他以为自己有多重要!” 温泠月事后环臂愤愤地在寝殿里打转时,满脑子都是傅沉砚那日下午的虎狼之辞,想了半天却只骂出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来。 内心原是腹诽到停不下来,真要从口中说出一二,她却又嘴笨地吐不出几句来。 他凭什么觉得她会喜欢他?他有哪点值得她特意暗恋他了?还是偷偷的那种! 温泠月长这么大从未见过那般不讲理的男子,也没见过前后变化那样大之人。 从小,她爹爹向来温言软语对她和她娘,除了幼时误饮酒吃醉生了大病那次,从来没有责备过她。 而后接触最多的男子就是她的两个亲哥哥。 大哥儒雅随和,书塾先生都连连夸赞他文采斐然,连先生奖给他的珍惜吃食都惦记着她爱那味,特意留回来给她吃。 二哥骁勇不羁,曾经她上学塾时有坏心思的男童欺负她,每每都是二哥哥拿把长戟就将人逼得掉眼泪,以后看见她都绕着走。 一道长大的徐衡勉强也能纳入她可叫出名讳的男子范围内,虽是个木讷的书呆子,但也算是个知礼善学的如玉公子,否则阿颂也不会那样倾慕于他。 唯独傅沉砚不能纳入这其中任何一种。 她从未见过这般自以为是又高傲自大的男人。没成想,这人还偏偏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南玉,你觉得它好看吗?” 温泠月蓦地停下脚步,指着桌上那精致华服,声质温软,表面摇摇欲坠的伪装下是姑娘隐藏起的执拗,她似乎并不想多看裙子一眼。 黄昏将晚的最后一抹残风落入柔美精致的华服上,将腰线上鹅黄至深色的流光锦料子映得熠熠生辉,任谁见了都难以挪开视线。 南玉自是被夺去心魄般,“自是貌美至极……” 方才紫宸殿的下人捧来盛装,同到的还有那位太子殿下的一句话:“今夜在东宫等孤,哪也不许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还是晚上! 温泠月小脸一红,又气又恨。 那死阎王莫不是为泄愤,要强迫她和他做大婚夜没做成的那事吧! 兔子急了也会扑人,她不敢扑死阎王,但她也绝不能被他就那样给…… 这般左思右想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她得逃!今夜绝不能留在这里。 于是南玉便看见温泠月端正坐在原处,笑吟吟的模样与寻常无二,眉眼秋波流转,异常乖巧。 小女使双肩震颤,一眨不眨盯着忽然冷静下来的温泠月。 只见她自以为是地甜甜一笑,心底觉得自己颇是恶毒,“今夜,本宫就给‘夫君’点颜色看看。” -------------------- 嵇白锐评:潦草小狗。 第14章 第十四颗杏仁 今夜雾气弥漫,青天白日早已过去,想必不日将有一场雨,连绵不休。 问月街上闲人杂谈不过气候琐事,唯有裹成个粽子的温泠月心事重重,虽说不是第一次逃走,但对方是那个变态,她心底总是惴惴不安。 不难猜到傅沉砚回去发现她不在后是什么表情,要杀要剐多少遍也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是没被他威胁过。 自己该不会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诞生这一念头的瞬间温泠月心底一凉,飞速将之掐灭,太恐怖了! 内心复杂的原因大抵是因为那个莫名灿烂笑着的他,某些时刻能给她没有那么可怕的错觉。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让傅沉砚那种心思得逞! 姑娘躲在马车里缩成一团,用层层薄纱织成的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自鼻尖往下垂落一条白色纱巾,往车窗外打量的目光多少带着些惹人发笑的鬼鬼祟祟的意味。 南玉担忧道:“娘娘,我们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小女使的担心不无道理,那身惊艳绝伦的盛装就那样被温泠月毫不留情塞在被褥里,不知从哪动的心思,还故意将其摆成人形…… 温泠月当时颇是自得地说这样儿瞧着像真有个人躺床上养病一般,再传至傅沉砚身边侍卫的耳中,兴许能蒙混过关也说不定。 反正……她是有一部分留在东宫里的。 温泠月摆摆手,不知哪里来的肯定:“阿玉别怕,东窗事发,我保护你。” 马车在摇摆间驶出繁华坊间,一帘之隔以外充分显现玉京傍晚的静谧。 她逃跑的目的地起初并不明确,直到一物出现在她脑海里,欲.望变得清晰起来。 私藏的杏仁佳酿她早就喝完了,她不贪,但自知道傅沉砚对杏仁那事以后,她也不似往日那般明目张胆,意兴倒是少了许多。 恰逢二哥哥归京,皇帝为答他平定戎西之功,撒手指了座京郊园子给他。温泠月受二哥邀请多次却总难寻闲暇。 据哥哥说这园子里夜晚静谧,池边烟波浩渺实乃仙境,附近没多远又有…… 有什么来着? 温泠月记不太清当日二哥随口提及的后半句,只知道现在能避一避的地方只有二哥的园子了。 西林园内守卫寥寥,想必因温既墨温将军声名在外,无人敢来冒犯。而刚好他不喜欢人多之处,西林园子也能平添一分安静。 只是当她走在园内时才得知,今夜二哥哥在园子里会客。拜访之人恰好是左相裴弘,及其女裴晚。 她本无意打扰,又怕误了二哥哥的事,故打断了通报小厮的话茬,寻了殿附近的一座流水亭靠在圆柱子上小歇。 二哥没骗她,池塘当真烟雾笼罩,游鱼金红交错在一脉雾色里明灭可见,水波粼粼银芒叫她看得眼晕,也不知那场宴何时结束,亦不知今夜该如何回去。 她的一时冲动总令事后手足无措,好在她早已习惯。 “温泠月?” 一道突兀的女声打破雾光池寂静的氛围,话音里带着轻佻的惊讶。 姑娘循声看去,来人竟是本应在殿内当贵客的裴晚。 与温泠月不同,裴晚自有一种甘泉清露的淡雅仪态,眼含秋波,纵是静静站在那里也是楚楚可怜的柔婉,简单来讲,玉京万千公子的白月光本人。 现下她一身水蓝罗裙,眉心微蹙站在亭口,看向温泠月的眼里有几分挥之不去的厌烦,却刚好被她明显的冷漠掩饰地滴水不漏。 温泠月没太看清她的眼神,“裴晚?你怎么来这了?” 裴晚极在乎高门贵女声望,举手投足尽显矜贵,自然不可干出从宴中偷跑之事。 “不能吗?”她轻声。 兴许因为当场只有她们两个人,裴晚也不屑于虚与委蛇,直白道:“温将军盛名远扬,我父亲来庆贺将军拿下戎西,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太子妃。” “太子妃当真好悠闲。” 温泠月对她刻意加重话音的那三个字的称呼有些烦躁,不动声色地皱皱眉。 她其实不那么喜欢裴晚,也不太喜欢她家里。 虽然自己对朝中事并不了解,但也知道左相一直与他父亲过不去,处处刁难一类常有。而这个姑娘不知为何在为数不多的见面里总是表现得很讨厌她,不显山露水的厌恶最是难猜。 “你别这么叫我。”温泠月不甘示弱,声质强硬了起来。 刚走到她面前,裴晚身后跟随的婢女却匆忙寻过来,道:“小姐,大人唤您透完风快归宴呢。” 温泠月还没缓过神,便被她不怀好意的邀约击中,“太子妃娘娘也随我一道去罢,毕竟温将军是娘娘兄长,躲在这忍受夜风也不好吧。” “裴晚你……”她不明就里地看着蓝衣的裴大小姐快步将她带入大殿里,明晃晃的烛火将所有死角照亮,温泠月一抬头就看见正中端坐的温既墨,她二哥哥。 “温将军,父亲,裴晚贪凉回来晚了,在此领罪。但没想到透风竟偶遇了太子妃娘娘,幸好晚儿出去了一趟,否则还不知娘娘要在外躲避多久呢。” “谁躲了……” 温泠月暗中纠正,她那叫堂堂正正坐在亭子里,又不是什么猫猫狗狗,缩在草丛里躲着什么。 温泠月想到她为何和裴晚相处觉得别扭,就是因为这人说话,虽然总是柔柔弱弱声音挺好听,但是不知为何裴晚每次说的话都显得她像鬼鬼祟祟做了很多错事一样。 裴丞相看见温泠月,忙恭迎道:“娘娘竟有兴致,不过臣想着今日似乎不曾宴请……太子妃?” 他又来了!她不知裴伯伯那种嘴上客套逢迎,实际上一点喜悦也没有的话说出来做什么。 “泠泠?”温既墨亦是不解,没想到她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她本以为今日不年不节应该只有哥哥一人,却没想到闯进狼窝了。 直到落座她都没想起来方才自己说了什么又解释了什么,只知道不自在极了,一个劲地夹着筷子吃。 仿若一直有若有似无的视线往她这边瞟,而这种场合温泠月又不可能朝哥哥要什么酒酿。 早知道就换个地方去了。 温既墨言辞深重,妹妹的到来虽然让他心中欣喜,可在瞥见和她貌似热络实则句句嘲弄的裴晚时,不禁又烦躁起来。 眼下这场晚宴或许根本称不上正经宴会,裴丞相见风使舵的本领极高。因与父亲官场不和,致使他对温家几个孩子从小都没个好眼色。 早几年对他温既墨可谓是不闻不问,也就是今朝他在戎西劳苦数载终于平定叛乱得了荣耀,才上赶着来贿赂。 毕竟拉拢一个将军对他的丞相仕途也是稳赚不赔的。 而且…… 我夫君他有病 第16节 温既墨视线掠过安然坐在裴弘身侧的裴晚,裴丞相曾有意将女儿婚配给太子之事他不是不知道,眼下婚事落空,裴弘存了什么心思也不难猜。 只是瞧她对温泠月不怀好意暗中指责的模样,他提不起什么兴趣。正好,整场宴席里裴大小姐看向自己的眼神同样淬着冰。 温泠月闷头吃菜,忽地飘来一个不明意味的嗤笑,抬头却是依旧端庄的裴晚,和莫名其妙眼里意外欣喜的裴弘。 只见他在温既墨饮酒的空隙暗中与裴晚交代了什么,语毕时不怀好意地瞥了温泠月一眼。 然后就听到裴晚说:“天色已晚,娘娘怎么孤身一人来温将军府上了?晚儿知晓太子殿下的别院离此处极近,夜色幽深,民女也担忧娘娘的安危,不若我陪同娘娘去歇息,而后再驱车回裴府吧。” “也好,听闻今夜殿下在枫池别院小住,兴许娘娘也是自那里出来的也不一定呢?”裴弘爽朗地笑道。 他在说什么?温泠月警铃大作,她怎么从不知这附近是傅沉砚的别院,哪来的?他今夜还在那? 有些怔愣地看向温既墨,才想起曾经哥哥似乎提及过西林园子隔壁不远处就是……太子殿下的枫池别院。 而二哥显然将她的意外当成了询问,于是点点头答应了。 这场莫名奇妙的到访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二哥说上一句具体的话,她就又被迫跟在裴晚身后,心里左思右想该如何逃开,可似乎没有一个确切的理由。 她总不能和这个人说她讨厌傅沉砚不想去他的地方住吧? “额,裴晚你不用陪我了,我自己可以去的,就那几步路也没多……远。” 笑死,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去。 裴晚不作声,半晌后甜甜笑了一下,而后飞快恢复熟悉的漠然:“无妨,现在也不晚,当作散心也未尝不可。何况陪太子妃,是民女的荣幸呢。” 温泠月不明白她阴阳怪气想表达什么,反正裴晚也不会和她说真心话,她也就不愿再开口。 过了良久,久到她看不见西林园子的边缘,始终静默的裴晚忽然出声指向不远处隐现的别院轮廓。 “泠月,那座园子后院附近有一只大狗,傍晚冲出来险些咬到我,我们一会路过我好怕它会像那时候一样忽然蹿出来,你可以帮我去围墙上面看看吗?” 她说的诚恳,言语颤抖仿佛傍晚当真给她带来不小的惊吓。 温泠月颇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探问的目光触及裴晚恳求的面容,又望向眼前并不那么高的围墙,掂量着挠挠头。 这高度她爬绰绰有余,若是忽然闯出疯狗咬人的确有些危险,而且看裴晚好像真的很怕的样子,她便也没多想,应了下来。 然,刚一股脑从围墙上探出个头,悬空的脚下忽然有一股力,让她整个从墙上翻了过去,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敦。 是裴晚! 她干嘛用手托她啊,她自己就可以了的。 下一秒,围墙外的裴晚惊叫起来,引来一众园内侍卫,委屈道:“方才见了太子妃娘娘贪玩,本想扶她下来,没想到娘娘手脚伶俐,不等我搀扶就……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倒栽的温泠月莫名其妙,她在说什么啊?头昏脑胀地抬头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嵇白! 嵇白身侧站着满脸担忧的裴晚,似是刚从殿外守卫手里领过她。 而裴晚看见温泠月的一瞬间便匆忙跑去将之扶起,连连道歉说自己不该任由她一人如何如何,温泠月都听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嵇白怎么在这,他在这是不是说明死阎王也…… 其实此时她还心存幻想,裴丞相一定是记错了,傅沉砚今夜不是要在东宫预谋对她不轨吗,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偏远的园子里。 此地属京郊,后山傍着山林湖水,据说枫池别院也因园子里有全玉京最美的枫林秋池而取名。但离玉京城中心实在是远了些。 殊不知在她刚从围墙掉下来的那一刻,消息就已传到遥远的主殿,面容不善的太子殿下眸光登时阴冷了一分。 在此前的一个多时辰内,他无数次听派回去的侍卫说: 回禀殿下,娘娘她不在东宫内。 娘娘她还是不在东宫内。 娘娘她……不知去哪了。 好,温泠月你当真有胆量。 而温泠月显然还在默默祈祷,身旁的裴晚却换上一副亮晶晶的神情,打量着别院的一切,直到嵇白将震惊到呆滞的温泠月扶起,对她垂首。 在看见嵇白的那一刻,她心都碎了。 “见过娘娘,您身子可有伤着?殿下一直在等您。”他命人检查完温泠月的伤势,确认只是普普通通跌了一跤后才继续开口。 他一直在……等她?在这等她? “这是哪?”她疑惑,裴晚不是要带她来枫池别院吗,那她为什么说这里有疯狗? “回娘娘,此为殿下的枫池别院,不知这位是?” 嵇白疑惑地看向裴晚,却见她娇柔一笑,道:“左相府裴相之女裴晚,担忧娘娘夜路怕黑,故伴其同来,无意冒犯殿下……” “哦,既如此,裴姑娘便可自行回府了。”嵇白冷漠脸。 “这……”裴晚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嵇白想了想,也觉不妥,又说:“若累了在那边厢房小歇也可,殿下急迫,恕卑职失陪,先带我们娘娘前往了。” 最终落座空无一人的狭小房间时,裴晚怒意更肆,甚至要晕厥过去。 方才宴会上,她看得见温既墨眼里对她的烦躁,她也一样,什么将军也要她去上赶着逢迎? 要不是后来温泠月来了,她爹爹对她说:“你和温家那个小呆子站一块,只要没眼瞎的都知道谁更胜一筹。“她才不来呢。 何况……这可是太子殿下的别院,她就算没嫁到东宫又如何,她和温泠月,殿下凭什么要温泠月那个傻子! 本以为让她在殿下别院丢个脸能为自己助长几分气势,好叫他认清这小呆子的真面目,可如今却是她被关在这个冰冷的小厢房里,奇耻大辱! * 裴晚的怨怼不会传到温泠月耳朵里,也大抵猜出这里没有什么咬人的大狗。 不,非要说的话的确有,疯狗傅沉砚一只。 可她现在满心都是另一件事:傅沉砚急迫?! 嵇白忽然开口:“娘娘别怕,殿下今夜兴致高,不会怪罪您的。” 她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茫然地跟着嵇白向歌舞升平的大殿处走去。 他莫非还喜欢伴乐? 兴致高岂不是更完蛋了! 难道他那件事还没过去吗,不在东宫,就是要在别院吗?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绝对不行! “娘娘请。” 挣扎了良久的话没来得及出口,却被忽然大开的殿门内景象吓了一跳。 -------------------- 傅沉砚:她完蛋了(冷漠脸 温泠月:大狗狗? 第15章 第十五颗杏仁 怎么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大殿明月珠壁,金玉华彩斜照亮杯盏,宴中处处泛着流金银芒。 除却高台主位上面目阴鸷半靠在大座上的傅沉砚外,两侧分别列长桌,而真正的贵客只有一人。 傅沉砚的视线越过中央翩翩的舞姬,不加掩饰地朝她望来。 温泠月脚步定在原地,极努力才叫她的表情没有那样愕然。 这是什么情况? 殿内欢畅并未因她的到来而停止半刻,直到侍奉在侧的女使走来对她低声窃谈,才将她带到高台上傅沉砚身旁的另一个主座上。 太子唇畔勾起若隐若现的笑,一双眼紧紧盯着她落座,没有温泠月意料之中的震怒。 下一瞬她忽觉身旁袭来雪松香,耳畔骤然响起死阎王低沉微哑的嗓音:“做的极好,你终于成功惹怒孤了。” 她全身紧绷,手蜷缩在大袖里只觉指尖冰凉。 而这一举动在外人看来不外乎是一副太子惦念姗姗来迟的太子妃,亲昵耳语的模样。 难以想象,她身上穿着寻常的素裙,不过稍显精致的杏花淡粉色,被殿内光照时妍丽如春桃,却实在……不符身份,与傅沉砚准备的那件鹅黄华丽罗裙相去甚远。 何况她裙摆后还浮着方才摔下来沾上的轻薄灰尘,略显狼狈。 温泠月坐如针毡,似乎今夜的一切都与她想象相悖。 直到她看清整场宴会境况,傅沉砚似乎颇是看重这位被宴请的贵客。 备受关注的客人一身黑银华袍,却点缀些禹游衣饰上不会有的罕见珊瑚珠,想必也是尊贵的。 他人靠在座椅上,卷曲的黑发自然垂落过肩,全身裸露处极少,连脸上都戴一半脸银质面具,线条流畅直至鼻尖,将其左半边脸完全遮住。露出的一双凤眸宛若鹰隼,锐利带煞的视线毫不退却地与温泠月对视上。 他好像有些眼熟,温泠月在心底思量,却想不出是谁。 温泠月持续失神,以为自己不过又是充当一块宴会背景板,却发觉那不知名男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一直在盯着她。 “使者无需拘谨,今夜玩得可尽兴?”傅沉砚向来笑不达眼底,象征性地举起银杯向男子示意。 “太子妃实在亲切可人,今夜虽不见禹游之月,没想到在下却还有幸见到娘娘。” 男子越过傅沉砚的话,勾起未被面具遮蔽的薄唇,意外地向温泠月问好,而后才缓缓将目光挪向傅沉砚。 “禹游太子殿下主宴,哪有不尽兴之理?扶岐谢过殿下。” 傅沉砚在男人开口的瞬间陡然阴沉下来,视线轻佻地从她脸上瞥过不轻不重的一眼,较方才与她对话时还暗上几分,看向使者的目光亦潜藏起难辨的阴森。 觥筹交错迸发出的光影悉数洒落他眼底,璀璨之下漠然的笑意是他最后的礼数。 “使者与太子妃认识?孤竟从来不知。” 温泠月嗅到一抹危险的意味,她细细盯了被称作使者的男人良久,又被傅沉砚明显冷下的话音震慑,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 这是那天在戏台下撞掉她糕饼的男人。 她从来没有在意过那天发生的琐事,而且当日傅沉砚也在场,为何他不记得? 傅沉砚将才那句话不是问她,似乎也没有想等她回答的意思,而是刺向底下的面具男。只见他轻笑几声,无奈又随意:“意外罢了,在下荣幸。” 气氛暗潮涌动,好似一场转瞬即逝的闹剧,她感受到傅沉砚那股疏离的神态,自觉将身子离他又远了些。 “使者来禹游,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尽可开口。” 我夫君他有病 第17节 “殿下好意扶岐心领,自会向主领传达禹游诚意。” 分明是歌舞升平的乐宴,温泠月却在这两个男人的话里听出些风波诡谲的意味,但她不知道这两个人说的是什么,只知道这叫扶岐的面具男子并不是禹游人。 她只好默默喝下一杯又一杯似酒非酒之物,一盏又一盏,竟不醉人的。 “娘娘,您若喜欢,可是需要奴婢再拿一壶来?”伺候在座后的眼生小宫娥试问道。 温泠月喝到兴头,见那傅沉砚二人聊得气氛不容旁人插嘴的模样,对小宫娥点点头。 须臾,她见那小宫娥拿来两壶酒,欲往她和太子小桌上皆换上一壶新酒时,温泠月忽地瞥见她捏着的准备放在太子面前的那只酒壶上雕刻着她喜欢的飞鱼纹,而另一壶则是猛虎。 她冰凉的指尖朝她暗自勾了勾,示意她想要那只飞鱼酒壶。 不为别的,她就是见不得傅沉砚用那么好看的壶,反正里面盛放东西都一样,就算是外观她也要气他一下,叫他知道自己才不是任由他威胁也不生气的。 小宫娥明显僵了一下,转瞬即逝的犹豫在看见温泠月的注视时只好收回将要递到太子面前的手,转而将那只飞鱼壶恭敬地放在温泠月面前。 她喜滋滋地望着这种罕见酒壶上浓稠的墨蓝花纹,飞鱼灵动可爱。 而斜眼瞥见傅沉砚面前笨重的猛虎……其实就是一只大疯狗。 瞧傅沉砚那一脸晦暗不明的复杂脸,她在心里幻想笑得好开心。 “哼哼,你就喝吧大疯狗,死阎王,嘿嘿……” 她欢快地捏起飞鱼壶,朝银盏微微倾斜,曼妙动听的流水声若山间击石般徐徐淌入,直到有个半满。 心情畅快些许,她举杯看了看银盏内晃动的碎星,泛着淡淡的蓝,低嗅起来只有不明显的橙味。 好新奇。 方才似乎听见不知谁说这是扶岐使者自十四州某一州中带来的特制佳酿。 嗯?是酒吗? 她刚才怎么没喝出来。不过她自知酒量差强人意,平素也不怎么饮酒,也不太在意,只是好喝便对了。 温泠月浅啜一口时,傅沉砚那人与扶岐聊到气氛玄妙处,句句意指其他,攻防交错几个回合,似乎都在打探对方底线,而唯一不变的是自那时起傅沉砚就覆在眼底的冷意。 他默默从新壶中倒上满满一盏,早知这是宁州特供,自当给面子地与扶岐共同举杯后一饮而尽。 一杯酒轻易掩去眼中翻滚的权力与欲.望,常居高位难免自负,傅沉砚在喉中灌入橙酒时,扶岐在面具下的左眼透过酒杯缝隙看向傅沉砚时迸发出一丝嘲弄。 太子殿下,你的自持力究竟有多…… “没有了?” 扶岐酒杯还僵在空中,心底话音未落,却被这忽如其来的清脆声打个猝不及防。 傅沉砚显然也对安静了整晚的温泠月疑惑到微蹙起眉头。 只见粉裙的她扬起袖子,不疾不徐地又往口中倾入一小口银盏中物。 眼神微微迷离,玉颈一抹淡淡的绯红,伸直手臂就朝傅沉砚递去,口中意犹未尽道:“阎……殿下你的怎么这么快就喝完了?没事,臣妾这里还有。” 说罢,她煞有介事地提起飞鱼壶轻轻摇晃,向他的空杯中倒去浅浅一层,不经意瞥见他时眸光清明,瞧不出醉酒之意却也……不那么正常。 傅沉砚双眸顿时沉了下来,一眨不眨地盯着温泠月,而高台下的扶岐偏偏头,有意不去盯着那一场热闹。 被看的不自在,温泠月摇晃着想要缩回座位里,头脑不知怎的变得奇怪了起来,看着金玉光芒只觉得像一团团的杂光,意识混沌加之傅沉砚的不作为令她胆子也莫名大了起来。 她面含笑意地勾着飞鱼壶,对这雕纹喜欢的紧,然后蓦地直起身子顿住了。因她余光瞥见了那个前几日撞翻她糕点但挺有礼貌的使者,想起这酒是他带来的,眸子亮了亮。 “他怎么不喝?”她低喃。 扶岐似乎顾及太子妃脸面般不忍直视,回身对随从交待着什么。 也就是趁着这个空挡,温泠月不等太子喝止,义正言辞地踏了过去。 果然,他桌子上都是些禹游的普通酒酿,这哪是她们招待贵客的姿态! 何况那天虽然扶岐撞翻了她的吃食,也挺有礼貌的赔不是,还想给她买新的来着。 她很欣赏这个带着面具的小卷毛。 温泠月心底确认这一点,毫不犹豫地将飞鱼壶里的橙酒倒入他空了的杯盏中,不顾周遭下人的惊愕,心满意足地走回傅沉砚身边,高台上的主位。 他懒散地斜靠在大椅上,左手撑在座椅边缘饶有兴致地抵住下颌,方才还阴沉不明的眸光看过这一幕时忽然噙上些若隐若现的玩味。 姑娘觉得这在场之人都不正常,怎么都不觉得热?她甚至好想把袖子挽到大臂上,若是可以的话,能把裙摆也撩起来凉快凉快就好了。 轻微的混沌却令她腰肢不当心磕到桌角,碰倒了边缘的那杯残酒,杯中之物悉数洒在她裙摆上,染湿晕开了一大片。 不知为何,她当即觉得清醒又昏沉,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涨红,方才冰凉的指尖现在烫的吓人,那团火又从指尖肆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愣在那里抓着被浸湿的衣裙一时没了动作。 好奇怪的感觉,身上又热又冷的。 下一瞬,她滚烫的手腕被傅沉砚带着寒意的手攥住,整个人被牵至他身后,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形就这样挡在她面前。 意外的,被他冰凉的掌心裹住时她觉得好舒服,是缓缓沁到心底的凉意,恰好与她由内到外的滚烫完美调和。她竟有些贪恋他身上的温度,急需些什么来缓解这股炽热。 一个可怕的想法开始蔓延,她茫然地看向傅沉砚的手,唯一残存的意识告诉她,要离他远一点,离任何人远一点。 千万不能让……男人靠近自己。 她恐惧的那点意识令她挣开束缚,匆匆道歉后强装镇定地跑出主殿。 “使者见谅,太子妃酒量不佳,孤先失陪。嵇白,送使者去后殿小憩。”他犹豫一瞬,“再请个太医来。” 傅沉砚与扶岐对上的视线没有担忧之意,反而是对他挑衅的回应。或许应当说整场宴会从不曾有主客之分,唯二位博弈者在刀影里厮斗。 眼下,胜负已定。 他手心还有温泠月残存的炽热余温,不再留分毫视线给那副亮银面具,大步离席。 “使臣大人要走要留,悉听尊便。”嵇白淡然。 座上的扶岐注视着他离去的目光,眼底的嘲讽挑逗更甚。大快人心般抓起桌上满满当当一盏酒灌入喉间。 傅沉砚你高傲什么?小小太子,还不是克制不住。赢家只能是…… “噗——” 心里话还没骂完,猛地灌入的酒仅在舌尖过了一瞬就被悉数喷出,不可置信地往杯盏一望……淡淡的蓝,徐徐飘出不明显的橙味。 是他带来的宁州橙酒! 怎么会在他杯子里?!这不应该是在…… 扶岐几近目眦欲裂地望向已经空无一人的高台,视线慌乱寻找,直到定格在太子妃桌上骨碌碌滚动的飞鱼壶,猛地将手中酒杯磕在桌上。 残余的酒酿从杯中飞溅出零星淡蓝,液体折现出他盛怒和已经开始泛红滚烫的脸。 一场败局。 * 而枫池别院一间毫不起眼的小杂室内,热潮汹涌在逼仄的室内逐渐蔓延、升温,到不可控的地步。 -------------------- 温泠月:谁说本宫不能喝酒?我就喝!就喝!(小脸通红不知所云版) 扶岐:嘿嘿,太子去嘎!!(噗—— 傅沉砚:……在干什么? 第16章 第十六颗杏仁 房间狭小逼仄,一呼一吸均带着急促的喘息。 跪坐着靠在废旧的屏风前是她唯一的依靠,而她光是伏在这里,剩余未放置物品的空地就已经不大了。 温泠月也不知道自己慌乱中跑到了哪里,兴许是个小库房,亦或是杂室,不大的空间和周遭堆积之物莫名带给她极强的安全感。 这里只燃着一根短小的烛火,她身上愈发滚烫难耐,似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 她不是不明白,即使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也知道自己体内迫切的想法是因为被下了那种药。 可是她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被下春.药。 若说方才在殿里是药效上头的前兆,现在就是炽热难耐到扇风拥冰都无法消解的难受,仿佛体内有驱逐不掉的小蚁在不断啃噬自己。 “呜呜呜,怎么办……” 而下一刻,门大敞开,晚风拂来,男人的身躯抵在门前,面色复杂地看着温泠月,方才胜后的意趣已尽,徒留与素日无二的冷漠和贯彻了整晚的怒意。 他还没忘这个女子今夜是如何忽视他的话,厉声道:“起来。” 姑娘面红耳赤,眼神迷离地缩在屏风前。傅沉砚大抵也知道温泠月遭受了什么,可他也没经历过,除了命嵇白叫太医来,也不知应当做些什么。 兴许……也像往常的疼痛一样熬过去便好了罢。 “今夜你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出现在这的,孤都不想知道。但既然未遵守规矩,太子妃就应当接受违约的惩罚。” 温泠月根本听不清傅沉砚双唇开合说了些什么,她只记得方才他牵着她时那只手掌的温度冰凉舒适,又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她不能这样……她才不是那种轻浮之人。 可傅沉砚偏偏正在向她靠近,公私分明对傅沉砚显然重要,纵然将才她帮自己在扶岐面前狠狠出了口气,可太子妃没有遵守大婚时定下的约定是事实,自当赏罚分明,而他喜欢先罚,后奖。 杂室内孤零零的一支红烛微弱地闪烁,勉强照亮这个偏僻的小房间。 “什……什么?”她已气若游丝,快要到极险了一般,只满心盼着这个男人快些走开。 他能不能快走……不要再跟自己说话了……好烦……要是再靠近她就要死了。 傅沉砚不太喜欢这种二人俯视的姿势,何况她好像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于是便将细细喘息的姑娘从地上捞了起来,却发现她身上热的可怕。 “你?”方才的质问被她的体温刺激地戛然而止,微蹙的眉心取代了进一步的逼问。 与温泠月不同的一点是,他连那些话本子或闺阁闲谈提及这些情事的经历都没有,在面对少女难耐的境况时,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做。 傅沉砚被称作底线的本能抵抗在此刻也显得格外做作,他讨厌这种感觉。 简单的肢体触碰再次将温泠月的难耐进展到另一个阶段,她咬紧下唇,红地快要咬破渗出血珠般,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将他从杂室推出去。 “你走,走……”她急地快要哭出来,身体燃烧的难忍和不愿在这时被任何人占便宜的心叫她的泪不由得在眼框打转。 可她现在能有多大的力推动一个男人,推搡间反倒将门边摇摇欲坠的木匣从高台上碰倒,掉落在地发出烂木的糜烂音,莫名与他逼问的语气契合。 我夫君他有病 第18节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温泠月数月以来第一次觉得望进他冰冷无波的眸子时有些安稳,仿佛这就是她现在需要的寒潭。 可急促的呼吸又偏偏那么不合时宜。 晚风扬起,一阵阵夜风令玉京温度骤降的同时也为他们带来了一些东西。 摇晃嘈杂的木门,岌岌可危的短烛,还有她凌乱的发丝和傅沉砚一丝不苟的绣金华袍。 而下一瞬,风声骤起,短烛再也支撑不住化成一缕薄烟,木门被砰地关牢,严丝合缝一如他们之间紧紧贴合的距离。 温泠月的理智彻底崩塌,门窗紧闭的杂室化作一片漆黑的那一瞬间,她滚烫的唇瓣覆上了那人的唇,意外的柔软,却也熟悉。 这是在花楼偶然亲吻后的再度掠夺,依然是她对他,而这一次他满目震惊,一向有条不紊的凛冽双目第一次浮现出慌乱,似乎和花楼那日也不太一样。 少女炙热的吻带着并不成熟的技巧匆忙落在他微凉的唇瓣上,饱含目的生涩地吮吸着他的气息,春光隐约的寒山雪松,将她凌乱的呼吸重新敛合,唇齿带着陌生的试探,又横冲直撞地渴望摆脱那股体内的热浪。 她险些要站不住,幸好,方才她被他拘在古老屏风前,有那具屏风作为身后的支撑,她仰头与他深吻的动作变得更加舒适。 少年彻底僵住,似乎所有理智都被夺去,素来厌恶亲近的男人一时竟忘了推开她,任由那股激烈的蔷薇香在唇齿蔓延,将他全身浸泡。 可分明最初想要冷静下来的人是她,傅沉砚却觉得自己才是陷进秋水的那一个,感知到这点时他却无法牵动自己的四肢,大脑一遍遍诉说着这女人的无赖和逾距,身体却始终没有远离这株蔷薇花。 好像……这只是一场单纯的吻。 满室春色在阴暗的夜晚猛烈迸发,凛冬雪松和春日蔷薇气息交缠,久久不休。 药效使然,他也能理解吧。 温泠月脑海里一片空白,在方才那股热浪将她彻底吞噬的最后一瞬她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想要那片寒潭,在被药烧烬前,似乎短暂借用一下傅沉砚也未尝不可。 反正她不是第一次亲他。 他有几分姿色,在第一次见他时她就这么觉得了。 哪怕他脾气恶劣的令人发指,自己又极度害怕他这个人,但她如今已经明白傅沉砚杀不了她。 他在乎自己身为太子殿下的面子,也顾及些别的什么利益,就定然不会再杀她。 她不吃亏,毕竟每次亲吻都是她主动向他索取,至于他吃不吃亏……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少女双手蜷缩在身前,除了唇上的热度,四肢百骸的温度好似都在这一瞬间缓缓平息,那股磨人的啃噬也逐渐褪去,可始终差了一点点。 直到察觉男人没有抵抗似乎是因为全身的颤抖和僵硬,她才离开那座雪山。 傅沉砚神情怪异,在这狭小逼仄,连月光也照不到的暗室里格外明显,她从来没见过傅沉砚这副样子。 药效缓解,她终于能恢复正常神态时,那股漫天的羞耻再次袭来,她对傅沉砚接下来会做什么不难想象,连画都不允许画的人,竟被她强吻了两次。 任谁也受不了吧? 可第一次他没有事后算账,这一次或许也不会? 温泠月试探性地掀了掀眼,向他的眼睛望去,有些恐惧,又有些疑惑。 可他始终没有反应,只怔怔地站在原地。 完了,死阎王不会被她亲死了吧。 温泠月想到这有些害怕,这小房间里可就她们两个人,若是真死了,她有口难辨啊。谋杀太子殿下是重罪,是凌迟千百遍也不嫌重的大罪。 “傅、傅沉,殿下?殿下您……”她本想用指尖轻触他检查一下,没想到刚碰上,就明显地感受到傅沉砚发抖的身体。 她这么可怕吗?温泠月自诩自己哪怕不算稀世美人,也称得上有几分姿色,他至于这般要死要活的吗…… 可下一瞬,他却做出温泠月毕生都不敢想的事。 太子殿下竟紧紧搂住了她的腰,身形高大颇具威严的男人,现在,毫不顾忌地紧紧抱着她,不断颤抖的身体令他无力地蹲坐在地上,令温泠月不得不顺势也坐了下去。 不禁脸通红,可那些话本子里的禽兽事迹没有发生在他身上,好像……他只是紧紧抱着她,缩在那个屏风角落而已。 她有些诧异,男人抱着她的力道不容她挣开,无法忽视的颤抖再次令她眉头紧蹙。 傅沉砚怎么了? 这间杂室建造的朝向令月光也无法透进来,四下死寂一般的安静,那扇破门的锁又因过于老旧,在适才的撞击里彻底损坏,漆黑又狭小的杂室只有他们两人。 莫非,他怕黑? 温泠月有几分讶然,他那么喜欢穿黑色,恨不得从头到尾都是黑色的人,竟然也会怕黑吗? 她放柔音调:“殿下,别害怕,别怕。” 纵然少女声质温软,他也不曾回应,只紧紧将头颅与她贴合,颤抖致使他徐徐低喃的言辞也叫人听不清楚。 温泠月第一次见到傅沉砚这样。 与记忆里任何他都不相似,不是爱玩爱笑喜欢逗她的那个傅沉砚,也不是大多数时候冷漠阴森动不动就凶她的傅沉砚。 连他这样阴晴不定的人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吗? “殿下,您忍耐一下,臣妾去叫人。”说罢她就要挣脱他冒汗的双手,却被紧紧拉住。 “别、别走……” 傅沉砚的后半句十分细微,旁人几乎无法听清,但温泠月却意外听见了。 他说的是: 母妃。 -------------------- -达成第二次亲吻 小剧场采访趴! 温泠月:虽然每一次都是我主动的,但不能说他完全没错,毕竟我让他走了他没有,而且他长的确实有点意思。(冷漠脸) 受害人傅某:孤无话可说。(耳根红了) 第17章 第十七颗杏仁 秋夜潮湿,静默的杂室里,他细弱的呼吸取代了方才的凌乱。 温泠月的手被他紧紧攥住,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对这种脆弱的傅沉砚,她叹了口气,犹豫了一瞬,轻轻将手触上他微颤的后背。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去安抚他。 “只是有点黑罢了,我在呢。” 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人,身边没有过怕黑之人,甚至自己也喜欢在夜晚游戏。看见这样的他,兴许惊讶多过新奇吧。 直到室外传来嵇白的叫喊,明亮朦胧的灯影出现在门外,卡紧的锁被用力踹开,一连数盏烛火灯笼把漆黑的杂室每一个角落照亮。 傅沉砚身体保持着谨慎的姿态,半个人都伏在温泠月肩上,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脊背靠在那座老旧屏风上。 嵇白带着一众下属赶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个场面。 而下一瞬,他的脸噌一下就红了。 殿下的唇是红肿的,似是被啃咬出的痕迹。 可他偏生又浑身矜贵,完好整洁的衣衫不曾破碎的面容和温泠月身上那身绦带凌乱布满褶皱的罗裙挨在一起又有几分禁.忌.颜色。 不免想入非非。 门窗紧闭,一片漆黑,满室绯色,极难不叫旁人遐想。 跟来的有些年纪小的侍卫尴尬地不敢作声,唯独嵇白始终沉色望向靠坐着的那个已经恢复凛然气魄的傅沉砚。 他将所有灯烛都放在积灰木案上,门窗大敞,身后有人想要试图阻拦,害怕将杂室内二人照得太亮不自在,却被嵇白无视。 做这些时傅沉砚早已起身,抖落身上沾染的灰尘,可呆滞的目光好似并没有完全从适才的惊慌中回神。 “嵇白。”他背对着杂室,骤然开口。 “是。” “把这破房子拆了。”辨不出几个字里的语气。 “是。” 温泠月疑惑于嵇白的干脆,这算是个有些莫名的理由,可嵇白没有像往常一样无语。 也没有对这样的傅沉砚表现出半分惊讶。 她摇晃着试图起身,可长久的跪坐令她小腿发麻,双腿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也找不到重心,偏偏那药的余韵让她头脑晕乎乎的,一脚踩在地上那只砸裂的木盒上。 “啊——”一声惊叫,她双腿再度回归地面。 脚踝刺痛瞬间迸发开来,她疼得撅起嘴,眼睛一酸,泪又开始在眼眶氤氲。 体内的不舒服还没有彻底缓解,现在又受了体肤之伤。 她今天怎么那么倒霉啊。 越想越难过,她鼻子发涩,却又不想在这么多人尤其是傅沉砚面前掉眼泪,一手捂着左踝摔伤红肿的地方,另一只手慌张地在眼角反复擦拭。 可她越是不想如此,越是觉得狼狈不堪,方才那场春色再度浮现在脑海里,一时间对自己又是责备又是羞耻,种种思绪并发,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吸吸鼻子试图站起来,却用不上一点力,抬起一点点后再度摔了下去。 傅沉砚回眸见温泠月呆呆坐在地上,不禁皱起眉,视线移到她手捂住的踝部,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向温泠月的方向迈了几步,众人倒吸一口寒气,当着嵇白等人讶然目光中,傅沉砚弯腰毫不犹豫将那个哭泣不止的姑娘抱了起来。 感受到身体腾空后,她的泪猛地止住,还以为是哪个好心的小侍卫,正欲抹干泪感谢一番,没想到看清的那张脸却是傅沉砚。 “你、你怎么……” 怎么会抱她呢。 傅沉砚镇定不已,仿佛将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迈了很远后才低声:“是奖赏。” “啊?” 月光打在傅沉砚额前散落的发上,眉眼情绪都笼罩在发下的阴影中,温泠月看不清他的表情。 “孤赏罚分明,一向先罚后赏,这是赏赐。” 这回她听清了,闷闷的“哦”了一声,气氛保持诡异的安静,她略带哽咽地对他真诚道:“谢谢你。” 男人没有回应,可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后赏,那先罚在哪里?” 我夫君他有病 第19节 他不作声,温泠月意识过来自己竟然在质问他,旋即缩了缩脖子,连环着他脖颈的手都有些僵硬,羽睫颤抖着偷瞄傅沉砚的眼睛。 “还要孤说明白吗?方才在杂室,太子妃的一举一动,需要孤细细回忆吗?” 这句话激起她唇上不久前覆合的柔软触感,连那一小瓣都开始微微发烫,温泠月雪白的玉颈不自然地微微泛红,这个角度恰好看清傅沉砚安静时的侧颜,背对月影倒有几分清冷的意境。 和花楼初见醉醺醺时的想法一样,傅沉砚他……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她不再作声。 或许她该庆幸傅沉砚没有降罪于她方才亲他的不尊举动。 “别误会什么,枫池别院闲人过多,孤自然要照料太子妃。” 他顿了一瞬,“彰显孤于与你关系亲密。” 在外人面前。 所谓惩罚在意乱情迷中不见踪影,让他忘记自己本来是去问罪的,至于现在兴许也是对她方才陪伴的一种答谢方式,可她竟愈发大胆了起来。 温泠月知悉傅沉砚是个记仇的人,她可没忘记那次他深夜闯入福瑜宫用刀抵着她的模样。 哪怕方才他害怕成那个样子,她还是惹不起的。 好吧,除了冒死亲了他两次,她还是个软柿子。 * 不知道这回傅沉砚是否会像花楼那次一样不追究她的所作所为,但温泠月回东宫后在床榻上躺了好几天,分外确定的一点是: 那春.药好像是在那壶怪怪的酒里。 据说是使者带来的酒,那就是扶岐做的。 “好啊,瞧着是个有礼貌的小卷毛,没想到这么坏!” 温泠月从床上一个打挺坐起来,愤愤道。也不知那个坏人最后被怎么处理了,她经过整整五日的调养才彻底摆脱春.药的束缚,多少次夜里的噩梦都是和傅沉砚那个死阎王亲吻的画面。 事后她清醒时那一夜在杂室的画面总是突然闯入,某些时刻还依稀觉得有些奇怪,就是那夜的他和在花楼被她强吻的他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不知是不是花楼她喝醉了,而那夜她被下药的缘故,幻觉吗? 分明是同一个人,为何她总觉得傅沉砚有些时候像两个人一样。不论是言辞,眼神,性格,还是和她相处。 甚至连吻上去时的气息都不一样。 这想法总是出现在她睡着前的那段不清不楚的时候,后来她把它们归为自己浑浑噩噩的错觉。 大抵是觉得好奇,这个念头在心里膨胀发酵,直到她壮着胆子踏上了那条除了第一次迷路以后就再也没敢踏上的路。 温泠月手里护着一枚精巧漂亮的晴蓝色香囊。 本来是在福瑜宫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绣着玩的,后来觉得他到底在那夜帮了她,故也为他绣了一枚。 精致的香囊还没有巴掌大,里面鼓鼓囊囊挑拣了些助于精神放松的草药,还有一味遣人找来的雪松枝。 他身上有雪松香,所以她猜测那人大抵平日会燃些雪松料助眠。 可不要说她小气,光是这个小物件她便绣了一整天呢。 紫宸殿外空无一人,侍卫也不在此,只有殿门大敞。她在殿外问了两遍也得不到回应,隐约听见内里有什么动静。 她记得今日傅沉砚并没有出宫呀,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呢。 循着那微弱的动静向殿内探入半个身子,仔细打量着他的大殿装饰,偶然回眸视线落在阳光洒入的窗边那只金鸟笼上。 左边翅膀缺了一块的金丝雀沐浴在阳光里,那动静就是它发出的。察觉有人靠近,那鸟笨拙地扭了扭身子,与弯下腰好奇的她对视上。 真是想不到傅沉砚竟然会有养鸟这种爱好。 “娘娘。” 她一怔,嵇白的声音响起在她身后。 回首便见一向随和的黑衣侍卫静静立在那处,视线从她眼睛挪到那只金丝雀上。 “嵇白?”她显然没料到来人不是傅沉砚而是他。 嵇白视线平静,瞥见她手上的香囊后倏然镇定道:“那夜多亏娘娘相陪,卑职感谢娘娘。” 他躬身作揖,极度隆重一般。 “为什么?是不是他怕黑那件事?”她恍然大悟,继而害羞地摆摆手,“随手做的啦,也不必太感谢……” “不是的。”他打断温泠月,一改素日的随和,凝重道:“您不知这对殿下而言有多重要。” “殿下他,唯独惧怕幽暗封闭又狭小的环境。” 她怔愣在原地。 他抬眼环视偌大的宫殿,接着说:“您瞧这紫宸殿,白日总是敞着大门,窗也毫不吝啬地将阳光洒进来。夜里虽暗些,但也是日日点着几只明烛入睡的。” 温泠月被惊地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傅沉砚只是怕黑,没想到还要更利害些。 “……为什么?” 又是难以启齿的表情,嵇白沉默,“因为您是太子妃,卑职才与您说了这些。” 至于其他因果,他一介小小侍卫怎敢宣之于口。 温泠月捏着香囊的手紧了紧,似乎知道了什么惊为天人的大秘密般,问他:“殿下现在在哪里?” 嵇白愣了一瞬,脱口而出:“醉桃汤池。” ……洗澡去了? -------------------- 温泠月:(不知怎么总有一种顶着一张脸亲过两个人的感觉) 傅沉砚:孤不是真的想抱你,只是维持形象。(嘿嘿) 第18章 第十八颗杏仁 醉桃汤池,东宫所设两间专属浴汤其中之一,规格相当的是太子妃专用的雾春汤。 雾霭袅袅,较好的腹线绰约在水雾交织的分界。 与冷白肌肤不符的是满头青丝垂落肩下,额前碎发挂着几滴惹人遐想的水珠。 傅沉砚难得有闲暇时间在醉桃汤沐浴,他赤.裸.着上半身,恣意倚靠在空无一人的浴汤碎岩旁,脊背紧贴着岩壁一动不动,实则是缓解右臂阵痛。 视线若有似无扫过逐渐干涸的疤痕,又有数十道过于显眼的旧伤藏匿在水雾里,似乎不愿叫人窥见这位顶天立地只手遮天的太子殿下也曾有负伤的一面。 事故发生在几日前。 虽他对十四州新统领不大熟悉,但桥州扶岐之名他早有耳闻。 睚眦必报、阴险毒辣,十四州新主遣他出使禹游的目的想必不只是打探禹游交好之意。 数十年来,收复十四州是多少君主夙愿。然,不同的血脉似乎注定无法相融。 傅沉砚拧了拧眉,将身子浸入水中,沉浸在浴汤逐渐蔓延过脖颈的感觉。 他需要将这夙愿变成现实,并归功于他傅沉砚手里。他要的,从无放手的道理,想要的就定要得到。 故此他在枫池别院宴请扶岐,奈何这人心怀不轨,却不曾想到是春.药.那种卑劣的手段。 然而扶岐非善者,枫池别院宴之事他定然会报复。 当然,他已经那么做了。 十四州明面派使者来访,实则早已派出多名异族人暗中随行。友善的交好不过是风波诡谲之上的脆弱画幕。 岌岌可危,却一时半会无法落幕。 遇刺其实并不罕见,想要的多了定然引人不满,有的暗中作梗,有的时时等着他的人头落地。 譬如他在处理那些旧臣后事时,林中贸然出现的红衣者,挥刀的动作出于何地并不难看出—— 是十四州的猎月刃。 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对。 他向来懒得过多思索什么事,永远信奉自己的决断才是永保平安的最佳抉择。 大抵只有在无人之地才能心无杂念,可如今他分明沐浴在千金堆砌出的醉桃汤,却不合时宜的记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胆子愈发大了。 不合时宜的一幕快速在他记忆闪过,眸色愈发阴沉。 他厌恶任何人的背叛,大婚那日她分明答应了他的条件,却贪得无厌。 一纸婚书不过一张镶了金边的契约,可归于东宫,她就是他的人,对外琴瑟和鸣,对内绝不动心,是她答应好的。 像一场无休止的利欲戏场,她是他达成目的所必要的一环。 绝不会有除此之外的心情。 仅此而已。 他已出浴,坐在热汤相邻的木椅上,沐巾不断滴落的水珠连接成线,微薄的风带走身上温度,肩颈已开始泛凉。 可双唇莫名滚烫。 漆黑杂室中的那场荒谬之吻,足以将她彻底定罪。 不过是一个蠢笨的女人,中了扶岐的诡计还茫然不知……但他竟也没躲。 傅沉砚将那夜的失态归为被他厌弃却难以摆脱的惧症之下的手足无措。 事实也如此,禹游太子怎么可能屈服于一个莫名其妙的吻。 * 傅沉砚在某些私密场合他不喜周遭有人存在,譬如沐浴,譬如更衣。 故而当他刚将醉桃汤外的杂音听去时,毫不犹豫将紧闭的大门扯开。 满满的雾气登时从背后争相溢出,若非他阴翳着双眸,只观那玉雕出的眉目,旁人瞧去定会误认为是灵境逃离的谪仙人。 不知该斥责看守人心软,还是眼前人太过胆大,傅沉砚上身堪堪搭着未整理的里衣,环臂瞧着眉眼笑意盈盈的女子,认为还是自己耐力太好。 我夫君他有病 第20节 竟让她活了这么久。 “殿下,您……” “把他们带下去,门看到西京去了?罚十天的肉。”几乎是和温泠月同步开口,视线凌厉地扫过两个看守人,旋即将忽然想到没来由的惩罚脱口而出。 嵇白显然见过大风大浪,从容不迫地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将心死如灰的两人匆匆带离现场,好留下他和她。 娘娘,加油。 虽然我们殿下是个不通情达理的怪人。 处理完毕的傅沉砚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台阶下的姑娘,她表情僵在下人消失之处,正当他准备关上门时,她才有动作。 “殿、殿殿下,可以等等吗。”她急地往上去了两阶,直到双目与他鼻尖平齐,微微颔首便能与她对视上。 屋檐上零落的残缺花瓣洒入雾气,将她难得有些认真的脸勾勒的灵巧可爱。 傅沉砚抵住门的手烦闷的顿了一瞬。 只见她将怀中捂了良久的小小香囊捧在手心,往前一伸,指尖在离他胸膛还有半掌之处停止。 当着他不解和即将到达尽头的耐心,温泠月说:“殿下,臣妾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感激殿下那日相救。“ 似是有些怕他开口,她抢先放大音量补充道:“我知道您肯定把这次和上次的那个事一并忘了,但您相信臣妾也马上转身就都不记得了。不就是亲了一下嘛,哈哈。” 不经意瞥过那人称不上好看的脸色,她慌忙捂住嘴,摇摇头。 纵他不解这人多此一举的话,手上却捏着那枚被塞入的香囊,丝丝凉意沁入掌心,有稀疏雪松香拂过,他才缓和一分。 本也没什么,可当她迈下一层阶梯后瞬间折身,用饱含委屈和理解的目光看向他时,傅沉砚则犹豫自己是否应当思量她脑子里的想法。 “那个……“她犹豫。 下定决心只在一抬头,“殿下您放心,之前您那些……那些背着人偷偷去玩的勾当臣妾全都可以当作没看见也没参与。所以您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让臣妾唤您夫君了啊?” 她话音里掺上因委屈而变软的温度,请求里还带上试探,声音越来越小,委屈巴巴的模样好像此刻他在对她威逼利诱。 “你说什么?”他拧眉。 温泠月深吸一口气,做足心里戏,咬紧下唇直至更为殷红。 “我说之前您偷看话本记忆紊乱还偷溜出去带我去看戏的事臣妾现在已经都忘了,所以您能不能别让我叫那两个字了啊?” “哪两个字?”他是真没听清。 温泠月以为他又恶劣起来了,觉得那两个字实在难以启齿,尤其是对这个人说,她怎么说得出来啊! 可他的目光太具穿透力,拨开云雾和残花,在入夜时分将她的羞怯照得无所遁形。 “夫君,能不能不叫夫君啊。” 她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甚至连那两个被罚没肉吃的看守人都不禁一哆嗦。 ——俩人调情能不能回屋嘛。 傅沉砚罕见的怔住,眼中光芒闪烁,由震惊到不解,再到质疑。 看来她脑子的确不太好使。 唇畔的冷笑不加掩饰,“孤何时让你这样叫了?” 这回轮到温泠月顿住。 他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之前还那么纠结非要让她叫,怎么突然变了。 两人震惊不解的目光莫名在半空对上,各有所思。 而傅沉砚则还敏锐捕捉到话中险些被忽略的另一处。 “太子妃才是梦醒紊乱了吧,梦中事莫要扣到孤头上。孤厌恶别人将那种不入流之事胡乱加之于身。” 不可否认,他根本没做过她上述所言种种。 不是她梦魇就是……就还是她梦魇。 他觉得可笑。 温泠月有点急了,满脸狐疑,仔仔细细由上到下开始观察眼前水迹早已干涸的男人,最后视线莫名定格在他捏着雪松香囊的左手上。 很莫名的,他左手虎口下有一枚类似于伤疤的红痣。 不像娘胎带出来的,战场上杀人时也不会造出这样的形状,却猩红的可怕。 傅沉砚的不耐循过去,发现她看见那枚红痣后,不动声色地将门砰的关上,不再给她留有半分视线可落之处。 旋即捂住那枚猩红,不觉鼻息有些加快。 “坏人。”她默默被关门风撩乱的鬓角,狠狠瞪了一眼紧闭的大门,了解四下无人后暗自扬起拳头对那门后之人一顿拳打脚踢。 “以后你……” 从未料到这门会再次打开,温泠月还举在空中没来得及落下的拳头和右脚尴尬地顿住,而后作势理理被热气润湿的鬓角。 一切被他全然收入眼底,望去时傅沉砚眼底铺满复杂和不解。 幸好她骂的快啊。 傅沉砚本是想叫警告她些什么,却被她的怪异行径激的懒于开口。 也不知她是怎么溜走的,只隐约间看见一团粉色从眼下消失了。 * 唇上热度依旧未褪,傅沉砚往往自诩坚不可摧的防线为何在那夜的杂室破碎,他依旧不明白失态的由来。 百思不得其解,他索性就不解了,不外乎是温泠月做了什么手脚,兴许是那股离奇的蔷薇香? 深刻骨髓的劣根性致使他懒怠于审视自我,他从不需要估量自己的决断。 想做,就做了。 于是他决定认真观望这个让他产生极大困惑的太子妃。 他要找到令自己失态的缘由。 恰好,惩罚与奖赏在一场闹剧里巧妙交融,两两相抵,他暂不追究她所有的违约和背叛。 但她刚才究竟是…… 怎么跑成小小一团的啊? -------------------- 傅沉砚:孤绝对不是因为别的原因才没推开她的。 温泠月:救命,虽然他精神不正常,但有点帅怎么办?(○`e?○) 第19章 第十九颗杏仁 青空难得的拨云见日。 抬眼过去却好像只是一场大雨前残余的晴朗,藏匿的乌云依旧高悬。 “娘娘,当心些,可莫要再昏睡了。”南玉小心搀扶着天刚亮便被从床上叫醒,现下还是昏昏欲睡上下眼皮磕碰懵懂的温泠月,叮嘱道。 温泠月睡意朦胧,“为什么要一大早就……” “皇后娘娘千岁宴岂能耽搁?更何况您如今可不是单纯赴宴的普通官家贵女了,娘娘。” 南玉手忙脚乱拎起险些被温泠月踩去的裙角,又抓紧她挎着的那只并不结实的木匣子。 “可主宴不是在晚上吗?” 南玉道:“贵客晚些去自然无妨,可您与殿下当早早服侍在皇后娘娘身边才是。” 她疑惑:“傅沉砚呢?” 那个总爱在人前维护他们之间虚假关系的死阎王,今天怎么不主动与她共乘了? 南玉:“殿下有旁的事,嵇白特意来交待过请娘娘自行先去,殿下忙完自会去寻您。” “那他最好别来。” 温泠月混混沌沌嘟囔道。 一脚踏上马车,似乎觉得这一身装服过于繁复,她拾捡了好一会才将所有巾带悉数归拢,没人跟她说太子妃要穿这么难穿的东西。 清晨光是穿这件裙子都花了至少半个时辰,险些站着睡过去了。 有些疲累地将挎着的那只不明所以的木匣子往身旁一扔,马车轱辘缓缓转动,窗外清晨喧闹,已有摊贩蒸上热气腾腾的包子,鲜嫩的豆花从锅中撇出,香味幽幽飘向她富丽的马车。 “南玉,宫里会备早膳吗?”她揉揉空空的肚子,眼神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端着豆腐花的姑娘。 “有,但不是给您的。”南玉直言。 “那个……”她视线粘在那碗豆腐花上,忍不住连连吞咽好几口。 直到捧上那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花,她才彻底安静下来。 南玉长舒一口气,“其实,那只木匣子里是奴婢给您盛的糕饼,当早膳来着。” 温泠月轻轻吹凉匙中乳白色的豆花,口齿不清道:“罢了罢了,一会车稳些你们就分了去,你们也没用早膳吧。” 南玉勾唇笑笑,空空如也的肚子的确如温泠月所说。 豆腐花烫嘴,初冬的寒凉淹没在碗口氤氲的热气里。 刚舀起的一勺豆腐花在半空中被马车的急停震落,她不禁疑惑地向窗外看了一眼。 “娘娘恕罪!是属下眼瞎,适才没看清前方有泥沼,咱们车轮现在陷进去拔、拔不出来了。” 大抵是个不太熟练的小马夫,颤颤巍巍跪在泥沼边上不敢抬头看她。 温泠月皱皱眉,这几条近宫道人烟稀少,瞧着车短时间内也的确挪不动半步。 “再试试,不急不急。” 叶随风动,不知是推车带来的风还是从何处疾来的呼啸声,随风一同传来的还有一句话:“好巧,竟在此处遇见温姑娘。” 粗粝的男声在寂静中格格不入,尾音上扬昭示着这位毫不客气的闯入者身份。 温泠月捧着豆花无处安放,被突如其来的马车吸引。 我夫君他有病 第21节 来人银线编织的手套露出微微发红的手指,撩开布帘俨然是那位尊贵的使者,扶岐。 温泠月冷冷一瞥,视线懒得落在他身上分毫,没好气地转过头盯着自己没有挪动分毫的车轮。 “哼。” 她可没忘,那天在枫池别院这个被以高规格对待的男人是如何暗中作梗施加春.药的,要说没有预谋只是意外,她才不信。 扶岐深邃的眸子定了定,依然是熟悉的银黑大袍,严实遮住身体却不失异域的尊贵,银亮的半脸面具将之衬得更加冷酷。 “在下应当先给娘娘赔罪,那日是我的疏忽,竟未料到那东西误入宴席,听闻娘娘宴后生了场病,不知现在身子可有好些?” 冠冕堂皇!他知道的这么清楚,怎么好意思来跟她搭话,竟然还提到那种东西。 温泠月更加不想理他,在戏台下的好感全部败光,她听得出,扶岐何尝不知春.药始末,难道是早有预谋? 捧着瓷碗的手不禁又紧了紧,想起那努力想要忘记的一夜,铁了心不想搭理他。 扶岐笑不达眼底,面具遮住他的情绪,扬声看向她那窘迫的马车,“娘娘不悦是应当的,这轮似乎越陷越深,只怕耽搁入宫的时辰。” 捧着豆腐花却再也没有心情吃,温泠月拖着那身华服站在路上的确不太合适。 他依旧恭敬:“恰好扶岐也要入宫觐见,不若与在下同乘,权当给娘娘赔罪了。” 姑娘眉目不曾动容,面上的烦躁不加掩饰,她向来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不必了,此处离宫中也不远,大不了走过去也……” 话音落不下来,她当即意识到自己的裙子似乎无法支撑她走完这条街。 而这里距离皇宫,大约还有六条街。 温泠月气得脸颊微红,回身低声道:“不劳使者费心。” 谁知道他是不是又蓄谋已久掂量着什么坏心思。 扶岐静声,旋即招呼侍从腾出一匹马来,纵身下了马车,立于温泠月身后。 “您介意,在下骑马便是。” 温泠月甚至能感受到身后比她高出许多的男人说话时靠近的呼吸,盯着那并未挪动半点的车轱辘,没有答话。 她讨厌这小卷毛那种不由分说的强势,拒绝的那么明显了,他干嘛非要让她去啊? “我说了不……” “娘娘,咱们的确不能再耽误了。”南玉焦急道。 温泠月再度拒绝被南玉阻止,开始有些犹豫。 千岁宴礼仪都是细分了时辰的,倘若晚了的确不合礼数,且不说傅沉砚到时会如何发怒,光是说皇后娘娘待她那样好,她也不能给她失了面子。 心中动摇,思衬再三还是决意暂时答应他,然而当她左腿刚踏上马车,蓦地呆住了。 扶岐隐匿在面具背后细细眯起的双目愣了愣:“娘娘……有何事吗?” 她冷漠脸,口头默默道:“踩到了……” “什么?” 莫非被她发现了什么…… 使者额角渗出冷汗,他满心戒备,仔细盯着温泠月的一举一动,双拳紧张到攥起,生怕她下一句说出些什么扯破他的心思。 太子妃与他二人独行共乘到皇宫,那位太子殿下不知要丢多大的人呢,他想想就爽快。 嘿嘿。 “你,你踩到泥了。” “……” 扶岐双拳无力松开。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才注意到马车内里一滩不知何时沾上的泥。 太子妃僵在原地,好似腿脚粘在那里一样。 她才不像傅沉砚一样喜净到极端,只是…… 低头看了看精致的裙摆。 只是她今日要去给皇后娘娘庆生,她才不想在那么好的母后面前丢人。 扶岐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待嘴角的僵硬终于放下时,他真的对温泠月失语了。 在地上滚了一圈的软团子还要,裙子就一点泥星沾不得。 而当下人快速解决完后,她又倏地冒出一句: “不必了,使者相助,也不能叫您觉得禹游小气。”她闷闷道。 “嗯?”他又怔住。 她怎么不按既定的方式说话。 温泠月看着这个小卷毛,心里不爽,但还是不能生气,“本宫说叫使者大人骑马,显得我们禹游小气。“ “……” 还好还好,最终发展和他想象的一样。他早就料到这个太子妃似乎不那么会谋算,定然猜不到他的目的。 傅沉砚,你完了。 扶岐银面上泛过一道亮银,眸子沉了沉,心底多变的情绪呼啸而去,拂过黑袍迈上马车坐在她对面,眸光浮在那只瓷碗上。 “娘娘手中的羹食瞧着极佳,在下竟不知禹游有如此佳肴,可否给在下浅尝?” 温泠月刚皱起眉,那可是她吃过的,这话未免实在太逾距,刚要怒声驳回时,一句话从不远处凭空袭来。 “这样的好事怎不与孤说呢。” 声质凛冽,与扶岐不相上下的力量从众人身后袭来。 温泠月循声望去,果然是那个熟悉的马车,鎏金白玉镶嵌的珠帘车框足以彰显那人身份矜贵,最终停在她面前。 透过大敞的珠帘,傅沉砚慵懒地朝她们的方向望过来,对扶岐草草掠过,最终落在呆呆捧着豆腐花的温泠月身上。 他怎么现在来了? 这一瞬她心里竟然有些庆幸,荒谬的安全感陡然从心底泛上薄薄一层。 也是奇怪,她竟然觉得有安全感。 但转念一想大抵是扶岐这人身上散发的阴邪气太重,银面具下明里暗里总是窥探什么的表情让她觉得不爽。 扶岐一怔:“太子殿下?真巧。” “不巧,孤也去宫里,只是在想使者竟与孤的太子妃这样热络,实在是酸涩啊。” 他冷笑着,特意将那“孤的太子妃”几个字音嚼地极重,不知在指责哪一位。 温泠月收回方才的想法,哪来的安全感,分明是……两面夹击。 傅沉砚下了车,偏了偏头,看着坐在那辆素净马车里的温泠月,面上颜色不免冷了一分。 “殿下无需多想,在下只是见娘娘有难偶然相助罢了。” 扶岐说罢朝那泥潭里的马车扬扬头。 傅沉砚恍然大悟,似笑非笑,“这样啊,是像那日孤在林子里时一般偶然相助吗?” 对方听后果然有几分尴尬,只得干笑几声。 扶岐的车到底不若她和傅沉砚的舒适漂亮,温泠月却无心多想只希望这场闹剧赶快结束,身边坐垫却忽地沉了下去。 不可思议地看向突然坐在自己身边的傅沉砚,她浑身一僵。 “啊?” 所有人包括扶岐在内皆是一愣。 那人却自然,“使者如此心善,恰好坐那辆正腻味着,既然这样舒适,孤也一起,没有意见吧。” 这哪里是询问,从坐上来开始这人就撑着胳膊,仿佛这是自己的马车一样自然。 扶岐猝不及防看着眼前控制不住的境况,面具下的眼震惊地说不出任何话,嘴张了张,觉得不妥,最终才说:“在下怎敢与殿下和娘娘共乘,我去骑——” “那就请使者移驾孤的座驾罢。” 他没有睁眼,扶岐震惊中之际,似乎为增添些面子上的礼仪,他睁眼好整以暇地接着道:“使者不会介意吧?” “殿下的车我……” 扶岐咬着牙起身,黑袍却不经意碰翻了温泠月手里的碗,方才还讨要着的吃食顿时掀翻在地,瓷片碎成几瓣。 “豆腐花!”她心里惋惜,忍不住脱口惊呼。 溢出的豆腐白沫沾上扶岐的黑袍衣摆,纵然有一层银线绣着也不再那么尊贵。 心烦意乱的扶岐对傅沉砚异常厌烦,更是懒得看地上那残渣一眼,也不顾及那是不久前还说想要来一口的“佳肴”,转身在嵇白的迫使下上了傅沉砚的座驾。 她懒得管那个口是心非的坏心眼小卷毛,满是遗憾地瞧着还剩大半碗的豆腐花。 它只碎了一半,碗底完好无损,唯有与上半部分裂开的边缘瓷片锋利,还盛了小半碗豆花在碗底,但想必也不那么干净了。 她叹了口气,弯腰去将残骸拾起准备丢掉,却被另一只大手抢了先。 冷白修长的手扣住完好的碗底,温泠月惊讶地望去,她本以为傅沉砚会事不关己地继续靠在那里小憩。 “这个是我没拿好,不劳殿下去……”她的话戛然而止,震惊到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因为眼前这尊贵如皇太子之人,竟端着那残存的小半豆腐花缓缓舀起,送入口中。 这一点豆腐花虽说没摊在地上,却多少也沾上了灰尘,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这么吃了呢。 “殿、殿下?” 他可是傅沉砚啊,那个手上沾上一点血都要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仔细擦拭干净,从不允许衣饰有一丁点肮脏的太子殿下啊。 怎么会对着这碗洒在地上简简单单的脏豆花……吃的这么仔细。 他当着温泠月的面将那碗吃得一点不剩,面色十分从容,似乎并不觉得为一碗市井街头的豆腐花屈尊有多不妥。 “看什么,扶岐走了太子妃不悦?” 他倏地开口,话音像眸色一般冷淡,心情显然不那样好。 温泠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知将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可又被傅沉砚夺走连同破碎的空碗一同丢入嵇白手中的袋子里,这才丢掉。 我夫君他有病 第22节 “没、没有……” 她对傅沉砚的举动不解,嵇白叮嘱过太子座驾的马夫后这时才折回这辆马车。 想起什么,嵇白疑惑:“殿下为何让扶岐坐您的车?您其实大可不必……” “孤的车向来不是白坐的。” 熟悉的恶劣再度浮上傅沉砚从容不迫的脸,只见他噙起一个恶趣味的笑,缓缓启唇说出那个令人恶寒的缘由。 -------------------- 扶岐:我要让他死!我要让他丢人!我要让他……(╬◣w◢) 温泠月:“你脚下有泥。” (冷漠打断(* ̄m ̄)) 扶岐:“豆花……”(⊙w⊙) 温泠月:“丢了也不给你吃!” (小卷毛,哼╰(‵□′)╯ ) 第20章 第二十颗杏仁 “孤那车夫似乎不大擅长御马。”他不紧不慢道。 温泠月陡然想起方才觉得哪里有些眼熟。 上次他们从宫里回去时,似乎就是那个小马夫御马生疏,还被这死阎王罚去绕东宫骑马跑两百圈来着。 那…… “那使者大人岂不是要被震出四瓣屁股!”嵇白感叹出温泠月的心声。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想到那个小卷毛吃瘪的模样,不禁暗爽。 不愧是傅沉砚,传闻那种阴险狡诈气倒是不假。 傅沉砚不答,阖目休整,缓和着自己被那马夫颠得难受的腰。想来在将他遣去别处前,叫远道而来的使者尝试一下也是极好的。 * 当他们被宫人簇着进宫时,可是足足等了好久才见那一身黑银袍的异域使者跌跌撞撞地走进宫门。 哦,她没眼看。 对着扶岐所在的方向生气地“哼”了一声,便匆匆跟在傅沉砚身边迈入深宫中去了。 身形颀长的一个男子,光天化日下,欲捂腰下却不敢失仪,紧咬牙关,缩回那只手。 “傅沉砚你等着。” 扶岐没好气,前几日在枫池别院下药失败已经足够出乎意料,故而才有了后来林中偷袭之事。 但那件事又不能完全归结于他…… 主领派自己出使禹游明里为试探交好,实则并非如此。 禹游和十四州数十年不合,其中缘由岂是说交好的几句话与否便能握手言和的? 他憎恶禹游人,深入骨髓的憎恶,刻入血液的恨意让他怎么心平气和地和高高在上的禹游皇族交好。 被傅沉砚率先邀请是他没想到的。 他倒是好奇这位血统尊贵的禹游太子是否真为传闻中那般犀利。 春.药是想给傅沉砚一个下马威,顺带探探这位禹游太子虚实。 料到会被勘破,却没想到结局竟然殃及自身! 扶岐吃痛地扶住后腰,不住的暗骂傅沉砚那年轻马夫,讶然想到:今日之事始于太子妃,莫不是他们夫妇二人串通好的? 早听闻太子不久前匆匆娶妻,那位所谓的太子妃,看来也不容小觑。 夜宴上就是她捣乱才让本来下给傅沉砚的酒最后不知所踪,甚至还莫名其妙跑到他杯中。 那春.药乃宁州特产,药效玄妙,虽对他们本族者无甚影响,可若误食却也足以高烧一夜,他后来可是实实在在被那药禁锢了一天! 温泠月知道了些什么? 莫不是在戏台那日她就勘破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在那夜的别院和方才马车下才故意和傅沉砚一道让自己难堪? 若如此,那位太子妃当真好伪装。 他怎么会被温泠月那副不谙世事的面容骗过去了呢!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一定与旁人不同。 过肩的卷发被深宫飘出的风扬起,露出一节暗红的脖颈,恼怒令他根本没注意到。 却不经意瞥见自己黑袍之下较之禹游人更为暗红的肤色,狠狠将黑袍拢得更加严实,直到没有一寸暗红裸.露在外,才昂首向宫中迈去。 好像极怕被人看出他的与众不同一般。 * 皇宫另一边,温泠月正欣喜地在落英园观赏那一丛丛花朵。 “真好看。”她忍不住道。 午后阳光暖融融的映在她背上,园子里除了布置晚宴的宫人外便只有她在。 不久前她和傅沉砚一道觐见皇帝,寒暄过后便只留了傅沉砚一人在殿前小叙。 她闲来无事,不知怎的被落英园的热闹吸引,便是现在入目的华彩。 凛冬时节,花叶凋零,可在宫城花园里却开放大片大片用琉璃制成的花。 她欣喜,指尖流连在冰凉的花蕊上,却只触到金玉交织的温度。 她是喜欢冬天的,温温的红薯、甜甜的板栗、糯糯的酥鸭。 可冬日没有斑斓的色彩,没有花团锦簇。如今落英园的花海想必也是皇帝陛下讨皇后开心,特命匠人赶制出的吧。 “姑娘是?” 闯入的男声截断了温泠月和琉璃花的相触的距离。 她直起身子,回头便见一暗橘色华袍的男人,乌发束成一个高高的发髻,沉金碧冠拢着,剩下的悉数垂在脑后。 这是谁啊? 温泠月一时忘记将指尖缩回长袖里,短短刹那被寒风冻得发白,试图在脑中搜寻这男人的名讳,却并无所获。 只是这打扮瞧着地位不凡。 “本宫……”话在喉中周旋,不知该怎么回才算妥当,忽然被他打断。 “可是太子妃娘娘?” 她这才听出这男人的声音十分清澈干脆,却也从容,淡笑的模样似乎地位并不逊于她。 可温泠月从来没有关注过宫中之事,纵然跟随父亲参与过多次盛宴,也只顾着吃了…… 连傅沉砚的脸还都是大婚才见过的。 点点头,反复犹疑着皇宫成分,忽然想起什么,微微作礼。 这人大抵是个王公皇子世子一类,赶紧来个人告诉她吧…… “娘娘不曾见过也是情理之中,是我唐突了。” 他顿了顿,笑音清冽,发现温泠月偷瞄时温和更肆,徐徐启唇:“按辈分,我还应唤一声阿嫂才是。” 温泠月一愣,阿嫂? 傅沉砚之下的弟弟有两位,一名尚且年幼,瞧着与眼前人年岁实在不大相符,那么就只剩下…… 男人忽然躬身,双手从腰边顺势捞起,直冲她的方向呼过来。 “臣弟傅沉璨,见过阿嫂。” 吓死她了。 原来只是作揖,还以为要打她呢。 ……是不是他们傅家人都喜欢这么大张旗鼓的吓唬人。 但温泠月心绪的起伏才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双手有些紧张地攒在胸前,繁复发髻下坠着的玉珠当啷作响。 对于那些王公贵胄她向来记不得脸。 就是知道有这个名字,有这么个人,却分不清哪张脸对应这个名字。 “哈哈哈,原来是阿璨啊。” 完了,她怎么下意识就…… 连连摆手以粉饰方才的出神:“不不,我不是故意那么讲的。”忙中出错,温泠月最终还是轻叹一声,端端正正做了个恰当的礼节。 “初次见面,还请皇弟恕我口不择言。”她反复掂量着自己是否该这样称呼。 傅沉砚从来没跟她讲过自己的弟弟妹妹,她又没见过,怎么知道谁是谁。 那什么大婚夜所说那些她“不得不遵守的约定”里也没有提到遇见皇弟皇妹该说些什么啊。 傅沉璨倒没放在心上,他一身的暗橘色,令人觉得在冬日暖融融的,兴许也有声线加持,叫人觉得随和有礼。 温泠月没什么别的想法,她的思绪似乎总是出奇的怪,譬如现下只庆幸自己今天没穿傅沉砚之前准备的那身鹅黄色的衣裙。 因为话本子里,那种男女主角儿出双入对时总是穿颜色相近的衣服,来叫人读着就想把他们凑成一对,看着也和谐。 但她深知这种境况不可能发生在她和傅沉砚身上,那人成日黑漆漆的,跟东宫院外的乌鸦一般黑,她才不要穿成那样,除非夜里当贼去。 但话又说回来,她也不想跟别人穿颜色相近的叫别人那么以为了去。 “今日母后贺岁,不知阿嫂可有见到皇兄?” 这句话傅沉璨方才已经问过一遍了,但不知这位嫂嫂在想些什么那么入神,故此只得加大音量重复第二遍才被她听见。 温泠月有些羞愧地脸红,连连摇头,又迟钝的点点头,“现下应是还在父皇殿里罢,今日陛下龙颜大悦,瞧着有好多话想和殿下说呢。” “就是傅沉砚不知道是不是准备做贼去。”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 我夫君他有病 第23节 他笑眯了眼,“既然如此,臣弟便先不打扰了,此处琉璃甚美,想必母后会喜欢的,对吧?” 她点点头,瞧着傅沉璨刚要抬脚离去,她反倒是被先叫走的那一个。 “看来阿嫂也很忙。” 温泠月其实本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方才一个小宫娥传唤说傅沉砚在找她,要她赶紧去与他一同拜见皇后。 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傅沉砚找她而已。 她撇撇嘴,脚下却不敢怠慢了。 可又想到,这可是在皇宫里,又不是在东宫,他怎么敢明目张胆对她怎么样。 想到此,她又变得轻快起来。 可来到所说的他在等着她的祈春殿,却又是空无一人的。 而且里边望过去,嗅到的味道甚是香甜。 倒像个掌膳司 “他饿了?” 待到温泠月被殿内的宫人发现并不顾她摆手往她怀里塞了一大包刚出炉热腾腾的桂乳馍馍时,她依旧没搞懂方向。 傅沉砚去的殿前无人,传话说的什么祈春殿也没有人。 还是说要她来领馍馍? 暖呼呼的糕点从手心一直传递到喉咙,桂乳清爽甜蜜,走在寻找傅沉砚的路上时,路过一个假山,忽然顿住脚步。 “嗯?” 她不是故意停下来的,只是…… 身子从假山前探出小半,旋即瞪大双目。 刚入口叼着的一块馍馍掉落在纸袋的馍馍堆里。 假山那边的人,好眼熟…… 怎么会是他? -------------------- 傅沉砚实损:孤被颠过的屁股定要讨回来,是谁无所谓。(除了泠泠……) 欢迎新人物出场,期待一下弟弟阿璨(can 四声)的表现 温泠月:呜呜怎么在宫里看见的哪个人都比傅沉砚正常啊,怎么偏偏嫁给一个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狗子了啊!(斜眼看,忍不了了!想崩溃大哭怎么办?) 傅沉砚:黑脸倒计时。 第21章 第二十一颗杏仁 青天白日下,她弯着腰躲在那块巨大的假石后,透过石头的缝隙,看见不远处亭榭内的悄声密谋的人。 至于让她忽然顿住的人,只有那个她本就觉得不怀好意的小卷毛。 “好啊,入宫竟然是来和谁私会的吗,让我好好看看你在和谁说话。”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馍馍,方才馋得不行的香甜味此时也全部消散。 几乎屏气凝神,姑娘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自然也紧张的要命。 而不负所望的,小卷毛使者扶岐本人似乎真的非常鬼鬼祟祟。 只他对面交谈之人被一株不懂事的松树遮挡,扶岐也是因那一头卷毛才异常好辨认。 这本不干她什么事,但她如今整个人对扶岐可谓是异常敏感,厌恶程度逐渐超越对死阎王的厌恶。 死阎王虽然又凶又坏,但起码……起码没害过她。 可这小卷毛整个不怀好意!她不懂朝堂那些来往之事,但也明白,使者是友好的象征,应当和善沟通不是吗? 但他怎么能大庭广众之下对她下那种玩意! 最讨厌那种暗戳戳坏心思的人了。 她伏在假石旁异常警惕,觉得他能干出那种不礼貌的事,现在和对面这个人密谋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事。 就让她知道知道小卷毛又想怎么对她们使坏。 可中间偏偏夹了一条涓涓小流,不足以叫之结冰的温度,恰好将扶岐的话消解了一大半。 她努力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只隐约听见个……傅……报仇…… 他好大的胆子! “你这是?” 凌厉男声穿透静谧,打碎维护良好的和平,从温泠月背后闯入。 她起初没听见,直到察觉到身后莫名有一阵阵的寒气,对方又加重了些音量。 “温泠……唔……” 傅沉砚被她猛地搂住并捂住嘴时才反应过来。 双眸瞪大,震惊地看着这个动作忽然像风一样的娇小姑娘,鬼鬼祟祟像小偷一样躲在这破石头后边偷窥,怀里还抱着一包东西……更像了。 刚想挣开,反驳的话却被温泠月一下子止住,连带着他整个人都被强行压在这个奇奇怪怪的假山背后。 “嘘,千万别说话。” 她手向不远处的亭子指了指,故作玄虚道:“那个坏人在密谋坏事,我们得好好听听,可不能再被他……” 她话说一半,脖颈忽然僵住,连同扼住男人脊背的那条胳膊都变得滚烫。 怎么是傅沉砚! 她现在松手还来得及吗? 方才情况紧急,她只知道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叫她险些被对面那两个人发现,这才赶忙止住,根本没留意这人是谁啊。 可现在这个样子,似乎她松开也不是,继续搂着也不是。 大抵这男人也明晰了现在的局势,这才没有大张旗鼓的挣开她凶她吧。 紧张只在短短一瞬,觉出男人虽然老大不高兴但也没有明目张胆的骂她后,她也变得放肆了起来,只是忽然想起他似乎威胁过他不许太过亲昵,这才掂量着将胳膊离他脊背远离一分。 保持着不让他被小卷毛等人发现的程度,她和他就悄悄躲在这颗不大的石头后。 傅沉砚其实不太明白她的所作所为。 对面两人的勾当他看得大差不差,似乎连扶岐大抵会说些什么也不用多想。 他本就不再打算对他留有情面,这场千岁宴不过是父皇对扶岐的尊重才特邀他前往,可有些人偏偏不明白。 而他现在竟然…… 竟然被温泠月拉着躲在这里偷窥! 他堂堂禹游皇太子,什么时候做过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什么时候他想知道些事还要靠偷听了? 实在是……实在是…… 目光落在温泠月淡如粉樱的身影上,连抱着那包东西的手都有些颤抖。却还是保持了一个短暂的尺度,克制地压着他,而没有碰他。 不错,似乎还记得画册那天他交待的事。 除了杂室那次。 傅沉砚烦躁地晃晃头,想将什么晦气事甩开一般,再睁眼时眉目冷淡,一如往常。 “你可还记得你的身……”不爽地开口,却又被堵住。 一个软软的甜食将他未出口的后半句话一块被咽回肚,少女做这事时甚至都没有回头给他分一个眼神。 “喏,殿下,您让我拿的吃食,小声些哦。”她聚精会神,神情紧张不善地瞪着扶岐,还不忘怀中的桂乳馍馍。 她算是知道了,傅沉砚说找她,结果去的地方二话不说只给了一包馍馍,这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傅沉砚眉心皱成一团,对嘴里的外来之物异常排斥,狠狠将之拿掉后端详良久。 不满道:“谁跟你说要你拿了?” 她没听清,却疑惑地回头指了指他本人。 傅沉砚差点被气笑了,“孤何时叫你拿这种东西了?” 还那么大一包。 他这才注意到温泠月适才包的跟宝贝似的一纸包,竟全是馍馍! 她也急了,极力想要解释,却也不知该从哪开始说起,只能压低声线道:“小宫娥唤我去祈春殿,不是殿下叫我去的?” 他对上她振振有词带着充足底气的双目,细细盯了她一会,半晌后吐出一句:“祈春殿?” “对呀,祈春殿,你、您您说的。” 忍不住扯出一丝嘲弄的笑,不知在嘲讽什么,那抹笑虽有些好看,却也诡异,“你是玉京人吧。” 温泠月不知他思绪怎么这样跳脱,却点点头。 什么意思,她祖父世代都是玉京人。 他觉得更无奈,偏过头去压了压情绪,把馍馍愤愤地丢进纸包的馍馍山里,忍不住也低声暗吼:“是栖椿殿!” ……他干嘛要跟她一块压低声音啊。 好烦。 傅沉砚再也不愿看见她和那个馍馍堆一眼。 温泠月一愣,也没有恼,挠挠后脑,莫名牵出一丝笑对他说:“那说不定那个漂亮的小宫娥祖父是外乡人咯。” 傅沉砚气到失语,却发现温泠月竟然因为对扶岐可能会说的谋反的话渗出些冷汗。 她在紧张什么? 温泠月神情再度回归亭子中的二人,看样子他们似乎要结束对话了,可惜始终没看清松树后的人是谁。 我夫君他有病 第24节 只依稀听见“报仇……”“给……颜色……”“不是好惹的。”这些连不成句子的话。 想必是扶岐要对谁报复! “你还想听多久?”傅沉砚忍不住说。 她觉得他好聒噪,怎么之前不知道傅沉砚是个这样的人。 故而…… “你什么意思!”傅沉砚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被她举起的半个馍馍,额角突突地跳动,望着眼前被不知道谁咬过的半个馍馍恼火。 “声音小点嘛。”回头才看见自己竟然将方才吃了一半掉纸包里的拿给他了。 想起傅沉砚的对洁净苛刻到异常的模样,以为他嫌弃这个,悻悻地笑了两声,将这枚放入自己口中,换了个新的给他。 “孤不是要……”他发现自己完全不理解她的想法。 于是一下子直起身,不再陪她玩这场假扮小偷的游戏,冷面沐浴在青云下,开口:“孤说要找你,是晚宴将至,不是陪你玩乐的。还有……” “孤不喜甜食。” 似乎说这句话时所有阴云才终于聚集。 温泠月慌乱地看看他,又看看亭子,这才发现亭子处已经不见人影了。 想要辩解自己不是贪玩,而是…… “臣妾是担心禹游安危……”她有些不满,却终究不敢和他吵闹。 时至今日她还是认不清他,总觉得这人奇怪。 不爱吃甜的吗?可是那天在戏台还主动去买了香甜的软团子,怎么现在又这般不近人情。 她试图在傅沉砚身上寻找答案,可这人犹如绝对坚固的壁垒,似乎不给任何人接近的可乘之机。 温泠月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他如何,只是想在这个传闻中的嗜血疯子身边活下去罢了。 可现在她总觉得……这人似乎不是那么那么的冷漠。但还是疯。 * 千岁宴声势浩大,动辄便可在宴席上看见玉京那些罕有露面的大人们,以及他们的家眷。 整个宴中她宛若一樽玉器,坐着无聊的紧,幸好眼前的佳肴足够味美。 如鱼得水的似乎是傅沉砚,居于她身侧,游刃有余地的与在场众多大臣新秀周旋,丝毫不落下风,礼貌犀利却恰到好处地居于绝对的上位者身份。 而最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整个宴席除了大臣一类,扶岐的座位竟这样靠前,与皇帝皇后更是近的。 恰好……在她对面。 温泠月只得用不断夹菜掩饰自己厌恶的眼神,良久都对他视若无睹。 她怕自己再不做出些什么就要用视线将扶岐烤得炙热佐酒来吃了。 温泠月始终觉得自己怒目圆视的视线十分具有杀伤力,可她终究是不忍心,没错。 谁知她不想主动招惹,对方倒是先开口了。 “娘娘,可巧。” 她不去看他,狠狠偏头还不忘带一声:“哼。” 不久前在亭子与人密谋之事都被她听见了,还想来温言软语攀附不成?想都别想。 扶岐觉得右眼跳动,勾起的笑有些僵硬,还是主动:“其实娘娘芥蒂的春.药一事,确非在下刻意,只是那东西被误入了在下带来的酒。” 她专心致志夹起一颗小白菜,仔细吃着,慢吞吞认真地说:“哦——原来你不是故意的。” 扶岐右眼跳动更肆,他午后刚制定好的计划中,攻不破傅沉砚就对温泠月下手,第一步就是让她相信自己。 莫非她这语气已经…… “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说!”她猛地用筷子叉向另一碟子里圆滚滚的藕丸子,愤愤地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不是故意的就是预谋的咯。”藕丸子整个送入口中。 卷毛的男人彻底陷入一场艰难的自我怀疑。 他究竟为何要花一好几个时辰得出从这个太子妃身上下手的结论。 -------------------- 温泠月目光恰好对上正在看着她的你,友善笑笑:要不要来一块馍馍? 第22章 第二十二颗杏仁 一碟藕丸,一盘甜醋嫩鱼片,佐左手边一盅热梨汤。 哪怕身边环绕着的世家贵族地位斐然,言谈彬彬有礼,动辄谈论家国大事,她掂量了一下,还是低头吃吧。 爹爹在她刚会下地走路时就告诉她,亏待什么都不能亏待了自己。 温泠月从不会在吃食上亏待了自己。 直到开蒙前都在爹爹肩上长大的她只知道笑,懵懵懂懂也不知听去几分含义。 殿内暖炉将内外分割,暖和的叫人分不清如今竟已入冬良久。 她无视扶岐,专注于席上的菜肴,直到酒足饭饱,被烘得双颊红润,整个人也晕晕乎乎。 “娘娘,皇后娘娘唤您出去呢。”一旁眼生的小宫娥在她身后低声传话。 主位皇帝旁边果然空座,她敛起裙摆,趁着无人注意时跟在小宫娥身后溜出宴席。 席子摆在落英园前,从偏门出去后映入眼帘的是园子里一轮银月,打在落英园内的琉璃花上,折出斑斓色彩,大多是蔚蓝,又映在花丛边的皇后身上。 据说整场贺岁宴是皇帝陛下一手操持的,用以给他最宠爱的帝后,后宫女子万千,毫不在乎他人如何做想。 “娘娘万安。” 温泠月站在花边,兴许是眼前人太美,她不忍凑上前去打搅那一片清净。 身后侍女随皇后一抬手悉数退散,隔壁宴典上歌舞升平,只一墙之隔的室外却安静如斯。 她回过头,叫温泠月呼吸一窒。 “泠泠。”皇后面露喜色,似乎是积攒了良久才表露出的。 “那席子上实在是过于无趣了,饮酒赏舞,本宫腻烦得不行。兴许泠泠也不喜那种场合,这才叫你出来一叙。” 庭院寂静,温泠月逆着光,看着那个满脸柔和的女子从周身琉璃花海走来。 她亲昵地牵过她的手,似乎将要顺着月色说出些什么煽情话来,而开口却是:“在宫中习惯,还是在东宫习惯些?” 温泠月一时反应不及,疑惑地眨眨眼,同她对视。 “啊?” 果然,皇后面上的柔和不可信。 瞧着母后眼中一副无可奈何强压下激动的模样,温泠月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直到对方终于长舒一口气,了然于心道:“按我说就应当让阿砚带你出去游玩上那么一趟,瞧他那古板样,跟他父皇似的。不然也不至于让你……” 温泠月憋了一口气,眉目神情紧张,莫非眼前人发现了她和死阎王的约定,明面夫妻之事败露了? 可看着皇后对她这样热情,貌若欣喜,也不像啊。 在温泠月不安的注视下,皇后果真不负众望地咬唇,道:“也不至于让你们小夫妻躲在石头背后偷偷谈情啊!” 谈情? 她和傅沉砚吗? 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母后似乎误会了什么。 错愕望向皇后时,却见她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琉璃花染的还是因情绪激动而泛起的泪花。 她一下子明白了,莫不是今天午后她拉着傅沉砚躲在假山后面偷听扶岐讲话的时候吧。 原来那时听见后面的风吹草动不是她的错觉。 她觉得十分愧疚,皇后娘娘似乎误会颇多,偏偏她解释不了,只能叫她这么错认为他们感情很好,还对自己这样好。 “泠泠,其实本宫知道,兴许你现在对阿砚的喜欢,并不若他对你那样多。但本宫心里对你真的是十分感激的。” 她赶忙摆手,侧目对上她有些遗憾的视线,这句话含义太深重,她不敢承认又不敢否定其中的任何一部分。 说傅沉砚喜欢她那才是笑话,他不杀死她就是她命大了,何谈得上喜欢。 何况她根本不可能喜欢上傅沉砚,母后为何要感激她…… “娘娘……泠泠不敢,又岂能妄图殿下的情意。” 这话够委婉了吧? 她默默掂量。 “你觉得这花好看吗?”皇后莫名提及周遭的花儿,满目的琉璃色彩,极近的奢靡。 温泠月点点头,“好看。” 语毕微不可察地皱皱眉,虽然好看,却不是她喜欢的。 无处遐想这满园琉璃要花费多大手笔。 华丽却少了些什么。 温泠月更喜欢鲜花,那是多少金银都取代不了的生命力。 “陛下当真用心,承诺给予最好的便都是最好的。”皇后在落英园缓缓前行,入目的花朵繁多,究竟有多少入眼却无人知晓。 温泠月好奇地跟在她身旁,听她话音里有些落寞。 “金银堆砌出的不一定是最好的,看来陛下不懂这个道理。”话音低的像呢喃,不只是说给自己听的遗憾,还是渴望诉说到谁人心底。 爱花不像爱人,爱人分明要复杂许多。既然爱人,又怎么能不知对方所爱究竟为何。 但温泠月听清了,懵懂地望向面露愁绪的皇后,一时没有说话,仿佛在当下寂静到凄美的园子就应当如此。 穿过花海,一座石桌旁有一棵小树,花叶凋零,分不出盛开时是什么树。 我夫君他有病 第25节 可温泠月莫名猜测兴许是一株桂,只因树干像极了在宫里的那个晌午她见到的桂花树。 桂园里那个令人厌烦的死阎王,怎么能与眼前温良和善的女子比拟。 倒真有几分怀疑,傅沉砚究竟是否当真是皇后娘娘所出。 “泠泠,或许曾经你同阿砚不相熟,若他平时有何逾距的举动,莫要生气。他……儿时过的很苦,不似如今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此话叫温泠月怔住,不知说心有灵犀还是别的什么,怎么他刚想起死阎王,就真的听到他的名字。 顺口问:“母后您的意思是?” 他幼时的事? 皇后良久不曾开口,静静站在那棵桂树下,仿佛在透过凋谢的树稍看着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旧景。 温泠月从未将这个活泼的女子同当下这种凄清场面联想到一起。 而身旁的人倏尔开口:“阿砚他,并非我亲生。” 她静了一瞬,难以描述这一消息是否足以令人讶然到不可比拟的地步,甚至来不及做旁的反应,寂静再度被打断。 “参见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 尖锐的高声自殿门处高声传来,令一切将要脱口而出的幻想戛然而止,俯首的太监是皇帝身边的人。 “太子殿下同几位殿下世子备了节目给娘娘贺岁呢,陛下邀您一同前往。当然,太子妃娘娘也当一道。” 准备?她怎么不知傅沉砚还有何节目。 铺天盖地的好奇漫过疑惑,她最喜欢看那种热闹的场面了。 而当她正欲随皇后离开落英园时,余光却不经意与角落树后暗影处歇息的人目光相撞。 暗处一道亮银色闪过,快速在园子黑暗中划过一道光影,对方惊惧惶恐的眸光也旋即被掩去。 她收回目光,恢复平和。 而彻底隐匿于黑暗的人却难以平复泼天的恐惧。 被看到了。 完了,她肯定看见了。 * 绕过落英园的正殿,较远处的万景台有一处亭台,旁边恰好是围起的高台。 亭中圆桌上备好茶点,而高台之下站立的除了先前见过的扶岐和傅沉璨,便是些她对不上脸的世子。 最显眼的那个,穿着一身黑金束服,平素不羁的乌发高高绑起,拖在脑后凌厉矫健的模样如鹤立于众人当中。兴许也是她唯一认得的,傅沉砚。 她名义上的夫君。 身侧的皇后虽欣喜,也有忧色,“也不知高台上刀剑无眼的安不安全啊。” “母后您放心吧,殿下他身子可硬朗着呢。”温泠月顺势接道。 察觉到身旁寂静,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悄悄扭过头去…… 果然!皇后娘娘又露出那种表情了啊啊啊! 怎么这样! 温泠月手里被塞了一块酥糕,紧张刺激之余不禁浮现出皇后方才在落英园说过的那句话。 傅沉砚原来竟不是皇后娘娘所出。 可他仍能是太子。 莫不是以武力服众艳压旁人才得来的吧…… 双肩一哆嗦,赶忙摇摇头,一眨不眨警惕地望着此时他对嵇白交待什么的侧颜。 傅沉砚虽然又凶又怪,但…… 还是比身旁人的姿色都要好些的……怪不得她当初醉了直接亲上去。 她忍不住喉间连连滚动,好不容易才遏止。 “不、不对。”微弱的羞耻涌上心头,对方恰好抽出那把从不离身的青云。愣神时他竟恰好越过众人将视线落在她眼上,意外短暂对视了一瞬。 “娘娘,娘娘!莫要看得那样直白了,咱们殿下是您的跑不了。” 南玉脸红,见她呆呆地望向某处,连喜爱的酥糕都不吃了,那痴痴的模样都叫皇后止不住的偷乐了。 “啊?”她匆忙回头,看了看南玉,又自觉失态状似不经意向傅沉砚望去,那人却已一如往常的正色,敛起袖子与他人背过身了。 原来是要比武。 好有趣!这种世家贵族子弟比武可难得一见。 素来宴会都是些奏乐跳舞的,那些舞姬兴许也跳腻了,难得能有这种节目,她激动地不停舔唇。 这才发现那些叫不出名儿的世子也有长得不错的,正和傅沉砚交谈的一个比他略低半头的男子竟能与他那样亲昵。 “南玉,那人是谁?”手指顺着傅沉砚身侧指去,她确定自己不认得这男人。 “身材像咱们六殿下,宫中最小的那位皇子,您兴许不曾见过。” 六殿下?隐约记得傅沉砚是三位皇子中最大的,而后是排行第五的傅沉璨,那这第六…… “哦——是他弟弟。” 台上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划开招式,方才思索之际已有三轮完毕。 刚下场的是傅沉璨和扶岐。 温泠月微微皱眉,怎么那个小卷毛也参与其中,他倒是闲不住。 无心再看他,肚子像填不饱的海碗,恰好皇后邀她浅尝宫中冬酿。 南玉不大喜欢这种男子间的吵闹,一边服侍太子妃,依稀听见耳畔多嘴的小宫娥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什么。 她没有偷听他人谈话的爱好,但这几人的声音实在离她太近,纵极力忽视也总有那么几句溜进她耳朵里。 ——“瞧见了吗,方才赢了咱们五殿下的,穿一身大袍的异族人,你可知道他的来历?你方才没看见打斗时他后脖颈露出来的那截红色?咱们禹游人哪有长得这样奇怪的啊。” ——“还真是……不是禹游人是哪的?” ——“全天下那样丑陋的除了十四州里那些荒芜之地的野蛮人,还有哪里能生成那种红皮肤啊,通体上下没一块白的。你说若换成是你,还有人要吗?” ——“小芜莫要恶心我了,若我生来就长成那样,倒不如叫我死了去。” 南玉将之全然听去,眼神从嘴碎的宫女上掠过,又不经意瞥了一眼温泠月。 只见她小心翼翼吃酒,眼睛一眨不眨看向戏台子上招式出奇敏捷的打斗,那手激动地像是都快要忍不住拍手叫好了。 南玉轻轻叹息,果然她家娘娘心眼大,一心只好热闹。 前方忽然人声吵闹,视线挪到戏台上,台子上耀眼的两人是傅沉砚和那位六殿下。 “据说咱们殿下与六殿下素来关系不睦,这场倒叫人担忧。” 温泠月细细打量两人,偏过头回应:“详细说说。” 南玉道:“六殿下母妃地位低微,奈何从小天资聪颖,颇得圣上宠爱。而咱们殿下您也知晓,风评倒是不那么好,但在皇后娘娘膝下也是得圣心的。真圣宠和真地位碰撞,可不就有摩擦了?但太子殿下与人交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捏着乳茶的姑娘手指松了松,羽睫颤抖,她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个大秘密。 暗自放下手中的杯子,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原来所有人都不知傅沉砚不是皇后娘娘亲生。 风微动,她觉得自己的处境又危险了一分。 没人跟她说当初嫁给傅沉砚要受这么些折磨啊。 似乎有什么划破了长空,刺破血肉。 “不好了,太子殿下受伤了!” -------------------- 皇后:给泠泠阿砚举大旗!我的孩子们必须贴贴! 第23章 第二十三颗杏仁 视线一瞬定格在高台上半俯在台柱边的傅沉砚身上,他的黑服绣金的左肩靠近胸膛处被划破,正源源不断从内冒着鲜血。 豆大的血珠很快渗透了破损衣物的边缘。 用剑的是六殿下,方才划伤傅沉砚的剑被一哆嗦丢在地上,当啷一声唤回温泠月的思绪。 高台上早已聚集众人。 六皇子紧张地扶着傅沉砚,全然不知方才那剑太子为何躲避不及。分明他的身法远在自己之上,怎么会被自己并不走心的剑刺到。 “殿下,殿下!传太医来!” 嵇白翻身跃上高台,面露难色地凝视,却发觉傅沉砚面无血色,伤口处皮开肉绽地不断溢出殷红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温泠月不禁凑上前,她从没想过傅沉砚竟会在这种近乎演绎的高台上受重伤。 传闻中傅沉砚很会打架,不是吗?杀过那么多人的人,竟然在这种儿戏之地伤成这样。 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害怕,她也迈入人群中,旁人一看是她,纷纷让开一条路让她走到他身边。 他没有倒下,即便是虚弱非常,他也不会倒下,只堪堪扶住高台边缘的长柱。 似乎察觉到温泠月的靠近,他用残存的力气努力向她递去一个眼神,厉声对她道:“回去。” 温泠月抿唇,反应不及,那人就忍不住阖上眼昏了过去。 恰好太医匆匆赶来,将她再度挤去一旁。 锋利的银针剥开他与血肉紧紧黏合的衣物,露出狰狞的一道剑痕。 “一定要把殿下给我治好了!” 方才的始作俑者六殿下冲着老太医狠狠开口,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似乎在无人处反复审视自己的招式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我夫君他有病 第26节 直到视线顺着太医剥开衣物的动作,六皇子倒吸一口凉气。 傅沉砚身上新旧疤痕逐一浮现,有几处陈年旧伤,肩膀处恰好横着两三道新伤,原需处理的伤口却任由它肆虐在冷白的肌肤上。 因为这些,他才没有躲开方才切入刁钻的长剑。 纵他剑术不若傅沉砚,也险些从他胸膛划过。 “三哥……”六皇子忍不住吐出这亲昵的称谓,温泠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继而将视线放回傅沉砚身上。 待到老太医做了简单处理,正要将人扶回宫中休养时,温泠月忽然启唇轻声: “让臣妾把殿下带回东宫静养罢。” 众人一静,侧头看向整晚都不怎么说话的太子妃,东张西望最终定格在皇帝身上。 皇帝又将目光移向皇后,直到最终那人点头允许。 “泠泠照顾好阿砚,你来照顾他想必也是阿砚心里希望的。” 目送他们马车离去的皇后再度捏起小手帕,紧紧攥出印子,嘱咐中颇有一种托孤的感觉。 紫宸殿里, 温泠月看着身旁沉睡的男人,静默着没有说话,而后扬手,纤细的臂在马车壁上映出一道残忍的痕迹。 她目光冷然,手臂光影宛如一道催命符,似要狠厉地劈下去,了结了这个讨厌的死阎王。 小臂停顿,落下—— 冰凉的指尖抚上男人的额头,滚烫的温度令她错以为覆上一块烙铁。 “阎王也会生病吗。” 紫宸殿入夜时分依旧明亮如昼,较远的那扇窗被她打开了半扇,想必不会觉得闭塞。 烛火跳动映在她侧颜上,温泠月第一次认真注视这个男人。 她向来不怎么敢看他。因为他清醒的时候好凶,那眼神终年被一层寒冰覆盖,并非没有温度,冰下炼狱般嗜血的疯狂,怎么能说没有温度呢? 可现在,他面色潮红,胸腔因平稳的呼吸缓慢起伏。捕捉不到一点往日声色俱厉的张狂狠戾,只余陷入沉睡时无法掩饰的虚弱。 高台上他对她说回去,所以她带他回来了。他才不会让她回去,她何去何从他才不搭理。 兴许高傲如他,从不许自己的虚弱流落在外。 正如刺猬不会将自己的虚弱展露给旁人,哪怕在近身之人身边,也有一层软刺。 温泠月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尔虞我诈的争斗,不知道高台上皇子间明里暗里的争抢。 只是好奇,傅沉砚身上的矛盾,到底来源于何处。 背着光影,她摆弄起什么,在他伤口处涂涂抹抹,一番动作,最终拍拍手站起身,满是骄傲。 “可不要说我不管你哦,伤成这样都快死了,做为太子妃,我对你很好了吧。”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男人,视线流转在他伤口上。 “至少在外人眼里,我给足你面子了吧,不就是要做到答应你的事嘛……” 温泠月面色一红,仰了仰脖颈,像只高傲灵动的小孔雀。 确认烛火足够燃到天明,窗不会被夜风吹阖,才心满意足离开。 她没有医术可言,但那些药是太医说要用的……傅沉砚你可别怪我。 * 傅沉砚早就将那些不堪的画面悉数收捡,放进沾满灰的匣子,认定此生都不会翻出来。 却像笑话,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境。直到将他们完全颠覆,才发现那些不堪始终伴随着他,嘲笑他粉饰太平的可笑。 梦里大多是痛打、哭闹、嘶吼和无休止的发泄。 那个被称作母妃的人,在他们四四方方的宫殿里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一个万人之上的男人。 等而不得,久而久之,目光就挪向了和那个男人生下的孩子身上。 可最初她实在是一个令所有孩子都艳羡的母亲。 温婉、贤良、轻声细语,总是柔和地夸奖他,他不小心受伤时会捧出一碟她最拿手的杏仁糕给他,耐心温柔地看他全部吃完并想再来一碟。 傅沉砚总是不记得小时候的年岁,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大抵持续了十年吗?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一切都变了,或许也有迹可循。 他仔细描了十天的帖子会因为她的悲愤而化作一摊碎屑,上一秒做好的午膳会因为她的一丁点不称心变成地上的残羹碎片,在父皇处得到的嘉奖会变成母妃面前刻意的炫耀和嘲讽。 那时候他比阿璨和小六都要消瘦很多。 因为母妃情绪激动时常常将他关在……那个里面。 她不开心时,总是喜欢将他关在寝殿的那个东西里面,又总是没有饭吃的。 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在黄昏和傍晚。 甚至连宫人偷偷塞给他的吃食也被她发现后丢弃。 他听宫人姐姐说母妃得了疯病。 他从不知相思也能成疾,不知为何爱意也会变成洪水猛兽,化作刺人的利器。 ——“阿砚,你还是爱母妃的是不是?大点声告诉本宫!说你和陛下不一样!” ——“你很骄傲吗?能在你父皇面前说上话,是在嘲讽本宫吗?孽障!” ——“谁不爱我,你也必须要爱我!阿砚,你必须永远爱本宫!” ——“可他也说爱我,凭什么还会爱那么多女人,凭什么不来看看我……” ——“阿砚,跟母妃逃走吧,这皇宫会吃人的。” 那个光影昏暗的黄昏,只差一分就要入夜的瞬间,她对他伸出双手,试图带他逃离。 终于下定决心的傅沉砚颤抖着用那双被打得遍布伤痕的双手触上她,却化作一次又一次的打骂,那是母亲亲手赋予他的,一副遍体鳞伤的身体。 直到彻底被黑夜湮没。 ——“阿砚,跟母妃一起去死吧。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他那一天很想努力牵起一个笑,对她说:好啊,母妃,我同你走。 如果别再打我就好了,我好疼啊。 可那句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亲眼看着那个曾经温柔到令所有人羡慕的母亲,将手中豆大的烛火变成一片火海。 那个藏身之处很小很小,狭小到只能容还是孩子的他蜷缩着藏在里面,狭窄到只有柜门一道缝隙可以看到外面。 傅沉砚透过那条小小的缝,亲眼看着母妃葬身火海,而他被她永远遗忘在了那里。 既答应带我走,又为何背弃我? 连续饿了三天意识模糊之际,他在那个狭小闭塞的地方翻遍周身,只找出一包被压碎成渣的半块杏仁糕。 瞳孔几乎快要颤抖到无处安放,漫天的恐惧从火海蔓延到他身上,将他包裹,再淹没。 那曾是他最喜欢的杏仁糕。 ——“阿砚最喜欢母妃做的杏仁糕了。“ ——“是吗?阿砚想吃,母妃都会给我们阿砚做的哦。“ 他想吃,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人。 他再也不想吃了。 如果……如果他再也不吃杏仁糕。 如果……他永远记得那句话。 “母妃,您说的我记着。只要我也权势滔天,就再无人敢欺侮我了,是不是?” 如果……他再也不去靠近任何人。 可他分明如今已经无坚不摧,又为何还会有梦魇呢。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一道道以爱为名的枷锁令睡梦中的他呼吸急促、无力、绝望。 将要被日复一日的困境吞噬前,黑夜的尽头有一丝微弱的光亮,周身光晕带有一点点轻盈的淡粉。 似乎是个带笑的姑娘。 是谁?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再梦见女子! 直到一个模糊的声音在梦魇的混沌处将他叫住,声质清澈,却又朦胧。 仔细听来,竟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叫住了他自己。 -------------------- 第24章 第二十四颗杏仁 黄粱一梦后是大梦初醒。 当冬日的第一滴雨水砸在温泠月房檐上时,她正揉着酣睡未醒的眼睫抱着棉被赖在床榻上。 昨夜她将傅沉砚拖回东宫又照料他到那么晚,直到丑时才阖眼,几乎沾上方枕就睡着了。 雨点见好就收,匆匆掉落一滴便不再落下,凝聚在玉京蔓延开的乌云里,养精蓄锐准备落下一场大雨般。 待到南玉实在看不下去,将她的被子一个猛力抽走,却发现棉被底下还有个被捂得暖乎乎的毛毯。 “娘娘!” 几乎一下从床上弹坐起,被南玉一顿生猛迅捷的收拾打扮后,她依旧有些懵懂。 不着痕迹瞥了一眼站得老远的南玉,咬唇轻声:“本宫……有味道吗?” 小侍女连忙摇摇头,面容难掩嫌弃,见了温泠月嗅着领口的动作,她犹豫片刻还是试探道:“娘娘昨夜未曾沐浴?” 脖颈一僵,温泠月的动作停滞在原地。 我夫君他有病 第27节 就说她好似忘了什么。 换上新衣也摆脱不了的一身血腥味,过了一夜实在有些…… 都是拜死阎王所赐。 “昨天太困了,而且殿下昨夜好沉的。”她随口道。 南玉背过身子,掩饰因温泠月那句话产生遐想带来的面红耳赤。 怪不得她们娘娘昨夜不叫旁人服侍,原来是和殿下…… 那也要挑时辰吧!怎么偏偏在殿下受伤时那个啊! 莫非是她趁虚而入! 她其实相信温泠月能干出这种事。 “嘿嘿……” 南玉想入非非忘记掩饰,一脸痴相。 温泠月疑惑眨眼,全然不知小女使脑子里那些画面。 此话不假,在紫宸殿里她特意没令下人服侍,还不是为了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面子。那大疯狗还总是不听话,她抬他的胳膊都酸胀的不行。 “既如此,待会我将雾春汤的水换上一遍,过了晌午您去泡个汤泉罢,既能缓解冬寒,也能舒缓些许。” * 温泠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她并不记得雾春汤在哪。 虽说南玉曾带她去过,但她从来没特意记过路啊! 这一类事发生过太多次,致使她只要一开口东宫下人便只她要问什么,惹的温泠月都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绝不能再丢脸了。” 可玉颈不听话地爬上绯红,与她今日一身春桃罗裙交相辉映。 记得南玉清晨抵不过她自告奋勇的坚毅,可看向她的眼神又颇是为难。 温泠月拽紧胳膊上那条最喜欢的披帛,漫无目的地走在寻找雾春汤的路上。 东宫再大,她绕着走也总能找到吧。 却忘记脚下一节石阶,整个人差点就要栽入泥潭。 披帛却一紧,她只觉得腰上被一股宽厚坚韧的力量围拢,然后整个人定定地站在原地,那条披帛则肆意地搭在另一人的手掌。 “谢谢。” 她循着细纱的淡黄色,看见那双略带薄茧的手,尚未痊愈的伤痕在那双修长冷白的指上格外明显。 心下一惊,带着心里那人的影子抬头看去—— 果然是傅沉砚。 眸光有些拘谨地上下扫视着他全身,淤血未散,是怎么…… “还在流血,嵇白怎么让你出来的?”她蹙眉。 啊,好像忘记加上那个称呼了。 紧张之余肩上却是落上一层,春桃被浅黄拢住。 “不错,这次没加上那个生疏的名字了。” 他煞有介事地弯腰,鼻尖几乎快要贴上她的,双眸熠熠,好笑地看着温泠月羽睫不知所措地轻颤。 眨眼时唇畔勾起一个弧度,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话开了口: “阿泠。” 温泠月呼吸一紧,又是这种感觉! 死阎王怎么可能离她这么近,他或许是伤得晕厥了,又头脑不清了? 她细细打量眼前这人,确认他与傅沉砚本人分毫不差。 “殿、殿下,臣妾不明白您的意思。可是——” 她鼓起勇气,想起自己无论如何也算是在昨夜帮了他的大忙,抬高了些音量:“殿下昨夜伤痛未愈,怎么能乱跑呢。” 有些心痛地看着他肩上被轻微扯开的白纱。 她心疼的才不是他本人,而是那层纱布。 那可是她精心缠上的! 好不容易系了个漂亮的结,怎么就被他胡乱动扯成这样了。 坏人!坏人! 见她视线落在自己肩上的纱,男人当着她的面将之扯下,露出内里已然结成痂的伤口,然后缓缓抬手。 在她手腕上系了个比原来更漂亮的结。 温泠月眉微颤,这莫非是一种比试? “怎么样,不比阿泠系的差吧?”他得意洋洋的眸光意外落在她泛起水光的双眸上,顿时慌了神情。 “阿、阿泠你别哭,不好看吗?孤……我、我再让你绑一遍就是了!”微微败下阵却仍有些倔强的傅沉砚实在看不得姑娘掉泪,手足无措地扯开那条白纱。 她却对上傅沉砚的眼,狡黠地笑开,眼中水光潋滟,没有哭意。 他这才知道自己被这女子戏耍了,有些懊恼,却转瞬即逝。 温泠月其实并不确定这是不是他晕厥时的那个奇怪傅沉砚,有意试探,现今倒是确定了……这就是那个神秘贪玩的傅沉砚! 可是为什么,他的变化这样大? 她一眨不眨地打量着眼前人,将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孤方才其实不是怕你,只是……”女子视线太过炙热,他实在说不下去。 温泠月依旧闭口不答,二人莫名寂静了片刻。她突然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激动地笑开,肯定道:“哦——你肯定又是在哪里吃醉酒变了个人是不是!” 甚至有些窃喜,因为这种神志不清的死阎王格外好说话。 谁知傅沉砚比她更激动,惊喜地高声道:“你知道呀!” 果然,傅沉砚就是醉了,连胡话都开始说了。可是记得之前二哥告诉她,吃醉的人情绪波动最大了,得顺着他来。 “是啊是啊。” 不就是顺着他说吗,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却垂头,有些不满地撅嘴道:“不是哦,我真的不是他。” “嗯嗯,不是不是。” 她继续接道。下一秒,右手却被男人执起,突兀地被温暖的大手裹住,令她泛上诧异。 “殿下?” 他一改将才的喜怒,收起失落,莫名执着地将她的手带到自己胸膛,隔着锦袍感受男人胸腔内的跳动。 “你听听看,我是不是他。” 想要蜷缩的指尖被男人执拗地按在他胸膛上,姑娘面色微红,愕然对上他的视线,怔愣着不知他意在何处。 傅沉砚他,本来不那么喜欢旁人接触的不是吗。 “殿下,我不……” “为什么总这样叫我,我不喜欢阿泠唤我这个称谓。” 他恢复了委屈兮兮的神情,非常受伤地望向她。 似乎温泠月也不那么会安慰人,尤其是傅沉砚这样的……她一时手足无措,却又不明白她不叫殿下的时候他说他放肆,说了怎么又这样委屈。 男人偷偷打量着少女纠结的模样,觉得她实在有趣,也好玩的很。 暗自窃喜时却忽然有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男人脸颊。 他作势的委屈戛然而止,莫非她哭了? 反应不及,他的手反被少女牵起,被她牢牢抓在手里,抬脚便跑。 “你、你做什么?”男人看着她一手拽着裙摆,一手牵着他,视线顺着她桃色的长袖落在她们牵着的手上,脖颈绯红蔓延到耳根,愈发红润。 她的手柔软有力,虽然有些冰凉,但比起他的滚烫莫名令他舒适。 傅沉砚觉得自己疯了,可他竟久久没有回神。 这是他第一次被女子主动牵手…… 身上湿淋淋的,连绵不断的雨水细密地打在他们身上,适才的轻笑捉弄都化作此时的狼狈和急促。 下雨了。 直到她终于停下,傅沉砚依旧愣愣地望着被她牵过的手。 他们站在最近一个殿的屋檐下,少女在他身旁轻微的喘息,发丝微乱,在他的错愕中抬手指了指天:“躲雨呀。” 衣物在急促的奔跑里失了仪态,二人皆是说不出的狼狈。 突如其来的大雨终究抵不过乌云的重压,化作一场避无可避的杂乱碎珠,簌簌落在玉京。 傅沉砚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他们曾讨论过的一个话本子。 那本《沉鱼拥夜》。 他知道现在想起这些颇是不合时宜的。 但她嘟着嘴,有些无奈地整理跑乱的披帛和外衣,随着她的动作似乎有轻盈的蔷薇香幽幽逸出,糅杂在雨水里,与凛冽的寒风拥吻,融合的恰到好处。 看他没有动,姑娘偷偷打量着他,被发鬓掩去的耳根也有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和他一样的害羞,视线忽然顿住,抬手将落在他肩上的枯叶抖掉。 动作时他又闻到了若有似无的蔷薇。 却又记得蔷薇永远不会开放在冬日。 ——淋成那样还能一见钟情?孤才不会那样。 同样不和时宜的还有这句忽然想起的,他曾在月夕夜宴上说过的话。 我夫君他有病 第28节 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 太子妃,能不能也是他的太子妃。 于是莫名的情绪使然,他看向抬眸看雨的温泠月,定定开口:“其实我和他不是同一个人。” “什么意思?” 此时的傅沉砚第一次耐心又专注地向这个姑娘解释这一点:“意思就是,他是他,我是我。” “阿泠,我们从来不是同一个人。” 所以,可以试着每一次想起的是我吗。 -------------------- 傅小狗:会撩,但被牵手还是会脸红怎么办 ╭(°?°)╮╰(°?°)╯(//?//) 本章又名:《副人格小狗的打脸日常》 第25章 第二十五颗杏仁 玉京的第一场雨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凌晨方休。 原定雾春汤沐浴自然不了了之,所幸南玉并未等她太久。 因为…… 她早就猜到温泠月会寻不到去雾春汤的路啊! 但那个抱着一碟杏仁厚霜乳糕坐在一旁的温泠月显然并非因迷路羞怯而失神。 南玉不住地往她的方向瞥,她执着糕点的手已经顿在半空良久不曾动过了,迟迟没有咬下的动作。 “南玉。” 她忽然轻柔启唇,双眸呆滞地抬头向南玉的方向看去,喃喃道:“他要是真疯了,我还有再改嫁旁人的可能吗。” “啊?” 温泠月忽然蹙眉,紧张兮兮地把糕丢回碟子,大事不妙地踱步,口中念念有词:“若是真疯了,应当也就不在乎那些男女情.爱了,肯定也不会揪着我折磨了吧?” “可是他之前那么凶,还总是莫名说胡话。莫非真是疯魔的前兆!” 南玉听得头昏脑胀,不屑多时就听着温泠月自顾自地将她未来十年之事及物色下一个夫君之事盘算好了。 甚至还考虑上禹游是否有比太子殿下模样俊朗的。 桌边的少女显然认为这是件极大的事,直到南玉忍无可忍放大了声调打断了她的话:“娘娘!您这些话可千万莫要叫旁人听见了。” 被小女使突如其来的喝声唤回些心神,却见南玉又犹豫着开口:“其实……” “其实嵇白今晨在娘娘您还未梦醒时来过一次。” 温泠月蓦地瞪大双目,试探道:“来做什么?只有他一人吗?” “若不是他一人才好呢。” “怎么了?”瞧着小女使紧张兮兮的模样,她的话音也不由自主随着南玉扬起来。 南玉低声:“昨夜殿下不见了。” 闻言,她眼睛瞪得更大了。 “嵇白说昨日午后殿下便从紫宸殿消失了,最后看见时他还风寒未醒,谁知等再去就不见人影了。所以来问问娘娘可有见过太子殿下。” 温泠月诧异:“真是昨日午后?” 那时候刚刚下雨,她不是还拉着傅沉砚躲雨来着。 南玉匆匆迈上前,声音埋得更低:“娘娘,您昨日午后应当一直迷路,没见过殿下吧?” 温泠月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原来他那时候是瞒着嵇白溜出来的吗? 可,后来她觉得傅沉砚总说胡话,生怕他一个阴晴不定在荒无人烟处做出些不好的事,就……就趁雨小些逃了。 再之后他莫非没有回紫宸殿? 可他还病痛未愈,也不至于躲着下人去偷跑着做什么事吧? 一个画面从她脑海闪过,桌上碟子里的糕洒了一身,杏花酱悉数沾在裙摆上。 此举叫南玉更加不安,连连追问。 可温泠月却只是突然诞生一荒诞又合情合理的想法: “死阎王不会去向六殿下寻仇了吧……” 这么一想,他好像的确能干出这种事哦! 被砍成重伤,以傅沉砚那种变幻莫测极端的性子,多半是看四肢来了力气,能乱跑了,深知下人会阻拦,所以趁着下雨跑出去砍六殿下去了。 何况不是说他和六皇子素来不和。 肯定是这样! 南玉急的快哭了:“娘娘您别吓我啊……” 完了,若是傅沉砚将他亲弟弟砍伤了,纵然是太子也免不了被问罪。倒时万一他再神情错乱,说些什么胡话,她岂不是第一个遭罪的。 可事已至此,她要么还是…… “不对。” 她故作深沉地思量,指尖在捡起的杏仁糕上挑挑拣拣,没有拿起任何一块,却忽然想起来—— 昨日的傅沉砚不太对劲,似乎不是那个阴森的死阎王,论起杏仁糕,看戏台时他还买了杏仁团子来给她吃。 阴晴不定时,会连讨厌的东西也忽略吗? 可不是傅沉砚,又能是谁呢? 难道真的如他所说不是同一个人吗。 一定是疯了…… “娘娘,您别捡糕了,不若先去雾春汤歇息片刻吧,昨日没沐浴的今日补回来,还有您的裙子脏了也应……” 南玉话音颤抖,抽泣道:“您总是在这打转,我、我害怕。” 她怀疑自家娘娘精神恍惚了。 “……” * 偌大的池子被雾气笼罩,周遭大石围拢,宛若仙境。而周遭的石地被擦地锃亮,雾、水、境,三者交相辉映。 隐约可见鲜红的花瓣飘零在温热的汤池表面,被温水烘得弥漫着幽香,故而称为雾春汤。 雾春汤只有她能用,这却是她第一次来。 她裹着纯白色的里衣,将南玉等人遣出,整个人埋在雾里被氤氲的舒服。 从小洗澡便不喜有人在旁侍奉,温泠月觉得被人看光身子是最难为情的事……并非保守,只是真的很不自在。 忽觉后方小庭异动,似有门开合声携风涌入。 她尚在阖眸,下意识以为是南玉来送东西,曲臂托着下颌顺声道:“快出去南玉,都说了不用你们帮我。” 没有等来任何回应令她睁开眼,却看见站在后方假石边的黑影。 雾色过浓,她辨不清是谁,却惊慌地顺手抓起身旁的长巾,虽她本来也穿了衣服。 “谁在那?” 黑影翕动,似乎试探性探着身子张望什么,视线依稀与她相撞,那人眸子登时明亮,神采奕奕地险些要跳起来一般,隔着雾气向她挥臂。 惊喜地高声:“阿泠!” 她不安地挪了两步,又自觉不妥后退。张嘴刚想喊南玉,却在叫声逸出的瞬间看清了男人的面容。 ——傅沉砚。 “你你你、你怎么会在我的、我的……”她慌乱地吐不出一句完整话,眼前男人赤.裸着上半身,下被包裹完好。 耳根瞬间通红,较好的肌肉线条在雾中若隐若现,凝成的水珠隐没在腰线下衣处,大大小小的疤痕宛若最好的点缀,难免叫她喉间不自觉滚动。 垂涎欲滴?她怎么挪不动步子了。 只是他看起来似乎莫名惊喜,同时带着诧异。 她定定神,犹豫是否要尖叫,门外声音却先行响起:“娘娘,里面一切可都好?方才怎么听见……” 温泠月刚想答话,却在话音吐出一个音调的瞬间被他止住。 “嘘,阿泠不觉得若是被人瞧见我忽然出现在此处,你我这般打扮,更加引人遐想吗?” 傅沉砚强掩去颤抖的指尖,以隐藏自己的害羞,只庆幸雾足够浓稠,才让在看清自己身在何处时就红起的脸颊不那么难堪。 南玉没听到温泠月回答,将要推门而入的刹那,她才轻飘飘甩去一句:“无事。” 可她还是想不通,“你怎么在这啊?这里是我的、我的……”紧张到讲话都磕磕绊绊实在羞怯。 不是所有人都寻不到傅沉砚吗? 倏尔,一个念头窜上她心头,温泠月警惕地眯起眼,注视着那个距她不足一尺的男人。 樱唇咬出齿痕,却泛着桃红,上下翕动着开口: “你不会是故意躲开所有人就为了偷偷躲在我的汤浴里……想要那、那个吧!” -------------------- 傅/被遮眼睛的当事人版/沉砚:孤发誓当时真的只是想来洗个澡。 (我哪知道什么雾春醉桃,有阿泠就是好汤!嘿嘿……) 我夫君他有病 第29节 第26章 第二十六颗杏仁 还说什么不近女色,骗子! 不知傅沉砚究竟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什么,只怔然面红耳赤地反复低喃:“是你的,你……你的……” 思绪回笼,他抬眸与她对视,格外虔诚,渴望寻求一个答案,双颊被烘地通红:“阿泠,你将才说这是……这是你的汤池?” “对、对啊。” 做什么,傅沉砚不应当比她更清楚东宫构造吗? 却见他暗自嘟囔着什么,委屈地好像她才是那个闯入偷看他沐浴的。 虽然她还没解衣脱袍就是了。 但是她好似忽略了什么。 傅沉砚怎么是光着的啊啊啊! 虽然他们名义上是那种关系,但连圆房都不曾有过,怎么能直接跳过去共浴了呢。 温泠月错愕之际,对方忽然靠近,一改适才的害羞,笑得异常灿烂,眉眼在雾气的映衬下水盈盈如若揉入星子般。 “阿泠,孤也可以在这里沐浴吧?” 说罢,不等她作答,男人敏捷地钻入雾春汤,整个身子没入水中,鼻尖上方小心翼翼从水中露出来,眨眨眼,望向被震惊在原地的温泠月。 “阿泠你不是来沐浴的吗,为何不下来?莫非已经洗完了?” 她极力控制才没有当场哭出来。 这究竟是何人……她绝对不相信那个在汤泉里摆动四肢划水一脸惬意的人是死阎王。 “可是……殿下!” 水声被他拨弄过大,她不得不扬声,“这是本宫的,你怎么能用我的啊。” “可是……阿泠不是太子妃吗?”他学着温泠月那股试探地音调,继续在水中眨眨眼。 持续大眼对小眼。 罢了。 她捂住眼,她眼睛疼…… 兴许是难得一见的男子沐浴图,她悄悄挪开两指,从指缝中偷偷望向那个氤氲在雾春汤里的男人。 姑娘捏着衣摆的手攥紧,暗道:怎么办,现在看来,她更像偷窥殿下的了。 却不经意瞥见那个泡得舒服的傅沉砚头顶似乎顶着什么……她倏地睁大眼,唇角止不住地动了动,似乎颇是难为情。 抬起手不可思议地指了指那一抹鲜红。 “殿下你头顶……” “嗯?”他面色红润,直起身子露出胸膛。 温泠月指尖轻颤,他头顶上顶了三片蔷薇花瓣…… 男人没听清她的话,向汤池边缘滑了划,她犹豫片刻,蹲在假石边抬手触上他头顶柔软的花瓣。 像极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傅沉砚眸子颤抖,心底翻起一阵蔷薇化成的疾风骤雨,蓦然后退,耳根羞红地不像话。 却在连连后退中肉.身滚烫,脚下一滑向后跌去。 这本没什么。 但温泠月却被他猛烈的动作吓了一跳,加之水花溅起令边缘太过湿滑,她一个没站稳,惊叫着跌入雾春汤,坠入傅沉砚的怀抱中。 “呜呜呜好疼啊。” 她被温热的汤灌了个满怀,而傅沉砚不知该放在哪的双手更加局促,他甚至觉得自己比这汤泉还要烫。 男人对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个不及,头脑彻底空白。 原本自己只是在宫外玩累了回来寻个沐浴之所。何况他又不知东宫有专属一说,在这汤池偶遇阿泠已经足够凑巧。 适才害羞之余是极不应当的幻想到…… 但幻想只是幻想,他才没想过会成真啊! 昨日躲雨一瞬间的悸动在触到少女温软的腰身后再度如洪水般袭来,险些将他淹没,离奇的蔷薇香将他意识触及的模糊非常。 朦胧之下,她的里衣在水中摇曳,飘如谪仙。雾中春色,乍现的春光在冬日汤泉里格外令人心动。 她在被他搂住的瞬间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想起那日画册被骂之事,躲避更甚。 却见傅沉砚怔愣着,埋下头伸手对脑后束起的黑发胡乱揉了揉。 她不禁启唇:“殿下你走吧呜呜呜,我不看你就是了。” 说着,从一旁努力拨来大片泡泡,来掩盖住自己若隐若现的身形。 不免呢喃:“为何要来这里啊,也不知道躲着别人是去做什么了……揍六殿下血溅身上来洗掉的?” 傅沉砚轻咳两声,看着那个被泡泡包围的姑娘,好不容易压下羞涩,却听见她低声说的话。 说什么? “阿泠当真将我昨日的话忘了。” “话?”是说他屋檐下发疯不清醒说的吧。 “我不是他,何须揍什么六……六什么。” “可嵇白说寻不到殿下,都找到福瑜宫去了。”她疑惑。 他咧开一个笑,“是孤可以去阿泠的寝殿的意思吗!” “嗯?” 他在说什么? 男人嘴角弧度更肆,话也变得多起来,“只要孤不想叫别人寻到,是没人能找到的。想出去玩玩便去了。那个黑漆漆的侍卫是叫……嵇白?他成日聒噪的要命。” 温泠月:“你不是去……” “当然,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自然要多玩些新鲜的。” “什么是新鲜的?”她竟不觉间被他带偏。 傅沉砚说到行头,故作玄虚道:“可还记得《沉鱼拥夜》?那摊子上多了好些新话本子呢,阿泠若想看的话……” 她馋虫被勾起,说起话本子,她来东宫后的确没再读过了,大部分都留在温府,正想着何时能回去寻来。 “想看。” 泡泡愈发浓密,少女眸光里闪烁着泡泡折出的五彩光芒,温热的汤泉令她四肢百骸温暖起来,情绪也更加激动。 傅沉砚不知不觉也被她身边的泡泡包裹,指尖一股股暖意迸发,却被热气烘得头晕目眩。 玉京市坊好玩的太多,他买了……本想和阿泠一道看的。可这浴汤里好像有杏子香料。 完了…… 可他好想再与阿泠待一会,只要一会便好。 头脑明暗间,忽然想起那一夜。 * “他”似乎受了重伤,高烧不退,意识昏迷,而他能清晰的看见“他”的所有梦境。 ——“谁不爱我,你也必须要爱我!阿砚,你必须永远爱本宫!“ ——“阿砚,和母妃走吧,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这究竟是那个女人和他所说,还是和“他”说的? 哦,他怎么忘了。 他和“他”本就是同一个人。 所以当傅沉砚再度陷入火海中悲剧的往复时,他像诞生时那样,在梦境唤住傅沉砚。 ——“喂。你已经很累了吧,那么现在开始……孤就是你。” * 说来连他自己都不信,再次出来的第一眼,他竟将那些市井玩乐抛诸脑后。最最想看见的是那个……或许可以称作他的太子妃吗。 温泠月只见他有些不对,气息也渐弱。 “阿泠若想看的话,下一次……下一次孤讲予你听,情节跌宕起伏你一定也会……喜欢……” 话音渐落,他却脚下一软,直到头被泡泡淹没。 她飞快地眨巴双眸,怎么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人突然就…… “他不会淹死了吧。” 一个不好的念头闪过,挣开泡泡就要上前拉住他,没想到却反被一个极有力的双臂拽住。 整个人被与方才全然不同的力道再度扯入怀中,可这似乎并非那人本意。 直到男人站稳,再顺势将她推回那摊泡泡中央。 “咕嘟咕嘟——” 猝不及防被推开,温泠月被那泡沫呛地连连咳嗽。 “你怎么会在这?” 一道厉声若凌空之剑,毫无保留向她射来寒光。 “我怎么在这……”她被呛得头脑发胀,下意识接过男人的话,却猛地看向他。 傅沉砚,还是傅沉砚。 散发热气的汤泉没过他赤.裸的胸膛,如瀑的黑发垂于肩后,湿淋淋地往下滴着水,头顶积聚了一大团泡沫,似白冠加之于顶。 分明与刚才也没什么不同。 但望向她那道凛冽的目光却不容忽视。 我夫君他有病 第30节 “孤在问你,太子妃怎可来醉桃汤!”他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确如鹰隼般瞧着她,似乎半句话的差池便可令她无法从此地完好离开。 与将才完全不同的音调……这才是傅沉砚。 那那个偷偷溜出宫只为看话本子的是谁? 她心底飞速闪过从不被她放在心里的,他曾悄声对她说过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阿泠,我和他,我们从不是同一个人。” ——“阿泠,你叫他死阎王?好有趣。” “这里不是雾春汤吗?”她弱弱问。 “?” 傅沉砚觉得眼前女子脑子不正常,他怎可能去她口中所说之地。但她倒有极大可能擅闯他的汤池。 果然,最近忙于处理扶岐之事,对这位太子妃的行径多有疏忽,没成想趁他受伤,竟大胆到如此地步。 但话又说话来,他在皇宫高台昏倒,为何不是在紫宸殿醒来的? 他何时来沐浴了。 温泠月有点急了,拨开泡沐才骤然意识到自己轻飘飘的里衣还有些不妥。 “殿下从那边偷偷走吧,我真不会看你也不会说出去的,虽然外面有南玉在,但我可以把她遣走……” 他嗤笑一声,怒急反笑:“孤在东宫为何要偷偷摸摸行事。” 来个人把他赶走好不好啊!她真的,感觉这汤泡得她好热。 她冷然,扫了他一眼,默默呢喃:“因为你没穿衣服,还从我的汤池走出去。” 傅沉砚终于意识到周围景况不对,别过脸掩饰尴尬及心中不明所以的慌乱。一下跃上岸,却没有找到擦拭的白巾。 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既然说要引开,来吧。” “殿下适才不是说从不做偷鸡摸狗之事?” 兴许想灭灭方才傅沉砚那股子兴致勃勃的劲,她忍不住将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他咬牙切齿冷笑道:“太子妃要叫孤赤身裸体的模样被全天下人看去不成。” 温泠月暗想:也不是不可以。 但她轻轻“哦”了一声,趁他背过身时裹上自己的罩袍,越过宽敞的汤池中央,顺着两列屏风围成的走廊来到门口。 旁边略显不耐,听见脚步声竟直接抚上大门,正欲推开。 有黄昏灿烂的光芒从敞开的门缝渗入,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却抢先她一步:“嵇大人。” “请问娘娘可在内?” 是嵇白的声音。 温泠月倏然睁大双目,冷汗一阵阵往外冒,一把将门从他手中夺过,轻巧阖拢同时对他噤声。 门外南玉回答道:“在呢,娘娘在此沐浴,想必快要结束了。” “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但事态紧急,请恕嵇白失礼了。” 嵇白停顿了一瞬,道:“请问我们殿下可有在内与娘娘一同沐浴?有下人曾说见殿下前往雾春汤。” 一门之内的二人将此话全然听去,两相对视,有不好的预感诞生。 各自向下望去,一个浑身湿透,里衣紧紧贴合身体,另一人则干脆光着上身。 尽管他们有婚契在手,青天白日下这般站在一起也实在过于惹眼。 温泠月觉得似乎有什么要从身体里跳出来。 门外之人终于再次发话: “因有要事需殿下定夺,事关朝政,故麻烦南玉姑娘……打开大门查探。” -------------------- 头顶三片玫瑰花瓣的白色小狗朝你伸出双臂,并期待你过来抱抱他 第27章 第二十七颗杏仁 黄昏挽歌,青鸟徘徊。 雾春汤内一片寂静。 纵南玉觉得不妥,但见嵇白并无妄图擅闯之意才徐徐将大门打开。 橙黄瞬时将雾春汤狭窄的走廊洒满,却空无一人。 南玉试探着向内唤了一声,待到水雾袅袅飘来,也没有带来回应。 “娘娘,奴婢进去了?” 她将门虚掩上,不叫门外人看见内里春光,可直到走入正中大厅内的汤泉,拨开雾气也不曾见到半分人影。 “娘娘?”踏到池边,望向池中也空无一人,她又大声唤了一句,依旧无人答复。 便步履匆匆越过屏风道一把将大门扯开,嵇白焦急:“殿下可在?“ 南玉却比他还要慌张:“不好了,没、没有。” “殿下不在?” “不止殿下,连、连娘娘也不见了!” * 狭窄的角落连黄昏微芒都只容丝丝缕缕映入。 却刚好有一缕打在她背上。 少女发丝垂落,水滴落地声无限放大,却不敌二人极力掩饰的喘息。 她始终垂着头,手不安地捂在胸口,对面男人的喘息几乎贴近她鼻尖,想要挪动却没有半分余地。 南玉的脚步她听得一清二楚,在空明的室内宛若玉珠触地。 她根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傅沉砚气定神闲拉到屏风后的。其实她根本没必要躲避啊…… 这本来就是她的地方啊! 不满地瞄了他一眼,唇始终不曾放下过,颇有蓄势待发随时从躲避处冲出去的架势。 他在怕什么啊?不就是没穿衣服吗。 是太子又如何,禹游又从未有一条例律规定皇太子不能脱衣服的。 真是不知道傅沉砚在羞耻些什么。 但即使她默默在心底腹诽这样久,余光瞥向那个警惕的男人时依旧不由自主令她喉间滚动。 现下双颊通红一如花楼强吻他那一日。 “做什么?”他没好气道。 姑娘脸色通红,迅速噤声:“我、我我衣服都湿透了。” 呜呜,怎么还是像之前一样,一开口气势就不见了。 傅沉砚不动声色望了她一眼,眉宇微蹙,不自在地别过头不去看她,手则在不被她注意到的背后将那摇摇欲坠的罩袍望上提起,直到将将把姑娘拢住。 他不愿做小人,却实在不知自己如何到雾春汤的。 莫非是这女子趁他病弱把他绑来的…… 很难不注意到这女子自以为隐瞒的很好实则异常明显的,偷偷看他的目光。 嗯,极有可能是温泠月干的。 肯定就是她。 笑话,他自己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下这样走出去。 眼底晦暗难辨,有悲色一闪而过。 他没有忘记那场反复发作的梦魇,可那个叫住他的熟悉声音,究竟是何人? 门外嵇白焦急的声音漫过所有,却在雾春汤门口止步不前,束手无策。 太子妃所属,任何人男子不得擅闯。 “娘娘也不见了?”嵇白震色难掩,和南玉一个比一个紧张。 南玉从没遇见过这种场面,满心都是娘娘的安危,抬头冲嵇白问:“莫非是殿下将娘娘带走了?” “胡说,殿下怎么可能擅自带女子偷偷溜走呢!” 话出口后嵇白却又犹豫了,做沉思状:“可若是娘娘……倒也不一定啊。” “再说了……我可一直在这守着,只有娘娘一人进去了,怎可能有第二个人呢。”南玉吸了吸鼻子,说。 一门之隔的温泠月咬紧下唇:一直守着?那她面前的人是从哪溜进来的啊! 傅沉砚则不合时宜轻蔑地嗤笑道:“你身边之人倒是与你相像。” 嵇白低声:“那娘娘去哪里了……” 温泠月貌若无意回嘴:“殿下也是。” 甚至比身边人还恶劣几分。 室内剑拔弩张,室外在嵇白匆忙的动作下也僵持不下。 温泠月实在忍不了了,她倏尔一笑,对傅沉砚道:“殿下你瞧,那里有个窗欸,” 男人额角不安地突突直跳,对她接下来的话预感极差。 果然,她道:“你就从那里跳出去吧!” 对着面色愈发阴沉的傅沉砚眨眨眼,丝毫未察觉到不妥。 “这与正面走出,有何差别。”他似笑非笑对上她晶莹的眸子。 我夫君他有病 第31节 “自然有。” 温泠月淡定一笑。 “?” 直到温泠月两指挑起她桃红色的罩袍,在他眼前逐渐升起,又抖了两抖。 傅沉砚那不良的预感更甚,直到那女子坦然道:“穿上,殿下就不是光着的了。” 她笑盈盈的,眸子折出的光似乎隐藏着浓浓的窃喜。 “太子妃真是聪慧过人。” 他嘴角抽了抽,手上一沉,桃色宽大的罩袍落在他臂弓上。 温泠月并未听出半分不妥,以为他害羞,本想抬手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却又想起画册事件,停顿又收回。 门外响动更甚,连嵇白携带的一众侍卫也纷纷赶来,而傅沉砚满脸阴沉地趁无人在意侧门而掀起那扇窗。 他永远不可能想到,有一日他竟裹着女子的衣装……从女子汤浴侧壁的窗户翻出去。 奇耻大辱。 温泠月衣摆潮湿,她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嘛。 倘若她穿着罩袍安然出去了,随着南玉离开雾春汤,傅沉砚岂不又是赤.身.裸.体一个人在这,更加孤立无援! 不要说她没照顾到他哦。 况且这才不是第一次。 那夜他身受重伤,可是她留在紫宸殿为他擦汗,还给他上了药呢。 草药是她命人拿的,那是很香的草药,连她都忍不住想喝一点,因为里面似乎有幽幽的杏仁香…… 或许有一味杏仁在里面?想必药效极好吧。 嘿嘿。 她舔舔唇,视线挪向披着她最喜欢的罩袍的男人,呆呆地眨眨眼,怔在原地。 完了,正门处的声音怎么忽然就…… “殿下!”不知名侍卫眼尖,瞥见那个露出半截身子浑身粉嫩的傅沉砚。 她明显看见他的身子震了一瞬,而后是越来越多被吸引来的惊讶声。 “都转过去!” 男人咬紧牙关,厉声一下喝住所有人的讶异,侍卫犹如雷劈般齐齐回身,四周一片寂静。 温泠月也被他突如其来的震声吓得一哆嗦,却见他身形敏锐消失在室内。 旋即是他从容不迫似乎没有任何事发生的声音在窗外传来:“所有人一刻后来紫宸殿见孤。现在谁敢转身,或乱传一言者,兴许是想念四十板子了。” 话音落下,她便见那抹桃红从窗外消失了。 四十个板子啊……好疼的。 温泠月润润喉,似乎觉得那日他不让下人吃肉还算收敛。 * 自那时后的一连数日,她都不曾在东宫见过傅沉砚。 也不知是不是他面子上挂不住,背地里故意躲着她。 但那也正合她意,温泠月总是不知如何面对他。 或许不应当这样想,但自从那件事起,她似乎在心里将他……看作了两个人。 从嵇白嘴里根本问不出头绪,甚至身边无人相信世间有这般荒谬之事。 但她对雨中屋檐下傅沉砚甩来的那句话格外在意。 “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低喃着走在道上,雨后潮湿的枝杈有鸟儿停过,不觉间她看见了那棵断杏树,杏树不远处有一座亭,名唤玉山亭。 “参见娘娘。” 侧眸望去,有几分眼熟。 她凑近细细瞧定,温泠月还记得,这二位正是她擅闯醉桃汤那一日被死阎王罚了十天不准吃肉的倒霉侍卫。 于是恍然大悟,走进冲他们眨眨眼:“要不要吃肉?” 身后的南玉顺势敞开怀中纸包,那是北璎做给她吃的冰糖肘子,里面多放了许多糖露,几近甜到了旁人接受不了的程度,但于她而言却是至味。 两名小侍卫震惊一瞬,互相看了看,坚决地垂下头:“不,多谢娘娘好心,但……我、我们不爱吃肉!” 须臾, “就说哪有人不爱吃肉的啊!” 温泠月喜滋滋地瞧着他们,眼中泛着盈盈光亮,好似终于看到口味类似之人的欣喜。 路过玉山亭的人皆可嗅到一股冰糖肘子香。 只要侧目稍加注意,便可看见温泠月身边左右各蹲着两个壮汉,似是太子手下人,而温泠月正和他们…… 偷偷摸摸又明目张胆地人手一个大纸包咬里面软烂的肘子。 对于同别人分享她欣赏的口味,温泠月乐此不疲。 譬如儿时逼着二哥哥吃甜掉牙的糖霜草莓,以及坏心眼喂父亲的浓郁杏酪, 数日不碰荤腥的两侍卫在娘娘炙热的目光下吃得眼泪鼻涕横流,连连在心底高呼:还是娘娘好啊! 只是,他们头一次吃到这么甜的冰糖肘子,嗓子快要被糊住了。 其中一人忽地一怔,手肘戳戳另一人,低声:“喂,被殿下发现怎么办?” 他瞥了一眼笑眯眯洋洋得意的温泠月,似乎不善言辞,压下音调,嗓子却被糖糊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晰。 反叫温泠月听了去,“是不是在说很好吃?” 最初提问的人赶忙抢过话茬,点头的同时开口:“是、是……娘娘若是喜甜,属下倒是有一市井佳肴推荐,但上不得甚台面……说出来也怕娘娘嗤笑。” 她温声眸色更亮了,更加期待着侍卫的后半句。 到此,小侍卫吸吸鼻子,咽下最后一口肉长吸一口气: “我舅母的儿子的表叔的三爷爷曾经在温川巷琼婲戏楼里当大厨,传下来的温汤糖醋鱼堪称玉京绝妙。” * 到底有沾了傅沉砚不在东宫的光的缘故,温泠月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出入。 但也离奇,这些日子竟然连一面也没能见到他。 不知是偷溜出去看话本子了还是……还是处理朝政。 虽说她掰了半天手指也没算清舅母的儿子的表叔的三爷爷到底是哪辈人物,但琼婲楼的确闻所未闻。 温川巷不比近宫的那几条街繁花似锦,大多是寻常人家,市井风俗较之更甚。 时值寒冬,却有一褴褛男孩缩在街边某摊贩的暖炉后仔细吃着被丢弃的包子皮。 他衣衫单薄满臂冻疮,浑身瘦弱不堪。 小口小口咬着的动作仿若在吃珍稀佳肴,可即便如此,最终却还是难逃被摊主揪出的动作。 温泠月心下一紧,雪齿抵住下唇,正欲上前阻拦的腿在刚迈出一步后定住。 街巷人群熙攘,她却在男孩身边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 傅沉砚,禹游皇太子也。身高八尺,剑眉星目,肤若润玉,双眸含冰,举手投足矜贵万分,亦常有狂妄不羁之举。今于东宫雾春藏娇,下人备至,接踵而来,竟发现雾春娇娇非太子妃温氏阿泠…… 实乃殿下本人是也。 - 嵇白:“殿下我瞎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颗杏仁 摊主的面仗即将落下的瞬间,一串铜板从一双包裹严实的手递到面仗下。 棍子旋即停下,男孩紧闭的双目也睁开。 温泠月呼吸一窒。 来人一身黑袍,银色面具随五官流畅至鼻尖,在戛然而止的末尾是一双薄唇。 “小卷毛?”她好奇呢喃。 她远远站在那一高一矮两个男人远处,依稀听见几句对话。 面具下面无表情的男人罕见地流露出不忍,思索片刻给了男孩几枚碎银,又从摊主处买了一包软糕递给他。 男孩先是谢过,用布满干涸泪痕的手紧紧攥着碎银,试图去握他手的臂因那人的抵触而缩了回来。 扶岐依旧没有过多神情,哀叹道:“买几身衣服,不要再受人白眼了。“ “哥哥,你是好人。” 短短一句话令男人结实的臂膀一震,却展露一丝苦笑。 男孩没有离开,反而问:“哥哥你为何不摘面具?我觉得你的眼睛,好看。” 他笑容灿烂,扶岐很难相信这般的笑靥是能从灰头土脸的人身上浮现的。 灰烬废墟里剖出的一枚剔透的琉璃。 倘若多年前禹游那座偏远县城里的他也能被这样对待,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但扶岐只是触上面具,声质冰冷,“摘了面具,会死的。” 远处的姑娘羽睫轻颤,敛起眉色再抬头却已不见长卷发男子的踪影。 我夫君他有病 第32节 “娘娘快走吧,外面天寒地冻的,莫要感冒了。”南玉催促,顺势往她怀里塞了一枚温润的暖壶。 温泠月沉默不语,卷翘的长睫毛和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掩去她的神态。 只是倏尔抬脚,向那个孑然立于长街上的男孩走去,把自己肩上雪白的狐裘解下,连同暖壶一并搭在男孩身上。 再消失于宽敞的街头。 * 琼婲楼呈四面包围筑造,中心镂空,晴时阳光遍地,雨时犹如珠帘,别有一番风情。 温泠月素来喜欢热闹又不善与人交谈,故而自然坐在三楼靠近镂空边缘的木桌,视野极佳又无人打扰。 鱼肉紧实,酸甜的糖醋汁自琥珀般的鱼皮渗入雪白滑嫩的肉里,入口百感交集,是她从未吃到过的味道。 “娘娘您慢慢吃,仔细小刺。” 南玉嘴上叮嘱,筷子却分毫不让,主仆二人在喧闹的酒楼里只是一对寻常姐妹般。 无人会将未着外袍的温泠月联想到身处东宫的太子妃。 只一转眼桌上吃食少了大半,便见南玉腮帮子鼓鼓的。 温泠月失笑,不免被下方轰然的异动吸去眸光。 “阿玉,底下在做什么?” 嚼着鱼肉的女子顺着话音往下瞥,了然随口道:“应当又是话本子编排出的戏码吧,琼婲戏楼在这一带名气颇盛,据闻连宫中的乐清公主都来听过呢。” “这么厉害?” 她竟然闻所未闻,遗憾! 南玉点点头,想到什么俯身问:“娘娘,说起乐清公主,那日殿下为何在雾春汤里呀?我明明记着浴汤内无人的,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温泠月诧异后缩,不相信自己的听闻,无语道:“你……说公主怎么跳到傅沉砚身上的,这不是更匪夷所思吗?” “哪有,乐清公主是殿下的胞妹,论起她的话,自然和殿下有关。” 听见那二字,温泠月恨不得惊起一身疙瘩,谨慎地收了收音调,“胞妹?是皇后娘娘的亲……” 南玉自然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是呀。” 完了,那她知不知道傅沉砚不是皇后亲生?同在皇后娘娘膝下,公主的话,应该知道吧? “那娘娘究竟有没有和殿下一起……一起……” “嗯?”温泠月有些怅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南玉却有些急了,奈于心里画面过于刺激,她一介女子又怎能把那种话公然宣之于口。 娘娘快说有没有一起洗鸳鸯浴啊…… 温泠月大抵明白她想问,耳根羞红,含含糊糊良久才将此事有了个圆满的解释。 南玉默默思量,她就知道娘娘和殿下定然在成婚前就有点什么,否则怎会这么快感情这般好了。 小情侣,真是的。 ——“怎么今儿的节目这么刺激!” ——“你押哪边?” ——“那个好像……” 一楼戏台不知何时热闹起来。 台下周遭围上一大群花枝招展明媚动人的女子,大多为年岁轻轻来听戏看话本子的闺阁女儿,偶有几个陪同心上人来玩乐的公子,热络纷繁。 温泠月瞧着欣喜,便拉着南玉结账匆匆下了楼,进入人群。 方才的戏唱罢了一折,说书先生不知从哪搬来一方正木台,上面左右各插一标,似乎用黑黝黝的小字写了什么。 刚拉着南玉凑到外围,便听台子上的说书先生将折扇在掌心轻敲作响,口中念念有词:“本月琼婲大戏巅峰一折,没错,正如诸位所见,乃赌注。” 此话一出,底下少男少女交谈声更甚。 “话本和戏本能赌什么?” 话本先生清了清嗓才开口:“故事自然是要赌结局的啊。” 喧闹声四起,他不得不放大声量压下,“老夫知道你们心系的那卷长话本迟迟未有结局,更有甚者从今年年初便开始悬着心……” “你也知道啊!《不见墨》从年初就放出来上卷,现在都有苗头了,怎么还不给我宁月姑娘大结局啊!” “说什么胡话,怎么就是宁月,我还说最后与符墨在一起的是沈晚呢!” “宁月跟符墨日子都定下了,就差拜堂了,哪还有沈晚什么事,别做你的青天白日梦了。” 不知哪几家的姑娘佐着那话本争执起来,很快化作更多人的激烈争吵,一时间琼婲楼处处吃酒用膳的皆被引来围观。 温泠月不明就里地侧头问南玉:“是不是我不常出宫的缘故,她们说的宁月沈晚,符……什么,都是何人?” 南玉晃晃脑袋,她素来对话本并无兴趣,自然不会比温泠月知悉的多。 而站在她身旁的女孩见她不解,好心凑过来同她解释:“姑娘你一瞧便是高官家女子,怎连今年年末最流行的《不见墨》也没读过呢。” 温泠月聚精会神,那女孩笑笑,神清气爽道:“她们说的宁月和沈晚都是里面的女主角儿,家世旗鼓相当,才情相貌更是个顶个的好,一个可爱灵动,一个温婉柔和。只是不知最后谁能和符墨在一起。” “符墨是谁?” “自然是男主角儿咯,白月光呀,文武双全的,那在战场杀敌可勇猛了,虽说阿墨性子冷淡,但……” 姑娘说着愈发激动,打量了温泠月一眼,才凑过去低声说:“我本人更倾向于宁月啦,你也去看看,阿墨和月月可甜啦,第一次见面就抱上了,嘿嘿。” 被牵住袖子的温泠月额角突突地跳,不知为何她觉着…… 有些耳熟。 耳边姑娘还在细细于她分享,却又怕提前告知了温泠月没心思去看,克制又难耐的模样实在有趣。 直到听闻她说现今问世的中册里写到符墨对宁府送去婚书,这才骤然清醒。 什么墨啊月啊的…… 这不就是她吗! 宁月就是温泠月,符墨就是傅沉砚。 双眸陡然瞪大,希望是自己想错般投去期待的目光,却等来一句: “悟性很高嘛!但可千万不能传出去哦,若是被太子殿下知悉,我们就全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姑娘又叹了口气,无奈道:“殿下金玉之躯,虽说人可怖了些,风评也不怎么好吧,但话本子里的符墨给弥补回来了不是!况且温家姑娘较之宁月的描述也是过无不及的好,再说了,如今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恩爱玉京人有目共睹。” 看戏看到自己头上的温泠月不敢言语,起了兴头。 “幸好都是谐音,被发现也只是我们寻常人家打发闲暇的小玩物罢了,听闻娘娘心善,裴家姑娘也是个温和的性子……” 温泠月蓦地顿住,疑惑:“裴家姑娘?” “对啊,宁月是娘娘,沈晚自然是……” “!” 怎么是裴晚那丫头。 她眉心蹙起。 自从上回围墙有狗之事后便更加厌烦那人,如今她屁股还疼着呢。 温泠月不大乐意与她比较些什么,她只是觉得被无理由讨厌有些难过。 裴晚心慕于太子殿下是玉京人尽皆知的事。 那若是裴姑娘喜欢傅沉砚当初就应该赶紧把人抱回家,不然她也不至于如今落得这个下场。 “来了来了,你要不要押?押哪边?” 好心给她讲解的姑娘随人群被挤到前方,放眼才见木桌上两个挂了人牌子的托盘上已然摞起大大小小不少碎银子。 但“沈晚”前明显比“宁月”处多了一层。 几个话本先生还在放声吆喝:“希望结局是哪位便在哪边下注,但戏本自然不会因哪边银两多就故意偏向哦。” 苦苦追读了将近一年有余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积极,争先夺后为自己倾慕的主角儿下注。 “南玉,这个的意思是不是,话本结局哪个姑娘是主角,押另一边的银两便都要到对方手里?”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温泠月心底有了思量,侧头看向南玉,示以她将随身带的银子都拿出来。 而当她们捧着鼓鼓囊囊一袋银子准备上前时,有一人却忽然冒出,大手一挥在其中一托盘上倾倒下满满一袋金元。 琼婲楼适才的喧闹戛然而止。 无人料到这种市井小赌会冒出一樽大佛。 连窃窃私语之人都不敢有。 众人屏气凝神,纷纷踮起脚,心急如焚地寻找。 究竟……究竟押给谁。 直到透过托盘上堆叠似小山般的金元宝的缝隙看清那木牌上悬着的,黝黑秀丽的二字。 -------------------- 第29章 第二十九颗杏仁 光影交叠,小字在金辉后模糊不清,直到化作清晰的两个小团。 沈晚。 那个人押给沈晚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打量那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异装人。通体的黑袍完好覆盖住每一寸肌肤,微长的卷发过肩慵懒地搭在肩后,一副亮银面具在硬朗的脸颊上游刃有余的盖住左半边。 温泠月本欲上前的步子也被这蓦然的异样顿住。 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定格在温泠月身上,而循着撒金元的那双被黑袍遮掩地严实的手向上望去,她不由得瞪大双目。 扶岐? 我夫君他有病 第33节 恰好他转身,分明隔了那么远,那双上挑细长的凤眸在银面下泛着危险的光,却一下与她的眸光触上。 带着浓浓的挑衅。 短暂的寂静很快过去,取而代之的是窸窣的窃窃私语。 所有人都在打量他是何人,似乎并非凡人,竟用那么多金银去下一个无足轻重的赌。 更有动摇者见他如此,直接将自己放在“宁月”处的碎银铜板挑出来改放到“沈晚”处。 越来越多的人效仿。 黑袍人仍站在高台上,他身量比寻常禹游街上男子都要高大许多,站在说书先生身旁更是突兀。 可那人撒手一袋金元后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结束。 直到前去跟随改押之人渐无,“沈晚”比之“宁月”多出好大一截,扶岐眼中挑衅意味更甚,似有血色与亮银相融,迸发可怖的光来。 南玉望着当下场景,若非她紧紧扯着温泠月的袖口,想必她早就上台押钱去了。 可扶岐出现在此,怎会看不出宁月沈晚意指何人? 她不能叫娘娘失了颜面,却…… 却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萦绕在心。 霎时,一道凄厉的女声从她们站立的不远处高声叫道:“你、您您是不是娘娘?” 目光登时凝聚在那略显华丽的女子身上。 只见她颤抖着指向人群中茫然的温泠月,连话音都变得不完整,直到消声,双腿与地面磕碰发出闷音。 温泠月循着那手指看清她的脸,费了好大劲才想起这人好像是曾随父亲来拜访过她爹爹的,某巡抚的女儿。 隐约听见有人疑惑:“娘娘?得了吧,宫里的娘娘怎么会来……” “收声!” 跪下的巡抚家女子凌厉喝止住,直到无人敢质疑。 她曾有幸见过太子妃,也就是温相之女一面,虽说当时只是遥遥见了一面,连话也没说上半句,但不会有错,就是这张脸。 ——“参见太子妃娘娘。” 铿锵有力的男声自高台逸出,言语分明是尊重恭敬,可神态动作却无半分端方姿态。 所有人怔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那连外袍都不披的女子。乌发高高在脑后束成两个弯髻子,以精巧可爱的雕花点缀,顶多算是京中富贵人家的打扮,怎么会…… 而高台上之人似乎颇有地位,出手阔绰,并非等闲之辈。 底下齐齐的下跪声将方才还热络不断的琼婲楼瞬间变成一根针落地都能清晰可见之地。 没有人敢抬头,甚至手臂还在颤抖。 人群跪下时,高台上叠叠而起的金银便更加刺眼,她们又何尝不是在赌,赌从天而降的太子妃不知这些主角儿的谐音意指。 其中最震惊的属距她最近的那位给她悉心讲解《不见墨》的好心姑娘莫属。 在听见那三个字的瞬间便被吓破了胆。 一想到自己方才兴致勃勃和太子妃讲述她和太子的桃色轶事,她就觉得自己后半生无望了。 她怎么……兴致勃勃地磕半天,结果磕到正主头上了。 “那个,我说诸位……” 温泠月并不习惯这般景象,捏着钱袋的玉指凝成一簇白。 看见那一群人齐刷刷跪下时,她也被吓破了胆啊。 本想着偷偷出来打扮素净些,不惹眼最好,却不成想在这种戏楼能遇见熟人。 目光对上那黑袍的小卷毛,她扁扁嘴,暗道:还是个不大想见到的人。 可表面上她还是极力维持一个不失礼节的笑,掩饰着眸中惊色。 但她并未察觉旁人的惊惧,短暂坚决地叫她们起身后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般,甩着手里的钱袋子欢快跳上高台。 太子妃,是要押吗? 无人敢吐露只言片语,甚至有好事者已经迈出一条腿做好娘娘将钱袋子放毕后自己跟随她将银钱改放宁月处的准备。 但颇受瞩目的姑娘来到木桌旁却不假思索地将一小包银子“当啷”一声,放在其中一托盘里。 所有人皆倒吸一口冷气,在姑娘轻松舒气拍手的空袭争先望去。 被金元宝照得闪亮的“沈晚”二字前又多了一包碎银。 瞬时,众人松了一口气。 仿佛温泠月真的没发现,看来她只以为这是一个单纯的话本子罢。 而她的动作宛若一道清铃,无人敢忤逆堂堂太子妃的选择,剩余押在“宁月”处之人纷纷逆了心意,跟随温泠月下注。 最终象征“宁月”的托盘上只剩可怜的一小串蒙上尘的老旧铜板。 底下跪到麻木仍为起身的好心姑娘颤颤巍巍看着自己那串铜板,不敢去挪动半分。 不光因为方才在太子妃面前大不敬,更因为……她是坚定的月党人。 嗯。 而温泠月似乎不太在意身份泄露,眼见越来越多人投向沈晚,带着些欣喜对南玉轻声: “阿玉,我们是不是赌对了,大家都押裴……沈晚,肯定没错儿!” 她将南玉的薄肩拍地叭叭作响,正沾沾自喜。 却有人不肯眼见她无事发生的可笑模样,故而那凤眸卷发的男人毫不掩饰道:“娘娘真是慧眼,只是不知……堂堂太子妃这般没有自信吗?” 他没有点明,却字字直戳关键。 温泠月眉心微蹙,放下在南玉身上的手缓缓看向扶岐。 她不觉自己哪里做的不妥呀。 那根本不用思考,结局肯定是裴晚啊! 一者,她自己根本不喜欢傅沉砚,更逞论傅沉砚喜不喜欢她,那跟她没半点干系。 娶她不就是为了巩固地位吗,反正以后早晚会和离,她才不在意这些。 二者,裴晚那么喜欢他,以后死阎王再婚,裴大小姐想必是良配。 最后……她才不要和那个奇奇怪怪的傅沉砚走到结局,话本嘛,都参照现实了,肯定选裴晚啊! “使者这般有自信,现在就将结局写出来给我们看看嘛。” 她漠然看向扶岐,和他放在那的一堆金元,再度喃喃:“扯上我做什么。” 那人却毫不顾忌众目睽睽,嗤笑道:“那在下是否可以认为,娘娘与殿下的情意,并没有那样深厚?” 他亦步亦趋走到温泠月身前,一双眼不怀好意道:“或者说,压根并无感情呢?” 到此,她瞳孔颤抖,眉眼泛着浓浓的诧异,许多不满压在喉中,却拾捡不出半分,毕竟他说的是实话。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最终干涩道:“难道你们的关系更……” 带上她因不安而颤抖的声调,这句未完的话带有何种色彩不需多想。 底下纷纷猜忌,这来路不明能与太子妃并立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似乎和太子殿下感情也很好啊。 不知哪句话激怒了扶岐,在听到温泠月的话后,那人挑衅的模样被暴起的青筋取代,成为溢出眼眶的盛怒。 “你怎敢,将吾等与禹游比较。曾和禹游扯上干系是我扶岐这辈子最屈辱之事!” 他压抑着的滔天恨意悉数展露,较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利害,而那双阴邪的凤眸将她十足吓了一跳。 温泠月忍不住后缩,却又无法允许眼前人诋毁自己从小生长的土地,她强忍着被吓得快要变模糊的双眼,顿住步子。 “你凭什么这样说禹游,凭什么胡乱揣测我们。” 看着眼前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健硕男子,那双拳头只用轻轻划一遭便能将她甩得老远,筋骨尽断。 可她还是长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吼道:“你个小卷毛,使臣明明是来交好的对吧?没有来由的诋毁友邻之国,不觉得给派你来的人蒙羞吗!” “友邻?” 他忍不住嘲笑,继而更为凶狠地看向那个泫然泣下的的娇小女子,掩在黑袍之下的手紧紧攥成拳,过往那些遭受过屈辱的画面碎片般闪过。 “依太子妃之见,经过近期种种事宜,禹游和十四州,还有可能结为邻好之邦吗?” 不等温泠月开口,他扬着怒眼再度上前一步,直到将地上的女子逼到木桌边缘,才恨恨开口:“这辈子都不……” “砰——” 一道清脆磕碰声猛然将扶岐欲拽住温泠月的手挣开,连带着扶岐被那长物撞翻在地。 “谁!” 他视线草草掠过台下一众呆若木鸡不敢动作的闺阁女子和柔弱公子,最终定格在突然闯入高台的一位青衣暗卫身上。 他手持将扶岐抵开的长杖,竹色的铁杖握在手中,而手被紧实贴合的束袖拢得利索。全身自上而下清一色的青衣碧带更衬其人伶俐。 “大胆,竟敢对娘娘不敬。” 他怒目而视,扶岐轻笑一声:“太子殿下的忍耐力愈发差了,还是说遣来的人都向你这般磨蹭?” 温泠月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人,反复思量,也并未在头脑里想出这人究竟是谁,连名字都不记得。 她抹了一把被泪润湿的脸颊,却见扶岐见势不甘示弱地跃起与青衣暗卫缠斗在一起。 长杖与扶岐的猎月刃想碰竟丝毫不落下风,那根平平无奇的杖在这人手中时而若柔鞭般敏捷,时而若利剑般犀利。 十四州猎月刃有划破昼月之力,加之扶岐其人精炼的招式,与青衣的挑砍碰撞出犀利刺耳的摩擦声。 风声猎猎,他们的打斗直指要害,扶岐毫无疲累之态,“当真毫不留情啊,莫非连最后一点结交情谊都不顾了吗?” 青衣暗卫面容无一丝破绽:“使者方才不是说,无论如何都不会与禹游交好吗?何况近期使者种种冒犯,殿下又何必再留情。” 说罢,他趁扶岐抽刃的空隙一杖掀翻说书先生那狭小的木桌,木屑尽断,簌簌打在黑袍男人身上,袍子被割出斑斑点点痕迹,有血自破损处殷出,而那木刺破开他小臂上的血肉,直直将其钉在原处。 台下莫名观了一出大戏的百姓早已缩在镂空场地四周的大柱后,大气都不敢喘地看着那青衣暗卫缓步向已无还手之力的扶岐走来。 眼中是肃杀,像极了某人,仿佛只这一眼便能断出这是谁手下之人。 我夫君他有病 第34节 温泠月看着被木桌甩出的巨力顺势砸到自己身旁的扶岐,卷曲的长发凌乱不堪,拳却还是收紧。 她不忍看这种激烈凶残的打斗场景,吓得跪坐在地上,忍不住捂上眼,可余光却不经意落在一处。 发被割断几缕,耳后隐约缀一块绑了两道丝线的翡玉,左右各系着什么,循着望去是那双亮银的面具。 有明察秋毫者似乎敏锐地瞧出什么,温泠月耳畔出现不确定的低语。 ——“你瞧,是不是我看错了,那个人的手腕怎那么红,瞧着好奇怪啊。” ——“真的?我阿爹说红肤是只有十四州那群蛮人才有的,我还没见过呢。” 温泠月散落的发遮住她眸子流出的光,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细微声传来,轻弱的铮声。 忽然,扶岐捆绑着面具的翡玉破裂,细小的玉珠散落成碎片,坠于她的手背上。 男人似乎察觉到什么,双目不甘到惶恐甚至畏惧,连肩都在颤抖。奈何双臂被钳制,动弹不得。 那副从不被允许拿下的亮银半脸面具,应声掉落。 -------------------- 小扶岐有很大很大的悲伤嘞…… 第30章 第三十颗杏仁 亮银面具下那对狭长的凤眸盛满恐慌。 那之下是不透光的黢黑,蒙尘十余年的记忆掀起惊涛骇浪。 周遭原先围聚看戏的姑娘公子窃窃私语声依稀传入他耳。 “什么!十四州那边的人都是红皮肤啊?” “不光如此,他们那又荒芜又……” 敞亮的镂空戏台上,他仿佛看见禹游那个边远州县的阴暗巷子里,被十余名等大的孩童踢打辱骂的自己。 与他差不多大的禹游孩子话中模糊如“贱胚”、“卑鄙”、“低劣”这般的字眼洪水般涌来。 他们口中的话毫不留情,那是扶岐第一次感受到说出口的言语能化作利刃。 凭什么?为什么同样是孩子,要这样说他? 难道因为他和他们皮肉下流淌着不一样的血吗? 仅仅因为他和他们肌肤颜色不一样吗?还是为什么? 人,周围全部都是人。 戏台周围熙攘的人群越来越多,他像极被围观的戏子。 不是什么风光凛凛的结交使者,而是那个流浪在禹游无处可归受尽白眼的男孩。 混沌之上,是如今被动弹不得的高大男人,他甚至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被欺侮到落荒而逃,逃离禹游的自己。 “……” 感受到翡玉破裂,面具松散,他视死如归般狠狠闭上眼,害怕得眼角通红。 直到—— 那块半脸面具被一股力量按回他的左脸。 温和有力的在它掉落的瞬间被人捧起覆回他因绝望而紧绷的面容上。 他诧异到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冰冷面具下极力试图遮挡的秘密此时滚烫着,从未有过的与那抹亮银贴合的如此紧密。 扶岐那双凤眸陡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抬手做出这一切的人。 她的面容逆着光,零落碎发在额下折出一道阴影,少女的情绪无人能看清。 可却足以令他震颤,唇齿相碰颇是震撼,不可置信般:“太子妃?” 温泠月指尖被冻得通红,却紧紧捏着面具边缘,将之扶在它本应遮蔽住什么的位置。直到青衣暗卫上前恭敬地如命将钳制扶岐的木刺拔出。 那人的臂颤颤巍巍接过她松开的手抚上银面后,温泠月才后退至青衣暗卫身旁。 “为什么?” 他无暇顾及流血不止的双臂,纵是指尖泥泞也要捂住被面具盖住的左脸。 视线匆匆对上坦然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温泠月的眸子,试图从中寻找出些微悲悯、可怜、施舍一类的情感,好让他更心安理得一些。 可他偏偏没有找出分毫。 温泠月垂着手,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样。 “你不是说过,摘了面具就会死吗?” 他卷发下双肩猛地僵住,但眉目中的畏惧已褪去大半,似乎在细细思量她这句话,又是震惊。 她是怎么听到的? “虽然不知为何那么在意,但应该对你很重要吧。” 温泠月说罢,掸去袖子上沾起的木屑,将手缩回宽袖中。 把狐裘送了人还是有些冷的。 “娘娘,您没事吧。” 方才只是上楼取了一趟温泠月吩咐打包的糖醋鱼,南玉惊讶地看着转瞬成为一片狼藉的戏台,手一抖,怀中纸包险些掉落,幸好被温泠月恰时接住才作罢。 而温泠月只是摇摇头,怀中被南玉塞来一个刚刚寻来的汤婆子,继而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尖回身看向扶岐,撅着嘴依旧是冷言。 “一码归一码,你憎恨禹游,所以本宫还是讨厌你的。” 她执拗地对那个怔在地上的人吐出当下想法。 讨厌归讨厌,帮忙的话……帮了就帮了吧。 温泠月不等他答复,视线从那位眼生的小暗卫身上掠过,颔首示意感谢后,意外被木桌上那座小山和一片荒原吸去目光。 “嗯……” 她决定从今日开始也去买一买那本《不见墨》,追到结局再说。 南玉瞧着青衣暗卫倒是觉得有几分眼熟,虽说她记忆也就比温泠月强上那么一点点,但聊胜于无。 是不是在东宫何处见过? 青衣暗卫恭敬目送她们主仆二人离去后,才彻底收起竹色长杖,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半身站立的扶岐,低声说了些什么。 只见黑袍卷发的他迟疑了一瞬,但再没有适才那般刻薄。 而待到围观者见戏台终于恢复和平后,才三三两两从大柱后走出。正欲离开是非之地的众人却因那个青衫暗卫忽然的动作而停歇。 他没有离去,忽然想起自己所来的目的。 镇定自若的目光四处寻找着什么,直到定格在大幕后的话本先生身上,招手唤他过来。 “大、大人……您、您有何吩咐?” 讲话本的三个老夫子卑躬屈膝地看着眼前这个瞧着就不太好惹的男人,暗中打量究竟是何方人士。 众目睽睽下,只见青衣者将他们拽到堆着金银的押注木桌旁,目光在两块木牌上流转片刻后,抬手指向那空若荒原的托盘。 五指微微阖拢,用坚硬的关节处在托盘上敲了敲,清脆声响彻整个琼婲楼。 “奉太子殿下旨意,把账目给我们扳平了。” 男人指骨所触背后的木牌摇摇欲坠,“宁月”二字格外清晰。 * 回东宫的一路上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怀中的汤婆子温温热热的,但没有外袍始终是捂不热。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过几条街,南玉不停为她搓着双臂,闻着那时还觉得好吃的糖醋鱼,如今也并无食欲。 “娘娘,那位使者与我们没什么干系吧?” 诸如此番的问答一路上南玉问了她多次,也罢,被皇帝都好生招待之人当街被打成那副血肉模糊的模样,她又恰好在旁边,定然不难猜测到是否和温泠月有关联。 但她只是如方才的数次一样,缓缓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温泠月透过车帘幽幽望向窗外,天寒地冻的玉京分外肃杀,路遇一间冒着腾腾热气的包子铺。 想起那人在包子铺前救下男孩的画面,兴许扶岐也没那么坏? 其实那一日她看见了。 看见他极力掩饰的面具下,不敢示人的秘密。 正是千岁宴那一夜的落英园,她随皇后离去前意外瞥见的那一眼。 半脸面具下不过是一道疤痕,略微狰狞的疤而已。 从额中蔓过左眼,侧至左侧颧骨为止。 她不明白只是一道疤为何惧怕成那样,但大抵的缘故其实并不难猜。 他是十四州的人。 小时候爹爹给她和哥哥讲过,十四州乃禹游边疆最为重要之地,其土地几乎要垄断禹游与北界商贸的官道。 记得爹爹曾执着书卷,轻抚她头顶上柔软的发,对他们说:“那里地广物茂,有大片大片的翠绿原野、飞驰自由的骏马和连绵不绝的巍峨山峦。有着禹游难得一见的广袤生机。” “那里的人与狼等野兽为伴,体肤殷红却健硕,一头卷曲乌发,身量魁梧凶悍。虽为异族,皮肉之下流着与我们不同的血,却也有凛然的义气。” 可惜她从未涉足过十四州内的任何一州界。 不是没有问过缘由,但爹爹只遗憾道:“收复十四州乃禹游数代君王夙愿,只不知何缘故十四州首领对禹游始终有难解的矛盾,迟迟不肯与禹游讲和。随时间流逝,关系竟也愈发糟糕了。” 她沉默不语。 似乎他厌恶禹游的缘故,也不难猜。 我夫君他有病 第35节 “可他还是很讨厌。” 试图说服自己般,她喃喃说出了声。 没错,无论小卷毛身世再怎么凄惨,也不能是他故意陷害她和死阎王的理由! 南玉欲哭无泪:“当真与我们没什么干系吧娘娘……” * 天色欲晚,黄昏沉重地漫过玉京高处,将东宫映得更加寂静。 当她偷偷摸摸又明目张胆地穿过东宫几条小道,刻意避开那棵断杏树绕了一大圈看见福瑜宫大殿门时,才松下一口气。 其实她本无需这般,反正傅沉砚也不在。 自那日澡堂子因政事被叫走后就没看见过他的人影,也不知嵇白那日急匆匆唤走他所为何事。 ……但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意识到自己竟开始无缘由的思索起死阎王的日常事宜,她懊恼的挠挠头。那个一会好一会歹的死阎王和她有什么关系。 总不能因为他偶然几次好言好语的欢快神态就忘了他的残暴本质吧。 她好喜欢他被政务缠身不来惹她的时候。 这般想着,正当温泠月伸伸胳膊转入福瑜宫前的小道时,却见正前方有一黑影。 天际昏白一线,最后一抹黄昏的余韵将天幕残余微光压的更加幽暗。 而有一人恰好站在那道天边幽幽撒下的黑影里。 他挡住了她的前路,致使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清新的雪松在狭窄的小道轻微弥漫。 男人所站之处在地上拉开一道颀长的黑影,面容隐匿在暗影里看不清晰。 直到感受到女子独特好辨的气息,傅沉砚面色不善地开口:“孤正在想,是否该将那只金丝雀终日困于笼中。” 他抬头,一道微光恰好将之双眸的阴鸷毫无保留映出,直直望向她的微惊。 一字一句,一呼一吸似乎都是掂量预谋许旧的声调,用雪松将字音调和地冰凉刺骨,却让她如坠冰窖。 而他环臂,慢条斯理道: “你说呢,太子妃?” -------------------- 第31章 第三十一颗杏仁 温泠月被突如其来的质问唬得头脑一片空白,前一瞬还在暗骂死阎王的心声陡然消逝。 徒留空灵一片的心底,满心只是在想,眼前人这人怎么从她脑子里走出来站在面前了的。 如果想到就能里面唤来本人…… 她以后一定控制一下。 少骂骂傅沉砚。 而当下,她有些听不懂他所说,迟钝接上:“我觉得……不太舒服。” “怎么?” 他眯起眸子,仔细盯着她的双眸,少女翕动的唇似乎将要说出些什么。 “笼子……不太舒服。” “好吃好喝伺候着,有全玉京最上佳的寝殿,还不满足,莫非要与孤同床共枕不成?” “不压死,也不是不行。” 傅沉砚意外的被她认真说出的话噎住,似乎有青筋涌起。 她立马反应过来,连连摆手,可他似乎了悟不能与这女子胡扯。 “今日你去哪了。” 他什么时候也会明知故问了。 傅沉砚对自己的话颇是不齿般,恼怒地抿唇,紧紧注视着她。 温泠月警铃大作,顿觉不妙,但好在她还有—— “糖醋鱼。” 姑娘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将揣在怀里的大纸包朝他晃了晃,里面飘出屡屡甜腻的菜肴香。 “如果我说……臣妾特意出宫给殿下买了十几条街以外的糖醋鱼,您能不能趁热尝尝?” 她这话说的字不顺句不畅,指尖扣着那早就冷透了的纸包,只能干巴巴的笑笑。 傅沉砚的目光这才阴阴落在那枚纸包上,腻的要命的甜醋味令他眉心不悦的皱起。 兴许是气急反笑:“嫁予孤数月,孤的喜好太子妃真是……” 温泠月屏住呼吸,喉咙艰难滚动。 “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啊。” 这条鱼死的好惨,她忽然想。 “臣妾其实并没有……” “得了,依孤看你也编不出什么。约定还需孤重提一遭吗?” 他边说着边往她身后迈离,不知今日是如何抽出时间搭理她那些胡作非为的。 但温泠月扣着纸包边缘,垂着头在他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倏尔问道: “殿下,你说和他不是同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问这话时,她的面容恰好被他肩影埋藏,语调更是平淡的叫他觉得莫名其妙。 但却迫使他迈开的步子一顿,与她保持着极近的距离。 “孤何时说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他不由得嗤笑,可笑声未落,却被她倏然转身炙热的眸光撞了个正着。 温泠月细细瞧着他,从眉宇到微挑的眸,再到那之中探问不出情绪宛若永夜般的瞳孔。 双手紧紧攥成拳,却又无力松开,如此反复,似乎鼓起勇气凝视着他。 是不一样的。 和之前那几次活泼谈论话本子时意兴正浓的他,完全不一样。 任是她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于是她重复:“臣妾在问,殿下伤后的那日,雨幕下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可傅沉砚比起素日不讲道理的暴戾冷漠,此时的他脸面上多了一分不解。 目光交汇时最后一丝晚霞也从天际溜走,玉京的天不假思索化作一片漆黑,今夜没有星子,但她望向他那双一向亮晶晶的双目,何尝不能代替繁星。 傅沉砚第一次落荒而逃。 只记得在离开前,他照旧昂着高高在上的头颅冷淡且不容拒绝地甩开一句:“孤说了,那种莫名其妙的话,孤从没说过!” 可笑。 分明是他去堵她质问她今日擅自离宫还惹出一片烂摊子的事,可为何最终变成他被她不由分说质问起来了。 “嵇白!” 几近怒吼,在紫宸殿响起。 待他人跑过来的脚步声里,他镇定自若地坐在紫宸殿正殿宽敞的大座上。 黑红绣金的袍子鎏金般随他恣意的靠坐姿势倾斜而下,手在桌案上轻敲,声音却逐渐由漫不经心化作烦躁不堪的闷音。 直到嵇白在他视线内站定,才幽幽望去道:“温川巷那堆烂摊子收拾好了?” 望向傅沉砚抵在眉心揉捏的动作,嵇白俯首,“是。虽娘娘身份暴露,但无伤大雅,只是掀翻了几台桌子,弄断了一座戏台子,趁机溜了一个未结账的客人,几位话本先生受了不同程度的惊吓而已。” “……” 他沉默一瞬,几近无语:“知道了。” 嵇白偷偷抬眸看了傅沉砚一眼,狠狠抿唇,反复告诫自己:不要笑。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太子殿下被逼成这般恼怒还对肇事者无可奈何的模样。 而高座上那人倏然开口:“伏青回来了?” “是,需要属下去叫来吗?” “不必了,明早叫他来便可。” 傅沉砚收回敲打的指,改为轻转左手食指的那枚玉环,两指交错轻缓碾磨着温润的玉,可玉却似他眸底清寒。 得知温泠月今日去温川巷琼婲楼时,他正在宫中处理那几个造势的不长眼部下。 也真要感谢温泠月,若非那日她执意扯着他躲在假石后偷听,他倒也不曾发现,扶岐真正惧怕的是什么。 无非是那一身与众不同的血脉,禹游和十四州诸州之人血脉相异,可仅此而已。 血肉外貌代表不了任何。 妄自菲薄才是人最该忌讳之事。 而无论是早前扶岐安插探子趁他入林中偷袭,还是事后刻意越过他在千岁宴高台比武中与阿璨对手,都尽是些虚的。 他不管那人身为使臣不合礼数狂妄自大的动作,他只看不得那些暗中勾连的勾当。 正如那一日温泠月没看见的与扶岐对话之人,可他却知道。 傅沉砚不由得紧了紧捏着玉环的指,眸子无所谓地松了松。 但那些都无足轻重。 我夫君他有病 第36节 底下的嵇白见他不再作声,正作揖后欲离开,而傅沉砚却忽然再度将他叫住。 嵇白默默无语,心底咆哮,却不敢顶撞。 他们殿下什么时候能做个人。 “孤有一个问题。” 这句话不清不淡,轻飘飘的在紫宸殿说开,不染半分戾气。 他依旧在转那枚玉环,视线也不曾看向嵇白。 “近日,孤可有怪异行径?” “啊?” 傅沉砚后背离开大座,微微施力使整个人瞧着严肃些,面目沉色,换了个问法:“意思是,前几个月突增的那几次昏迷和沉睡,这期间,孤可有做出什么……令人误解的事?” 嵇白蹙眉,听得此语才细细思量,半晌后仍旧摇摇头。 其实他很想问,那一天在雾春汤,他们看见太子殿下穿着娘娘的衣物从娘娘的汤池侧壁的窗户翻出来这件事,算不算令人误会的事。 但想了想,这般夫妻情.趣.事似乎敞开说出口让殿下害羞也不大好。 他自己也有些不太好意思说…… 转念又好想扇自己一巴掌,嵇白的手几乎蠢蠢欲动。 自己干嘛在那时候火急火燎去找殿下啊!人家俩人没准好好在浴汤里戏水打闹呢,硬是被他给叫停了。 可话说回来,他本以为经历了小时候那件事以后殿下会永远坚不可摧像一只刺猬一样,可是自从娶了那人,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 嵇白自小陪伴太子左右,是他的影卫。 无论是最初曾在贵妃娘娘身边时,还是那件事以后,到了皇后娘娘膝下,他始终都在傅沉砚身边。 想到此,嵇白不由得抬眸偷偷打量那个顽劣地玩着指环的太子,确定他现在异常的恼怒悉数来源于一个女子。 第一个让他多次失态的女子。 傅沉砚在得到嵇白肯定的答复后才松了一口气,如此便更加认定温泠月的一番话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惹下的祸而诞生的托辞。 指尖倏然一股暖流袭来,他垂下头望去,却见抚着玉环的手不知何时落在左手虎口偏上的那颗红痣上。 宛若触及烈火,他猛地撤手,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零星碎片闪过,他狠狠阖目,画面却更肆。 耳畔几乎要被那一声声尖锐的女声磨碎,又化作碗碟摔碎的声音和其中糕点落地音。 有模糊到不记得声质的一句话:“怎么,嫌弃母妃做的难吃了吗?本宫叫你捡起来全部吃掉!” 他猛地蹙起眉,撒手拧着眉心。 霎时,那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在他脑中响起,驱散了母妃的凄厉叫喊,化作春风,令他恢复平静。 那声音他没有听错,是他自己。 是幻觉吧。 而待他微眯着眼彻底松懈下来嘲弄似的作笑时,嵇白却出乎意料的开口提起一句:“只是……” “只是您,有时昏迷后会忽然不见踪迹。” “殿下,这件事您可知吗?” * 与此同时,躲在亭中正大光明看着那被罚了肉的两个侍卫吃她打包回来的糖醋鱼的温泠月笑得没心没肺,丝毫不知不远处紫宸殿内风云四起。 当着并不嗜甜的侍卫欢畅夸赞糖醋鱼时,她丝毫不知不过几个时辰后自己会面临什么。 * 次日将近晌午,温泠月望着忽然出现在自己宫中的不速之客发懵。 只得紧紧扶着南玉的臂才免得跌落坐上,眼前的糕点甜酒也无半分食欲。 她再次重复了一遍今日清晨已经重复多次的一句话,期望听到对方三十几次中不同的一个回应。 “你、你再说一遍,你来本宫这儿是干嘛的?” 视线颤抖,抬眼望向眼前那个熟悉却又不该熟悉的人。 -------------------- 第32章 第三十二颗杏仁 对方一脸淡漠,却不卑不亢,负手而立,垂着眼不曾看她,只是默默重复那个回答了三十多次的答复: “回禀娘娘,奉太子殿下之名,派属下来您身边保护。” 温泠月终于受不住,跌在椅子上,一脸死了夫君的悲惨模样,愤愤地撅着嘴又吸吸鼻子。 掀起眼皮看向那个……一身青衣的侍卫。 却说今晨她正换上喜爱的桃粉罗裙愉快地等待早膳时,这人就忽然来了。 她当时还纳闷,琼婲楼的好心公子怎么就出现在她这了,照傅沉砚那死脾气也不管管? 谁知这人下一秒就半跪在地上给她行了个大礼。 吓得她栗子饼都掉了半块。 他说:“参见太子妃娘娘,属下伏青,奉太子殿下之命,特来保护娘娘安危。” 而后便反复开展了三十余个回合的单调问答。 她双手托着两处额头,不可置信地垂着头,双目惊得半天没眨过一下。 怪不得昨天去琼婲楼被死阎王知道了,原来把她从扶岐手下救出来的小青人,就是他的人。 可她哪里需要什么人保护…… 还是不敢置信。 她保持着那个托头的动作良久,久到觉得两手酸涩才钝钝地抬起来。 那人竟还保持着弯腰垂首的姿势,毕恭毕敬的模样令她觉得什么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于是细细打量起来。这人瞧着精瘦精瘦的,腰上一柄长棍子,看来是他的武器不错。 “你方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回娘娘,属下名唤伏青。” 嗯?怎么有些熟悉。 她试探着开口,迟疑道:“你这名字该不会也是殿下给取的吧?” 快说不是。 “是。” 好吧,她还是高估傅沉砚了。 还好意思说她唤身边女使的名字奇怪,东南西北哪里怪了,好像他给侍卫起名五颜六色多好听一般。 于是她不再询问,伏青也识趣地退回到门外,一樽木雕般挺立不动。 温泠月戳戳掉在地上复被拾起的栗子饼,悄悄打量着门边露出半个身子的青衣,转而问向南玉:“傅沉……殿下在哪?” 对方收拾着什么,不假思索随口答道:“今儿那个扶……就是那劳什子使者要走,这会儿估摸着殿下在见他呢。” “哦对了。”她这才提起神,专心与温泠月说:“再过几日便是冬祭了,今年到底与往年不同,娘娘不随温大人一道,也该提早准备些才是。” 说着,目光挪向温泠月,却见她双臂托腮,百无聊赖地撑在桌边,不知在想着什么。 * 扶岐亮银色的半脸面具服帖地随面容曲线流畅至鼻尖,边缘泛起银芒,唇几乎抿成一道线。 黑袍与步伐一同前进,一步步地,走向紫宸殿。 快到那棵断树时,一晃神,看见流荒到禹游边界的少年,衣衫褴褛,连脚上努力钩住的鞋尖破了个小洞,在严寒的禹游大地上无处可去。 他顿了顿,画面愈发清晰。 第一步,熟悉到刻入心底的旧巷里,大雨滂沱。 不足十岁的少年被几个差不多大的少年围聚,拳脚雨点般落在瘦弱的身躯上,他仿佛分不清砸在身上的是雨还是拳。 第二步,刺耳的辱骂宛若刀子。 小少年不明白,身高、年岁都相仿,为何他的血脉就卑劣低贱,因为他没有流着禹游人的血,就比他们低一等,因为他的皮肤微红,就不配和他们说话吗? 那一次,他脸上多了那道被锐利碎片划破的伤疤。 从额中蔓过左眼,侧至左侧颧骨为止。 一直到伤口结痂,凝固又留痕,直到再也感受不到痛,直到他深深记下那时的痛觉。 耳边有断杏树残枝与风相携的摩擦声。 第三步,回到故乡宁州的少年,第一次获得尊重。 那是来自所谓的同类,来自外貌血脉都和他一般的人。结束了十年的异乡流浪,他回到所谓的故乡,带着全部仇恨。 又花费约莫十年,当初的少年一步步爬到主领身边最值得信赖的位置,仇恨不会湮灭,只会在漫无目的的时间里愈发浓烈。 扶岐抬眸,原准备走上阶梯的脚步倏尔顿住,他在偌大宫殿前的阶梯下看见了那个人。 总是有些诧异,因为这人原本应当在高台最上方的殿门外等他。 故而脚步也只剩下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他只看见了那个禹游尊贵无比的皇太子。 可这个人,不是在高位俯视他一步步朝他迈来,而是在阶梯下,正如此刻,平视着他。 扶岐良久不曾开口,他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人。 透过傅沉砚漆黑的双眸,看见那天执意抵住他面具的女子。 我夫君他有病 第37节 扶岐十分确定,在落英园那一回,她看见了自己脸上的疤痕。 那是耻辱的证明,是他不光彩的、卑微不堪过往的最佳留存,是他绝不能示人的,最惧怕的东西。 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没有理由帮他隐瞒的啊…… 她为什么? 兴许在他也不曾感知的那一瞬,久违的一股名为被尊重的震撼,取代了滔天的恨意。 禹游人不都是冷漠恶劣的吗? 禹游人,竟然也会尊重他? 故而现在面对依旧冷言的傅沉砚,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方才出乎意料的平视竟令他想这些事,真奇怪。 “扶岐,拜见太子殿下。” 他不卑不亢,稍稍颔首,身后跟随的两队侍卫亦整齐俯首。 傅沉砚不曾开口,他定定凝视扶岐那枚亮银面具,抬手示意嵇白:“将宁公前些日子所制的护腕拿来。” 不多时,一双银黑翻花护腕闯入扶岐视线,他面露疑惑,却听他道:“数日前伏青多有得罪,此乃我禹游顶乘工匠所制……” 不等扶岐谢过,对面人又继续低声道:“但使者冒犯之事,孤认为并不能与之相抵。” 黑袍的男人脊背一震,面具下鹰隼般对上他凌厉的目光,最终别开视线。 “……殿下所言,扶岐自是认的。但若以为在下空手而来,殿下便太看轻我了。” 话音刚落,身后二十余名随行侍从直起身子,纷纷从腰间抽出一柄猎月刃,刀身微弯如弦月,中游略宽于头尾,每一段刃均泛凄厉寒光若满月之芒,似有弯剑破月之势。 傅沉砚眉目沉色,淡然道:“使者这是何意。” 刃光中似乎折出他如瀑的青丝。 扶岐唇角勾起,凝视着傅沉砚微弱的情感变化,最终倏尔逸出一声笑:“殿下莫要紧张。” 转瞬,又是一阵齐声,猎月刃的剑芒被剑鞘严丝合缝扣住。 那鞘打造精巧,以珍兽皮缝制,其上又镶嵌九十九颗绀青色珊瑚珠,尊贵华丽至极。 “那孤,便谢过使者好意。” 猎月刃乃唯有十四州诸州联合出力才能制出的奇刀,乃军队至宝,从未有赠送的前例,于草原山峦又有猎尽奇兽的魄力。 他以十四州特制猎月刃当作这场出使会面的谢礼,但又并未就此终止。 扶岐道:“此为吾等诚意,猎月刃还请殿下务必收下。” “另外还有一事。” 傅沉砚静静听着,察觉到什么,视线不动声色掠过远处几乎不可见的福瑜宫小道。 “咔哒——” 微弱的清脆在耳边炸响,他收回目光,落在有所动作的扶岐身上。 他抬手抚与卷发中,摘下了那枚亮银面具。 这是他数十年来第一次,在人前摘下这柄几乎刻在面容上的银具。 那道狰狞的伤疤陡然出现,与此同时他也在观察傅沉砚的神态,最后一次在他眸子里搜寻,像那一日注视温泠月一样。 可傅沉砚,眼睛里没有那种令人厌恶的光。 只有疑惑。 疑惑他所做为何,不是说还有一件事吗,摘个面具……算什么? 傅沉砚这一回拿不准扶岐的意思,视线草草掠过那道疤,看向他略微颤抖的眼睛。 “怎么?” “扶岐还有一物相赠。”他说。 却见他迈步上前,以仅二人能听到的话音,道:“只是一句话罢了。” 傅沉砚的眼素来带几分暗沉意味,此时兴许察觉到扶岐话中之意,不禁正色。 “殿下曾经说,在林中曾遇一伙身着红衣者刺杀,故此受了伤,才在多日前皇后娘娘千岁宴高台上失了手。” 太子透过男人脸上那道疤,等待着什么话脱口而出。 处理旧臣后事的那一回,林中曾出现大抵十余名身手矫健的红衣刺客,手持猎月刃,早早埋伏在林中。 那一日刺客虽悉数败走,他却不经意被刺客手中的猎月刃划了一道刀口。 扶岐与傅沉砚身量相似,却偏偏要微弯一下头,放纵而后卷曲的黑发撇到额前,遮住眼中乍现的厉色,倒叫这句话的分量陡然变得凝重了起来。 以一个真诚却诡异的声调,一字一句轻缓地对他道:“扶岐从未将猎月刃,给予过下人使用。” -------------------- 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得到温柔的对待。 第33章 第三十三颗杏仁 马车上碰撞的清脆珠声与日光融合,灿烂得不可方物,全然不曾遐想到这是极寒的冬日。 温泠月穿戴繁复,却是素色,半伏在车窗远眺。 兴许是玉京偏南的缘故,这里冬天还算温和,只大雪已一连三年不曾拜访过江南。 她在等傅沉砚。 禹游的冬祭设在每年腊月初,帝王帝后携一众宫妃、世子、高官等,于京郊万谕庙举行。 冬祭又有别于祭天礼,为期三日的祭礼上,唯有第一天需要礼佛。后两日乃皇子官眷等为主的祈福敬冬,除过会办赏冬宴外还可任欣意赏冬景。 她太过怕冷,便总是不大喜欢这活动的。缩在白狐裘里总像个白玉软团子,小时候没少被朋友打趣。 “又没有雪,不知到底在赏什么景……” 她下颌抵在双臂上,不时瞥向大敞的殿门,心里发怵。 其实她怕的哪里是这冬祭,而是现在的处境,令她摸不清头脑。 往年温泠月都是随同父亲兄长前往,以官眷女子之身,只需做个父亲身后不谙世事的小女崽就是,爹爹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丝毫不需在意旁人眼光。 但今年显然,她身边的人由爹爹换成了死阎王,又加之一套太子妃的繁文缛节,她昨夜光是听听便头晕。 原先准备好好与傅沉砚分说分说,可他那日却落荒而逃,空留她一人倒像个精神混乱的。 一直到后来扶岐走了,她也没再见过他。 她还没原谅他呢。 温泠月轻轻朝手心哈了一口气,白雾浮现,她的脸映不清晰。 若是可以的话,她想弄明白傅沉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想在东宫活得久一点,只是这样,才不是想了解他。 正在她怀疑自己鼻尖是否被冻掉时,沉寂的马车忽然左□□斜一瞬,身旁坐垫陷下去一块。 傅沉砚携着一股寒气蹿入马车里。 刚一在她身边落座,温泠月明显感受到一股寒意在身边涌动,原本平静的柔风被彻底搅散,双肩忍不住又是一哆嗦。 她只草草瞥了他一眼,短暂犹豫了一瞬是否要打个招呼,一想到自己在生气,便立马作罢。 然而死阎王竟也没说话,倒不若平素总要呛她一句的姿态,只对嵇白点点头,直到马车缓缓启动。 纵是在江南,十二月也是极冷的,寒冷令她忘记自己始终伏在车窗边沿,自顾自的缩成一个白团子,险些忘了傅沉砚在身旁。 可那人却没有命令她坐端正,过了好久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叫她胆子愈发大了起来,不禁又向那个方向瞥了几眼,正是那飘飘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和他对了个刚好,那人却又慌乱离开。 原来他一直在偷看她! 温泠月有几分气恼,仿若不大喜欢被人偷看,壮着胆子耀武扬威地在眼神上添了一分力。 他看什么? 虽然他们是那种关系,但她既没原谅他那天甩下她一个人,又没好到那种能肆无忌惮偷看的地步好不好。 大抵觉着傅沉砚突如其来的视线有些灼热,却见他慌乱完毕后唇好似动了动,像要说什么的模样。 她才想起自己趴着的姿态属实有些不雅,反正傅沉砚嘴里憋不出什么好话,于是撅着嘴趁他还没说出话时先行放下胳膊,这才与他并肩而坐。 “殿下不必说了,臣妾都知道。” 说罢,她沾沾自喜,似乎在为自己夺回主动权欣喜。 而对方似乎怔愣了一瞬,有些复杂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视线往马车外瞥过,手忽然挪到怀中摸索着什么。 温泠月不敢看他,余光却毫不吝啬地大咧咧甩过去,见他那双修长冷白的手自大氅掏出一枚小物。 当他一言不发地生硬塞在她怀里,感受到那股暖融融的触感时,她才意识到—— 傅沉砚竟带了枚暖手壶,热气徐徐的模样似乎是不久前刚灌上的。 “殿下……” 他眉宇不着痕迹皱了一下,却依旧没有作声。 见他没有动作,温泠月虽诧异,但还是欢心捂着暖壶捂着冰凉的手。 他方才来得晚,是因为…… 她视线久久留在那枚暖手壶上。 莫非他是在赔罪? 马车外嵇白感受到车内二人的寂静,猜测兴许是娘娘冬困又等待殿下久了小憩去了。 但说来也惊讶,今晨他来到紫宸殿唤傅沉砚出宫时,他分明早已穿戴齐整,却迟迟不出门,好似在灌着什么,又细心将那东西放在怀中,仔细的模样他从未见过。 问,却又不答。 我夫君他有病 第38节 这才忽而想起,今天早晨殿下似乎心情不佳,竟一早上都没斥责暗讽任何东西,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 ……正常的好不正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他不经意望向傅沉砚,却又没有半分异样。 兴许是他想错了,嵇白想。 * 沉默几乎持续了一整路,待到出了玉京城门,过了一段寂静无言的小路,多家马车汇集的京郊路上,周遭逐渐嘈杂起来。 她似乎听见身边人低低唤了一句什么。 可她侧过头问,那人却又恢复抱臂而坐的恣意模样。 这般看过去,似乎……他今日的坐姿及其松散慵懒,这一身祈福袍也被理的随意,领口松垮,衣襟也不甚端方。 他素来洁癖严重,今日怎这般不注意了? 温泠月也不多问,只在马车悠悠停下时,才回了神。 “殿下,娘娘。咱们到了。” 南玉说罢跑到后至的马上接过嵇白卸下之物。 傅沉砚这才掀了掀眼皮,藏不住的厌倦一闪而过,化作疏离,一脚迈下马车。 又是一阵摇晃,她扶着车沿正准备下马,掂量着高度时,一双手朝她伸了过来。 意外地望去,冷白的指在红白长袍下显得冷淡,是傅沉砚。 为数不多的几次宴会,他从未牵过她的手,大多数时候是南玉扶着。 她也没多想,只在周遭围聚的三两贵女口中听到议论他们二人的轻浅言语里寥寥记起,傅沉砚又是在外维护他们夫妻和睦而已。 索性将手递过去,指尖刚触及他掌心那一瞬便被攥紧,那双出乎意料温热的手将她的手全然拢住。 略微诧异间,腰际被牢牢扶住,整个人被他小心却用力的力道险些跌入他怀中。 男人嘴唇翕动,啜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是今日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却足足令她双眸倏尔睁大,羽睫震颤。 在她贴入他怀中时,她听见了这人唤她: “阿泠。” 此时南玉嵇白二人尚未归来,她一抬眸便撞进他携带浓浓笑意的双眼,心底有个念头一闪而过,甚至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方才想:是他。 莫名的心绪复起又平息。 可他不就是他吗? “你……” “娘娘,快将汤婆子揣上,方才我竟一时疏忽忘记了……欸?您这怀里怎么有一个……” 不等她问完全,南玉慌张的声音袭来,手里那枚汤婆子在看见她抱着的暖手壶时僵在空中。 温泠月才发现傅沉砚给她塞得那个还热着。 怪不得现在不觉得冷。 南玉只得悻悻收回,反倒是后来的嵇白有些难言。 他看出温泠月手里的暖手壶正是今天早晨傅沉砚宁愿耽搁时间也要灌的东西。 原来……殿下这么细心的吗! 而温泠月急急抬眸却看见他再度恢复淡漠的眸子,仿佛方才的炽热和灿烂只是幻觉。 可牵着她不放下的手,又不那么正常的。 疑惑刚刚浮上心头,耳畔却传来男人的低声。 “别怕,他不是最想让别人看见,以为你我恩爱吗?孤也很……喜欢。” 她蓦地看向他,却见他眼中那一丝玩味,和手上愈发紧的触感。 那句话的声音小到后面的人都听不见,是只存在于他和她二人间的隐秘对谈。 “哦。” 温泠月这才钝钝地不再去想,一手抱着暖手壶,任由他牵着从马车处来到人群最前方。 无人看见男人逐渐泛红的耳根和紧抿的双唇。 她的手微凉似润玉,却又软软的,和雨后那个下午一样。 思绪纷飞,傅沉砚牵着姑娘的手,每一步都好似走在软绵绵的云朵上,如少年初次牵手般害羞,面子上强装镇定,在每个公子前走过时眸中不禁显起一丝骄傲。 若真要分说骄傲来自何处,此时的他一定会说是因为阿泠的手全天下只有他能牵到。 方才在马车行驶过程中,他忽然念出的那句话令他耳根又红上几分。 傅沉砚自诩不曾让别人发觉,当然阿泠也没听见他那句话。 方才在马车上,他环臂慵懒,却暗自欣喜,低低道:“你有没有想我?我好想你,阿泠。” * 直到走到穿戴尊贵至极的帝后面前,他才不情不愿般放下牵着她的手,眼中显而易见的落寞,与她一道朝帝后拜礼。 温泠月疑惑地看着皇后莫名开心的模样,顺着视线望去是方才他们紧紧牵着手的地方。 指尖不经意相碰,他的手竟然一直那样热。 忍不住侧眸望去,与素日不符,傅沉砚今日着一身红白袍,上依旧以金线绣过云纹,较之往常的黑袍更显矜贵,倒也不那样死气沉沉。 可这个人…… “阿砚,开始吧。” -------------------- 强装镇定傅小狗内心os:她一定认得我的吧!嗯?怎么没反应?她应该认得我吧?她能不能认得我一下嘛! 不确定再看看? 第34章 第三十四颗杏仁 皇帝宽厚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身旁恭候的太监尖锐的高喊声,仅一句话便让四下嘈杂交谈的贵女世子们纷纷俯首而立。 她站在离皇帝最近的地方,此刻的傅沉砚似乎没有那股令她畏惧的气势,也令她在整场祭礼中定下了心。 万谕庙有二百八十八级阶梯,又皇帝皇后并肩上行,她与傅沉砚紧随其后,而后依次是皇子公主,再便是王爷世子等。 长阶令人望而生畏,但有资格登阶者在公主之后戛然而止。 七步一叩,七乃禹游吉祥象征,大抵是登阶无趣,她虔心叩拜之余略微低头忽然发现自己这身华服竟然…… 和傅沉砚是同色。 早些时候心思从不触及这一点,现在想来意料之中却也有几分怪异。 记得话本子里,男女主总是穿戴同色衣饰,这样站在一起才颇是合眼。 想到此,温泠月视线不禁飘忽,余光触及近在咫尺的男人身上。 他的侧颜在玉京也是极上乘,下颌线条流畅,并不锐利但弧度刚好,倘若不开口,眉眼再缓和些,倒极难给人刻薄凶狠的面相。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他与她谈论话本子时眉飞色舞的欢快模样,那时候的傅沉砚像一个纯粹的少年郎,仿佛与她似青梅竹马,只是谈论日常小事。 视线从他微垂的鸦睫掠过,瞧不清神色,但一抹松散垂下的碎发刚好搭在肩头,一袭白衣的男子宛若恣意妄为的谪仙。 一步一阶,她意识到自己祈冬心不诚,这才匆匆收了视线专注于不远处高高在上的大佛上。 因此不曾看见于她目光交错的,傅沉砚微不可察的那一眼,以及旋即偷偷扬起的嘴角。 叩拜万谕庙庄重森严,连平素笑盈盈的皇后亦变得深沉凝重起来。偌大的金佛俯视着他们,手捧融雪仙草瓶的模样仿佛因他们的叩拜便能使凛冬顺遂安康。 自然,这也是温泠月第一次在这场仪式中参拜这樽大佛,才有了太子妃的实感。 也是因这一场冬祭,她才真正认清了傅沉砚所谓的那些“家人”。 陛下所出三位皇子,公主一。 傅沉砚之下两名皇弟,五皇子傅沉璨,六皇子傅沉荀。 她定定望去才知原来那一日千岁宴高台上将傅沉砚刺伤的六皇子,本名傅沉荀。 也不惊奇,小六个头高,身姿也挺拔,虽不及傅沉砚高,但较之更为魁梧些。 反观一旁安安静静面带笑靥立于一侧与皇帝对谈的傅沉璨,阿璨则更风度翩翩,一袭橙白交替的礼袍将之衬得柔和些。 “二哥,方才父皇说何时才能入席?我腿都要走断掉了。” 一个张扬若灵莺的声音突然闯入,在远处就高声唤着傅沉砚,也惹温泠月回过头去。 步来的女子一袭红裙满头珠翠,三步并作两步,眼中掩不住的烦躁,环臂在胸前颇是无奈,眉眼间与傅沉砚依稀有几分相似。 温泠月想起,这是方才在他们队伍最末的女子。 除过乐清公主,并无旁人了。 记得南玉曾对她提起过乐清,明面上是傅沉砚的胞妹,乐清公主名唤思燕,傅思燕。 据说她因出世险些夭折,费了好大劲才救回来,自小便体弱,因而皇帝也最是溺爱这唯一的小公主。 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嚣张跋扈谁也不畏惧的性子。 即便傅沉砚不是皇后亲生,但与公主也同在皇后娘娘膝下长大,今日一看情分自是比其它皇子好上些。 然,被问的傅沉砚似乎思绪游离,直到乐清快要走到他身边,温泠月见状才轻轻唤了他一声,男人才看见面露不善的公主。 “你是……哦——太子妃啊?”她将温泠月方才的动作尽收眼底,眼尾上挑,笑意清浅,上下打量着这个所谓的阿嫂。 阿泠被盯的不自在,这其实是她第一次见乐清公主。 “你不记得我了?” 我夫君他有病 第39节 她口吻嚣张,眯眼持续盯着她,带着全天下不准有人不知我乐清大名一般的狂放,这一点倒是……和傅沉砚很像。 但这让温泠月细细思量起来,她几乎搬空脑子,也未寻到有关眼前人的半分痕迹,她们见过吗? 这呆头呆脑的模样令她不由得偏过头,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温大人的女儿,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不妨老实告诉我,你与我太子哥哥当真因为喜欢才成婚的吗?” 这话令温泠月双眸倏尔睁大,她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啊,怎么这人会这样问? 还是说她看出来了? “傅思燕。” 沉默的太子开了口,额角隐隐跳动,一双阴鸷的双目可见他盛满的不悦,将她的放肆喝止。 没想到这一回她却老老实实闭上了嘴,神态也收敛了几分。 状况以外的温泠月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傅沉砚抿唇对傅思燕道:“母后方才唤你,没听见吗?” 说着,触及温泠月的衣袖,再不着痕迹地牵起她的手,面容上却依旧毫无破绽。 她意外地看向贴合的手掌,又看向傅沉砚。 他做戏这样全的吗? “母后叫我了?我怎么没听到……“乐清不禁嘟囔,怀疑地扫了他们二人一眼才不明不白地转身 但离去前看向温泠月依旧是高高扬着头的。 眼中分明在说:来日方长哦,太子妃。 再回到万谕庙下的空地时,她一眼便见位于人群之首的两位。 一左一右,均着紫袍佩高帽,其中一人消瘦蓄长须,另一人匀称但脊背微佝偻着,不难看出已上了年岁。 她认得,其中一人是左相,裴晚她爹,另一个便是…… “爹爹!” 她一瞬间锁定那个颔首但面上常带笑意的蓄胡子老头,数月不见,她也好想爹娘。 对方见闻,亦欢喜着朝她看来。 奈何如今她不能像十余年来一直习以为常的那样扑进爹爹怀里。 “参加陛下,皇帝万福,皇后娘娘千岁。” 面前人悉数跪下,她回神才意识到已经变了。眼前人是天子天后,身边人是…… 她垂眸,却意外发现,方才一直被忽视的是他们始终牵着的手,说不清的滋味萦绕在心头。 即便作秀,也不必一直如此。 可她……不喜欢这样。 待到寒暄完毕,大多人都去休息后,她才压住迫不及待,心早已飞到温相和哥哥身旁,双目盈起水花,若非在外,她早就哭出来了。 “殿下,现在无人在意我们,也没必要再牵着了吧?”她有点委屈,施了些力想挣开,却是被他牵得牢固。 放眼过去才看见,他眸中情绪复杂,期待又欣喜,甚至还有零星可怜兮兮的。 “拜见太子殿下,多日不见没想到能在此遇见……” 不等二人就牵手一事掰扯清,几个相熟的世家子弟便凑了上来貌若热络地朝傅沉砚打招呼。 傅沉砚对忽然打断他们的人极度不满,蹙起的眉凝聚阴云,不耐烦地看向那些喋喋不休的陌生男人。 恰时,手中好不容易捂热的柔软忽然离开。 温泠月不认得这些人,草草点过头笑了两声便执意撤手向温家走去。 徒留傅沉砚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蜷了蜷空空如也的左手,眨眨眼望着掌心独自失落。 “够了。” 失落中的男人对身边那些从无印象赶来巴结的世子好感全无,方才还熠熠生辉的双目骤然冷下来,神秘一笑。 “北部巡盐有没有功绩与孤何干?孤已经闲到这种地步了,还是说几位以为孤不知你们那些谎报官银的勾当?” 说罢,他不顾那几位惊慌的神色,将数日前上街游玩时不经意听见的,那几个没眼力世子的狂放对话抛诸脑后,大步流星朝温泠月消失的地方迈去。 她会冷的。 留在原地的三五世子互相看看,谁也不知他们互相包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是怎么被捅破甚至到太子殿下处的,而他们竟还上赶着来谄媚。 傅沉砚,当真可怕。 另一边,温泠月刚笑盈盈跑到爹爹和兄长面前,便见他们齐齐向她弯着作礼。 “下官参见太子妃娘娘。” “爹爹!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她笑意减退,不满地上去搀扶,最后倒化作温大人笑嘻嘻地在她脑袋上顺了顺。 “我们泠泠可是想家了?爹就说吧!这小泼皮定然会想家,还一定不说。”蓄着长胡须的温相畅快笑道,眼睛却倍是关切。 身后温昼书、温既墨双双无语,好像方才遥遥看见她时偷偷背过身子抹泪的人不是他们老爹一般。 就这人高马大的当了几十年父亲的人此时还偏要嘴硬。 谁知温泠月嘴一撇,多种情绪同时爆发,幸好当下官眷四散无人注意此处,她便直截了当:“我想家,想爹爹和阿娘,也想哥哥啦。” 瞧见女儿如此,方才还硬朗刚挺着的温相鼻头一酸,忍不住:“你阿娘早上都哭了几遭,奈何最近天儿冷,她老毛病又犯了,就这还非要跟来,也是你大哥好说歹说这才老老实实躺在榻上。” “爹!不是说好不跟泠儿说吗,您不让我们说,怎么自己说出来了?”威风凛凛的温小将军耳朵冻得通红,却在这无语抱怨道。 温泠月一听就急了,眼泪断了线般簌簌往下掉,一会吸吸冻得冰冰凉凉的鼻子,带着哭腔:“阿娘又咳嗽了?那有没有请……” “嵇白,愣着做什么,将宫中太医全都请到温大人府中去!” 她话还未说完,熟悉的声音猛地响起。不多时,那股雪松香带着凛凛冬风定在她身旁。 “参见殿下。” 她僵硬地扭头望去,傅沉砚不由分说地出现在她身边,嵇白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在耳边消逝后,傅沉砚才露出一个笑。 “岳父大人莫担忧,阿泠,别哭了。” 温家老小四人被他的话定在原地,久久吐不出半句话来。 温泠月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眨了眨来缓解酸涩,而后隐晦拽了拽他衣袖,凑过去道:“殿下,你……” “多谢殿下好意,但我们母亲只是……” 温既墨一向心大,眼见就要脱口而出,见了妹妹的样子一时又不好说什么。 大哥数月前不是没跟他讲过,泠儿嫁到东宫是一场意外,但……这俩人的关系怎么那么不像不情愿嫁去的模样啊。 于是温二迟疑地看向温昼书,对方显然也没料到。 最后还是温相笑了出来,“太子殿下当真关切小女,倒也不必因温某家中琐事耽搁陛下和宫中娘娘们。” 只见傅沉砚拍了拍温泠月示意她不要担心,一时忽视了温昼书和温既墨的话,但记得及时答了一句:“无妨。” 她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将手从他袖子上放下来,又见那里被她抓出了褶皱,有些懊恼。 “爹爹,阿娘今年咳嗽的厉不厉害?” 提及此,一向磊落的温相难得的掩了掩唇,别过头拭去眼尾的泪痕,视线挪到两个哥哥处,他们耳根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急的。 这模样叫她更加着急,恨不得现在就驱车回府,眼见着泪珠又要滚下来,父子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温相难为情的开了口: “其实……” “爹爹您别吓我。” 她真的快哭了。 “其实就是你娘今年柿饼又吃多了,腰腹涨得难受,才叫我瞒着你……” “……” -------------------- 第35章 第三十五颗杏仁 温泠月当即顿住,反应了半天才回过神。 “阿娘该不会又……”她结结巴巴有些迟疑地看向两个沉默的哥哥。 气氛略有尴尬,谁知率先打破寂静的是傅沉砚。 却见他低低笑了起来,后隐藏起笑意。 “没事便好,没想到,阿泠和岳母这样相像。” 她一听,脸腾地漫上绯红,故意不去看傅沉砚,也知他定是那调笑的模样。 直到爹爹甩甩手,她的担忧才真正作罢。 “泠泠在家随性惯了,这几个月啊,总是怕泠泠在东宫不习惯。如今亲眼所见,我与她阿娘也算放心了。”温相那样子几乎就差当场对着比他高半个头的傅沉砚猛拍几下肩膀。 温泠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今日的傅沉砚不是那个他一样,可又不明白缘由,故而现下也提心吊胆的,生怕他说些什么叫她爹为她担心。 没成想,傅沉砚扬起一个大大的笑,看向温泠月时眸中的欣喜不比温相少。 “我们阿泠是世上最乖巧的姑娘。”他笑道。 温家二子心下吃惊,他们素来所见的傅沉砚似乎从不曾笑过,若泠儿说成亲非本意,那么殿下又怎么可能这么开心? 奇怪。 出阁女儿到底不便停留太久,刚好那素来与她爹不对付的裴左相得了个闲,趁机过来呛声,温泠月不大喜欢这老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太子殿下,裴某……“ “阿泠,你手又凉了,孤去陪你添衣。” 被无视的裴弘方抬起的手尴尬地顿在半空,轻咳一声又从容落下。 早知这傅沉砚不讨人喜的性子,若他不是皇太子,只是个普通的皇子,他也没必要上赶着去巴结。 晚晚也是不中用,连一个男人都搞不定,半生的操劳最终还是败给温令那老家伙。 我夫君他有病 第40节 左相裴弘瞧他总沾沾自喜的样子就烦。 倏然,他身后传来粗粝的低声,裴弘气恼地望去,方提及的人正抿唇嘲笑他,蓄着的胡子莫名显得诙谐。 这阵笑也令温泠月停下来疑惑回头,连带着傅沉砚也回望来。 “方才,裴伯伯是不是对你说话了?”她问身旁的傅沉砚。 对方摇摇头,一脸迷茫,坦然:“不曾啊。” 温令笑得更狂放,冲着脸一阵青一阵白的裴弘毫不客气道:“裴大人你也真是,最近朝中无事,瞧你,憋闷的都爱自说自话了。” 温泠月这才挠挠头,不再关心那处嘈杂。 正好有个理由撤身,不然那裴伯又该明里暗里提裴晚那丫头与她比较了。 她也不知有什么好比的,她和裴晚什么时候关系那样好了? 其实温泠月小时候不是没有过想和裴晚玩的念头,甚至她主动了三次,可都是热脸贴冷屁股,还次次都要被拒绝后数落一通。 那时候她爹官场得意,裴伯新官上任曾来拜访她爹爹,裴公那小独女自然总会一道而来。 记得那时候裴晚性子就冷淡,梳着精致发髻的女孩头颅总是高高昂起。 但起初,温泠月很喜欢她。 她没见过长得这样标致的姑娘,与阿颂的英气不同,那句话如何说的?似是从画卷里走出的美人幼时一样。 可第一次见面裴晚就打掉了她送给她的织布手偶。 那不算什么。 第二次、第三次见面,温泠月总是锲而不舍地邀她一同玩新得的玩意儿,虽然每一次都被生生拒绝也都没关系。 因为她知道,虽然裴晚每一次打掉她手里玩物时都很凶,但在每一回出手前,眼睛里都会犹豫,似乎还有些落寞。 甚至第一次,她其实是想和她玩的吧。 温泠月不知她为什么本来想接受,最终还是拒绝自己。但若非裴晚本意,她自然也懒得计较,下一回还是继续邀她。 直到某一次,她去同她打招呼的路上,听见她与别家孩子说她爹爹的坏话,她听得真切,声质分明就是裴晚不错。 她可以不和自己玩,但凭什么说她爹? 自那以后,她们的关系格外顺理成章。 见面少了,偶然几次见面温泠月也都无视了过去,到现在她们都维持着微妙的关系,一直到不久前她嫁入东宫。 思绪被手中陡然袭来的力道唤回,适才还冰凉的指尖被温热围拢,掌心恰到好处的包裹令她诧异。 循着他的指向上,猝不及防撞入那个纯粹清澈的眉眼。 分明是一个人,眼神竟能有那样大的差别吗? 她看不懂他。 “可以了殿下,现下无人,也不必再做戏了。”她忽然想起,自己应当还是生气的,便欲将手从他的包裹里抽出,却反被扣住。 “阿泠,怎么是做戏?你的手真的很冷。” 男人整日的笑靥难得浮现一丝为难。 傅沉砚这话说的没错,她极畏寒。 冬日常常是暖壶汤婆子不离身,可冬祭典礼上又不能随身携带,不过短短一个叩拜祭礼的三两时辰,她的手脚便被吹得发冷。 但她还是别过头去,尚且搞不懂眼前人的某种秘密,也听不懂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干脆不去理他。 反正现在冬祭上各家人都很多,他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只一眨眼,身边男人一语不发推开身侧不知通向哪里的屋门,将她带入空无一人的房间,再转手将门阖拢,一气呵成。 温泠月对他愈发不解,不知该从何问起,男人似乎也没打算让她说。 “阿泠,你还是认不出我吗?都这样明显了,还是不记得吗?” 傅沉砚将她抵在窗边,这扇窗极大,与门之间的墙壁仅有一人宽,温泠月正好站在这里。 “我……臣妾不明白。”她再次问出这句话。 上一次她鼓起勇气问时,眼前人落荒而逃,这一次却是他主动问起。 究竟是为什么。 男人垂着头,任由长发散落在肩颈后,偶有因动作凌乱的发丝拨在额前也不要紧,抵在脸上的发竟宛若将他的面容分割,而熠熠生辉的眸子也含着一丝受伤。 “今天一整日,从清晨登上马车到现在为止,阿泠,你有没有怀疑过,我……我不是他。” 对上她震惊的眉目,自嘲地笑笑,但依旧将她紧紧桎梏与他和墙壁之间,能嗅到少女身上的盈盈蔷薇香。 “你每次说的他,究竟是谁?”温泠月再度鼓起勇气,死死咬着下唇。 “其、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你不像傅……殿下,但又觉着荒谬。你说世上怎会有那样的事……”她难得敢对着这张脸吐出这些话,仍旧有些心惊胆战地掀掀眼,偷瞄他的神情。 而男人似乎情绪起伏难抑,一扫方才的受伤,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从未有过伤心事一般,对着温泠月惊喜道:“阿泠,原来你真的有想过!” “我怎么可能是那阎王?”他的语气颇是不屑一样。 时下将之黄昏,入冬后的天一日较一日暗得早,如今已有暗淡之意。 身后的窗足够大,在这间阴暗的贮藏室内占据墙壁将近一半,残日橘黄的光芒若存放于光下的一汪橘子水,肆无忌惮洒入贮藏室内。 也将他和她的剪影投入地板上,男女影子交叠,颇是暧昧。 阎王? 温泠月蹙眉,细细审视眼前男人的眉眼。 一模一样,除了傅沉砚不会是别人。 他的手……他牵着她的左手上,虎口旁那枚猩红的痣更是难以甩脱的标志。 可是,同一副身躯之下,真的会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吗? 兴许看透她所想,“傅沉砚”笑意更肆,手指将她散落在前的碎发别至而后,指尖不曾撤离,轻柔地在她耳后,触及冰凉温润的耳廓,顺着娇嫩的耳肉下滑,温柔缱绻地模样登时勾起零星记忆。 “月夕、戏台、雨后、浴汤……” 她忍不住低喃,甚至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胡话。 暖色的光照亮男人的眉眼,加之这一身白衣,他宛若意气风发的少年,只是单纯地面对心仪的小女郎,心跳过速地帮她整理发鬓,为寻得一个答案。 “你和傅沉砚……” “你不是他?” 思衬良久,脑袋空空,却不知为何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 她大抵也疯了。 “猜对的孩子,应当有奖励才是。” 男人的笑掩藏在融融橘子水里,她看不真切,只觉额头有一温热柔软的触感,带有轻微雪松香。 在她额头印上一个温软的吻。 “殿、殿下!”她大惊失色,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画册那次只是画了一下他就勃然大怒……不,可是现在不是他的话,这人是谁? 她该不会要背上一个与别的男子通.奸.的罪名吧? 这是傅沉砚吗?应该是的吧? “你、你你到底是不是傅、傅……啊……”少女一脸警惕地抱胸后退,却忘了身后是墙,后脑一下磕上墙壁,疼得她不住的嘶声。 “我当然是。” “你和他长得一样,一副身体是不是?可这是你,那他在哪?” 男人听闻,抬手触上自己心口,定定道:“他在这里。” “你把他打死了?”她有些激动。 第一次听闻还有这种事,温泠月沉积已久的好奇漫过惶恐,眼前这个傅沉砚太过好说话,使得她的畏惧彻底烟消云散,只有满腹好奇。 他仿若听见什么最最好笑的事,强忍笑意:“不是,只是昏睡吧。” “睡觉?那还会醒吗?如果他醒了,那你又去哪里?之前那些日子里,在我身边的是……” 她的喋喋不休被男人看在眼里,心里是翻涌的狂喜。 他知道,自己这样并不正常,换做任何人听后都会惧怕,甚至他已经做好准备温泠月会吓哭出来亦或是害怕地逃掉。 可她都没有。 心仪的小女郎满眼散落星子般,无休止的问题好像发现什么最最好玩之事,曾经的多次假设在此刻都化作虚无。 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疑惑到连眉心都灵动的姑娘,橘子水汇成的光在她身后,毫无违和感。 窗外伸展着一株腊梅,嫩黄的花瓣开在冬日活泼可爱。枝头快要破窗而入的感觉,姑娘站在光与腊梅之间,比它们更加明亮。 不愧是他喜欢的人。 傅沉砚这样想。 “这副身体,属于我们两个。” 他一字一句回应着她的每个问题,却微微垂首:“若你不懂,尽可将这看成一种病。总之,我和他是不同的二者,只是……只共用一副身体罢了。” “我出来时,他就在昏睡,而他在时,我则昏睡。我们不会同时出现,所以你不用担心。” “大多数时候都是他,我出来的次数实在寥寥无几,也是最近这几个月次数才多了起来。虽然不知是何缘故,但我真的很开心。” 温泠月怔怔地听着,这简直比她看过的话本子都要精彩。 “这么好啊。“她忍不住说着,却让他一惊。 “什么?” “如果真能这样,我觉得好有趣。” 她不会辩解,只把当下感受说了出来。 这是困扰多日的秘密,得见天日的同时她还发觉这竟像真正的话本故事一样有意思,而这个忽然冒出的“傅沉砚”又那么好相与,和她脾性如此合拍。 这句话显然令少年误会了,脸颊不由得爬上绯红,掩饰着欣喜继续道: 我夫君他有病 第41节 “但有个秘密。”他隐晦,“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傅沉砚,那个死阎王,从不知自己体内藏着另一个人。 “那你?” “我知道他啊,他的一切,他每一天见了谁、吃了什么,所有的所有,我都知道。而我出来时做了什么,他是不知道的。” 这个少年神秘地说,甚至恶趣味地眯起眼,“这样才公平嘛。平素都是他出来,对于鲜少出没的我来说,再什么也不知道,岂不太亏了?” 温泠月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追问他那一日死阎王会落荒而逃,原来他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身体里有另一个人,不知道在昏迷时发生了什么。 竟然会有这样的事。 可换一种方式,她蓦地害羞起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嫁了两个夫君? 那么那两次的吻,又是谁? 枫池别院的杂室里肯定是死阎王不错,可第一回 ,在花楼里被她强吻的是谁? 连看向眼前人的视线都变得羞怯,幸好对方不曾察觉。 这几句话讲困扰她良久的疑惑解答完满,那么待死阎王再醒来时,是不是会忘记冬祭的事? “所以……阿泠真的不打算唤我夫君吗?” 他换上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似乎眉眼都在控诉她身为太子妃的无情。 说着,男人愈发靠近她,“不喊死阎王的话,我也不可以吗?” 毕竟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 “我、我我我,可是真的很奇怪啊……” 傅沉砚看着她害羞得手足无措的模样眼里笑意快要溢出,他知道她不敢,但能够欣赏她羞怯无措的模样足以媲美一场盛宴。 “那阿泠想叫我什么啊,总不能也是死阎王吧?我和他又不一样。” 她难得深思起来,这足以称得上是个好问题。 眼睛转了转,心底掂量着,眼前人又逼得紧。她倏然一通,牵起他摆动的衣袖脱口而出:“傅、傅傅小白!” “小……小白?”他嘴角无语地抽动,听见惊为天人的笑话般。 原他这堂堂八尺男儿立在此处,就叫小白? 温泠月却笑得灿烂,越想越对劲,双手捏着他红白华服衣角来回轻摇晃,沾沾自喜道:“我知道你很满意,但也不必笑成这样吧。” 他嘴角更甚,却愣是憋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因她侧颜与嫩黄的小腊梅花瓣边缘光芒融合,这一瞬实在太过动人,也就忘了这个与他气势不符的荒谬称呼。 原来……一个身体里可以有令人生畏的死阎王,也有那个宛若灿烂少年郎的傅小白。 “既然如此,阿泠知道你和他相处的所有记忆,我也有一份的吧?”他话音忽而变得危险,二人之间距离愈发靠近,近到会误以为雪松和蔷薇被揉捻成一团。 “怎、怎么?”她下意识后缩。 “被扶岐陷害的那个杂室里,你吻了他,我知道的。” 最糟糕的事还是发生了,温泠月被他盯的发紧,不知作何解释。视线飘忽到他翕动的唇瓣上,一个不好的念头油然而生。 他该不会打算…… 该不会同一幅身体,为了公平,都要讨回来吧? 雪松逐渐溢满,他独特的清淡气息袭来,站在光影交界处格外灿烂。 窗外却忽然传来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她险些无法遏止的画面: “太、太子殿下!” -------------------- 第36章 第三十六颗杏仁 一声柔婉的惊叫打断了一窗相隔之内傅沉砚的动作。 温泠月宛若听到救命仙乐,朝他故作无奈地笑笑,飞快从他臂弯下钻出,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般。 他原本亮晶晶的眸子登时黯淡,不满地拉开门,看向那个声音的始作俑者。 一个女人。 温泠月只一眼便压下唇角,站在门后的阴影里死活不肯出来。 来人正是裴大小姐。 她的视线止不住地往屋里瞥,想要看见除了太子以外的另一个人。 她确定方才看见傅沉砚似乎弯下身子想要吻一个女子,可惜女子抵在墙上背对着她,她没看清就是。 裴晚暗念,她不过是来碰碰运气,听闻殿下往此处走的消息,没成想真被她看见了。 记得方才一直没见到温泠月那小崽子,却不想被她撞见殿下与女子私会。 早知太子殿下性情寡淡,素来只关心政事,却不曾想他也有倾情炽热的模样。 这是不是说明她也可以了? 于是裴姑娘暗自清了清嗓,当着傅沉砚淡漠的眸光不着痕迹理了理衣摆而后扬起一个温婉至极的笑。 “好巧,小女听闻此处腊梅开的娇艳,故来欣赏,没想到在此处遇上殿下……” 她自觉这番话说得自然,却久久不曾等来对方答话。 哪怕是一句回答也没有。 不禁尴尬地抿唇,宽慰自己。 过了好久才听他徐徐道:“姑娘你谁?” 裴晚的喜色顿时卡在半空,预先准备好的回答也被噎回肚里。 “……?” 他不认得她?他怎么可能不认得她? 曾经他们有多次偶遇,甚至那次她还上错了他的马车,对话也不是没有过,现在怎么可能会……不认得她? 见裴晚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傅沉砚被打断的不爽又多了几分,径直打算关上房门,却被她堵住。 裴晚扬起纤细的臂,“上、上次在洛安殿外我上错了殿下的马车,小女名唤裴晚,乃当朝裴丞相之女,先道一声歉,但以后我们定会常常相见的。” 傅沉砚疑惑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余光瞄见门后温泠月看向地上残日出神的表情又是高兴,草草敷衍了那女子便将门阖上,最终也不知她是来干嘛的。 温泠月看向再度恢复原状的小屋,疑惑问那个眉眼纯澈的少年:“人呢?” “不知道。”他如是答。 “裴晚来做什么的?”她瞪大眼。 “她叫裴晚?谁啊?”他也瞪大眼。 …… 门外被拒后败走愤恨的裴晚本人暗骂着,也不知骂来骂去究竟在骂谁,反正就是生气。 傅沉砚到底发什么疯了,她究竟哪里不如别人! 暂不轮温家那个只会傻玩的呆子,怎么宁可与其它女子热络都看也不看她? 想起父亲反复的叮嘱,裴晚犹豫一瞬,毅然决然走向为她准备的更衣室,一边招呼随身女使:“随我去换身衣服。” 这边的小屋,温泠月与他双双疑惑,一时拿不清发生何事,但方才的动作被打断实在叫她庆幸。 然后…… 她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姑娘吸吸鼻子,才感受到门被拉开后灌入的冷风匆忙裹住了她,人也逐渐开始发冷。 玉京的冬日也是不可小觑。 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却被傅沉砚收入眼底。 “阿泠,换身衣服吧。”他说着从身后的箱中翻出什么,再折回来时他将她的狐裘解下,一件更厚实的外衣被披在她身上,带着些许暖意。 她一愣,疑惑:“这是哪里来的?” 万谕庙小屋里都会备一件这样的外衣吗?竟然还这么合身。 “莫非现在住持当真是料事如神的仙人了?”她一边整理衣摆,忍不住撅嘴感叹道。 傅小白大笑,眼中几乎笑出泪花,感受到她凶巴巴对上的视线后才强忍住,解释道:“哪里来的神仙,阿泠莫不是馋故事听了,你仔细瞧这是哪里?” 光影稀疏的小屋,那被掀开的箱子落在桌上,还有一些熟悉的随身之物。 她脸倏地红了,这不是她更衣的地方吗…… “那你怎么知道的?” “太子妃的更衣处,孤知道不正常吗?” 他故意的调笑令她羞耻地更加无地自容,幸好在此关头有一人来打破这样的尴尬。 “娘娘,请问您可有看见殿下?属下听有人说殿下与您往这边来了。” 是嵇白。 她宛若看见真正的神仙,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把门打开了,但有一双手抢先她一步触及大门,在她刚产生这一念头时一把将门拉开。 门外等待的嵇白看见开门的傅沉砚先是愣了一愣,再一下看见门后的温泠月后立马垂下头,又意识到不应如此,殿下和娘娘本就是这种关系啊。 可是殿下究竟是何时和娘娘关系这样要好了?嵇白默默想着。 还有浴汤那次也是……他们究竟是怎么迈过殿下那道坎变成这样的啊! 谁来告诉他! 故而嵇白那头又抬了起来,欣喜着装出一副见过多次的模样。 傅沉砚随意抵在门边看着这个不应算是他的小侍卫,等待他带来的话。 我夫君他有病 第42节 “额……殿下,该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冬祭第一日按礼合该众人齐聚,其余几位殿下那边已经入座了。” 他们已经入座了,您和娘娘就用完膳再来卿卿我我也不迟嘛,反正还得…… “知道了。” 他短促的三个字快速结束了这场对话,嵇白又是一怔,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直到入座后,温泠月才小声询问他:“小白啊,你的那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一个人。”他松了松过紧的冠,坦然道。 “就一个?该不会只有……” “对呀,只有阿泠。” 温泠月飞快瞄了一眼他座后不远处的嵇白,又回望自己身后那个始终像木雕的伏青,他们都是傅沉砚身边最可信之人。 “难道连嵇白都不知道?” 傅沉砚定神看向她,神秘地笑开:“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吗,不论是嵇白还是谁,要躲开他们,只要我想,就无人能发现我。” 他这句话说得轻快,亦饱含极大的自信。坐在上座的他像一只洋洋得意的小白狗,骄傲地朝阿泠炫耀自己最为拿手的技巧般。 她来了兴趣:“那上回嵇白说找不到殿下,是不是也是你偷偷溜出去了?” 他傲娇地点点头,噙着得意的笑。 “这么多年,还从未有被发现过。” “就没人觉出异样?”她故意挑衅,毕竟她才不信只有她一个人发现。 傅沉砚的笑意却忽然一僵,但微不可察,“没有。” “阿砚与泠泠聊得好生开心,方才是陪同泠泠更衣了罢,我们阿砚真是会疼人了。” 皇后倏然开口,看向他们二人笑谈良久,笑眯眯地打趣。 温泠月想要摆手,却忽然想起那个阎王交待的,面子事。 傅沉砚却意外地敛了笑意,幸好不等他开口,席子便开始了。 觥筹交错,花灯盘旋,偌大的赏冬园里歌舞升平,众多世子高官皆趁此刻天然的交际上宴互相拉拢,面上皆笑,却不知一盏酒背后携带的是何种代价。 女眷们浅笑风声,大多议论的都是些家长里短、闺阁趣事。 唯温泠月百无聊赖,元如颂虽也来了,但距她的坐席相隔千里之外,想要谈天都无方,只得可怜兮兮地与她在空中相望。 她身旁照旧是那书呆子徐衡,但二人貌似不大愉快,也不知是不是上回阿颂说的事还没缓解。 “又见阿嫂,依臣弟所见真是比上回母后的千岁宴上还要明媚动人。” 温泠月刚放下酒杯,没料到这样的场合也会牵扯到自己,诧异地望向对面不远处说话的人,反应了好一会才记起这是那位五殿下傅沉璨。 那位总是尊兄好礼,时常笑脸盈盈的弟弟。 于是她也回了个笑,客套回应一番,耳朵敏锐听见似乎有人向始终沉默的傅沉砚递出话茬。 意外的是,素来在宴席交际游刃有余的傅沉砚此时却一脸冷色,与方才和她戏谑笑闹的模样也不同,唯有她递去目光时才明媚笑笑。 其余有人恭维来时,回以的皆是算不上客套的敷衍。 如遇有大加赞赏他雷厉风行单刀直入的英勇做派,或是以十四州使臣之事处理极佳的事迹来拉近关系,他只会淡然扯出一丝不达眼底的笑,来做回应。 可众人似乎并不意外,毕竟这位的阴晴不定和难以捉摸是出了名的。 碰了一鼻子灰的人也识趣的不再打扰。 只有傅沉砚冷着脸并不开心地喝下一盏又一盏。 “小白,你怎么了?”她不禁问去。 而不等他答话,宴席之中忽然的喧嚣将他们的目光悉数吸引过去。 桌子围成的中心空地上,不知何时那些乐人都退了场,当中立有一窈窕女子,一袭朦胧舞衣,在一片寂静的氛围下,挥舞长袖,腰肢灵巧,随乐声一舞美的惊心动魄。 连温泠月都忍不住消声,欣赏那冬日里傲然清淡的一抹剪影,皆着灯笼莹莹光辉才见那女子真容。 ——裴晚。 所有人都不知她为何会在此一舞,但人人皆知裴氏千金的舞乃玉京一绝。 不时有其它贵女的询问声和猜忌声,当下汇集玉京各大名门贵戚,在此作舞若放之利害关系上谈,根本不必多说。 在座诸皇子的目光皆被她吸引,除却傅沉砚眉目涣散地以酒盏掩饰眉间烦闷,只是不知为何那群人都不再说话了。 温泠月则直接看痴了。 她只知裴晚是个口是心非之人,却不知她还会跳这么好看的舞。 而一舞完毕,直到她回神看见那人站在离傅沉砚极近处时,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甚至她还没有所动作,傅沉砚便先她一步直白道:“裴姑娘站错位置了,这曲《吟冬鹊》曲毕时应站在那边,才合谱。” 他从始至终没有看向这女子,自顾自地斟着壶中酒,却发觉只倒出了半杯,兴趣缺缺地一饮而下。 被觉出小心思的裴晚觉得自己全部的面子都丢了个干净,愤懑地看向傅沉砚,余光瞥过裴相时打了个寒颤,强忍着泪施礼,而后在泪决堤前从中央离去。 这时有人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这裴姑娘是胆大包天对太子殿下起了心思。 倒也稀奇,整个玉京都不见有人敢喜欢傅沉砚,提及太子殿下,贵女们向来是谈虎变色。 按理说他这副相貌足以令许多女子趋之若鹜,但长在傅沉砚脸上,众人都只有惧怕的份儿。 只因每每提及这人大多与大狱或灭口等词语相联,宝剑青云出鞘必见血之事是众所周知的,而那把剑几乎是都是随他心情出鞘。 裴晚也真是胆子大。 可……堂堂皇太子,竟对这种戏曲玩乐上心? 这倒是从未有耳闻。 见他对容貌倾城的裴姑娘都是如此,反倒再次坐实了他不近女色之名。 一众贵女皆再次暗叹:幸好当时离他远啊! 不多时,宴席再度恢复喧闹,琴筝颂歌充斥每个角落。 好不容易风平浪静时,某处的一人却忽然离席,引得温泠月目光追随过去。 半晌后,她也从座上撤身。 只简单对皇帝皇后说了一声后,头也不回地向那离开之人追去。 -------------------- 哔哔——这是一场追逐戏(bushi) 第37章 第三十七颗杏仁 耳边寒风猎猎,眼见着那人离席后掩着脸面绕至赏冬园后的园子里。 夜色悄然,温泠月纵是紧紧盯着那方向,还是追丢了人。 “阿颂……” 她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小道,喘息的空挡不住低喃。 方才在宴席上她就觉得阿颂忧心忡忡的模样与平时的没心没肺相去甚远。直到刚才她忽然离席,仿若受了极大的委屈般,才更是加深了温泠月的不安。 她鲜少见到元如颂这副样子,抵不得心里的担忧,才甩手跟来。 结果她还是太鲁莽了,如今还是没跟上阿颂。 “阿颂……” 她往女子消失的方向又不死心地追了两步,直到看见几条交叉小路也不曾寻到人迹。 万谕庙后有一片极佳的赏冬地,不止赏冬园坐落于此,后更有一大片松山林。 高低起伏的坡上松林遍野,几条通幽的曲径连接赏冬园的各个景观和宅子。 现下她身边环绕着阴冷的松树,个个长得都不差分毫,连园墙都一模一样,她犹豫着不知该往哪里走。 而此时宴席未散,也不见闲人经过。 她该不会又迷路了吧。 温泠月懊恼地退回原来的路,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原地打转。 眼见着天色黑了下来,纵是自己没涉入深林,不过是在偌大的赏冬园里也找不到熟悉的路。 有些后悔方才没唤上别人一路来。 那叫什么伏青的小暗卫,怎么她说了几遭不要跟上来就真的不跟来了? “这是哪呀……” 京郊本就园林繁多,她又鲜少涉及,入夜后也不似城中,只有黑压压树林之下的鸟兽哀叫声。 又恰值寒冬腊月,枯木被前几日的寒风狠狠剜下枝条,一派衰败,便更是阴森森的。 引人发怵。 温泠月害怕地不敢向前,只能往远处有灯笼融光处徘徊。 却还是不死心,一声声唤着元如颂。 她一边害怕,一边又忧心阿颂的处境。 她也往这方向走了,可没有像她一般走丢吧?希望阿颂没有走到别处去才好。 冬祭礼规定的一众人员住所都在赏冬园的园子内,不会有涉入深山者,但着园子错综复杂,定然很多人都会迷路。 温泠月这样安慰自己。 寻找光亮的闲隙忍不住思索,阿颂是遇到什么事了,才那样从宴上离开? 宴席上她身旁坐着徐衡,据说前不久徐衡刚与她定下吉日,眼见着就要成亲了,莫非又是徐衡惹怒了阿颂? 肯定是这样! 那书呆子只会死读书,她早就看出来了,亏得阿颂那样喜欢他,早知道当时就应该拦着她,让那徐衡娶了自己的书才最好。 我夫君他有病 第43节 若是叫她抓住了,一定好好为阿颂声讨一番。 姑娘想着想着心情愈发澎湃,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徐衡生吞活剥了,丝毫不顾及他们也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情分。 这也好,她觉得自己由心口向四肢都变得温热起来,步子也请快些,兴许也有走回点灯处的缘故。 又绕了几个宅院,过了几道弯曲连廊,她惊讶地发现。 原来走回点灯明亮的园内,她还是找不着路。 …… 掂量着时辰,现在宴席应当结束了,却不明白为何还是遇不到人。 “莫非还有事?”她掰掰指头,不记得宴席后还有礼要做,郁闷着一抬头,忽然瞧见靠近松柏林子的一简朴素雅的厢房。 偌大的园子稀松站立几名侍卫,服制瞧着眼熟。 步子登时松快下来,朝着那里走去。 谁料刚走一半便被人给唤住了。 “嫂嫂!” 是个生疏的声音。 她顿住,往来人方向望去,却见也是个生面孔。 直到他走近了,个子高挑的男子与傅沉砚有几分相像,眉目张扬看着她有些新鲜,“这应是第三回 见阿嫂了,前两回都不曾说上话,只觉得二哥福气实在好。” “你是……”她撑着笑,仔细思索,那人却言语积极,率先抢过话道茬: “傅沉荀!叫臣弟阿荀便可。好啊,这才知道二哥不曾在嫂嫂面前提及我,下回定要好好声讨去!” 她看着这个比她高上半个头的男人,才想起这是千岁宴上,那个刺伤傅沉砚的六皇子。 可是,不是说他和傅沉砚素来不和吗? 果然……傅沉砚造下的孽,总是有人要去讨的。 于是她也朝他笑笑,掂量着这人会不会当众也对她冷嘲热讽,但事实本是她想多了。 傅沉荀似是吃多了,只是在园中闲散地消食罢了,听闻温泠月迷路一事后反倒十分热心。 “阿嫂在找二哥?他是方才宴散后走得最快的那个啊,现在应当已经回房了。” 他说着,四处张望,温泠月却连连摆手:“不不,我只是想回去换身衣物歇息,不必特意寻殿下。” 她走了那么久腿脚酸涩,才没空管他,何况那个又不是傅沉砚,照着傅小白的性子现在应是又在赏冬园附近游玩吧。 她只想赶紧回自己的厢房睡上一觉,一直到明儿一大早都没人打搅才是最好。 傅沉荀有搭没一搭地与她说着,话匣子止不住般,视线却在附近寻找,直到落在不远处时明显一亮,“喏,就是那里。” 温泠月循着望去,正是她方才想去却被拦下的地方。 果然,她没看错,那门口站着的几个人正是福瑜宫的那几个小侍卫。 故此点头答谢后方与他道别,傅沉荀甚至与她挥挥手,殷切地目视她离开才罢休。 热情的模样和傅沉砚完全不像亲兄弟…… 可这样也算是关系不和吗? 温泠月觉得怪怪的,但并未多想,推开房门便开口寻南玉,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去哪了?按理说应当回来了才是啊。” 厢房内昏暗,仅靠近门旁的木台上燃了一支小烛,却是有人早早将暖炉支了起来,故房中并不冷。 她揉揉酸涩的脚踝,在昏暗的厢房中疑惑地寻找那个小女使,却只在榻旁看见一个漆黑的影子。 “南玉?” 她试探道。 对方没有回应,她直起身子才发现,这人比寻常女子个体高上许多,不是女人。 “你是谁?转过来,不然我喊人了!”她警惕地在身后梳妆镜前摸索些趁手物件,却一无所获。 而那人终于回头,她看不真切,心里害怕,忙向外喊人,而那个黑影却疾风骤雨般向她扑来。 门外人惊慌问话被他止于唇边。 他身上温暖,只着一身雪白的里衣,她被这人圈在怀里,甚至还能感觉到他肌肤滚烫的温度。 “傅、傅沉砚?” 她状况外地被那股雪松扑了满怀,缩在傅沉砚怀里显得她本就娇小的身躯更加不堪一握。 “阿泠不是喜欢叫孤小白吗?”他低低在她头顶开口,说罢还缱绻地蹭了蹭她柔软的发。 温泠月被他的动作激得小脸通红,几乎从耳根起都是滚烫的,偏偏被他抱得紧。 “小、小白?你怎么又在我的房里啊?” 男人这才微微后退,暗含笑意:“哪有你的我的,这是给我们安排的呀。” “我们?”她瞪大眼。 “太子与太子妃,合该同住一屋呀。”他眼睛亮亮地看向她,狡黠地眨了眨。 温泠月忽然懂了方才别过傅沉荀时那小男孩眼里那一丝看好戏般的眸光从何而来。 可又不明白了,“就、就就只有一张床吗?” 傅沉砚不满地撅嘴道:“阿泠是觉得一张床不够你我二人躺吗。” 这便叫她不知如何作答,好像说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于是只好问:“南玉和嵇白呢?” 他随意坐回榻边,开始解起腰上束带,不在意道:“孤让他们去歇息了,今夜谁在这房外,谁回宫后连站一个月不许睡觉。” 温泠月被他的话惊的额角突突直跳,却反意识到周遭的黑暗,连窗都没开。这厢房不比紫宸殿,并不那么大,这样又更显逼仄。 好不容易寻到一件事做不去看他,温泠月一下子站起来走到窗边想开一道小缝,却被他从背后牵住手。 “屋外风大,你很怕冷,得了风寒就不好了。”他这样说。 “阿泠,没关系的。我与他不同,我不害怕这些。” 她转身,却又回到他的双臂的禁锢中,疑惑:“可他很怕的样子,为什么?” 他似乎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兴许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只义正言辞道: “他不行,我更厉害。” “噗——” 她忍不住笑出声,难以想象这句话若是被死阎王知道,该不会要一怒之下用青云捅死自己才罢休吧。 事已至此,她看着紧闭的大门,心里发怵。 她还从未与傅沉砚同榻而眠,甚至不曾与他在同一寝殿待过一整夜,现在可是要一起睡觉了?行那些话本子上的事? 眉目不住地往门边瞟,心里也明白,若现在分房定会惹人口舌。 又瞄了瞄身下的床榻,倒是足够大,也挺软的…… “不行!” 她倏然冒出的一句话叫那个衣带解下一大半的男子吓得怔了一瞬。 “阿、阿泠,怎么了?” 温泠月没想到一回头便看见那个衣襟半敞,胸膛裸.露.在外的男人,视线却不听话地死死黏在他坚实的肌.肉线条上,甚至喉间自觉一咽。 她怎么忘了,这男人姿色绝妙,如此看来倒像她占了他便宜般。 傅小白眼见着温泠月那副看呆了傻傻的模样,忍不住噙起笑来,望着她笑得得意。 “唔……莫不是阿泠有意了?”亲眼见着姑娘双颊通红的模样,忍不住打趣她,只看着她口是心非的心虚模样就笑得愈发灿烂。 姑娘果然,害羞地连连往后挪,奈何男人步步紧逼,视线本决意好不再看他,却忍不住望上瞥去。 他眼中笑意愈发深沉,宛若顽劣的少年郎,恰好那柄烛火微弱的光衬得厢房内格外暧昧。 只一下,他便吻上姑娘发烫的脸颊。 虽是轻轻烙上一吻,却格外细腻。 “阿泠,孤这样露着,很冷的。“他委屈巴巴地看着她,手轻轻牵住她袖口,仿佛尾巴都快要摇断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被他带到被中的,只是那件外衣是如何褪去的也回忆不出。 只觉被中似乎早就被捂热了,整个人缩进去前所未有的温暖。 而身边那个男人眉目炽热地看着她,眼中是盛大的欣喜和无与伦比的倾慕。 而下一瞬,她只觉腰肢一紧。 -------------------- 傅小白:我就是厉害怎么了(一种傲娇的表情) 第38章 第三十八颗杏仁 若仔细思考,她从不曾与男子有这样亲密的接触,而现在傅沉砚的双臂紧紧抱着她,仿佛整个人黏了上来一样。 她穿戴整齐,反倒是男人大咧咧敞开,活脱脱一只黏人的小白狗,抱着最心爱之物便死活不肯撒手。 “小、小白。”她呼吸一窒。 脸比被褥还要滚烫许多,温泠月的里衣和他的贴的紧密,说不清现在是惧怕还是期待,但终究是复杂的。 绸缎轻轻摩擦肌肤,将她的一丝一毫的触感悉数放大,化作反复揉捻她心头的一根羽毛。 可预期的那些都不曾发生。 男人只是紧紧环着她,生怕她冻着一分,鸦睫垂下,似乎想就这般沉沉睡下。 她脸不禁为心里那些画面又羞上些。 “放心吧阿泠,只是睡觉而已。” 我夫君他有病 第44节 说到这,她在盈盈雪松香的怀抱下,第一次与他人相拥着睡下。 又没想到,他们之间竟是她率先入睡。 感受到姑娘均匀轻缓的呼吸,少年亦微微笑开,皆着微弱的月光以视线描摹着她春樱般的唇。 某处记忆被唤醒,手指不禁抵住自己的唇,在与她唇瓣的相同位置轻按,眼中的欢喜快要溢出来一般。 兴许是他的动作并不那样安静,她紧闭的羽睫轻微颤抖,温热的唇不经意从他指尖划过,令他被触及之处变得滚烫,蔓延至全身。 深知自己并不能这样陪她太久,他的每一眼都格外珍惜。 当然这一切温泠月皆是不知的,而她却隐隐做了个梦。 梦境不是别的,而是一桩熟悉的事。 花楼二楼的阶梯边缘依靠着一个如玉一般俊美的男子,侧身朝下望去,似乎若有似无打量着什么。 她努力想要看清这人是谁,而下一瞬,她倏地就亲了上去。 只记得二人吻得七荤八素,男人手中斟满的一杯酒都随身体摇晃溅出晶莹。 随着酒珠落地,砸开零落的水滴,透过水滴折出的光亮,是一副羞人的画面。 她亲眼见着傅沉砚将她禁锢在怀,身后是一片白茫茫,并非瞧不真切,而是真实的纯白,似厚重的积雪。 而分辨那是否是白雪的空隙,他带有侵略性的吻猛烈压下来,她甚至快要喘不过气。可男人生硬激烈地啃咬令她毫无喘息时间。 每一次急促的吐息都被他清冷的雪松融化,吻得她四肢绵软,几乎融化在他怀里。 温泠月梦着梦着,羞红了脸。 到此她认为这一定是梦,否则他不会亲她,也不会有雪。 直到她从梦中惊醒,倏地从裹得厚厚的棉被中坐起,急促呼吸时余光不经意瞥见身旁侧卧着,慵懒支起半边身子望着她的男人。 不知何时天光大亮,也不知她睡到什么时辰,而傅沉砚早已穿戴整齐,却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回忆起梦中的一切下意识捂上双颊,试探性问道:“傅……小白?” 见他与梦中凶狠的男人截然不同,她才彻底放下心,对着男人好笑的询问,她也开不了口。 直到门外南玉唤他们,才彻底起了床。 “娘娘,你们昨夜没发生什么吧?” 待她一出来,南玉立马紧张兮兮拉过她问道,又说:“殿下昨晚好奇怪,他从没对我们说过那些奇怪的话,好像迫不及待把我们支走一样。” 温泠月想起昨夜种种,竟然觉得有些失落。 疯了。 * 其实这冬祭全然不必分为多日,不过是叩拜和祈福重要些。 与他们而言,无非是为百姓,为天下,为亲眷,为自身,谋得一分平安。以瑞雪兆丰年之念,顺带为玉京祈求一场大雪。 可雪哪里是说来就能来的? 年年祈福,近三年可不还是一片雪花都不曾落在玉京上。 温泠月牵着南玉,兴致盎然地在赏冬园四处寻找什么,回到昨日她迷路的岔路口,凭借记忆想着什么。 “阿颂她可还好?” 南玉一愣,没跟上她的思绪,迟钝答道:“元姑娘很好呀。” 如此她便不再多问,直到回到贵女们相聚的观景高丘上。 白日里是赏冬山的良辰。 高官大人们不屑于赏景,皆坐在茶室内相谈,裴弘聊得热络,瞥见对面不发一语的饮茶的温令,心底嘲讽不断。 说到底,冬祭明面上是禹游传统祭礼,其实不过是寻个由头予以官场中人些名正言顺相互拉谈的场合。 另一方面,亦是为自家子女谋得门当户对姻缘的绝佳环境。 参与的世家后辈年龄相当,个个相貌卓群,平素鲜少有机会见面,好不容易寻到个出府门游玩的机会,保不准哪家与哪家就看对了眼。 温泠月向来并不想特意去与那些贵女公子谈天,倒不是谈不来。而是彼此熟悉的无需借着冬祭才能玩闹,不熟悉的也没必要硬玩到一处。 方一迈入高丘,便有素来玩得不错的姑娘凑上来拉着她去看冰花,她朝她们笑笑,拈了一朵冰花欲带回去送给家里开玩物铺子的苏家小丫。 她记着那小丫头就喜欢这些。 却始终惦记着什么,终于在攒动的人头中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孔。 “阿颂!” 那人从不远处朝她望来,面上喜色难掩,却又继续闷闷不乐起来。 “小月儿,你怎么才来?昨日瞧你一直和殿下待在一起,莫不是刚睡醒吧。” 温泠月一急,赶忙道:“才没有!昨晚上,我跟在你后边喊了那么多声,阿颂想什么那么出神,都不记得回头看看。” 说到这,元如颂立马扬起那副愤愤的神情,视线有意无意瞥了一眼茶室的方向,“你去问姓徐的。” 果然,能惹阿颂生气的除了她永远也绣不好的那几朵花就是徐衡。 总听旁人说阿颂娇蛮,但其实温泠月并不觉得,怎么女孩子绣不好几朵花,一怒之下给撕了就是娇蛮了? 耳边是元如颂的喋喋不休,徐衡在她话里都被撕烂很多遍了,也不知茶室里他怎么喝下茶的。 “呆子!呆子!” 温泠月好笑地看着阿颂喝下自己递去的茶,没成想她竟然能从晌午骂到傍晚,甚至说的话还没有重复的。 “阿颂,那你还要和他成婚吗?”她问。 彼时温泠月披着那身银狐裘,一轮弦月挂在天际,她与阿颂走在赏冬园的湖心池旁,向湖中那座小石桥上迈去。 这景本就是很好看的,尤其她还摸了个小猫灯来提着,显得整个人软软糯糯比白团子还要乖,旁人瞧着也是攻击性全无。 原以为那姑娘还会接着骂,没想到她意外愣了一下,陷入沉思般,最终耳后微红,连语气也不禁柔了下来:“其实……他除了成日读那几柜子破书、木讷讷地不会说讨姑娘喜欢的话、不会看眼色行事、我生气她也没发现以外,还是很好的。” 温泠月嘴张得很大,随着她吐出的句子,愈发不可思议。 都这样了,还很好? 都说她呆呆的,原来阿颂比她还傻。 元如颂话毕,将手中一根鲜红的荷带系在石桥柱上,此时石桥上已系满祈福的福带,她们只是在林林海海的红带子里添上一根罢了。 石桥乃冬愿桥,每一年来万谕庙祈福之人皆会在桥上系一根,甚至此刻桥上还有不少人徘徊。 “徐衡他……也是,小时候他就这样,没想到长大了还……” 自从去年他一朝登科后便忙了起来,连温泠月也极少能见到徐衡,只知道他是朝中新秀,做事稳妥守礼,仕途自是一片坦荡。 “温泠月。” 不等她话说完,一旁忽然闯入一道声音将她打断。 “裴晚?”元如颂先她一步警惕地喊出来人的名字,同时将温泠月一把护在身后,面色不善道:“你来做什么?” 裴晚身后没有跟小女使,她始终挂着浅笑,四处望了望湖心池周遭游玩的十来名姑娘公子,声质纯善:“湖心池美如秋水,怎能不来看看?碰巧遇到泠月和如颂,恰好一同游玩呢。” 温泠月在元如颂身后毫无开口的机会,只静静看着她,元如颂冷哼:“我们和裴大小姐何时是能一块玩的关系了。” 裴晚手心垂着一根荷带,那带子是系在湖心池上的小石桥上的,想必她来也是因为冬愿桥。 “你若要系带子去就是,不必在意我们。” 温泠月开口,同时攥了攥自己还未系的荷带。 元如颂和裴晚其实没什么过节,只单纯看不惯她素来惺惺作态的做派,更是瞧不得她在小月儿已经和太子殿下成婚后还肆无忌惮跑去撩拨。 像昨夜宴席上那支舞一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最后停在傅沉砚身前的意味何在。 裴晚瞄了一眼,“太子妃也还未系,你也不必在意我啊。” 温泠月正欲开口,谁料元如颂的话更快,“谁在意你了?我们只是选个好地方……” “阿颂,这里是不是很棒?”却见在对方说话的空隙,温泠月已经寻好了系荷带的地方,弯着腰指向石柱,冲她笑得明媚。 那里百带云集,恰好在离水近处,红带子在湖面上映得也更加清晰。 裴晚见着温泠月压根没介意自己,对她的厌恶更肆。 而刚被激怒的元如颂心下一愣,不经意瞪了裴晚一眼。 兴许见太子妃都乐意挂在此处,周围有几位贵女也纷纷往这方向来,裴晚自然也在其中。 她纤白的指挑着荷带,在温泠月旁的石柱上打了个精妙的结,而后冲她甜甜一笑:“泠月写了什么?” 温泠月被阿颂和裴晚夹在中间,周遭人瞧荷带上的字瞧得热络,也甚少有关注她们这里的。 她倒不觉得什么,自己荷带上不过是些愿凛冬顺遂的话。 “对了,泠月。” 裴晚不等她回答,自顾自轻笑:“我哥哥要回京了。” 温泠月视线倏然一怔,手中动作不自觉放缓,记忆里出现了一个面容。 裴晚似乎很满意她的举动,嘴角弧度更肆,“哥哥他与泠月也有七年不见了吧,他说此番归京便不再回去了,你们正好可以叙叙旧。” 温泠月迟迟不再开口,无人知道她所思为何。 她视线逐渐定格在黝黑的小字上时,那几个字却忽然变得模糊,脚下一滑,不知怎么的就越过那根悬的并不高的铁链。 “扑通——” 水花四溅,方才那绝妙的柱子上百根荷带均溅上水渍。 与之同时而来的还有几声惊叫: “小月儿!” “娘娘!” 什么啊……她明明站稳了啊。 湖水冰凉彻骨,她的狐裘也离开脊背,小猫灯漂在湖面,肌肤与冷水相拥的瞬间,她只记得方才背上有一道温热的推力。 有人推她吗? 我夫君他有病 第45节 那又是谁呢? 湖水如猛兽迅猛将她淹没,她自小水性不好,现下如坠冰窖,水如刀子般灌入她口腔。 直到快要呼吸不上来时,她终于被人拽住,再然后就听到了很多声音。 有个声音很像阿颂,她抽泣着连连埋怨自己为何非要带她来挂荷带。 有个声音像极了裴晚,她好像哭了,还是笑了? 周围似乎有很多人,很多很多,朦胧中差点以为赏冬园里所有人都来了。 那些声音纷繁不断,却始终听不到那个人的声音。 而她的身体被一件极温热的大氅紧紧裹住,却还是难以驱散腊月湖水的温度。 恍惚中睁开眼,她想要看清是哪个好心人给她披的衣服,却不等她看清,只有一道模糊的漆黑残影。 周遭景象一晃,她被打横抱起,男人将她毫不犹豫带离。 留下的众人窸窣议论着太子妃是如何落水,只有元如颂恼怒地不断寻找裴晚的身影。 而人群末尾,一个刚劲清朗的男声叫住了偷偷走到圆拱门的裴晚。 她惊慌回眸,便见温家二哥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温既墨在空无一人的圆门旁,环臂而立,一字一句质问道:“不解释一下,为何要推我妹妹吗?” * 微不可察的晚风随着这人急促的步子在耳边都变成了急促的凛风般。 “谢……”温泠月刚说了一个字,便被呛得不成样子。 “别动。” 她身体四肢不住的发凉,在他怀里微微颤抖。 微眯的眼只依稀看清男人的眉眼,傅沉砚双唇紧抿成一条线,抱着她快步往她们的厢房走去。 意识模糊前她依旧在想,他是小白的吧? 一定是傅小白才对。 因为死阎王才不会……这样抱着她。 -------------------- 第39章 第三十九颗杏仁 少女羽睫轻颤,身子陷进柔软的棉被,细腻滚烫的肌肤被足够舒服的床褥抱个满怀。 脸颊甚至在枕头上轻轻蹭了蹭,寻找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却不见要清醒的迹象。 床边一片昏暗,寝殿内唯有靠近门边的木台上点了一盏灯,生怕亮醒沉睡的姑娘。 温泠月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身子发沉,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股沉沉的下坠感。 她知道自己大抵是发烧了。 睡眠中也曾睁开过一次眼,窗外天色漆黑,离破晓大抵还需几个时辰。只是为何感觉周遭环境这样熟悉。 好像……并不是在赏冬园的厢房里。 视线最后一晃,她看见了一个模糊的黑影,就静静站在她床榻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可他背着灯,自然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而后便是睡得不省人事了。 *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睁开眼时,已然天光大亮,独属冬日的灰白天际遥遥铺满整个窗,温泠月摸索着从厚厚一堆被褥里爬起来,才发现四肢已然有了力量。 这……她怎么在福瑜宫? 记得当时在赏冬园落水,就一直昏昏欲睡,再清醒竟然就在福瑜宫了。 思量着,推门迈来一个人,端着一只铜盆,里边玫瑰花瓣的香味迅速充斥着整个寝殿。 “娘娘,你醒了!” 南玉猛地放下脸盆,伏在她榻边仔细试探着额头温度,确认不再滚烫后才松下口气。 温泠月忍不住问:“我怎么回来的?” 南玉如是道:“殿下送您回来的呀。” “可、可我记着应该是在赏冬园……”又忙询问:“园子里后来怎么样,没发生什么吧?” 小女使摇摇头,“娘娘那日落水,被寒气灌了个通透。本来冬祭还要一日的,但殿下那晚执意将您带回东宫,其余人我就不知了。” “傅沉砚……” 她记起那天将她抱起的人,可是傅沉砚……是傅小白还是死阎王? 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袭来,却觉得不可能,顺着南玉的动作将身上擦了个遍,又问道:“那殿下现在人在哪里?” 南玉一怔,“我也不知,您睡了一天一夜,殿下来过,现在兴许出宫忙了吧。” 她点点头,只得作罢。 而南玉却忽然想起什么,提了一句:“昨儿个过了晌午,元家姑娘急匆匆来东宫想要见娘娘呢,但当时您还未醒,殿下便遣人回了她。” “阿颂?” 她敏锐捕捉到关键,捉住南玉衣角叫她备下马车,另遣了小厮去元府送帖。 “娘娘真的没关系吗?您现在风寒刚好,外头又冷。” “自然不可。”殿外终日不曾开口的暗卫倏然冒出一句话,才叫温泠月想起身边还有个伏青。 “有、有什么不行的,又不是动不了了。”她心虚地小声道。 伏青不再说话,只那一脸无论何时都面无表情但莫名坚决的神态,不由她分说。 “娘娘这样,殿下会担心。” 她未作声,以收拾穿戴的行动作了答。 担心?若是小白的话也好说。若是死阎王,才不管她做什么,只要不碍了他的面不就是。 直到上马车摇摇晃晃驶出东宫时,温泠月也觉得自己做得极好,也不见傅沉砚的影子。 伏青最终还是败下阵,但前提是带他一同去。 她心底带着隐隐的猜测,现在应该也还是傅小白才是。毕竟若是死阎王,他怎么可能抱她回来,还在榻边守着她呢。 带着这样的念想来到花楼,依旧是人来人往的景,似乎花楼今日包房里设了席面,见着那奔波的杂役个个忙得找不着北。 她便寻了处安静的角落坐下。 “小月儿!” 元如颂来的快,东宫她的人刚一到元府大门,她便知情况,当下就叫了马夫驱车而来,直奔温泠月的方向跑过来,一把将她抱住。 又不放心似地反复端详,忧愁道:“你风寒可好些了?我本说不叫你出来,可东宫规矩多,不比从前,竟连探望你都不允。” “没事的阿颂……” “什么没事!那夜都怪我,若是我执意把你拉走,就不会被裴晚算计了,反叫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你说谁?裴……是裴晚?”温泠月倏尔瞪大双目,被元如颂牵着坐下来,唤人温了盏茶来才细细与她抱怨着。 原来那一晚推她的人是裴晚。 可是她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 温泠月垂下脑袋搅动杯中物,落寞地看着琥珀色的茶水荡起波纹,复又平息。 她从没遭遇过这种事,也难以相信曾经那么想和她玩的姑娘会这样。 “阿泠,我倒米酿,你碰都不要碰。”元如颂兴许也难得个挚友陪她泄愤,好不容易有个正当理由从家里出来吃酒,却还不忘叮嘱温泠月。 “我的身子你还不知道?从小到大硬朗着呢!”温泠月说着,屈起左臂笑着给她展示一般,却被对方敲了下脑门。 元如颂当即戳穿她:“我还不知你?夏天倒还凑合,一入了冬,你那畏寒的身子可是风吹不得,雨也淋不得。” “病还没生够不成?”她揶揄着灌下一盏米酿,又道。 温泠月瞧她吃酒的模样,心里痒痒。自从她初尝花酒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可那一沾酒星就找不着北的身子也不允许她像阿颂般猛灌。 对方似乎有些微醺,大咧咧地与她说徐衡那小子最近依旧没有意识到她生气,于是越说姑娘越生气,眼见着就要神志不清,好容易才叫温泠月把她劝了下来。 “还说我,你瞧你酒量好到哪里去了。”她对着元如颂呢喃。 其实叫元如颂出门也是因着对阿颂和徐衡之事的担忧,阿颂小时候就是个急性子,徐衡又总慢吞吞。 看着对面人满脸通红的模样,意外令她想到冬祭那时候。 虽说是傅小白,但…… 那人竟然抱她。 姑娘方想起那一夜,脸颊不觉又红了起来,别的不多言,傅沉砚的身材定是没得说的。 他怎么就…… 怎么就脱了呢。 嘿嘿。 温泠月止不住地舔唇,余光刚好也瞄到自己适才夺下的,元如颂的酒杯,里面还剩浅浅一杯底的米酿。 一丝浑浊的米露在清酒回荡,徐徐散发的酒香勾着她的馋虫。 她飞快回头瞄了一眼木雕伏青,下一瞬那一洼浅浅的酒悉数被吞下肚。 米酿带有和杏仁酒酿全然不同的味道。 喉间清润,可到了胃里却有灼烧的痛感,须臾,眼睛一睁一闭,她的双耳蓦地变得滚烫。由小腹逐渐往全身各处蔓延,再到元如颂的脸逐渐模糊。 恰时,二楼传来窸窣的喧闹声,有一伙衣着华贵得体之人进了包房。 我夫君他有病 第46节 温泠月疑惑地歪歪头,死死捏着手中酒杯,看向二楼某处。 有些眼熟。 立于一旁的南玉一下便看出温泠月的姿态不对劲,一股不安感油然而生。 匆匆唤伏去拿醒酒茶来,但谁知温泠月的动作竟然比她们还快。 不过短短一句话的功夫,便不见了那姑娘的影子。 匆忙找去只见快登至二楼的阶梯上,那一抹藕粉色身影摇晃着向某处走去。 不好了。 南玉警铃大作,可已然阻止不及。 前一阵子傅沉砚处理了大批私党重臣致使玉京官职空缺,据说前不久朝中在江南地区遣了几名颇是出彩年轻新秀调任玉京。 今日是他们抵京的日子,故而将宴设在花楼二楼的天字号上房。眼下楼上声动不外乎是些高官。 思量之际,南玉方追到阶梯之下,却看见温泠月摇摇晃晃走向的,是从二楼上房出来的一人。 温泠月手中紧紧捏着那枚玉杯,酒意席卷了她整个人,却不忘瞧着眼前一袭烟蓝色的男人。 双眸微眯,发觉对方也看见了她,迈上最后一节台阶后站在离那人不近不远的几步开外,扶着台阶拐角圆柱发呆。 指尖用力地发白,眸光死死锁在男人身上。 他身影芝兰玉树,披一件烟蓝色薄袍,衣摆若流云,眸光清浅,敛在纤长睫羽下,宁静剔透,与身边喧嚣丝毫不符。 望向她的瞬间,眉目中那抹寂静才有了波澜,难掩喜色。 双唇翕动,似有妙诗要脱口而出,却被温泠月先行。 她偏偏头仔细端详了良久,整个小脸都被那点米酿惹得红嫩若春棠。 下一瞬,抢先男人的动作,她恍然大悟,晃了晃空荡荡的酒杯,笑眼灿烂,煞有介事地凑了过去。 身子几乎要贴到男人身上般,扬起红红的脸对他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男人脊背一僵,定在原地,看着少女逾距的动作,似乎期待着她的后半句。 “你是……” 只见少女难得的有了几许忸怩,似乎极为害羞地欲说出什么来。 身后包房的门有了微末响动,内里的叫喊声愈发靠近,身前醉酒少女的声音与忽然大开房门的声音一并传了出来。 “裴钰,怎么唤个杂役要这么……” “你是我夫君啊!” 世界登时一片寂静。 门内人悉数僵在原处,一声也不敢吭,直到有一人起身离席,墨金锦袍掠过桌角。 步子不徐不急,却给人极端的压迫感。 “孤只知你爱乱跑,竟从不知太子妃还有爱乱认郎君的习惯。” -------------------- 第40章 第四十颗杏仁 映入眼帘的便是温泠月捏着酒杯,与裴钰衣襟上的布料几近要贴上。 闻声,她的视线缓缓挪向门边的男人,对上他毫无温度的眸,温泠月细细沉思良久,直到伏青沿梯迈至她身旁,对傅沉砚颔首。 “伏青,备车。” 说罢,傅沉砚面色复杂地定定看了红彤彤的温泠月几眼,唇畔顿了一瞬,想要说些什么却止住了。 不曾进花楼的嵇白已无聊到站在车边数路边生的花,只见伏青莫名从里边走出,片刻后,殿下竟提前结束了那场会面。 望及此,他倏然瞪大眼。 他身后怎么还跟着一名女子! 女子脸红得像极刚出炉的小红薯,不断回头张望,似是寻着什么人,直到被傅沉砚如同拎小鸡崽般拎到车边。 “谁拽我?” 少女调皮顽劣的声线掺杂一分酒意使然的飘渺,但一听便知,除了他们娘娘没别人了。 “这……殿下?”嵇白犹豫着看向黑脸的傅沉砚,等待他的动作。 毕竟后边停着的就是娘娘的车架,而娘娘不知如何喝得这样醉。 只听温泠月含含糊糊不断念叨着什么,他便细细听了去。 “阿颂……别拽我,我要去找我们阿颂……呜呜她一个人,我得保护她……” “不动身等着她跑回去再灌两盅不成?”傅沉砚忍不住暗骂,身旁女子此刻柔弱无骨,醉醺醺的酒意掺杂若隐若现的蔷薇香,意外的醉人。 嵇白立马道:“是。” 而当温泠月死死扒着车门撅嘴不肯上车硬要去找元如颂时,傅沉砚才强压住暴怒对她道:“你的好酒伴,瞧瞧。”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见她早已仰坐在方才傅沉砚命伏青收拾的车上,那是温泠月的马车。 嵇白恍然大悟,原来方才殿下叫伏青备车,是送元姑娘回府的。 不过他怎知元如颂不妥善回去娘娘会闹着不肯上车的? “哎……阿颂!我要去找阿颂……” 她心中一喜,话音不觉变得娇俏起来,染上几分撒娇的意味,也不知是对谁。 傅沉砚不知为何倏尔想到方才在二楼所见,眸色不免暗下一分。 少女动作被制止,疑惑地看向挡在她面前碍事的傅沉砚,不满,却在凝视他双眼的须臾敛了敛眸子。 半晌,她才缩了缩手,顺着傅沉砚等待的目光钻上车,嘴里喃喃着什么,他没听清,但嵇白听得一清二楚。 “我夫君哪去了?” “哼。” 她绵软的尾音消逝在马车轻驶的嘈杂里, 马车在街巷行驶缓慢,细碎日光零落在她半睡半醒的侧颜,绾上一层柔和的金粉色,与姑娘今日妃色罗裙连成一片春日美好的梦。 令人全然忘了凛冬严寒。 腊月严寒,被她朦胧的梦全然抵消。 傅沉砚一路都不曾开口,视线也未留在她身上半分,却清晰嗅到姑娘沾染的酒气,勾起他称不上好的记忆。 整整两日,傅沉砚垂眸闭眼思量数次,偏是搜寻不到关于这二日的半点记忆。 自冬祭头天那日清晨晕倒后再度听到一阵奇怪之音,他就再也没有印象了。 更匪夷所思的是,问过下人,冬祭他是参加了的。 究竟是为何……还有在近日在他梦中频繁产生的一个声音。 这种离奇的事态,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而且数月以来他晕厥的次数愈发多了,若被他发现是奸人所为,他定要处之极刑! 温泠月在他身旁靠着睡得正香,全然不知男人思量。 轱辘碾过旧土,一阵轻微的颠簸,搅乱了一池清梦。 她懵懂地靠坐起来,呆呆地四下环顾,未回神的视线落在面色不善的傅沉砚身上,怔怔地看着,不知所思在何。 似是感受到少女不同寻常的注视,男人微微侧目掠过一眼,只一眼便心下一惊。 “温泠月,你……”他复杂地看向莫名伤神的姑娘,话到嘴边却不知原本打算说什么。 却见她愣了片刻,看向他的眼神也由懵懂变得深邃,要把他瞧出个洞一般。 “我认得你。” “?” 少女倏尔开口,叫他视线全然投去。 他依旧是冷眼,却难得的翻涌起浪潮,下意识回避着眼前的温暖。 然而,下一瞬她煞有介事地靠过来,玉指在他眼前晃悠着敲点,眸光涣散地莫名有神,几近要贴在他身上,却被男人不耐烦地拎开,维持着不算远的距离。 她一字一句格外肃穆道:“你是不是那个谁……” 眼前男人的身影与相见几次的那个明眸笑颜重合,仿佛给她暖手的事只是上一瞬发生的。 “我知道,你就是那个……” “傅……” 傅沉砚的耐心素来不多,能匀两分给旁人已是极大荣幸,偏偏这姑娘执着地很。 他收回手的瞬间,少女沉郁一路的话脱口而出:“小白啊!” 车内外俱静,兴许她的音量太大,亦是话令男人匪夷所思,一时间除过车轮碾压碎枝的声音,便再无旁音。 可事还未完,不等他反应,少女立马向后缩,脊背猛地靠在车边,不满道:“你怎么在这啊?我要阿颂,我和阿颂约好了的,你别来。” 他几乎对眼前人愈发不解,酒量差成这般,还敢沾染? 傅沉砚其实不大有资格想这番话,马车外感受到内里动静的嵇白不住地在心里暗念,娘娘方才吃醉的模样当真可爱,不像他殿下。 …… 同样是沾一点就吃醉的身子,殿下就不会将脸红成小红薯,除了睡,就是提些荒谬的想法。 傅沉砚感受到姑娘撤身带离的一阵风,冰凉席卷了指尖,才叫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方才触碰温泠月,甚至还无缘无故箍住她? 望向方才有过相触的指尖,心底竟无那时的厌恶,他是不是病了?他想。 那份庇佑他数年的,母妃交给他的道理,在某一瞬间破碎崩裂。 我夫君他有病 第47节 而少女细如蚊蝇的低喃被他冷不防听了去: “你还亲我,你别再亲我了……傅小白。” 一句话宛若在他寸草不生的心底信手洒下一颗种子。 那点疑惑疯长,傅沉砚不知温泠月何时与他变得这样亲昵。 他细细瞧着双颊绯红,溶在日光温和地不像话的姑娘。 试图用看刺客的方式,落败。 试图以看素来投帖之人的方式,落败。 当朝皇太子,第一次不明白该如何看待一个女子。 兴许不该怪他,因自母妃离世后,傅沉砚再无特意留意某个女子。 为平复心里疑惑,同时为了压住那丝诡异的情绪,他下了一个极大胆的决定。 傅沉砚选择离她远一点。 * 她照旧是个醒来不认账的性子。 现下温泠月将昨日之事全然忘记,直到天光大亮,细碎日光洒在她卷翘的鸦睫之上才醒来。 对自己滴酒不能沾的不解,一如她不明白为何每次偷溜出来总会被傅沉砚抓包。 甚至还是当场抓获。 “娘娘,您有无不适?” 南玉早已侍奉在旁,料定她该哪个时辰醒来般,候在一侧。 “阿颂昨日怎样了?”记得昨日阿颂上了一辆很熟悉的马车。 “元姑娘同您喝得醉醺醺的,殿下昨日赶到,您死活不肯上车,愣是看殿下将元姑娘以娘娘的马车送回元府去才罢休。” 温泠月闻声,清水从蓦地怔住的手上落下,眸子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 傅沉砚,将阿颂送回去了? 不,是傅沉砚还是……小白呢。 一个答案猝然跃上心头,其实她并非全然不记得。 那些零碎的片段一顿一顿地浮现,言语能骗人,可眼睛骗不了人。 何况她昨日盯了他那样久。 不是他。 觉出温泠月的迟缓,南玉自顾自道:“待会娘娘莫要乱跑,南边来的几位刚调任玉京的大人今日来东宫拜访殿下呢,定有要事,咱们还是不便打搅的好。” 这句话彻底唤醒了她羞耻的记忆。 昨日在花楼,她好像遇见了个人。 那人颇是眼熟的。 彼时温泠月乖巧地靠在凉亭上,照旧抱着那本曾惹得傅沉砚勃然大怒的画册,手中捏着毛笔,提笔却画不下任何。 紫宸殿处一片寂静,仿若南玉猜错了般,但傅沉砚也不是会同他觉得无关紧要之人开怀畅谈的性子。 记得她昨日在醉中依稀听见个词儿。 北山。 禹游北部有一偏远但风景秀丽之地,名唤北山,地名叫北山,实则只有一座小山,隔绝禹游以北与十四州以南。 虽非山也,但观其盛,雾霭缥缈足像远处有高山,连绵不绝直达天际。 她去过的地方太少了。 二哥哥打仗去北疆、戎西,却从不肯带她,说那边寒苦又凶险。爹爹和大哥更是连她胡跑都要叮嘱半日。 可是她早有听闻北山有不绝的雪,白茫茫的山峦,秀丽的风光。 都是她只在画轴上才见过的。 父亲曾得友人赠一《千雪瑞鹤图》,素色便是极美。 墨笔不禁在宣纸上舞动,奈何良久只画了两座歪歪扭扭的……山。 像山,若说是枯树也未尝不可。 但她仍是落了笔,思索着那幅难得一见的图,抱着画了雪山的画册像极自己也要去了。 可惜玉京只有光秃秃的一片。 “泠泠?“ 一声清冽的嗓音,带有男人沉稳的声调调和其中,倏尔出现在她身后。 温泠月下意识回望去,竟是那个……阔别许久的人。 -------------------- 第41章 第四十一颗杏仁 眸光潋滟随雾袅袅,她揣着的画册的手紧了紧,却反而一不当心将之漏出怀抱,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被那逐渐放大的人牢牢拖住。 “阿钰哥哥?”她呆愣愣脱口而出,仔细辨别着眼前人与记忆中的不同,很快取而代之的是不久前在花楼称不上美好的回忆。 男人立如云端鹤,笑意俨然,与她见过的男子都不同,是透入骨髓的儒雅随和,和温昼书明里暗里潜藏的顽劣也有异。 很难想象,是裴晚的兄长。 温泠月目光只顿了一瞬,迅速地将他手中的画册抽出,垂首,身后的南玉却适时提点:“娘娘,这位是方调任至玉京的裴大人,您昨儿在花楼见过的。” 话指温泠月,可视线却不住的提醒着言笑晏晏的裴钰。 他飞快闪过一丝黯然,笑意凝固在唇角,说不上好看,却还是道:“是裴某失礼,见过……” “见过……太子妃娘娘。” 随目光一闪而过的还有话音里转瞬即逝的落寞。 温泠月一时不太习惯他这番言语,毕竟他们已有七年不见,纵先前关系再好,两地分隔也多有生疏。 何况他们以前也……没什么吧? 于是连连摆手,她柔和笑笑,“昨、昨日是我的不是,还请裴大人见谅……” “泠泠,果然还在怪我吗?” 她蓦地抬眸,眉眼晕开的光因惊诧微颤,反复思索着他话里的含义。 莫非,他觉得昨日在花楼他没有制止醉酒的她,以为她生气了? “不不,那时候其实是我的不对,本来就不常饮酒,还……还认错了人。” 可裴钰的脸色却随着她说的话愈发失望,叫她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她甚至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十恶不赦的小人。 “只是这样吗?” 他所言越来越轻,轻到对面的女子不知这话是说与她听的,还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低喃。 对于裴钰,她捏紧怀里的画本却寻不到半分当年的心情,只是眉眼无法从他脸上挪开半分。 * 他是裴晚的兄长,一母所出,却和那惹人厌的小女娃不同。 “阿钰哥哥是个顶好的人。” 小时候她总这样和哥哥说,以至于后来裴钰每每造访温府,那句话都已成了个笑谈。 “泠泠,你的阿钰哥哥来了。” “泠泠怎的成了裴家小公子的跟班儿了?” 她倒是不曾把这些话放在心上,甚至于小阿泠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觉得裴钰是个极好的玩伴。 奈何再好的玩伴也要长大,挂在嘴边想要的星星也不会永远留在天幕的某一处。 后来,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晌午,约定带她玩小糖人的阿钰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眼前。听爹爹说,他去了江南的书院里读书,是要考功名当大官的。 其实只是一个玩伴,与他是裴公子还是李公子,并不相关。 * “当年我并不是故意不与你道别的,只是走得太过匆忙,实在是……” “我知道呀。”她笑弯了眼。 直白的答案让裴钰几乎难以相信,甚至他早已准备好措辞,因他对当年不辞而别之事在意许旧。 但她的反应,和记忆里那个单纯明媚拽着糖人的姑娘,又如出一辙。 “只是没想到,小泠儿如今已经……” “参见太子妃娘娘。” 嵇白毕恭毕敬立于亭口处,束袖状若无意却恰到好处的行礼,叫温泠月骤然想起那个人,故而下意识将画册收回背后。 裴钰越过小侍卫微弓的肩,遥遥看见亭子远处坡上立着的那个幽黑矜贵的影子。 于是微弯的拳攥紧又松开。 没想到,小泠儿如今竟嫁给了太子。 可只是七年而已。 澎湃有力的声线将裴钰未出口的话悉数堵回嘴边,“太子妃”三个字更是格外字正腔圆,像是刻意为之。 “冬天风寒,裴侍郎怎有雅兴来孤这园子里闲逛?可是宫人懒怠,竟未亲自带侍郎去休憩的小院儿不成?” 傅沉砚的声质透着微薄的慵懒,一字一调是惯常的不羁,视线没有落在温泠月身上半分,而是换上一副看似关切的模样,询问清朗的裴钰。 “多谢殿下关心,是下官一不打紧被园中春色吸引,刚巧碰见娘娘而已。” 我夫君他有病 第48节 “哦?”傅沉砚眉目好笑地挑起,只是依旧没有看温泠月。 继而说道:“东宫一年四季都是这景儿,不比江南书院,侍郎若是喜欢……” 温泠月呼吸一窒,觉得死阎王嘴里到底说不出什么好话。 “不若在家也开个书塾得了。” “……” 嵇白闻言额角突突个不断,殿下这是又失心疯了? 裴钰显然被他阴阳怪气的关切建议问的大为震惊,双唇碰了碰,到底没说出个一二。 始作俑者太子殿下倒是牵起笑,瞧着阴冷。 冬日哪有什么春色。 “殿下,方才在中您所言之事,卑职认为还需谨慎思量……北地荒芜,何需殿下亲身前往?”裴钰变了神色,一改素日的谦和,格外沉重地对傅沉砚开口。 傅沉砚摩挲着手上的白玉珠环,碧色的璎穗垂落,心思不知定在何处,垂眸时叫人猜不透他的思量。 却是给了裴钰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后,便回神懒散地将珠环扔给嵇白,迈开步子的同时道:“孤不去北山,莫非裴侍郎去不成?” 北山? 温泠月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却敏锐捕捉到那两个字,眼睛陡然一亮,凝望着他们的背影,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 “娘娘,今儿这不年不节的,您又要去和元姑娘喝了?” 南玉将杏儿羹放下,捏着盘子的手紧张地不觉蜷了起来,余光不住地打量门外那一站站一天,寡言寡语宛若木雕的伏青。 照理说,这人被太子殿下派来保护娘娘,可这成日像个门锁一样杵在那,也不知是真来保护的还是来守门的。 温泠月小口小口将盘中柔软吮净,眼一瞥,将南玉端着的另一碗拿走,径直来到伏青身旁。 “伏青,喝了这碗。”她笑意俨然,带着些许不由分说的力气,因小臂伸出的太过决绝,杏儿羹险些溅出几滴落在外面。 伏青有些意外,拿不准太子妃的意思,眼中几分不解。 温泠月难得的强硬,道:“今儿的杏涩,浪费了也实在可惜,便叫她们分吃了,还多盛了一碗,叫你也尝尝。” 伏青望着面前多出的那碗杏白的吃食,还是接过,道谢后按她的要求喝下。 她细细盯着他喝下那碗杏仁羹,眼中巧妙将狡黠隐藏,更加欢快地收拾床榻上的小包袱。 “娘娘……殿下曾吩咐了,您不便时常外出,更不能多饮酒。”伏青定定开口。 温泠月摇摇头,似乎没太在意。 南玉瞥了几眼伏青,却见他语气渐弱,小侍女有些紧张。 不多时,她身后便再没有了动静。 “好了。” 温泠月将小包袱扎了个精巧漂亮的结,再回过头时,便见那个不苟言笑的青衣侍卫坐在一旁侍女匆匆搬来托着他身子的椅子上,睡得不省人事。 “娘娘,若是被殿下发现了,可是要完了。”南玉盯着熟睡的伏青,不安地对温泠月开口。 她则说:“不就是睡一觉吗,傅沉砚才懒得管我。” 温泠月深信那个人是死阎王,而不是小白。 只要不影响到他,她们互不相干就是。 “阿玉,车可备好了?” 姑娘将小包袱递给一旁的侍女,翻了一件崭新柔软的银白狐裘来,搭在身上倒像一只绒绒的小白兔。 南玉道:“备好了就在园子后门,保准不会被发现,可是……娘娘怎么忽然想去京郊园子玩?” 温泠月长叹一口气,故作深沉对南玉道:“你可知,玉京不会落雪?” 小侍女乖巧地点点头。 玉京太过温暖,冬日已经数年不曾落雪,唯有京郊较北的园子才有雪景可看,纵然雪不深厚,但倘若能有薄薄一层,她也能开心好久。 “娘娘若是想看雪,大可遣人一道去,您也不带下人,真的可以吗?”南玉担忧道。 温泠月眨眨眼,闪烁着晶莹,“阿颂在呢,带一堆人浩浩荡荡的,有什么意思?” * 当温泠月鬼鬼祟祟但又光明正大沿着东宫围墙小步向南玉描述的马车处奔走时,她的欣喜达到顶峰。 自那日听说傅沉砚要去北山,她就开始激动了。 北山遥远,没一个月总是回不来的。这般她就有足够的日子和阿颂在京郊的落雪园玩上好几天。 她好久没看过雪了。 玉京的小伢想看雪,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愿景罢了。 她料到伏青那小木雕肯定不让,最近这些时日将她看得死死的,这才与南玉配合着溜了出来。 她和元如颂的计划是,两个人各带一个随身侍女便好,去落雪园玩上几日,待到傅沉砚走后就行动。 暗自窃喜的姑娘从赭红的大门贴壁溜出,马车安安静静候在此处,她大喜,珠帘一掀便跳了上去。 “南玉怎么这么慢……”她忍不住低喃,又回眸望着车上堆积的大大小小错落的箱子布袋,心下疑惑。 “带个吃食要这样久吗……准备了这么多还不够?” 兴许是车内早已烘得太过温暖,或者是狐裘软软的毛不住得蹭着她的脸颊,温泠月在一团绵软里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次清醒时,她是被车轱辘碾过石块的巨大震动吵醒的。 “南玉……到哪里了?” 无人回应。 “阿玉?” 依旧无人应答。 她终于睁开眼,身旁是空无一人。 强掩慌乱的姑娘将珠帘一扯,车在林间徐徐前行,更可怖的是,这是一条有五六架马车的车队。 车夫似乎没想到身后的动静,不经意回头与她无措的视线相望,后而震惊:“娘、娘娘?” 阿泠震惊:“这是去哪的?” 车夫惊慌失措:“去……去……” 阿泠焦急:“快说啊。” 车夫慌慌张张:“是……” “太子殿下去北山的啊。” -------------------- 北山副本终于要开始咯!! 暗戳戳:死阎王和阿泠的对手戏好久没出来了诶。(思考) 第42章 第四十二颗杏仁 北山?是她知道的那个北山? 南玉不是说后门外停着的是她备好了去京郊的吗?莫非…… “娘娘,您这……请允许小的去禀报殿下。” 马夫尚未回神,原是运货的普通下人,连北上车队都被派到最末的。谁能料到运几个时辰的车厢里不是货,是太子妃啊。 声线尾音没入马蹄声之际,温泠月快速轻声叫道:“且慢!” “啊……啊?” 她迅速捂住唇瓣,掀开帘子张望着最靠前那架再熟悉不过的奢华马车,上头连磕碰的珠帘音都是特意遣人悉心调教过的,只为车上那人的欢心。 “傅沉……太子殿下现下应当在小憩,还是别、别影响他休息了。” 她干笑着摆摆手,憨厚的马夫也只得点点头,换上一副最为紧张仔细的神情。 待她随着马车的颠簸大抵又过了一刻钟,环顾一周后才终于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虽然并不难想象待到下车后死阎王会是怎样一番面容责备她,但是……她可以去北山了。 她第一次去北山。 “如果现在的是小白就好了。”她忍不住念道。 若是现在坐在前面的是小白的话…… 纵然他不时也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还要说些没有来由的话,但是他才不会像死阎王一样凶巴巴的。 可惜小白出来的时机不对。 “我会不会下车就死啊……”她忽然惊起一个念头,忍不住乍舌。 若说温泠月浑身上下最大的,并非是那些个东西,而是她心大。 小时候她可以在大哥二哥演武场激烈斗技的过程里睡着,现在依然可以在对不久后即将面对的未知事物里睡着。 原来困意才是最大的。 正如那个奉了她的命不敢和其它人说太子妃溜上车的马夫,无人知悉她偷偷来到了北山。 包括东宫那个跪在空空如也马车边欲哭无泪、哀叹温泠月再次因迷路上错车的南玉一样,她人在北山成了年末最大的惊吓。 “殿下,后边儿都是您吩咐巡察要……” 睁开眼前的一瞬,她感受到的不是刺目的光亮,也不是严寒的冬风,而是不远处窸窸窣窣的谈论声。 几乎只是那一个字,带来的凛冽远比包裹着她的风要刺骨上许多。 奈何姑娘睡眼惺忪时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兴许车外人的手脚之快由不得她反应。 我夫君他有病 第49节 故而…… “唰——” “殿下您之前吩咐要带的……”嵇白认认真真汇报的手在看清内里人时吓得猛地一怔。 “娘娘?” 嵇白眉角跳个不停,视线在黑着脸的傅沉砚和面色红润还不曾清醒的温泠月中间反复游走。 怪不得殿下不让我们来后头,原来是偷偷藏人了啊。 藏人了。 他眼睛又倏然瞪大,想起自己玩忽职守,犹豫着是否应当请个罪。 傅沉砚今晨便觉得额角突突跳动不停,想必是谁人趁他睡时辱骂他,难得大发慈悲不予追究,没想到…… 罪魁祸首上赶着来送命。 他面色不善地正欲一把掀开帘子,而帘子却从里扯开一个小缝。 被吓了一跳的姑娘指尖冻得发白,缝里露出的小脸却像极一枚剔透可爱的小苹果。 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她也不知道为何南玉备的车被他征用了。 “那个,傅、傅沉……” 话还未完,便被男人的视线一个激灵吓缩回去 ,忙改口道:“不是不是,殿下!” 傅沉砚冷声打断:“谁让你跟来的?” 大抵是沉默了半刻,难得的是傅沉砚并未如往常一般耐心耗尽撒手走掉,他亲眼见着少女明眸暗了暗,又倏尔明亮,甚至氤氲起水光。 “如果臣妾说……是一不小心走错了。” 说罢,她牙尖轻轻抵住下唇,努力叫自己显得诚恳一点。 可她确实是走错了呀。 傅沉砚提前预知了许多答案,譬如她得知他们来北山而带着某种目的偷偷跟来,再譬如是被人蒙骗来阻碍,又或许是……特意找他来说那些离奇的话。 想到此,他觉得心烦意乱得很。 平白无故与他说的那些没来由的话,都是如何来的。 瞧着并不像臆想。 恍惚中他似乎感受到身边嵇白小心翼翼询问的目光,此番前往北山,乃每五年一次的北界巡游,除过来行宫小住,另的最主要一事不过对北山边界监管进行督察。 早听闻沈总督与十四州南域来往模糊,上任二十余年,余党想必并不少吧。 可…… “那就留下。” 直到转身后迈了十步以后,傅沉砚才猛然意识到方才自己留下那仅仅四个字构成的一句话。 “是,殿下,属下这就将娘娘送回……”嵇白脱口而出那句思索良久本应顺理成章的答复,却是一惊:“啊?” 反倒是车上一身雪白绵软似雪花糕的姑娘内心短暂地放起璀璨小烟花。 他竟然答应了! “多谢傅……殿下。” 她望着傅沉砚离去的背影,此刻都觉得无比好看。 死阎王转性了?竟然这么好说话。 果然,一旦说了些好话,瞧着再不爽的人也能好看上些许。 他们殿下这是……癫了? 同样望着他背影的还有那个小侍卫,但转念很快想到,这定然是他们小夫妇之间的某种情趣。 对,正是如此。 太子妃悄悄跟来,没准就是和殿下商量好了,要来北山游玩。可又怕被下人得知殿下假公济私明着来巡查,实则带娘娘来玩。 所以才演上这么一出一不小心的戏码,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没错,他怎么可以这样聪颖。 嵇白啊嵇白,殿下的事你真是越来越通透了啊。 内心点燃烟火的温泠月并未发现在一旁频频肯定自己而不断点头的嵇白有什么古怪,好像他平时经常这样一般。 …… * 北山大雪绵延,远眺即是雾霭,入目便是一片纯白,席卷了北地,延伸到跨过拿到界限的十四州领地去。 只是不知,那里同禹游是否能有朝一日共赏一团雪。 “回禀殿下,果真如您所料,沈清石不在巡界府上,门口的小衙役一见赤袍子的人来,吓得慌都圆不回了。” 下人俯首,随意依在软塌上的傅沉砚连眼皮都未掀,弯起的指骨利落抵在额角,任由一头乌发恣意垂落。半晌后才倏尔冒出两个轻快的字来。 “重来。” 那打探消息的侍卫不解,又怕这人阴晴不定会降罪于自己。 “禀殿下,小的不知有何……” 话说一半便叫嵇白用眼神堵了回去,叫他莫要再开口。 傅沉砚却是不爽道:“人呢?孤要寻人在何处,听这做甚?” 小侍卫哑口无言,一时慌乱,嵇白才适时叫他下去,吩咐道:“你在殿下身边儿多久了?人呢?你什么时候见殿下愿意听这种事了,他要见人,去绑来。” 小侍卫一愣:“直、直接绑?” 嵇白:“对呀。” 直到匆忙跑下的年轻侍卫的那抹黑影消失在视线里,嵇白才忽而意识到什么,抬头望了望天。 乌青的天色隐隐偷着絮白,仿若有什么要降临在北山。 另一边,被安置在行宫后殿的温泠月不知何时与行宫初见的三两宫人相熟,欢快地在后院里好奇不已。 就像她从不为任何意料之外无法控制的事态惊惧。 这行宫虽比东宫小上许多,但却精致非常,带有浓郁的北方庭院特有的雕花镂空工艺。 要入后院需得进一悠长曲回的连廊,每根柱子上都被无数巧匠雕刻花朵雪影,通往无数小屋,直到最后的是一座小殿。 小殿内瞧着不大,但兴许是装潢低调沉静,显得格外深邃,又只是入目之感。 倘若真要在小殿里走上一遭,其实二十步内便可纵向贯穿。 头是连廊门,尾是大敞着的台子。并无抵御的殿墙,而是全然敞开只有木台可盘膝而坐赏景饮茶的好地方。 似是专供太子殿下煮茶待客,但又不尽然。 此处又有茶艺风趣,又有书香满庭,实在与他素日奢靡高调的怪诞衣着不符。 傅沉砚没准是这种仔细读书磨墨的乖宝宝? 怎么可能。 但颇难得的是,傅沉砚并未限制她在后院的自由,致使她牵着两个貌美可爱的小宫娥顺着连廊一路畅玩直到夕阳落下。 院里栽种数棵娇嫩的黄梅,在北山寒地里开得灿烂,大抵前些日子卷来一场风,叫小花都吹落不少。 院内没有残雪,同她来时幻想全然不同,多少失了兴致,直到两个小宫娥抱歉地去当差,这才放她一个人在此。 “那里燃了一盏灯。”她喃喃自语,眸子望着连廊最后闪烁着光芒的小殿,仿若有烛火在眸中跳动。 好奇心驱使,她拎着柔软的银狐裘一步步迈向灯火璀璨温暖的小殿,推开门时的“吱呀”声同燃起的灯两两相映,直到满屋烛光也同样打在她脸颊,在屋中透出一道少女窈窕的淡影。 她也不知这屋是谁住,反正不是她,但行宫空屋那样多,总不能恰好是傅沉砚吧。 又兴许……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又变成了小白,那么一切便好说了。 她这般想着,竟循着火光来到最后面敞着的小台。 摆着一只茶托,上面端端正正四只茶杯,还有一壶温上的热茶。 记得半个时辰前小宫娥同她说过,为她温上了一壶茶。 莫非就是这个? “原来这是我的小屋呀。”她欢喜地坐下,捧起温温的茶杯,自手心一直温暖到四肢百骸。 茶气氤氲着她下颌,眉眼在雾气里逐渐迷离。 恍惚中,身后的门似乎传来开合的残存吱呀声,明亮的室内被一道黑影笼罩,渐渐将她的影子吞没。 -------------------- 第43章 第四十三颗杏仁 温泠月的神志几乎被茶气吞没的瞬间,身后倏尔出现的清冷声线打断了一切幻想。 “你怎么在这?” 像茶气晕染出的幻觉般,起初她认为自己兴许是听错了。 直到真切的压迫感在身后降临,宛若浓稠的夜色全然将她压倒。 男人逸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冷笑,对上她被茶气烘托的迷离,坦然道:“你自己能认得?” 他什么意思? 温泠月木然地抬起头,“我绝对不是因为迷路!” 视线循着地上的影子往上爬去,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藏在黑影里辨不清神态。 “你、你不是小白,对吧?” 夜幕降临,温暖的茶气弥漫开来,将傅沉砚也笼罩在一脉和风里,不自觉的融入眼前少女织成的画里。 我夫君他有病 第50节 一反常态的怔愣一瞬,低声问:“什么……小白?” 温泠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茶具磕在木台上,伴着木音闷响,她匆匆起身做了个礼。 却因双腿盘曲过久,起来的那一刹那蓦地一软,整个人不由控制地往前跌去,脚下似乎踩到一团光滑的绸缎,连带着木愣的傅沉砚,一道跌了下去。 纤软的腰肢压在男人稍显繁复的锦带上,整个人刚好趴在他身上。 而男人只是最初反应了一瞬,在倒下的时刻极快地支撑在一旁的矮几上,衣带却不经意和女子的交织在一起,由不得他逃避。 故而温泠月抬眸看见的便是自己以一种极放肆的侵略态,与半躺着的男人紧紧贴合。 傅沉砚左肘微弯抵在矮几边缘,腰际几乎腾空,乌发恣意倾泻而下。 她的手慌乱地拨弄着杂乱的衣襟,正欲站立,却因过于焦急反倒将一些不改拨的剥了下来譬如…… 傅沉砚的衣服。 当她玉白的指腹不经意擦过他大敞的胸肌时,只觉得触碰到的地方宛若被烙铁烫过一遭。 “你……” 傅沉砚神态晦涩难辨,烟墨色的眸子在暗色里深沉,却不似最初相见时的冷漠。 温泠月着急地根本不敢去看他,自然不曾读到他眼中复杂的神色。 只慌慌忙忙道:“对、对不起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傅沉砚没有理睬温泠月的放肆举动,只定定地将目光放在她侧颜上,将她的慌乱尽收眼底。 “只有你自己?” 冷不防的,他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好不容易拎起裙子红着小脸爬起来的温泠月死活不肯再多看他一眼,连那句话都没听到。 傅沉砚很难得的没有得到答案也并未追问下去,仍旧是懒散依靠在矮几上一副无所谓的姿势。 左臂的黑袍颇是柔顺地滑落在曲起的手肘处,露出冷白的腕,上浮一淡粉色的疤痕。 整个人几乎融入黑夜,在她没有看到的身后,静静注视着女孩慌不择路般逃离。 故意没有告诉她,这其实并非他的寝殿而是一个小的茶厅。 他来,也不过是询问她的意图。 现在看来,兴许是他多虑了。 ……温泠月瞧着根本不像有几个心眼的模样啊。 * 那一夜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那夜傅沉砚记不清第多少次潜入她梦里,只是这一次略有不同。 与她素日有关他的梦不大一样。 梦里的傅沉砚奇怪异常,他一丝……不挂地大喇喇躺在她的床上,手里掂量着她那本不入流的画册,见她来了,唇畔勾起一丝笑意: “阿泠,你有没有想我?” 她来不及作答,那人抢先将画册“啪”一下合上,接着道:“床给你暖好了,不是喜欢摸孤吗?怎么,要孤帮你吗?” 不知何时梦里的傅沉砚一把拉过她的手腕,与他裸.露.的胸膛紧密贴合,意外的冰凉,而后在那一道猛力将她彻底埋入他怀中的那一刻,温泠月骤然醒了。 “怎、怎么会……” 她坐起来大口喘息着,环顾四周第一反应是木然,陌生的桌台,陌生的屏风,陌生的窗台。 “南玉……”下意识叫出的那一刻就突然意识到,她在北山了。 一个人,在北山。 门外小侍女听见她的声音,将门敞开一道缝,细声柔和道:“娘娘,您唤奴婢了吗?” 那个束着发髻长得像小白兔一样的紫衣小婢女探出个头问她。 昨日被温泠月拉着去玩了一下午的正是她,瞧着同温泠月差不多大,兴许比阿泠还要小上两岁。 “你是叫……阿紫对不对?”温泠月被她可爱的动作惹笑,看见她的衣服忽然想起来了。 昨天带她来寝殿的小侍女说过,这个喜欢穿紫裙子的叫阿紫的小姑娘是不久前刚来行宫做事的,也是江南来的姑娘。 在遥远的北地遇见同为南方的女子,她自是亲切不少。 “娘娘若是醒了便让奴婢给您梳洗吧,今日行宫有客来访,这般总是不太方便的。” 阿紫低着头,视线落在端着的清水中,尾音仍怯怯的。 见没有得到回应,她壮着胆子抬头,却见那个方才还着素衣的,在她眼里颇是尊贵的女子,竟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 “啊!娘娘……” 阿紫震惊地看着她将盛满玫瑰花瓣的盆置于架子上,有些不敢置信。 虽说昨日她和另一个小婢女陪温泠月玩了一下午,但……太子妃始终都是太子妃,能叫她一道玩是看得起她,哪怕她并没有与娘娘多说几句话,她也已经非常感激温泠月了。 于是匆忙上前想端回那只盆,忙不迭道:“这些都应该是我们下人来做的才是,娘娘您不必……” “你不是昨天跌了一跤吗?右手破皮的地方后来可有找医师瞧了?” 温泠月将盆搁在盥洗架上,笑盈盈道。 “啊……您怎么会知道?” 阿紫一下顿住脚,不自觉掩住右肘上的伤痕,眼眶不知何时红了一圈。 昨日她只是在无人见到的地方被鹅卵石滑了一跤,甚至连温泠月都没看见,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温泠月没有多言,她深知这小姑娘内敛又含蓄,若非她不经意瞥见她抬水盆别扭的动作,想必一直不会有人知晓。 “方才你说,殿下今日有人来访?”温泠月一边瞧着刚传来的医师给阿紫简单上药,一边抵住下颌随口问。 阿紫想了想,答道:“这奴婢不知,只说是下午来,现在连午膳都不曾用,定然未至。” 听到这,她猛地坐起来,眼睛眨了眨,欢快道:“那我们去玩吧!” “啊?” 却见她笑弯了眼:“昨夜,北山下雪了呀。” * 当阿紫被温泠月带着到宫后头的浅山时,她依旧未从震撼里走回。 温泠月披着那只银狐裘,兴致勃勃对她说,昨夜下雪了,要出来看雪。 行宫地处雾山山脚下,高大巍峨的银山是它最好的背景,每每落了雪都将行宫映衬得闪闪发亮。 而行宫内里也风景如画,与玉京铸造风格截然不同,似乎是将精巧的木艺与雪融合。 行宫顶后有一座小山,周围佐着墨绿的雪松,上稀稀落落着细碎雪花。 落在她的狐裘上,薄薄一层亮银。 那小山落了厚厚一层,脚踩进去时陷进去一大半,又忙用手拢了一捧雪,团成个松软的雪球。 只阿紫裹紧衣服的短短一刻内,温泠月前边就摆上了两排雪球。 “噗,哈哈哈——”阿紫忍不住笑出声,温泠月好似并不怕冷,在厚实的雪堆里玩的不亦乐乎。 只是,她好像忘了什么。 譬如小山丘另一旁,不知是那个屋子自上而下泻下是那一排竹帘。 温泠月并未在意,只是似乎有些眼熟,却…… 只是眼熟啊(。。 当然这一切全然被竹帘内的人尽收眼底。 “这位就是传闻中那位新得的太子妃娘娘吧?” 厚重低哑的男声自竹帘内传来,他的视线顺着话音向这场对话自始至终都沉默寡言的那个男人望去,视线落在他侧颜上时,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傅沉砚手搭在黑木扶手上,指尖无声轻叩,视线从昨夜女子呆坐着的木台一直越过竹帘看向外面愉快玩雪的姑娘。 狐裘随着步子轻转,手捧着雪向上扬去,再洋洋洒洒落在肩头。 天色阴沉,想必昨夜不是北山最后一场雪。 “沈大人,在北山想必疗愈得极佳。” 他倏然的一句话叫方才看似爽朗打趣的宽肩中年男人一惊,屁股坐在椅子上也一凉。 “不知殿下所言何意?” 傅沉砚并未将视线从雪白的女子身上挪开,指尖也慵懒敲打依旧,只是不慌不忙地随口回应:“沈大人,父皇体恤您昔日战功累累特遣至北山看守疆域,又休养生息,想必这些年,大人过得实在不错。” 四十有八的沈总督听闻此言,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下官、下官不明白。” 傅沉砚却意外的笑了,抬手示意嵇白。 “沈大人还请过目,殿下请您喝下这杯茶,而后您便可拿上册子回家休养了。” 那体肤黝黑的沈总督手上暴起青筋,紧紧盯着那只眼熟得不行的册子,瞥见那个从头到尾懒得看他的男人,最终还是放下拳。 他太知道这是什么了。 那本册子上细细写着他近十年来同十四州偏境的那些秘密勾当,和他默许的无登记放行记录。 简而言之,他贪了多少田宅金银……这上头都数不胜数。 “殿下的意思是沈某所行不善?可臣敢对天发誓,臣绝无二心,不过是……不过是贪了些小贿赂,得了小便宜罢了。” 八尺高的壮汉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这个比他小了一半年岁的男人用如此语气。 傅沉砚的手段禹游人无一不知,可他贪下那些财宝时,从未想过他会乐于管他这档子边缘人的小事。 譬如五皇子将注意力始终放在朝堂所重视的地带。 沈总督死也想不通,傅沉砚那般炙手可热之人,怎会将视线放在无人问津的,由他看管的北山一带。 他依旧在为自己辩驳,纵然只是越描越黑的斑斑劣迹。 傅沉砚瞳仁上映着少女玩雪的影子,她笑颜耀眼,却不当心被被雪盖住的台阶绊了一跤,整个人埋入积雪中。 我夫君他有病 第51节 “娘娘——”有小婢女匆匆赶来。 奇怪,她这么不急着站起来? 傅沉砚疑惑。 却见这姑娘浑身是雪,竟索性躺在雪地里印了个人形,而后笑得不能自已。 外界是一片纯白。 而身旁…… “殿下……臣在家中向来也是绝无二心的忠诚之人,纵然偶然被好处蒙蔽双目,可、可这册子上写的外室……臣怎会……” 聒噪的来源还在喋喋不休,傅沉砚第一次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置身何等污秽中。 可惜他学不会出淤泥而不染。 “啪——”茶杯被重重拍在桌上,他的耐心果然是有限的。 “你在与孤讲新编的故事吗?” 傅沉砚似笑非笑地制止,语气不冷不热,却阴鸷非常。 “这……” 他终于将视线从窗外玩闹的快乐姑娘身上收回,缓缓挪至沈总督脸上。 “不知沈总督……对新得的 ,这个定义是何?太子妃岂是你这种人能亵渎的?” “请罪。” -------------------- 啊啊啊抱歉宝宝们,我更的实在是……太慢了,感想还在追更的宝宝呜呜(跪谢) 傅沉砚:(眼睛一刻不离)“沈总督你好大的胆子!” 第44章 第四十四颗杏仁 “嵇白,你还记得……孤是什么样的吗?” * 银狐裘上沾满薄雪,融了的化作冰凉的水珠浸湿表面的绒毛,未融的依旧点缀在狐毛上,同在暖炉旁少女的明眸一道耀眼。 她捧着一只烤的冒糖水的橘子,棕黄的表皮已经皱皱巴巴,暖意一丝丝透进她的皮肤。 小侍女端着一盆澄黄的鲜橘,耐心地抖着狐裘上的雪花,开口道: “娘娘,下回,您莫要贪玩了,若是染了风寒,很不舒服。” 温泠月一怔,似乎想起记忆里也有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阿紫小时候都长在江南吗?” 侍女一愣,眸子亮了亮,欢喜道:“嗯!江南,比这里暖和。” 不知是江南姑娘说话向来温言软语,阿紫说话总是比她们要迟缓,甚至有些结巴。 温泠月捧着下颌,莫名问道:“那江南书院很多吗?读书人很多?” “是呀,但……总是和京城,无法比拟的吧。” 阿紫想起阿娘曾对她说过玉京官多,但多数都曾来江南书院读过。 “噢。” 温泠月眸子聚精会神地盯着蹿着火苗的小火炉,阿紫偷偷瞄着她,却参不透她在想什么。 “娘娘没去过,江南吗?” 温泠月摇摇头,轻轻笑了:“很稀奇吧,我去过的地方兴许比你还少呢,阿紫。” 小侍女忙摇摇头,“可是娘娘,很会玩,与我曾见过的贵女小姐们,不大一样。” 她声音细细的,轻得连一只羽毛都盛不下,兴许因为是对眼前少女说话的缘故,她的声音也显得软软的。 她以为贵女大都趾高气昂不太屑于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更何况是玉京来的太子妃。 温泠月好像格外不同。 阿泠笑开,起身迈至她身边。阿紫只觉身后一股暖流袭来,下一秒,口中便被塞入一瓣热烘烘的甜蜜橘子片。 “没什么不同的,只是我喜欢玩,有些姑娘喜欢静而已。” “但能来北山已经很棒了!”不等阿紫回应,温泠月接着道:“我好开心。” 阿紫:“什么?” 温泠月狡黠地眨眨眼,笑道:“没什么。” * 另一个院落同寝房的氛围截然不同,最初来北山的初衷,在沈隋几十年的人生里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就像他虽然为北山边疆的沈总督,也无法与他前几十年的功勋匹敌。 那多少皇帝亲笔,是他炫耀的工具,是他铸造人生辉煌最不可抹去的一笔。 可如今他竟然要败在一个小辈手上? 纵他是太子殿下又何妨?他沈隋伴在皇帝身边的日子比他傅沉砚多得不止十年。 为何他不能像他弟弟一样。 难为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不过就是对十四州边疆歹徒放纵了些,又没酿出祸患。 沈隋自那日在行宫茶室与傅沉砚相谈不爽后,便被软禁在了自家院儿里。 都说没人搞得懂傅沉砚的性子,沈隋明白,如今皇储稀少,储君虽为傅沉砚,但乾坤未定,谁知道最终继承大统的就必定是他傅沉砚不可了? 不过是怜惜他那些见不得人的过去,兴许又是皇帝始终对傅沉砚有愧,这才将太子之位赠予他的。 传闻傅沉砚有些精神顽疾,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有传闻肯定不正常。 老五老六都是活生生的人,他拉拢哪个不一样? 何必管他傅沉砚! 可他到底是错估了。 院子外头的动静愈发大了,傅沉砚出行的阵仗必然是最大的,可怎么还有些笑声? 沈隋狂躁地将餐具丢在地上,银器磕碰的声音叫外头的嘈杂沉寂了一瞬。 “沈夫人不必过于操劳的呀。” 一道清脆的女声不假思索地闯入这沉闷的院子,对于沈隋来说倒是陌生。 “大人,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来……” “关我何事!”沈隋粗鲁地制止侍卫的禀告。 侍卫犹豫了半晌,有些怯怯道:“并非……殿下说叫您在里边待着便是,免得……” 沈隋牙都快硌碎了,又是一阵瓷器摔碎之音:“说!” “免得您出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侍卫语速飞快,大抵是猜出他们家这大人前路堪忧,留在那处不妙,丢下那句太子叫原封不动传达的话后便灰溜溜逃走了。 正厅里,姿态端方和缓却难掩疲累的沈夫人强撑着笑面对温泠月和傅沉砚等人。 温泠月抵着下唇,微蹙着眉一声声应答着沈夫人的话。 有些不忍。 今晨听闻傅沉砚叫她与他一道来总督府倒是觉得奇怪,成亲几个月以来她都是作为背景板。何况来北山本就不是他的命令,怎么会有需要她当背景板的政事呢。 她不认识这北山的官,其实她连这些官是干什么的都记不得,但她知道眼前这个穿戴华贵的总督夫人过得大抵也没有那样光鲜。 “娘娘娇俏可人,能来我们这小门小院,实在是……” 沈夫人眼眶有些泛红,她不敢看傅沉砚,家中事她大抵知晓一二,对于沈隋往日行径她不可能不知,想来这一天,也是早有所料。 只是没想到殿下竟带了夫人一道来,能有个姑娘在,她的恐惧到底也缓和了不少。 “夫人已有多日未安寝了吧?”温泠月和声,并叫下人抬来傅沉砚一早备好的安神食材,软枕,玉如意等。 “这、这是……”沈夫人大惊失色,抄家怎么还带送东西的? 温泠月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瞥见傅沉砚那副死阎王脸,想了想,起身拉着沈夫人到外院去。 “夫人,虽本宫不知政事,更不便参与殿下的抉择,但本宫知道您过得不好。”温泠月从踏进这院子时起,就能感受到不对劲。 譬如正房夫人粉饰不掉的疲累,譬如紧锁的后院和对沈夫人并不尊重的下人。 温泠月没有接触过难处的家庭,东宫自当无法相提并论,而这一切和温府给她的感觉又大相径庭。 但她知道,家庭不和不是什么异事。 沈夫人苦闷几十年,她只知婚姻乃儿女无法自行决定之事,嫁与谁人她不能自定,只盼望战功赫赫的沈大将军能是个相敬如宾的良人。 可成亲二十有余,他填房无数,小妾竟也能成个自由职业! 她本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沈隋竟与敌寇私通,收受贿赂…… 她个正房像个双方长辈眼前打掩护的摆件! 沈夫人想着想着忍不住眼眶又红了,眼角被泪水氤氲得模糊,曾经沈隋的荒唐事迹飞速闪过,可她悲的何止是沈隋,悲的是她自己。 因为胆怯…… 忽然,一个柔软之物轻轻覆上她眼角,纵然那里浮上褶皱,藏在褶皱里的是她隐忍悲戚的几十年,却还是能被温柔力道拭去。 “夫人要不要和离呢?” 她被一个好听的女生唤回思绪,竟然是那个比她小了二十多岁的姑娘所说。 “和离吗?”她试着和了一声。 我夫君他有病 第52节 温泠月抿唇,本想说着什么,却蓦地被打断。 “夫人,今日还要备茶点吗?” 小婢女被今天府上的庞大阵势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遇见了沈夫人。 “这……”沈夫人一时犯难,余光却瞥见身旁小姑娘听见茶点时亮起的眉眼,笑了:“照往常一样便是。” 沈隋午后向来有食茶羹的习惯,故而总督府时常备上几份。 只是现在无人知晓,世上再无用这茶点的沈总督。 * 一个时辰前, “事到如今问这个还有意义吗,殿下?” 沈隋顽劣地咧开那张平日吐露污秽的嘴,笑了。 傅沉砚看着那个被迫跪在地上的人,耐心全无。 “这个答案孤知不知道自然无所谓,但孤想问的话就必然要问出来。北山这烂摊子总归要理掉,只可惜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能掩护你的人,所以沈大人太失望了,是不是?” 傅沉砚笑得阴森,他居高临下地睨着狼狈的沈隋,也不知和他比起来,到底谁更像坏人。 此话一出,沈隋第一次停止发疯,眼中渗出一丝惧意,却还是气焰不灭。 “傅沉砚,你又有什么资格当储君,连你自己都知道你生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你以为在皇后娘娘膝下就清白了吗?你是,疯子的儿子啊!” 傅沉砚静静听完他的话,神情始终不曾改变,那把青云却呼之欲出。 “禹游的储君是个怪物,还妄图收复十四州?” 在青云彻底出鞘的瞬间,傅沉砚倏尔笑了:“对,孤就是怪物啊。” 他笑得可怖,仿佛炼狱的火焰从心底燃烧,从指尖连上那把宝剑青云,戏谑地看着地上那真正开始惧怕的男人。 滚烫的热血疯狂溅出,将他的脸染得更加与阎王无二,星星点点的血,黑色的,张扬的,却也璀璨。 他早已是传闻中的疯子。 无所谓。 温上的茶,厨房做好的点心。 桌上不过几碟,不知因为太子光顾,还是听闻太子妃是个嗜甜的,桌上的茶点竟多了不少种类。 嵇白身后是风尘仆仆的傅沉砚,他似乎对于在沈府停留这么久有些烦闷,但那些不得不做的事务,他又懒得再来一次。 毕竟今日是最后一次来总督府,自此以后这里便不姓沈。 “殿下,请用。”脸生的小侍女望着傅沉砚一时痴了,不知是什么缘故。 温泠月倒是吃得不亦乐乎,却见那脸生的小婢女从厨房新端来一碟什么,精致异常。 嚼着栗子泥的腮帮子忽然停了半刻,鼻尖嗅到什么。 “那个,那个好看,是什么?” 温泠月视线越过沈夫人,紧紧盯着那碟精致茶点,竟也没有顾及傅沉砚就在边上正欲抬起的手。 “这、这是……”小婢女怯怯地不知该怎么回温泠月的话。 “娘娘要用,端来便是。”沈夫人和缓道。 她对这婢女也有些脸生,倒是稀奇,府上婢女小厮她向来是见过的,哪怕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狐媚子的下人她也是知道的,可这女子…… 脸生婢女模样精致,未施粉黛,端着茶点也算是婀娜。 她犹豫了一会,闷闷答是,却又道:“这是小厨房新供的糕点,殿下可要品一块?” 小小的碟上,只有一枚。 傅沉砚对此类点心无心,正要随手拿起一块,温泠月见状蓦地坐起来,率先捏起那只正对着他的,明晃晃的月白色糕点。 “啊,娘娘……”婢女有些意外,温泠月却没看傅沉砚的脸色,有些匆忙地咬上一口,宣示主权般。 傅沉砚读不懂这女子的动作,分明她面前的桌上还有更好看的,为何要拿他的? 转头又是温泠月吃得开心的模样,他更加匪夷所思。 “娘娘看来很喜欢呢,小厨房还有吗?”沈夫人问。 可那婢女却异常局促,连连摆手,口中念念有词:“没、没有了,杏仁金糕只有一、一块。大人,奴失败了……” 嵇白听闻大惊失色,却不着痕迹地望了傅沉砚一眼,男人的脸色晦涩难辨,又看了看温泠月,方才她是…… “不必了,没有杏仁金糕,我还有很多可以吃的。”温泠月吃得不亦乐乎,同时道。 “嵇白,把那些脏玩意儿都洗干净,免得脏了院子。” 傅沉砚一脸阴沉地低声道。 他难得的回头看了一眼温泠月,眸中翻滚着滔天的乌云里,陡然溢出一丝复杂的神情。 * “嵇白,孤是什么样的人?” “属下不明白,您如今自当是果敢睿智。” 男人沉默半晌,忽而开口: “孤是问你,最初你认识的孤,是什么样的?” 曾经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 …… “嵇白,你说…女子都喜欢些什么?” -------------------- 第45章 第四十五颗杏仁 沈隋被处置之事传回玉京的消息比预期中早上许多,沈总督素来张狂跋扈但旁人悉知其人功绩颇多,故也不敢多言,但突然被处死倒是意料之外。 故而一时间朝中众说纷纭,可终究是没人敢搬上台面议论,终究是在皇帝不作声的若无其事下平息了。 自打入了腊月尾巴,北山的严寒无法与初冬相较。温泠月纵是裹着厚厚的狐裘也难抵寒冷,只恨不得抱着火炉整个人都融进去。 “娘娘,您真的要坚持这样做吗?”阿紫犹豫道。 温泠月被烘得舒舒服服,言辞模糊地“嗯。”了一声。 阿紫:“可是……” 她掂量着,视线再次挪向窗沿上整整齐齐排了一列手搓的奇形怪状小雪球。 “昨夜殿下身边的小厮还说,说……”阿紫声音渐消,有些尴尬。 “说什么?” “说殿下前天夜里路过被这一排吓了一跳,然后……勃然大怒,据说怒、怒骂了半晚上。” 温泠月默默不语,暗自嗤笑傅沉砚竟是个连雪鸭子都怕的主,那日在沈府的威风竟也不知到哪去了。 果然!死阎王就是个外强中干的,那小白又是…… 脸颊不禁飞上一团红晕,但她定然是被炉火烤得。 唯有窗沿上将要化成水的鸭子形状的雪球,被温泠月燥热的温度融得不成个样子。 她捏个雪球,又有什么错了。 “阿紫。”姑娘唤了她一声。 “你在北山开心吗?想不想回江南?玉京呢?” 小婢女一颤,“娘娘是不想跟我一块儿玩了吗。”连带着眼眶都湿润些许。 温泠月抖了抖,直起身子离开火炉,笑开:“才不是,数着日子我与殿下也快要回京了,听闻阿紫来北山不久,兴许想回江南去吗?” 那人随着她的话音怔愣住,一时有些错愕,无论是当时来北山还是彼时在江南,从未有人在乎过她的意见,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肯管她一个无名无份的小婢女的死活。 “哭什么?”温泠月不解,佯装生气地望向她。 对面的小姑娘赶忙摇了摇头,又忍住鼻尖酸涩,却在还未想好该如何回复时被温泠月牵起袖子,听她说:“雪球化了,陪我去松树下积雪厚的地方再滚几个嘛?” 行宫积雪深厚的松树也不过是茶室后那片地方,路痴如温泠月,哪怕到如今也没看出那紧闭的竹帘正是那日偶遇傅沉砚之处。 小丘上隐约现出积雪的青石阶,万年青上悬着厚厚的一层洁白。 她重复着总也玩不腻的动作,宛若把这辈子的积雪都要一日看尽的模样。 温泠月深知她能出玉京的机会不多,而死阎王也不知为何不计较她这回闯下的大祸,甚至还肯带她去总督府,真是少见。 倘若下回小白能出来,她相信小白是会带她出来玩的。不对,小白定然会允许,说不定还会主动拉着她跑出来玩。 可惜玉京不会落雪。 “也不知道死阎王要出来多久。”她弯腰向着青石边的一抨纯白无暇,双手拢起,却思绪飘忽致使脚下一滑。 整个人扑在浓厚的雪地上,可刚好又是一条不长不短的蜿蜒石阶,雪底下昨夜凝结的冰毫不留情地令她以一种趴倒的姿势往下一路滑到阶梯下。 她彻底滑到底时还有些发懵,侧脸埋在雪地里,全然不知自己的身子在雪地上印了个“大”字。 这一摔叫她趴在原地愣了好久才缓过神,直到阿紫惊叫着跑来,也一个没看清被她近乎纯白的衣襟绊了一跤,跪倒在她身边。 随着这阵动静而来的是竹帘“砰”地卷起的利索竹声。 “你们这是……新的表演?” 温泠月登时手脚冰凉,比起周边侵袭她衣物的雪还要令她发寒。 那嘲弄和不解的声音,除了傅沉砚不会有别人。 其实在那前半句出来时,温泠月还心存侥幸会不会是小白呢,可当她匆忙爬起来,看清那环臂而立的优雅身影时,她就明白,这种看你像“是不是死了几个孩子”一样的表情也只有死阎王能有。 她其实非常想问他,“总是这个表情脸上不会抽筋吗?”但是她怎么敢问出口啊。 竹帘被拉开,里面的摆设一览无余,温泠月目光从傅沉砚脸上缓缓移开,落在那些她熟悉的物件上,小脸腾地红了起来。 我夫君他有病 第53节 “殿、殿殿殿殿下?” 阿紫从没仔细见过太子殿下,但听闻他就是活生生的杀人魔,如今这幅样子倒也……挺属实的。 傅沉砚眸子眯起,细细打量这两人,半晌忽然吐出:“这似乎不是你身边那个南……还是北……” 嵇白悄悄提点:“南玉,殿下。” 他恍然大悟,眉心微蹙却懒得再重复,肩膀抵在竹帘边的墙沿上,视线落在狐裘微湿的温泠月身上,甚至女子头发上还有未掸净的雪。 眉心非但未松,反而较之方才更紧了些。少女似是正欲编织些言辞逃开,却被傅沉砚看透那些心思,等她启唇的前一秒先道:“过来。” 脚下的雪本来快被温泠月踟蹰的脚步辗成水,甚至她已经规划好逃离的路线,却蓦地被他那么一叫。盯着傅沉砚并不算愉悦的面容,她开始悔恨,第一次悔恨起自己不认路的毛病。 怎么就不认得这茶室也在这。 那天夜里他都说是他的了,怎么就因为这边雪厚景美非得来这边玩! “哦。”纵然心里想法颇多,在死阎王面前她依旧只敢闷闷地上前。 她不敢对上傅沉砚的视线,只知道他似乎专注地看着她,久久没有作声,猜不透也不敢想。 难道他要现在责备她?比如……太子妃玩雪摔了一跤有损他的颜面之类的。 心里的紧张难免叫她淡却方才扑倒在雪地的场景,整个人深深埋入雪中,耳朵都冻红了一圈,更逞论裸露在外的鼻头和…… “啊……” 当她的手被一股暖流包裹,又迅速被一团暖融融的护手套上时,温泠月率先扬起的是一个错愕的眸子。 “替孤拿好了,不许弄丢。” 目光与他冷漠但明显有一丝不自在的视线交错,傅沉砚很快的背过身去嘱咐嵇白了些什么,留给温泠月的不过是环着她两手的……一只被揣到格外温暖的毛绒手套。 藕粉色的。 温泠月都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久才开始思索,这究竟是怎么被掏出来的? 该不会是死阎王不让她乱动,给手上套个铐子又不好看,所以才…… 过了一会,她才恍然意识到傅沉砚尚在茶室内,只是背过身,对她道:“明日回京,太子妃无需躲藏在货马上。” 小小的茶室一片寂静,安静到她能听见屋外松上雪被风抖落的声音。 “……” * 她对阿紫的邀约最终在小姑娘不忍抛下在北山的故交而作罢,临行前她对那个陪她玩了十日的姑娘颇是感激,只道下回来北山再见。 温泠月深信自己总会再来北山。 只是未曾料到那一天并不遥远。 此时她安安稳稳坐在马车上时,从缝隙露出的风被她手揣暖壶的热气中和,傅沉砚坐在她身侧倒叫她觉得稀奇。 这种场合又无旁人,他何故顾及谁的看法。 但大抵是死阎王发疯,温泠月并未多想,摇摇晃晃一路,手指在藕粉色的毛茸茸护手里缠绕,望着窗外由银变棕的山景,再也没有作声。 回到玉京她知悉的第一件事不是南玉不住的念叨,而是关于元如颂。 不等温泠月急着去给阿颂解释上错车耽误和她去园子玩,元如颂悔婚的事儿便沸沸扬扬传到她耳朵里。 “阿颂呢?” …… 温泠月死活也是没想到她会在花楼的包房里和元如颂大眼瞪小眼。 当她扯开那扇门的时候,偌大的房间内只有瘫坐在桌边的元姑娘一人,以及旁边倒落的五六只空酒杯。 “阿颂?”温泠月轻轻唤了一声,对方倒是没听见,元如颂只听见有人推开那扇门,而后一股淡淡的香气定定在她身边坐下。 夺过她手中的酒壶就匆匆往口中灌。 “怎么花楼新上了佳酿阿颂自己偷偷来喝也不知会我一声,虽然……虽然那日抛下你是我的不对。”酒意很快令她双颊变得微红。 元如颂一袭张扬明艳的红衣,双腿肆无忌惮地岔开,酒喝得比楼下一众大汉还要豪迈,猛地灌了一大口后她用力将酒壶像桌上一拍,残液溅出许多,声线一点不比摔壶的力道小,愤怒道: “徐衡王八蛋!我元如颂就是把花楼的酒都喝光,全都喝了,都不会嫁给徐衡!” 温泠月这才停下陪她喝酒的动作,问:“是不是那木头又不理你了?” 大抵阿颂每回生徐木头的气理由都差不多是那样,只是这回竟然闹到退婚的地步。 元如颂眼角头一回渗出泪,眼眶通红,不知是被酒熏的还是…… “他瞒着我……他和别人通.奸.还、还……” 温泠月被她的话呛了一口,咳嗽不止,用帕子匆忙替她拭去眼角断了线的泪珠。 “徐衡?你是说徐衡?” 到底是一同长大的情分,温泠月对徐衡的认知还是那个只会死读书和脸红的书呆子,她一时有些错愕,元如颂说的还是那个徐衡? 阿颂哭闹的声音更大了,她本就性子直爽,前些时日徐衡总是把自己关在书苑里对她关心甚少,连好听话都说不出个什么。 好,那她也不要去理他,最好娶了那些书箱子里的书才好。 却听阿颂咬唇愤愤道:“有别的女子进了他的书苑,还……还进了他休息的寝殿!” -------------------- 死阎王:“……孤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肉麻话?” 温泠月:摇摇手上的藕粉色毛茸茸 死阎王:“……” ———————————————————————— 啊啊啊啊真的非常抱歉,前两天旅游完回家,武汉这个冻雨太强了,我真活久见啊啊啊虽然我是北方人(。。 天气好冷,宝宝们出门也要小心,注意保暖哦~ 第46章 第四十六颗杏仁 一片嗡鸣在温泠月脑中炸开,说不清充斥着她的是怒火还是困惑,元如颂不甘的啜泣在身旁无限放大。 “你可当真?被阿颂你亲眼撞见了?” 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迅速涨起的怒意,温泠月显然比当事人还要气愤,顺手捞起在桌子底下骨碌碌打转的空壶就要起身。 元如颂一把拉住她,摇头,“自从冬祭开始我就鲜少去他的住处,都快成亲的人了还日日往书苑跑,好,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就是,大不了这婚不成了!谁承想他竟然敢……” 三小无猜的关系悄无声息发展成如此,她知道阿颂的脾气。这丫头最是火爆,自小哪家小娃抢了她的东西都是要被阿颂追着骂半条街还连着报复好些天的。 徐衡则完全不同,是个连温泠月也能欺负得过的小怂包,虽说最大的是他,却也没少被元如颂气哭过。 只是他每回被元如颂骂骂咧咧欺负过去后总会再给她一颗糖,很小的时候温泠月总是不懂,被骂了还给她糖做什么呀。 但大抵元如颂也是不知的,只是每每怒意都会被一颗颗糖果平息,也就不再难为那书呆子。 “你别哭,阿颂,我带你去找他当面对峙。”温泠月气不过,折回来拉着她就冲下楼,途中似乎不打紧撞上个人,那人身子骨倒是硬朗。 匆匆道歉后赶路,不曾注意到后面那句熟悉的话。 “太子殿下您……” 未完的话被男人扬起的手制止,视线追随火急火燎的姑娘直到她消失在花楼。 “伏青在哪?” * 书苑是徐家的书塾后院,据元如颂所言,徐衡大多数时候待在此处。 在闯进去前,她多次遭到元如颂的推辞,“小泠儿,我、我们还是不要去了罢。” “为何?不质问你怎知不是你看错了呢?”温泠月不解,她虽对男女之情知之甚少,总觉着既然存疑便是要问个清楚的。 元如颂在临近书苑时拽着她的手忽地软了下来,一向强势的语调难得的轻了些,“我、我怕……” “阿颂。”温泠月正了正色,不等她开口,书苑内看门的小厮便看了过来,谁知他的视线刚与温泠月碰上,就慌张折身跑了回去,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行迹之诡异叫人无法不生疑。 此举一出,没等温泠月再对她劝解,衣袖倒率先被猛地拽过,顺带着整个人也被拉走。 “阿、阿颂你慢一点,我有点站不稳……” 方才还踟蹰不前犹犹豫豫的高个子姑娘此时不知从哪来了力气,被那小厮的动作一气,若生在身子里的焰气被簇地点燃。 “好小子,徐衡你真是好胆量,真当我元如颂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无名小卒?今儿我非得好好看清楚你到底想干嘛!”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温泠月被她一阵风似地穿过了书塾一大半,径直迈过三孔石桥来到小书苑里。 只是温泠月不懂的是,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的书呆子徐衡,怎么会瞒着阿颂做这种事? 而且自方才开始,她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始终跟着她。 完了,她们不会被什么脏东西盯上了吧。 可回头也无有任何不妥。 “小月儿,待会我做什么你都不要怕,待在我身后看着便是。” 元如颂一如儿时护着她的时分,使温泠月忘了答复,本想说她也要为她讨个公道的话也被少女正直的话音憋成了定定的点头。 压垮元如颂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窗子开着一道小缝,里面一抹春光乍现,遥远的记忆仿若从溢出的一股光里远远而来。 自幼她结识徐衡,其实早于小月儿。 元如颂出身将门,尊贵无边的将军独女身份其实本不必叫她特意去学个什么。 可元将军深知,闺阁女子也是要读上些书,以学识傍身,哪怕孤身一人时也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打那以后就开启了她和徐衡在徐家书院相识的十余年。 或许人的一生总是会与某个特定之人牵扯半辈子。 对于元如颂而言,那个人可能也只能是徐衡。 我夫君他有病 第54节 温泠月记得在她和她都年龄尚小的年岁里,邻家坏心眼的小男童曾为打趣她们提问:现在这么骄横如何,以后还不是要嫁人的?元如颂那么霸道,甭说玉京了,哪怕是禹游也寻不得一个能容忍的男孩。 那是温泠月第一次比元如颂还生气,追着男童打了三条街,极偶然的一次,元如颂沉默了。 没有多伟大的理由,只是心有所许。 ——“阿颂,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啊?” ——“我喜欢的,定然是最顶天立地的男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当是个最正直的人。” 温泠月不明白,往空中抛着糖豆儿去接,本就是随口一问,元如颂却眉眼熠熠,格外明亮。 ——“不必比我武功高强,因为本姑娘已经足够厉害了,我会嫉妒的。只要……他读过的书比我用断的长枪杆子还多,那便够了。” 飘渺的对话像陈旧的诺言,走出残败的冬月,与她遥遥相望。温泠月沉默着等待元如颂擦拭掉眼角的泪迹。 内心强大如阿颂,十几年来她从未委屈到哭过哪怕一次。温泠月瞧着心疼,她想不明白,她那么喜欢的阿颂,怎么也会为情所困。 室内似乎有窸窣的说话声,她听不清,若非年岁未到,元如颂想……她大抵也是要去随军征战沙场的苗子。 可是有个人对她说:“你不必拼命想胜过谁,因为在我眼中,你就是世间最动人的夏。” 她不满,人家都说姑娘的容貌胜过春光,到你这怎么就成了酷暑难耐的夏天了。 读书人说:“春总是不冷不热,又是万物百态尽生的,可在我面前,只要你出现时,我便见不着别人,只能看见你了。阿颂,你比夏天灿烂的一切还要耀眼。” 元如颂想,大抵四季总是均和,没有什么是长久的,哪怕是最炽热光辉的夏,也会在冬日被消耗殆尽。 她差点以为,仲夏的那场告白也会化作她们婚书上的一行。 风将窗缝“啪”地一声阖上。 室内低声的呢喃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里面她设想千百遍的不堪也悉数退散,元如颂是怎么也要问个明白的性子,不会被胆怯吓退半步。 “徐衡……给本姑娘拿命来!”她转身一脚踹向书苑那扇结实的木门,再沉重也抵不过她的大力,两瓣木头颤颤巍巍地“吱呀”着向内大开。 温泠月便瞧见阿颂刚迈进去的一只脚停了下来,匆匆凑上前往内一望,倏然止住了呼吸。 “……” 偌大的书房内,宽敞的桌案上杂乱的堆积阅过的竹简和书折,尚有摊开到一半的书目来不及关上,不知是因为什么事耽误了。 顶里头的梨木大床上纱帘松散地倾泻落在床铺上,有一樱粉罗裙的窈窕女子半跪坐在床边,长发凌乱,因门猛地打开,不觉惊吓。 可姑娘却半掩着自己,没有向来人的方向扭头,也不似寻常偷人的场面那样狼狈躲开。 “徐衡,事到如今你还要躲躲藏藏吗?”元如颂感觉真正看清的那一刻,她所有的伪装在一刻土崩瓦解,最气的不过是……她后悔自己的长枪没有带在身上。 绕着书房几乎快要将从里到外翻了个通透,也不见那男人的踪迹,可今日他是绝不会离开书苑的。 唯一的可能便是,进门前那个慌张跑进来的看门小厮,提前来通报了消息。 帘中消瘦薄背的少女一动不动,甚至还往里缩了缩,没有回应她的任何。 元如颂将衣袖挽起,不爽地随手抓起他桌案上最显眼的那根镇尺,在手心掂量着直奔床铺,却发现除过那个背过身不敢面对她的姑娘外,竟空无一人。 镇尺与地面磕碰的声音是清脆的,但收束声是闷音回响,一如阿颂此刻的沉寂。 做错事的是徐衡,元如颂深知一腔怒火应当发泄到何处,她不愿和这姑娘多费口舌,说了也是无用。 随着她手指松开,镇尺落地回响声消弭,温泠月站在很远的地方,挪不动脚跟,只听见元如颂沉沉道:“不管你是谁,告诉徐衡,是我不要他了……” “我不嫁了。” 温泠月眼睁睁看着元如颂从她身边掠过,而在她脱口耳出那句话后床上的粉裙姑娘慌张转身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有乌黑从顶上掉落,可惜实在太远,她忙着追阿颂只以为是自己眼神恍惚。 怎会这样…… 儿时的三人竟能沦落到这般境地,她对徐衡的印象只是那个死读书但也算颇有几分慧根的书呆子,是她和阿颂永远的应和者,是哪怕刻板守礼也会因担忧她们安危而无奈跟随她们偷溜出府的小哥哥。 若是连曾经那么要好的三人都能这样,世间还有什么是不变的? 她一心追逐元如颂,天色将暗,黄昏凋零,她的衣袖忽然被人从后一把拽住。 “车马无情,当心被撞破了相。” 整个人坠入一个完全温和的气息里。 -------------------- 徐衡:阿颂听我解释(尔康手) 元如颂:老娘砍了你 温泠月:你别……(嚼嚼嚼)你也别……(嚼嚼)这什么味啊(嚼嚼嚼嚼嚼)徐衡你抽屉里的糖味道好奇怪啊(嚼嚼) 徐衡:!这是阿颂十年前送我的宝贝!!我收藏好久舍不得吃的,你怎么给吃了? 温泠月:十年前的……(石化) 第47章 第四十七颗杏仁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她匆忙回头,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裴钰! “阿钰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待她站稳后定神望去,确实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裴钰,另一方面,她担忧元如颂的安危,又实在没时间与他多说。 可他不愿作罢,不等她辞别又追问:“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这么着急做什么?” 温泠月摇摇头,急着回头寻元如颂,裴钰又是一副担忧到她不解释清楚就不松手的姿态。 “我……” “裴大人,还望您莫要对娘娘放肆。” 清冷无温的声线响彻在车马过后格外寂静的檀樱巷口。 温泠月乐得有人来解围,放眼过去又是另一重难搞。 来人步伐稳重,体态端直,却是和主子一脉的冰冷。伏青长辫直直束在脑后,步来时亦无声,显得格外敏捷。 他浅浅对裴钰作揖,目光先对上温泠月的,“参见娘娘,殿下唤您回宫用晚膳呢。不知娘娘现下,可有要紧事?” 说着,视线有意无意从裴钰身上扫过,看着温泠月的窘迫和愧疚,继续解释道:“殿下传话,娘娘不必为今日元姑娘事担忧,是成是败自有定夺,先用晚膳要紧。且……娘娘不必为了杏仁糕之事对属下愧疚。” 她被他的话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红,却也有一股无端的火。 “不成,阿颂一个人跑出去的,她肯定不会回府上,若是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温泠月作势挣开伏青的阻拦要往元如颂不见的地方去,却还是被伏青那根竹杖拦下。 长杖与她保持一拳的距离,却死死阻拦她跑走。 “娘娘。” 温泠月抬手拍掉他的长杖,双手用力一砸却像砸在石头上,那根细长的竹杖竟纹丝不动地拦在她腰前。 “娘娘,殿下之命,莫要因不重要的事令您陷入窘境,请不要让属下难做。” 那是什么意思? 说阿颂的事不重要,只有老老实实回东宫做那个名为太子妃的提线木偶,免得她在街上闹事失了他的颜面重要,是这个意思吗? “若娘娘有需要,尽可知会我。”裴钰沉默半刻,看着温泠月的眼格外坚毅,一如小时候的每一句承诺。 年岁尽过,少年郎和小姑娘也就再也不是可以互相开玩笑依赖的关系。 “多谢裴大人好意,但……还是不必了。”温泠月面色难看,跟着伏青往回走。 她知道,伏青一来,她就再无去寻元如颂的可能。 还是说傅沉砚总是这样,别人的事都是无关他的事,谁生谁死都与他无关,是哭是笑都抵不过他太子殿下一顿饭重要。 “伏青,对不起。” 跟在温泠月身后,伏青步子轻缓一顿,少女的闷音在她刻意放缓的步子中传来,不知何时她悄悄走慢了些,足以让他听见她声音的程度。 那日她为逃出宫玩故意将他迷昏,说到底还是她的不是。 小侍卫轻轻道:“娘娘言重,伏青愧不敢当,未能照殿下之命保护娘娘,是属下失职。” 月色昏暗,无法清晰照出街景,连影子都模糊。她郁闷道:“可以派个人去阿颂家看看么?” 今日这一闹,是她见过阿颂最难过的一次,若非真正伤心,元如颂不会那么冷静的说那些退婚之类的话的。 落寞逐渐将她淹没,化作泪水止不住地溢出。她为阿颂难过,又生徐衡的气,也为旧年三小无猜的破碎而不甘心。 如果现在是傅小白就好了,如果不是死阎王,是小白就好了。为什么现在不能是小白,为什么偏偏总是这个死阎王。 如果是小白在,肯定不会固执地叫她回去。 就算他这样要求,温泠月好像……也只有照做的份儿。 月色沉沉,她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直到同枯枝的末梢相接,光影斑驳下来,打在难得诞生些心思的少女的后背上。 “那,可以派人去阿颂府上瞧瞧吧,她平安到了也好。”她再次尝试,认为这个要求足够合理,也足够委婉。 等了良久,只有沉默回响在街巷。 于是她不再说话。 * 说到底这好似是她为数不多来紫宸殿的时候,夜晚的大殿灯火通明,窗棂半开,丝丝寒风从蜡烛顶端划过,平静的焰火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打乱。 其实她们从未在一同用膳过,除了不得不赴的那些宴席。 小圆桌上码着五六碟精致的饭菜,两副碗筷相对,整整齐齐。 她一时不明白傅沉砚的意思,四处环视不见人影,只有嵇白一语不发立在门旁。 饭菜是香甜的,温泠月却罕见的食欲全无,强压着声音问:“嵇白,傅沉……”她甚至没有念出那个称呼的心情。 是太子,然后呢。 身居高位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就能将他人的所有情绪和安危置于不顾,是吗? “回禀娘娘,殿下他其实……”嵇白话音未落,却见温泠月直接拉开凳子坐下拿起筷子就把菜肴一股脑地往嘴里送,也不顾夹的是什么,不顾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只是把看起来属于她的那部分吃了个一干二净。 搁下碗筷,她急着嚼嘴里的东西,待将全部都咽下后才启唇对目瞪口呆的嵇白道:“殿下特意叫本宫回来吃的饭吃完了……现在可以了吗?” “娘娘……”嵇白内心暗自快把傅沉砚的名字叫穿了,本来殿下难得说要一同用晚膳的,结果方才说要去交待事务到现在还没回来,娘娘这边又闹起来了。 我夫君他有病 第55节 怎么太子妃娘娘开始逼问他了呀,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温泠月不知从哪来的一股气,当初大婚那日她没有这么憋闷,在东宫的日日夜夜没有这样委屈,到今天她确实对紫宸殿的一切都厌恶透了。 “你不说话,那本宫便当你无事了,他要吃就吃吧,本宫不伺候了。”说罢,她便撒袖离去,绕过左右为难的嵇白,忽视他在身后阵阵呼喊,一个眼神逼退不知如何是好的侍卫们,又趁着伏青不见了的功夫,扭进幽暗的小道。 离奇的是,素来辨不清方向的她今夜会走得这样顺畅,从紫宸殿出来越过那棵断树再走不久很快就看见熟悉的后门。 “阿颂……” 元如颂素来心性高,她从不难为自己,至于徐衡,只是因为有感情,她才给了他那么多机会。 首先去的就是阿颂府上,若她能安安全全在屋子里便是最好。 乌云层层密布在玉京城中央的天幕,不被人察觉的风搅得黑云袅袅盘旋。玉京空气湿润,连拂下来的风都盈满了水珠才和她脸颊亲吻。 凛冬时节更是化作薄雾,活脱脱像从云上剥离的一朵。 温泠月踏着街口高悬的嫩黄灯笼,对元如颂家是唯一闭着眼,不需要记忆便可走到的地方。 其实她本应去找徐衡当面盘问个通透,到底为什么对阿颂做出这种事。可那小子不知躲到哪去了。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记得很清楚,徐衡对她说过几句连阿颂都不知情的话。 他说:“小月儿,我去科考的月数里,拜托你多照看阿颂。她脾气烈,又总爱说反话,我不在……她也能少生出些气恼来。” 彼时温泠月只觉得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都是天天待在一块,怎么还要嘱咐起这些来了。何况她们干什么都在一起。 “徐小呆,那你就只说叫我照看阿颂,怎么不关心我啊?”她斜眯起眼,故意揶揄他。 那时的徐衡那张素净的脸腾地红了,他方才交待时说得一本正经,温泠月开口说起时才意识到有多认真。 往事浮现,脚下的步伐愈发快了,直到眼睛可见远处墨笔洒下“元”字的两只大灯笼。 温温的色调高悬在元府正门,一切肃静照旧,门前并无旁人,她心里都是那个盛气的姑娘。 十步、九步、八步、七步、六…… “啊——” 愈发接近阿颂的最后几步,她左臂倏地被身后的一道力拽离原定轨道,身子被那道大力踉跄了几步,连连后退到灯笼稀疏的地界。 那股力的主人始终不曾撒手,她站稳后还稳稳箍住纤细的左臂,指与柔软的绸缎相融。 “你松开我!” 她的声音尖锐,渗透出她被再次打断的不满,正因猜到身后是何人,才有如此态度。 “傅沉砚!” 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毫无畏惧地吼出他的名讳。 强劲的指骨扣住她蠢蠢欲动的身影,他的脸在背光的高处晦暗不明,他一定看出她的反常,酡红的脸颊如晨醒微弱的焰火,眼深邃似捉摸不透的寒冰。 “那太子妃又是什么意思?” 他话峰急却无不耐,紧紧盯着她欲逃之夭夭的动作。 大抵性格和地位的不等同是他们之间对话的根本错误,温泠月开始奢求小白的出现,甚至这一刻,她认为自己为他挡了那碟杏仁糕点纯粹是她的荒唐之举。 勉强勾起嘴角的温泠月不爽地挤处一丝笑来,“殿下想我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何况您千辛万苦叫伏青盯着我回去用的晚膳我也吃完了我的部分,殿下现在又在不悦什么呢?” 即便她再多说一句就忍不住要哭了。 傅沉砚一时被气到哑口无言,直到瞥见被他捏住的手腕微微印红,才不自在地松了松,“你就是这样想孤的?你一直都是这样看孤的?” “你当真那么恨我?” 话出口的瞬间,傅沉砚就后悔了,怎么就将那些话说出来了。 温泠月仰着头,眼眶红彤彤地却不甘示弱地瞪着他,把哽咽憋回嗓中,“殿下何需在意臣妾怎么想,反正您从来没在乎过别人的想法,您顺心才是最要紧的。” 乌云翻滚着北地吹来的风,湿润的空气蔓延,他们的距离或近或远,她难得深藏委屈的模样叫他觉得自己荒唐。 “孤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跟孤回去。”他说话的唇都快要发紧。 少女却固执地紧咬下唇,别过头去,“我要去看阿颂。” 短暂到半分喘息的时刻,他终于开了口: “好!好!”紧箍的手腕彻底松开,他接连后退两三步,“温泠月,你说得很好!” “待会淋成落汤鸡,湿漉漉地踏进东宫的大门!” 她没有转头看他,听见的只有离开的脚步声和他那驾檀色马车卷尘驶去的声音。 大抵是松了一口气,停顿在原地抬手拭去被吓出来的泪珠。 傅沉砚的举动她越来越无法理解,可细想,他本身就是一个叫人捉摸不透的人。 云层浓厚如墨,大抵不足一刻钟却是有一场雨要砸下来。 她形单影只地跑出来,却是没有考虑到任何,下定决心迈开踏入元府。 隆重浩大的车轱辘声比闷雷还嘈杂,身后薄风掠过,她在回头的瞬间被那个淡淡的雪松香施力抱起,扛到肩上,不顾她回神后的打闹叫喊,阴鸷清冷道: “在孤面前,没得选择。” -------------------- 第48章 第四十八颗杏仁 “傅沉砚你放肆……”她在他肩上一刻不得安宁,挣扎着想要逃脱桎梏,却不得而终,被傅沉砚一股脑塞入马车里。 一阵嘈杂交织着她的不甘,珠玉帘碰撞,天际滚动厚重的乌云,几乎在她被傅沉砚抱入马车的瞬间,细密深重的雨点纷繁落下。 交融着一切声音。 而傅沉砚脊背已然被淋了湿润。 那少女种种情绪涌上心头,瞧着傅沉砚沉色定定坐在门旁,已然不悦,不会为任何言语劝阻所动。 “傅沉砚……” 什么太子,什么殿下,他不是小白,也不是什么好脾气。 温泠月有时候觉得自己特没面子,明明那么生气了,明明那么讨厌他,明明下定决心不再理他。 可真到了面对面的时候,她气急,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别哭了。” 傅沉砚紧咬牙关,没有去看她,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辞,手却诚实地捏着一块柔软的绢布,状似无意地触及她划着泪珠的侧颜。 温热的泪水刚一触上细腻的绢布,那一角陡然被浸湿。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沉而轻快地吐出一口气,怨怼自己,也怨那双不听话的手。故而将手绢丢入她手里后便不再动作。 手绢还停留着那人身上残余的温度,和细细收藏在怀中沾染的雪松香。 一路寂静,唯余碎玉坠地的雨声响彻在耳畔,珠帘之外是可见的雾气在迸起的水珠中袅袅,东宫都被雨水敲打出一层模糊的外壳。 她的泪不知是在何时止住的,只是掌心绢布的温度,让她静静凝视窗外,不再作声。 坐下两人后略显狭窄的马车里,二人间不过短短几拳的距离,却容纳了世间最寂静的情绪。 大抵是他的到来将那阵诡谲的氛围带到了东宫,温泠月回福瑜宫后趴在窗沿,任由南玉几番呼唤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回应。 阿颂的情况是她最担忧的,但现下却无济于事。 “娘娘,您把身上的湿了的衣服换下来吧,或者让我帮您擦干些也好啊。” 南玉望着身上因方才回宫弄湿的温泠月,又看了看床上摆着的干净衣服,却等不来她的答复。 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眠不休地下了三个时辰,她一夜未睡,直到…… 将近寅时一刻,福瑜宫院里多出了一个高大的阴影。 彼时南玉和院中一众婢女下人昏昏欲睡,他未撑伞,踩着雨和水洼,向她的窗边步来。 没人能懂温泠月的小众爱好。 她趴在窗边,支开那扇贴了花的窗户,不顾雨水顺着倾斜的窗面滑落,滴到窗沿的枯枝上,再星星点点溅在她脸上。 无人察觉男人的靠近,直到他靠在她栖息的窗外,屋檐垂下一道雨幕,作为他短暂避雨之地,而他侧过脸以目光勾勒着姑娘的模样。 “你就那么在意徐衡和元姑娘的事?” 他站定良久才开口。 他知道她没睡着。 温泠月一哆嗦,刚想开口说什么,却不由自主被冻得打了个喷嚏。 “阿颂他们二人都是我从小一同长大的朋友,明明连婚帖都下了,阿颂还答应让我坐在最好的那桌吃,结果现在徐衡居然……” 她气不打一处来,越说越激动,愤愤地抬手拍在窗沿木板上,却意外激起一滩小水洼,水珠悉数打在傅沉砚脸上。 “那小子居然敢私通!” 语毕,她才注意到被溅上一脸水面容不善的傅沉砚,下意识噤声,气息微弱了些。 好在他没有过多追究什么,只是说:“你口口声声说你们三人一起长大,可你对他们究竟有多少了解?” 这话叫她怔愣了一瞬,“我当然了解他们了。” “阿颂她虽然胆子大,看着像什么都不怕,说着什么都不在乎的话,但其实……她心最软了。”温泠月默默细数她的阿颂,又说: “徐衡啊,从小就是块不通人情只会死读书的木头,还总被阿颂欺负也不知道说。我本以为他那个书呆子一样的性子这辈子都讨不到老婆了,谁知他福分大,能娶到阿颂这样的妻,结果还被他……” 想到阿颂现在承受了多大的委屈,温泠月就说不出话来。 少女喋喋不休了许旧,她似乎从未在傅沉砚面前说上这么多话,以这样随意的姿态。而那个素日耐心有限,闲心不足的太子殿下,就这样同她待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听这个姑娘的碎碎念。 她说得口干舌燥,却不觉得累,似乎细数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刻总是很开心。直到那个沉默良久的傅沉砚忽然开口说:“那你知道,你口口声声最了解的朋友,究竟想的是什么吗?” “什么意思?” 傅沉砚扭过身子,呈面对着她的模样,他身后雨幕模糊,意外拍落在肩头的雨水却清晰,而他的面容也全然映在她瞳孔中。 只听得他一字一句说了什么,令温泠月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正了正身子。 从他口中说出的,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态发展。 我夫君他有病 第56节 * 翌日是个晴天,晴朗的天际一丝阴翳都不见。 她破天荒的睡到了下午,甚至没有任何人来打扰,睁开眼带着酣睡的语调唤了几声,却没有一个人来应声。 “阿玉?南玉?”“北璎?” “……” 依旧没有人,连那个时常蹲在她门边的伏青都不见人影。 她挣扎着坐起来,恰好和经过窗子照进来的阳光碰了个正着。 更离谱的是,她在东宫里闲走,似乎一路上都没碰到多少人。不必说傅沉砚,偌大的宫里连下人都不见几个。 “对了。” 温泠月想起昨夜他对她说过的话,倏然向后门溜去。 想了想,并没有去元府,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昨天她曾去过的——徐家书塾。 如若真像傅沉砚所说,那想必在那里可以找到答案。 可要真是那样…… 她就更想骂徐衡一顿了。 徐家书塾大门内两侧栽种了一片翠竹,偶有孩童诵读声自小竹林里传响,她悬着的一颗心在猝然看见那一抹粉色的身影时上升到了最大。 那道快速闪过的人影和元如颂像极了,步子不由得加快,向她追去。 “阿颂!”温泠月朝那个背影大吼一声,气喘吁吁地看着前面的人一怔,停了下来。 当真是元如颂! 其实不过半日不见,元如颂怎么……怎么瞧着不太对劲。 “小月儿……你怎么会来这里?”她问。 温泠月皱眉,看她莫名底气不足的模样,尚且不能确认,只是追问:“阿颂,你昨天后面去哪里了?没事吧?” 奇的是,她越问,元如颂越发地不敢看她,明眸不自然地反问她:“我听说昨天殿下好像同你……发了脾气,而且小月儿你和他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她越问声音越抬不起来,到最后甚至化成轻飘飘的一缕。 好似阿颂鲜少有这样犹豫踟蹰甚至有一丝愧疚的时刻。 温泠月连忙摆摆手,随口道:“那个死阎……” 即将脱口而出的称呼停止于转瞬间,她眯起眼环臂凝视着不自在的元如颂,咬唇话音一转,“阿颂,你莫不是真有事瞒着我。” 那个被提问的少女先是一阵干笑,而后便想上前拉过温泠月,亲热地环上她的胳膊,刚想开口,却被另一个身影的出现打断。 那是个素日就爱穿苍蓝的男人一身书生气,偏生的带了几分执着在眉眼间。可过于正直反倒叫他文质彬彬的模样徒增几分呆板。 “阿颂?”他步至元如颂身侧,才看见温泠月时也表现出了一刹那和元如颂一致的神情,耳根又不自觉添上一抹红晕。 眼前二人似乎闲隙不再,元如颂憋闷了些终于忍不了了,骤然抬起头将徐衡狠狠往自己面前一拉,再对温泠月扬起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哈哈哈其实是个意外,不过……当然——都是徐衡的错啦!” 温泠月:“?” 徐衡:“……对。” 他对元如颂的动作并不意外,但被她这么一推,反倒害羞的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拉过阿颂的手,对满脸疑惑的温泠月道: “其实昨日是个纯粹的误会,但却是怪我,阿颂生我气,我不脱责。” “前段时日玉京官员调动,又逢官职空缺事无人问,我确实忙于朝事对这边不甚有闲暇。直到江南新官上任后我这才得出空来,但那时我去寻阿颂,又总是不得见面。那一月余我往元府送去的东西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买来她最爱的酒酿糕点也碰都不碰,去她最爱去的地方也不见人,我……我以为……以为……” 他对诉说这种事并不善言辞,又总怕词不达意,但温泠月倒是听出几分端倪来了。 “哦——你以为阿颂不要你了,以为她生你气了是吧。”她恍然大悟地朝木头徐衡点点头。 见他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动作,本是时常挂着笑颜的脸瞬息万变,忽然垮下来,冷漠道:“那你真是没感觉错。” “不、不、不是,我自当向阿颂认错领罚……只是我确实以为,以为阿颂不要我了,所以想了个馊主意。” 谈及此事,他脸更红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继续道:“我身边的小缙说,他穿上女装假扮我与某女子走得很近,没准就能……能再看看我,哪怕与我见一面也好。” “馊主意!” 温泠月忍不住大叫。她实在受不了徐衡的思想,还是说给朝廷办事就令人变蠢? “为了吸引阿颂注意何至于搞出这么大计策?她想让你多陪陪她而已,瞧你成日嫁给文书一样。”温泠月悬着的心终于沉沉地落了地,但免不了生气。 元如颂适时接过话音:“抱歉啦小月儿,我知道因我们的事还惹怒了太子殿下,就是嘛!你说谁受得了他这种性子,但是……” “其实我不是在意他陪我与否,作为朝廷命官自当顶天立地为朝事操劳,那是应当的,之前我只是那么说说而已。其实我气的是他那套婚服尺寸出了差错,他又日日不见人迟迟修改不了,拖得我心烦……”她对温泠月笑道。 二人调侃吵闹的动作在怔住的温泠月眼里化作纯粹的背景,忽然想起傅沉砚对她说的那句话,沉默不语。 那日雨落的屋檐下,他除了说徐衡所作所为或许另有隐情,或许元如颂误会了什么以外,对她说的: 你真的那么了解你的朋友吗? 而当下,温泠月打断他们的嬉笑,冷不防问:“傅沉砚是怎么知道,徐衡你做的事的?” * 温泠月久久没有说话,直到回到福瑜宫,她开始想起方才在徐家书塾的另一桩事。 彼时他们三人相向而立,面对温泠月提出的疑惑,徐衡解释道: “那日的计划本来是小缙换上穿上女装在床榻上假扮女子,待阿颂一进来我就出面。但那日出的差错就在于我蹲在后门准备出去的时候被一个眼生的青衣侍卫扣下了,好似是担心我鬼鬼祟祟守在那是伺机而动要对小月做什么,非是盘问我个清楚才肯放人。” 温泠月:“……” 是伏青。 这夜月明风清,缠绕着的风与云宛若薄纱,轻柔地与月亮拥吻,直到黎明快要升起的那一刻。 -------------------- 第49章 第四十九颗杏仁 自然,温泠月对阿颂和徐衡两个人无奈归无奈,也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重归于好无需她再担忧什么。 只是…… 这两日东宫怎么变得寂静了那么多? 先是傅沉砚不见人影,再是连那个不管什么都要奉命跟在她身后的伏青竟然也总是不见他在院子里晃悠。 “伏青?”她百无聊赖地唤了一声,再加重语调朝外喊:“伏青?” “娘娘,您今天怎么不睡午觉了?”南玉揉了揉惺忪的眼,便看见本该睡下的温泠月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趴在床榻上,抱着那只新塞的枕头吵闹不停。 她抱着枕头,将脑袋压在上面,皓齿抵住下唇,“嗯……” “南玉。”再次开口,她叫小侍女将柜子顶里头精美的小匣子拿出来,它本来是常常被拿出来的,但自从去过北山,她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打开了,雕着花的小盒子上浮着一层薄薄的尘。 目光锁定小匣子的那刻,本来无光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撒下枕头蹦蹦跳跳向那里跑去。 温泠月的目标非常清晰,匣子里放的都是她的宝贝。 比如那十数本精心收集的话本子。 其中记得最深的是《沉鱼拥夜》,细想来,她最初知道这本书还是初次见傅沉……见小白的时候。 月夕夜宴距离现在,竟已过了那么久。 而她的手在它上面并未停留多久,而是意外瞥见夹在某几本中的一卷,顿了顿,持起最不起眼的一本。 只有短短的三个字:不见墨。 说起来,它还未完结。说起来……它里面写的好像和她有点像。 其实这一本她早在那次押注后就买下了。 读过一遍,大吼这里边儿编的实在是太不切实际了,她才不会说那种肉麻的话,傅沉砚更不是什么粘来腻去的温良之辈。 不过……其中写的脸红心跳的部分,倒是完美至极。在温泠月读过众多话本子里,它竟能巧妙地不落于俗套,足以作为玉京姑娘们对感情美好的幻想。 可惜明里暗里指代的人,却不似话本子里一般和睦。 “娘娘,话说回来,您最近怎么不去街上了呢?” 浏览话本子的视线一怔,南玉的话令她忽然想起不久前伏青跟她提及过的,青鱼巷口新开一家时兴的糕饼铺子,据说因其仿着古籍上失传了的糕点做了新样式,颇得玉京百姓喜爱,总是街上点灯前就被卖光了的。 “现下在冬月,天黑的早,街上点灯时辰也愈发提前了……”温泠月呢喃道。 而将她此番言论听去的南玉顿时来了精神,她想了想,试着开口:“据说上回咱们看见的话本子,叫、叫什么《不见墨》的,出了中卷,娘娘要不去看看?” “啪嗒” 不知哪个词触动温泠月,手上方才捏着的话本掉回匣子里,她不自然地笑开,也不知是在掩饰什么,但慌忙将那本藏在众多话本子的最下面压得仔细才罢休。 笑话,若是叫东宫里的人发现她在看这个,岂不是…… 这怎能叫别人知道呢! “啊?这种怎、怎还要分三卷啊,不赶紧出个上下卷完结便是了吗。” 其实温泠月自从买回上卷草草读过一遍后,因内容实在太过偏离实际,她也就没大记牢,连剧情都忘得差不多了。 本来也不是个仔细人儿,叫她这样去记那些令人脸红的话她怎么可能……而若非今日翻出来了,她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个干净。 哪还有什么心思去追中卷下卷啊。 “娘娘,去嘛?”南玉再次问,见她愣在衣柜边上,又一连追问了两次,“去看看嘛娘娘。” 似乎南玉鲜少有这种腻歪人的时候,大多是温泠月去缠着身边人依着她四处乱闯。 但心绪飞走的温泠月丝毫没有注意到小婢女的异样,其实她也想上街的,平日里伏青管来管去,她想要去哪都得被说一句,然后再被傅沉砚知道。 难得伏青不见人影,无需再听谁念叨。 好吧……其实是她想吃青鱼巷那家古法秘制糕饼了。 一想到那酥软松脆的糕,就忍不住连连咽下好几口口水,短暂思考一瞬间,她立马起身颇是自信地对南玉点点头,附议:“没错,本宫认为……你说的很对啊南玉!小小年纪有这番见地,咱们要做第一波吃到的人!” 我夫君他有病 第57节 虽然它不是第一天开业,但她作为东宫代表,她自己派自己去尝一尝还不行吗。 方才正倒着新茶的南玉被她这一跳吓得水悉数倒在桌上,再顺着木桌边缘流到地上,空明的寝殿内安静地只有水幕的嘀嗒声。 南玉:“……” 温泠月:“……” “娘娘……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青鱼巷的秘制古籍糕饼复原术。” * 温泠月有个从小被爹娘夸到大的众多优点的其中一个,是她行动能力超强。 包括但不仅限于想一出是一出,对于她当下心里想吃的总是排除万难立刻马上出发。 当然,这一点自然体现在她每一次偷偷溜出府去吃酒玩闹上,但这都不足为惧,毕竟哪怕她偷溜出府,爹娘也从没舍得责备她一句。 至于傅沉砚……他是个奇葩。 她不理解为何有人常年穿着一身暗色袍子,虽然好看吧,但也阴沉不是吗。 视线迫切地洒向市井的每一处,寻找些新奇玩意是她最大的乐趣,不知是她腹诽的声音太大了还是别的什么,她竟在目光随便瞥向某处时看见和傅沉砚很像的一个背影。 可一回神,却消失在拐角。 大抵是她看错了罢,毕竟玉京人那么多,兴许只是像呢。 青鱼巷的夕阳向来是美的不可方物,玉京不舍得降雪的气候令之冬日格外温厚,晚霞像一滩温吞的橘子水,肆无忌惮地流淌在街巷的每一个连接处。 恰巧,那家被排队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糕饼店就坐落在青鱼巷中央的十字巷口拐角处。 她拉着南玉顺着人群往店面的方向走,心里难免惦记着傅沉砚那件事。 好巧不巧,说不准是另一种巧合,她陡然看见远处的巷口拐过去一个方才熟悉的衣角,她不可能认错,那流动的暗纹除了他衣裳的袖口,玉京鲜少能见着第二件。 矜贵,但不张扬。 不久前还和南玉侃侃而谈的人忽然拔腿就跑,南玉意识到追上去时,温泠月早就跑出去好几步远了。 其实温泠月本不必如此,但降至年末,大抵宫中事务琐碎,总是不得见傅沉砚的,她不是一个喜欢拖沓的人,有些话自然要趁早说清楚。 她最不愿错怪别人了。 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追到巷口,那衣袖又消失了。 青鱼巷是玉京最繁华的地段,巷子百转千回,在她眼里唯一的差别大概是头顶悬着灯盏的花色不同。 她茫然地站在路口不知所措,打量着男人可能消失的地点,奈何她对市井道路从来看不明白,又怎么知道哪里是什么呢。 但她总是幸运的。 姑娘再次寻到那个眼熟的目标,紧紧锁定了那个暗色的颀长身影,追上去还未等气息稳定,便是道歉:“对不起,前几天是我太冲动了,傅沉……” 话音终止。 因她抬眼发现被自己扯住不得动弹的人并不是那个冷白无温的面容,而是个她从未见过的。 “啊?” 她不可思议地抬起攥着的袖子,确实也有流动的黑金暗纹,但…… 原来玉京不止傅沉砚有啊!哈哈! “什么时候普及的……我怎么不知道。”温泠月尴尬地喃喃自语,视线不知如何安放。 而那个被拽住走不了的男人低头看着她不撒手自言自语的模样,皱了皱眉,“姑娘打算何时放手?” 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温泠月一下放开他,干笑着后退,心里默念这人和傅沉砚身形相似,穿着也像,就是…… “实在是太抱歉了。” 好不容易跟上温泠月腿脚的南玉一过来便只见她连连和一个陌生男人道歉,还以为自家娘娘受了欺负,对那男人也没什么好脸色。 “娘娘,您没事吧?” 温泠月目送男人离去,一层浅浅的落寞泛在心上,说不清是什么,但依旧回答南玉的话时十分从善如流。 “你说什么!刚才那人其实也没有傅……好看吧。” 南玉笑:“可他确实比殿下壮实些。” 温泠月摇摇头,自以为说的比较客观:“话虽如此,但他也没……没傅沉砚那么白。” “但您怎么能乱跑呢。” 这段话题终止于她们回到店铺看见糕点甚至近在咫尺的时分。 新出炉的酥脆点心随着被搬到台面上徐徐飘出一股浓香,顺着长队飘到温泠月鼻子里,随着太阳西归,那条长龙愈发缩短,像倒影拉长又收束。 青鱼巷入夜后的光亮悉数来源于高悬着的花灯,斑斓璀璨,华彩万丈,流动的灯影洒在青石砖上。 有的人见今日排队无望,便不再继续,队伍也短了不少。 南玉也随之四下打量,东看西看的没有目的。 “三个……两个……一个!” 她默默数着竹筐里的糕点,排列地整整齐齐,被老板依次装入油纸包,递给食客们,直到筐里只剩下最后一块。 “太好了娘娘,咱们买到最后一个了!”南玉忍不住在她耳畔低声欢快道,亲眼见着老板将最后一块糕点装入油纸里。 “我们要……” “给我来一个!” 温泠月的轻声细语被一个洪亮高昂的声音叫停。 她和南玉接连望去,声音发源处是一个高挑精瘦的男人,衣袍挂在身上没见穿得整齐,配上他轻蔑的神情反倒显得嚣张万分,再加之身后跟了一胖一高两个跟班,不难看出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老板本准备递给温泠月的手一怔,犹豫地看着眼前景象,视线闪烁似乎另有隐情。 她们并不认识这号人,听了身后排队姑娘的窃窃私语才知,眼前三人大抵是这一片人人叫大却无可奈何的混账,仗着家里某位远房亲戚是个官就无法无天的,像今日这种蛮横插队的事没少干。 南玉本想说出她们的身份吓一吓他,而正准备开的口却被温泠月唤住。 “你们很急吗?”温泠月神情平静,拉住南玉冲动的手,反倒温和地问。 为首的那人不准备多解释,瞧着两个花容月貌的姑娘不由得露出邪笑,动作也逐渐放肆起来。 精瘦的男人搓着手,“不认识我?” 温泠月摇摇头,似乎在思考莫非青鱼巷或是市井新生出了什么规矩?比东宫规矩还多吗? 跟班胖子是个结巴,粗声笑道:“连、连我们老大的名、名讳都没听说,也、也别想在青鱼、巷巷混了。” 温泠月眨眨眼:“谁啊。” 男人似乎颇是没面子,恼火一分,“小爷的二舅可是沈总督!”他砸吧一下起皮的嘴巴,露出一口令人作呕的黄牙,奸笑着向前一步上下打量温泠月,“沈总督你能不知道?北山看守,沈隋大人啊。怎么,你个臭丫头还敢不让?” 沈总督?谁啊? 温泠月倒是觉着耳熟,在哪听过,又好像不那么重要。 南玉没听过这人,侧头看了看温泠月,谁知她也面无表情愣在原地,南玉不由得就有些急了。 “让?你敢让我们太子妃娘娘让你?好大的胆子!”南玉攥拳冲着对方挥了挥,才不管沈总督是个什么鸟官,总之比不得她们太子妃娘娘大就是了,就算比她们大,还能比太子殿下大不成? 此话一出,身后排队的人甚至店主皆倒吸一口气,仔细端详起衣着不凡面貌姣好的姑娘,却吃了没见过人的亏,不知是真是假。但排队的人没人敢上去帮腔,只知无论沈总督还是太子妃总归都是她们惹不起的。 痞子剔着牙的手一愣,向她们旁边啐了一口污秽,笑得更猖狂:“太子妃?我还皇子呢,我管你是谁!” 身后的小弟帮腔起来,他更是直接夺过摊主包好的点心,回身时推了一把温泠月。 而正是这一推叫总记不得人的温泠月想起来那沈总督是哪位高人。 ……不就是几日前被傅沉砚捅死的那个犯了大罪的北山前总督沈隋吗。 温泠月被推得一个踉跄,手一不小心磕在青石砖上,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她忍不了,刚想与他争辩,反倒是一阵骨头碎裂和惨绝人寰的尖叫率先交织着传来。 “老大!” 她匆忙回头,却见适才霸道蛮横的男人猥琐地跪在地上,左臂却因被人捏住手腕而高举,几乎快要把整个人吊起来一般。 捏着的纸包早已不见,而是到了那个提着他的人手中。 “傅沉砚!”温泠月惊呼。 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太子殿下目光冷峻,抱着装着点心的油纸包,另一只手将沈隋后人轻而易举拧碎了腕骨,看着他痛苦地嚎叫,无人敢上前。 她发现傅沉砚的袖口……的确是鎏金色的暗纹。 她没看错。 就是傅沉砚。 男人扯开嘴角,视线不清不淡地从两个跟班上掠过,定格在痞子身上,轻蔑道:“孤怎不知,多了个弟弟?” 话音清冽有力,却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还有,你认错了。北山无姓沈的总督,你口中那个……五日前刚死。” 她没有错过男人眼中转瞬即逝的狡黠。 看向他的视线也不似当初清明,兴许是此刻头顶高悬的花灯将金鱼倒影打在他侧颜,像极曾经的一个夜晚。 那枚油纸包被再度递到她面前,却因男人短暂的犹豫,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还给你”变成了:“这份被他弄脏了,我再给你重新买一份好不好……” “阿泠。” -------------------- 忽然发现猜是死阎王还是傅小白好像也有点意思(? 第50章 第五十颗杏仁 似乎人群中有人曾得见太子殿下真容,加之从她口中说出的傅沉砚三字总是入木三分,率先跪下后其余人也就悉数跪下了。 连方才造次的两个跟班也颤颤巍巍倒在地上,不论是吓得跪倒还是腿软恐惧。 但神色复杂的最数温泠月。 明明答案呼之欲出,她却有些不敢相信。 我夫君他有病 第58节 是他吗?真的是他? 是傅小白。 南玉勾了勾温泠月站得直愣愣的身子,掂量着太子妃其实也应做个礼才是。 “在我面前不必。”总是被埋藏于深处的这个“傅沉砚”,在众人面前的伪装自看见她的那刻土崩瓦解,迫不及待的,只想看着她。 但温泠月还沉浸在短暂的惊讶中,好像自从直到那副身躯里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以后,就……就对每一次出现的人多了些许惊喜。 地上沈氏的叫声愈发凄厉,承受腕骨断裂的钻心疼痛,仍是不敢置信,反复呢喃:“不可能、不可能、舅舅怎么会……定是被奸人所害!我不信……” 傅沉砚看向她时的温柔在痞子出口的瞬间戛然而止,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趁别人不曾看见的时刻啧声,“奸人?孤就是,你也要杀了孤吗?” 他顽劣地笑起来,不经意瞥见手中油纸包,嫌恶地丢入跟班之一的怀里,又蹙眉掏出一块帕子,正欲擦手的动作一顿。 “阿泠……”他忸怩着踱步到她面前,将帕子伸向她,“方才掐他爪子的手捏疼了,可以帮我擦嘛?” 原本跪在地上的人膝盖一软。 好想抬头看几眼啊,这辈子大抵只能见一次的太子殿下,还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傅沉砚,居然当街向太子妃撒娇了。 看吧,《不见墨》,磕对了!看谁还敢说符墨和沈晚配呢? 帕子的温度传至温泠月掌心,小脸腾地就红了,不敢置信地望向眉眼清明的不像话的男人,哪怕是傅小白,她也没见过如此……张扬。 “啊……哦。”她愣愣地在他炽热地注视下将沾染上纸包油星的指尖擦净,这才觉得不对劲。 “不是,小白你怎么……”未出口的话止于他指尖抵在唇前的噤声,对她露出一抹笑后转身走到店铺前。 依旧是寻常漠然的语调,“分明是太子妃在先排队,莫非老板也是看人下菜?” 年过半百的老板差点忘了自己方才惹的人竟然是太子妃,慌忙想要磕头认错,却被傅沉砚先行制止了。 “那便罚你再做一份那样的糕来,送到东宫去。” 老板虚虚地答道:“禀、禀殿下,那点心一日只限量卖一百份……那、那是最后的……了。” “限量?”傅沉砚抬高音量,“玉京粮食短缺了还是如何?若有不足,孤叫人补全便是。何况孤瞧着并不是啊,现下方至酉时,难道要每日都有这样多人来排队,却因不足数供应不了,好不容易排到了还要眼睁睁被些腌臜玩意抢走不可吗!” 他声质凛冽,瞥了一眼疼得呲牙咧嘴的痞子,又看着店外跪倒的一大排人,不爽道。 何况今日排到最后一个还被抢了的是阿泠,若是旁人,难道还只能吞下那口气不成吗? “小白……”她眨眨眼,将身后等待良久之人听到消息后的欢愉悉数听去,不由得也有些开心。 怎会听不出他话中偏袒之意。 因为不久前,排队时她听说有些人来排了十余日,每次都要等上两个多时辰还总是败兴而归。 其实并非是排不到,而是总有类似今日的痞子一样,身后有点背景的人仗着谁也不敢惹而插队来买,自然无人敢抗议。 当温泠月捧着热乎乎的糕跟着傅沉砚往外走时,被甜软的糖心浸了个彻底。 “小白?”她唤了一声前方挨得近的背影。 今夜他较之先前几次不太一样,似乎小白在她印象中总是聒噪的,故而现在融入夜色里静默着走在前面的男人,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也有一瞬间在想她会不会认错了人。 可死阎王是不会叫她阿泠的,更不会当街维护她,不是吗? “听说青鱼巷繁华,却过于喧闹,居住于此的人总在忙碌,鲜少能见郊外盎然的春色。” 前方的男人倏尔开口,没来由的吐出一句话。 温泠月嚼糕点的动作停了下来,随男人顿住的脚步定在原地。 “是吧,曾经和哥哥上街,来青鱼巷大多是买吃的,偶尔也会……” 傅沉砚回眸,恰巧将她脸颊红润尽收眼底,忍不住对她扬起一个笑,“也会什么?” “没、没什么。”没说出口的话是她少女羞怯的心事。 偶尔也会来青鱼巷偷偷翻看那些让人脸红的话本子,里面男男女女谈情说爱的模样却是不方便对他言说。 可接下来,她的手却忽而被牵起,男人在感受到她掌心冰凉的瞬间皱了皱眉,转而带她拐进一家其貌不扬但温馨的小店面。 “客官随便看看,玉京最好玩的东西可都在我这了!”蓄着黑胡须的中年老板迎上来对她们道。 温泠月惊讶于他会带她来这里,视线却无法掩饰地徘徊在纷繁错落的木架上,每个格子里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着各色本子,也有扎起来的竹简等。 不难看出,卖的尽是那些……话本子。 她抽出一本漂亮的,意外瞥见老板将傅沉砚拉过去神秘兮兮地说着什么,甚至露出那种无法言说的笑意。 “他对你说了什么?” 待他走过来后,温泠月好奇问道。 男人抿着唇一个劲地摇头,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而她也未见被他发丝遮蔽住的,那对通红的耳朵。 偶然看见什么,傅沉砚眼睛一亮,拾起一本对她说:“阿泠知不知道这本?” “什么?”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温泠月忽然觉得头晕脑胀,手足无措的后遗症是无处安放的眼神。 那本正是记录了她、裴晚和傅沉砚二三事的那本。 不见墨。 她倒希望傅沉砚真能不见。 奈何她愈发窘迫,他观之越觉得有趣,甚至故意弯腰在她耳后说:“不若买一本,听说现在就流行这本呢。”他顽劣地笑开:“你说呢,阿泠?” 男人话音末尾轻佻,笑意却悉数藏匿眼中,温泠月一回头便坠入那双明亮深邃的眸子。 在那里她完整地看见自己的影子,忙抢过那本书放归原处,口中碎碎地念叨着:“这、这若是被人知道当朝太子看这种书,岂不是……” “岂不是叫人觉得孤亲切?”他依旧笑意盛盛,在狭窄的小店内打趣她是他这一刻最大的乐事。 温泠月觉得这人好生不讲道理,气鼓鼓地把书放回柜格里就要离开。 他在后面紧跟着,趁四下无人,悄声对她说:“我不是他,现在陪着你的不是太子,只是我。” “那老板适才对你说了什么?” 他的脸火速涨红,支支吾吾的,终是说不出方才那个老板其实悄悄跟他说:“我这还有那种书,对,就是那种,小伙子你知道吧?来我这这么多次,真不感兴趣?” 那个好事的老板像是对他们这般来买话本子看的小情侣司空见惯,也知那种玩意总得年轻人喜欢。 “他、他问我买不买书。”傅沉砚随口答道,“这家我每次出来都会来,阿泠你看过那么多,竟不知道这个地方?” 不知话题是怎么转回到她身上的,但当她失落地摇头时,傅沉砚自然地牵起她,说:“青鱼巷中央有一家茶楼,年末人多,那有一道鱼做的极嫩。” 时至年末,冬月数着日子在指头上越来越短,再有二十余日便是年关了,鱼确实格外得人青睐。 之前她只知小白会玩,却不曾和他出来过几次,如今也算知道他究竟如何读了那么多话本子的。 “南玉呢?” 好像很久没听见她的声音,缠着她出来的小侍女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倒也稀奇,从来对外出不甚上心的丫头怎么今儿这样迫切地叫她出来,结果自己还不见了。 傅沉砚的表情在灯影交错里晦涩不明,“方才我叫她回宫去了,先将你宫里的暖炉点上,免得冷。” “哦。”她应的闷闷的,其实也不知是否该现在道歉,总归来说前些日子她耍赖闹脾气不是对小白。 一直持续到那鱼被吃了一半,她咽下傅沉砚给她夹的满满一碟后才试图开口。 “那个……” “嗯?”他兴致甚好地给她挑着最嫩的鱼脸肉,等待她即将说出口的话。 “傅沉砚……我是说他,他什么时候会出来?” 话音收束的轻,纱一般在他喉间扫过,筷子一顿,磕在盘壁边缘,清脆的令她一颤。 小白一顿,抬眼回望向她,嘴角勾起,笑了,“阿泠很想见他吗?” “想见他,胜过见我吗?” 这句话足以叫人遐想,可他的眼神分明更加勾魂摄魄,翻腾着无法言说的情感,丝丝缕缕的雾升起。 像是要哭出来,却分明笑着。 “不、不是。”温泠月错愕着匆匆回应。 重复迭至的问句一声声敲打在她心头,不知为何此刻她莫名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分明是同一个人,她却好像与外男私会般。 而他却嗤嗤地笑起来,引她再度抬头,惊觉男人神态转变如此之快。立马反应过来他在恶作剧,“小白你!” 傅沉砚笑得肆意,将鱼肉夹至她碟中,眼角分明是得意。 “你要想着我,只能想着我。很庆幸,现在坐在你面前的人,是我。” 她一声不吭刨着碗里沾上鱼汁的白饭,对此不作应答。 因她还没搞清,死阎王和傅小白……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手肘抵在桌上,笑吟吟地看她一口一口吃完自己挑给她的鱼。虽然他出来的次数不多,但也能感受到,她嗜甜,恰巧这鱼鲜甜可口。 走出茶楼时依旧人声鼎沸,进进出出的食客颇多,也有单单品一碗茶的人。 这茶楼座落在青鱼巷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出入人群繁杂,悬着的灯也热闹。 她接过傅沉砚递来的银狐裘,夜色凄清,浓稠的像墨一般的天上难得的掺了些星子,但并不明显。 “哎,那是什么?” “天上那个好好看?你快看快看!” 原先进出茶楼的人听有人高声,纷纷驻足而望,温泠月自然不例外。 三层高的茶楼上方纷纷扬扬落下白色的晶莹,一直绵延到四周不远处。 “雪……下雪了!” 有孩童欢喜地跳起来用手捧,那些细小的洁白自墨色飘落,在屋檐上、窗台上、以及她肩上。 温泠月被这场纷繁璀璨的雪景迷花了眼,满眼都是欣喜,而她也在不觉间成了身边人眼里的风景。 那些细密的雪片以轻缓地姿态,很快在屋台上积了浅浅一层。 多年不见雪景的玉京百姓越来越多的驻足观赏。 似有人发现了端倪,开口惊讶:“不是,不是雪,是花瓣!” 我夫君他有病 第59节 “茉莉花……”温泠月学着别人的样捉了一瓣,才知簌簌落落的雪都是新鲜的茉莉花瓣。 而屋檐上做着这一切的人并不陌生—— 嵇白和伏青,以及一众近日东宫消失的小侍卫们,着墨衣在几近融入天幕的高处,将准备好的花瓣扬下。 成了一场雪。 随“雪片”落下时隐约有盈盈馨香,馥郁的茉莉在不该开放的季节化成某人独特的礼物,本是属于一个人的风景,此刻却令大半个玉京百姓在年关将至时心生欢愉。 茉莉花开在六月,又有谁能凭爱意生生将之绽放在冬月又落成一场雪。 “玉京恐怕从未有过这样的光景,勉强栽的五月花,也能博佳人一笑。” 她侧目循声望去时,只见傅小白昂首,鸦睫被一轮月照得清晰,泛着淡淡光晕却将双眸的色彩掩去。 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甚至连他喃喃自语的话也听不太清。 只有傅小白知道,今日这场花雪象征了什么。 它藏匿了一颗永世见不得光的人,难得露出原本光芒的心。 而对于傅小白来说,并不止于此。视线掠过屋顶上听了那人吩咐才做这些的嵇白等人,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 其实,呆在那里面的时候他想了很多。 下次出来时带她去哪? 下次同她说些什么? 下次见到我她会是什么反应? 会想我吗? 像我想念她一样。 -------------------- 他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为她落了一场雪。 但究竟是谁落的尚有待考量…… ———— 我要做日更的好树枝儿!(那种表情) 第51章 第五十一颗杏仁 那夜在青鱼巷的雪成了玉京奇观,自然是年末百姓热议的重点,大多是惊讶于玉京竟然能见到这样一场,却也有人议论,是何人所为? 事儿惊动了皇城,连娘娘们都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东宫却对此安静异常。 温泠月照旧抱着那本画册涂涂抹抹,照旧不让旁人知道画的内容,见了南玉,才第一次被提起青鱼巷那桩事。 “娘娘看见了吗,那天夜里的雪。”她熏着暖炉,随意问道。 “嗯,看见了。” 就在她头顶上下的,怎么见不着。 “好看吗?”南玉迟疑片刻,连自己也没察觉到言语里明显的期待。 窗边的她难得的放下毛笔,笑弯了眼,“好看。” “但是下回若再敢背着我应允旁人的话,就要罚你的茶歇啦。”她温温吞吞吐出这句没来由的话,成功引得南玉点炉子的手一抖。 意料之中,却也意料之外的,小女使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她:“娘娘知道?” 温泠月笑:“我虽不认路但屋顶上的人我都是认得的,况且……那天你反常的很。” 看见她通红的脸便知自己猜测不错,屋顶上除了嵇白,还有伏青,剩下也都是些东宫的小太监,她认得。 “娘娘别怪我,其实我并不知殿下要做什么,只是前些日子伏青忽然叫住我,本来他话少,我当时觉得稀奇,没想到他跟我说叫我那一日务必要将您带出宫,只说是殿下的旨意,旁的就再没有了。” 她有些抱歉,转而又兴奋起来,跟温泠月说:“不过可真是好看啊,咱们在玉京可好多年没见着那么大的雪了,娘娘。” “我知殿下要送您东西,但没想到是这样的礼物,也是殿下用心了。” 温泠月沉默不语,背对着南玉的面容早已微微泛上绯色。 她何尝不知是出自谁之手,可东宫众人只知傅沉砚悉心寻来上千朵茉莉,兴许只是搏太子妃一笑,可…… 是小白还是死阎王。 答案呼之欲出。 “一定是小白啊!” …… * 紫宸殿暗香涌动,沉默一如往日,唯中央一把软榻上慵懒地歪着一个健硕身影,姿势放浪,仗着炉火烧得旺便恣意敞开衣襟,宽敞的袍倾斜滑在长座上像极粼粼波光。 冷白的肌肤同华贵绚烂的衣衫形成鲜明对比,却不是沉闷的黑色。 规律升起的袅袅青烟被忽然闯入的气息打乱。 大抵是深谙太子殿下行事随意,却也鲜少见他这般仪态,嵇白进来时只小小惊讶了一瞬,立马回归原状道:“启禀殿下,青鱼巷已悉数打扫干净。” “嗯。”男人懒洋洋自喉间逸出一个声音,从始至终没有睁眼。 “娘娘那边,还需要属下去说些什么吗?” 对方终于有所动,乌睫轻颤,却没有说话。 稍顷,嵇白自然而然默认了他的意思,正欲退下时,傅沉砚却忽然开了口。 “等等。” 嵇白心里暗自腹诽,却也老实俯首等待。 傅沉砚双眸微眯,瞳色迷离:“你去将青鱼巷一家小店里的话本子,每卷一本,买回来放宫里藏书阁去。” 说罢他又垂眸,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是……啊?”嵇白答应的干脆,恍然听清他的要求后,反复深思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有错吗?” 男人嗓音清冽一如往常,觉不出半点诡异。而嵇白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后他又一次开口:“还有一件事。” 长榻上侧卧的男人忽而起身,半敞的衣袍乖巧服帖地回归正位,珠蓝色的华服同他炯炯有神的眉眼映衬,像一颗不可多得的绚烂宝石。 乖戾的神情似乎和往日不大相同。 细看男人嘴角含笑,意味不明吐出一句轻佻的话来: “给孤拿一碟杏仁来。” * “南玉,怎么算是喜欢一个人啊?” 小女使跟着温泠月十余年,被提问了大大小小无数个问题,却还是第一次被问到这个。 可南玉比她还小上几岁,对这一点的认识大抵只有偷偷跟着温泠月翻那些话本子学来的那么多。 “嗯……大概是看见他就欢喜?” “是吗……”温泠月的话音戛然而止,沉思。 其实她分不清傅小白和死阎王的界定是什么,但那兴许都不重要。可 只用一眨眼的时间,她便能分辨他们。 可纠缠了她很久的一个问题是,她怎么会喜欢上一副皮囊里的另一个人呢。 很明确的是,她很喜欢小白,她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尽管她不明白怎么才算真正的喜欢。 “明白了。”温泠月放下画册,眼神坚定了某种东西,在南玉转身的功夫跑出到宫外。 “伏青,伏青你别睡觉了。”温泠月自己也不知何时和伏青关系拉近的,但她发现这人虽有一身好功夫却格外嗜睡。 记得最初他说过,他是除了嵇白以外唯一一个打小就留在身边的侍卫,再如何知道的比她多些。 “娘、娘娘。” 酣睡的伏青双肩被箍住,摇晃挣扎着叫醒,本能的想对不速之客来一套身法,伸出的手止于看清眼前人是太子妃时。 温泠月毫不介意,“本宫想问问你,傅……太子殿下的生辰是年末的哪一日啊?” 对于这一点,说出来十分羞耻。 她知道太子殿下生辰在冬月这件事还是拜某人所赐。 早年她同贵女们参加春日宴时,她又一次的同裴晚起了争执。温泠月不善言辞,气势倒不逊色,但总有说累的时候。 记得那一次裴晚趾高气昂地扬起小孔雀一样漂亮的脑袋,不屑道:“想嫁给殿下的人多了,倒要问问她们是不是连殿下的生辰都不知道,怎么,你也想听?我才不会告诉你是在冬月的……” 那次温泠月都听傻了,自己追话本子看也不知故事主角生辰,她究竟是怎么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殿下生辰知悉的那么清楚的。 当下她便是吃了那样的亏,但好在……东宫现在就是她家啊。 嘿嘿。 伏青清醒的也迅速,鲜少见温泠月这样一副星星掉眼睛里的面容,飞速道:“冬月十七。” “那不就剩两日了?”她失声,好想尖叫,又怕吓着旁人,只好悻悻离去。 “但是……” 身后伏青似乎说了什么,兴头上的温泠月并没听见,徒留不明所以的暗卫忧心忡忡。 温泠月从小到大自诩别的本领都不算顶尖,但唯有一点是身边人都肯定的。 她会折腾。 生辰是她非常在乎的事,设宴也好,在家团圆也罢,那是一种象征,是又快乐了一岁,并且下一岁还会更加快乐的象征。 上天眷顾,天星司来报直到年关前玉京都会是晴天。 我夫君他有病 第60节 既然她对死阎王有愧,又实在感谢小白送她的那场雪。她自然要做些什么。在她心里从未有应不应该,只有值不值得。 她能感受到傅沉砚对她的好,所以……也想回报给他什么。 与他是谁无关。 “南玉,明日随我上街去采买点东西。” 看着忽然跑走又急冲冲跑回来拾点东西的温泠月,南玉一脸疑惑,“咱们宫里有买办呀娘娘,什么东西是需要我们单独去……” “那不一样。” 日子流水般过去,东宫某一隅在旁人不知情的时候变了个模样。 不知为何小白这一次出来的时间很长很长,还净爱来粘着她。不是说要带她去宫外逛,便是又发现了什么时兴玩意儿。 搞得她暗地里瞒着他准备都不那样容易。 “彩缎、鲜花、糕点、本宫的精美画作……对了,还得有酒。” “南玉,你们都不必插手,本宫要亲力亲为才行。” 温泠月摇晃着一只玉壶,掂量许久要用哪一种,最终忽然想起了即将离京的二哥哥。 那从戎西带回来的佳酿是珍品,她必要趁着哥哥离家前讨点才是。 二哥的西林园子最是僻静。 总是叫人称奇的是镇西将军温既墨素来骁勇无畏,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少年将军私下竟喜净,饮茶喝酒都是品,从无贪杯一说。 下了自己的马车时,竟发现大门外另有一架较之她的更为富丽的,构造巧妙,连四角都悬着小小的香囊。 好似在哪见过,印象却寥寥。 迎上来的小厮将她牵引至偏院,说将军正同贵客品茶,叫她先等候着。另陆陆续续端上一桌子精致罕见的糕点,都是她素来爱吃的。 “将军怕您无聊,特命小厨房做了这些糕点随您享用。外头池塘边新栽的梅花开得娇俏,娘娘若有兴致不妨去一赏梅香。” “替我谢谢二哥。” 她拾起一块荷粉色的酥点,觉得自己从未离家,偏院的炉火烧得极暖和。忍不住一口气吃了三碟后才终于想起外头栽的新梅。 玉壶口捎过凛冽的寒风,她步至河边猜测着哥哥结束的时间,却忽然被一个清爽的声音喊住。 “嫂嫂!” 她吓了一跳,对这个称呼并不习惯,起初甚至以为没有在叫她。直到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一个和傅沉砚相貌有几分相似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带着灿烂的笑意,眸中啜着浓厚的惊喜。 “六殿下?” 真是苍天显灵,她死也想不到会在二哥哥的别院遇见傅沉荀。 记得曾经南玉说他和傅沉砚关系不佳,但她对这个弟弟的印象倒是极好,毕竟上回冬祭礼上那样热络地为她指路,怎么可能惹人讨厌。 “阿嫂叫我阿荀就是了,嫁给我二哥,我自然也是嫂嫂的亲弟。”他笑得十分爽朗,倒和傅沉砚那个阴暗…… 咳,挺不一样的。 于是她也对他报以一笑,正准备问他为何在此,男人却滴溜溜眨着和傅沉砚如出一辙的大眼睛问:“嫂嫂怎会在温将军的府邸?” 视线兜兜转转不知如何定格在她怀中抱着的玉壶上,恍然大悟,手舞足蹈道:“这莫不是那个……那个书里先生说的……” 温泠月:“?” 傅沉荀异常激动,忍不住高声叫道:“一片冰心在玉壶!” -------------------- 第52章 第五十二颗杏仁 “小六愈发爱说笑了。” 自主殿缓缓步来的男人言笑晏晏,唤六皇子的称呼亲昵,仿若十分熟悉。 温泠月像得了救星,眼神骤然亮了,说出的话都带着笑意,“哥哥!” “小妹在府时都被惯得无法无天,莫要介意。”温既墨走上前来,咧开嘴角笑得张扬。 得见如此,傅沉荀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道:“怪我怪我,竟忘了嫂嫂和温二哥是亲兄妹。” 只是在一旁的温泠月有些不解,二哥哥竟和六皇子交好,在此处遇见傅沉荀倒是意外的紧。 “泠泠等久了吧,点心用的如何?” 见她点头,温既墨换上一副略显得意的神情,狠狠揉了揉她头顶软软的发,笑开:“我就知道你素日就爱吃那些,怎么样,以后不敢说二哥不好了吧?” 她哼了一声,环臂侧望,“若二哥哥总不着家日日往戎西去,下回阿娘和大哥再要嫌你不娶妻可别想着我替你说好话。” 被说到脸红的温既墨像小时候一样弹了她脑门一下,将玉壶接过,嘴却依旧是硬的:“爹娘说我也就罢了,大哥怎么敢的?他不也住在贡院到现在没个伴。” 不等温泠月再开口辩驳,他忙晃了晃手上的玉壶,呲牙抢先说:“只要一壶够吗?你上回可喜欢的不得了。” 她一怔,下意识点头,“其实我不是自己喝,是给殿、殿下喝。” 倾听她们对话良久的傅沉荀倏然听到熟悉的人,便也来了精神,眨着圆溜溜的眼睛问她:“嫂嫂是说要给我二哥哥喝?” 她如是点点头。 没看见他一闪而过的疑惑,先行道:“明日是殿下生辰,我想给她办个生辰宴,就在东宫里,不设大宴,就是在东宫里添些喜罢了。” 温泠月依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妙极,一边说着一边满意的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那我便照着你对我说的要求命人盛一壶,你且稍等一会。” 少顷, 待温既墨再次拿着沉甸甸的酒壶过来时,他忽然想起什么,面色难得的严肃,问:“还有一桩事,前段日子琐事繁忙我也不得空见你。” 她本抚摸着冰凉壶身的手停了下来,感受到他少有的正经后也正了正色。 “冬祭日,你失身落水那回是太子殿下将你抱回去的?” 温既墨一字一句说,她也随之点点头。 其实这件事在她心里朦胧不清,因那时她呛了水,神志不清,只模糊看见是傅沉砚,记得冬祭那几日一只是小白在,可抱她时挥之不去的那一抹独属于死阎王的眸色,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没想过会不会是死阎王回来了,但、但那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那还好,看来殿下兴许真有几分心意……” “二哥哥定然是真心喜欢嫂嫂啊!当时父皇指婚时他可开心了。”傅沉荀比他们还小几岁,听罢欢快地差点笑出声,神情模样和温泠月读话本子磕男女主角的时候一模一样。 怪了。 然,温既墨的询问还未结束。 “但我要同你说的不止是这件事。” “二哥?” 她鲜少见哥哥这副神情,连在战场上都格外无畏的少年将军从没有这样过。 他说:“你可知那日你究竟是怎么落水的?”话毕,见她不语,继续说:“那座桥绳索并不低,我路过也是偶然,但泠泠你也要上几分心才是。” 紧紧攥着玉壶的姑娘始终没有开口,对这件事她也并非不在意,只是…… “好,我知道的。二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攥着壶身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仔细回答他。 温既墨何尝不知妹妹这是想让自己宽心,以前每回受了委屈还不声张,若被他们知道才有讨回来的结果,否则都是自己咽下去消化了,好在在自己家怎样都安全。 但这次可莫要被人害了还喜滋滋和人家玩,这个傻妹妹。 * 回去的路上温泠月始终都没说任何话,只记得傅沉荀临走前欢喜着询问她明日是否也能参宴。 她对这个弟弟很有好感,虽然不知为何有人说他和傅沉砚二人感情不和,但自她看来,上回千岁宴上傅沉砚受伤时他的关切不像假的。 酒香外溢,不断刺激着她的鼻腔,喉咙忍不住滚动好几下才忍住。 上回枫池别院喝醉丢了个大脸后她就谨慎了些许。 主要是她唯数不多喝醉酒的时候,有两次都强吻了傅沉…… 姑娘赶忙晃了晃脑袋,冰凉的手在登时滚烫发红的耳垂摩挲,又用手背覆上脸颊,害羞地不敢再回想那日的事。 总之,成亲前她清晨在花楼亲的不是死阎王就对了。 不对! 若亲的人不是死阎王那岂不是只剩下……小白。 “真是的,明明说不去想了,怎么……”她绯色更甚,头恨不得快要垂到地缝里。 可既然强吻的是小白,那他怎么从未与她提起呢? 他们互不相识的时候就做了这种不合礼数的事,他怎么一次都不与她讲啊! 完了,她再不知自己该用什么面孔去面对小白了。 覆在脸上的手指连带着将沁着玉般凉意的酒壶贴近她眼前,闯入她的视线。 目光在壶身上定格了良久,最终心死如灰,狠狠闭上眼。 不如把他灌醉了给拖走吧。 * 翌日薄云翻涌,残叶也落得缓慢。 她问过,近来傅沉砚少出宫,同曾经那个政务傍身恨不得一刻不离的他全然不同。 甚至唯一的动线只在紫宸殿和福瑜宫,口中振振有词,什么“你我成亲自然要同榻而眠。” 虽然如此,他仍旧每日都被拦在外头,可他也不恼,笑笑也就回去了,然后次日接着来。 至于旁的,美其名曰让侍卫们歇歇,分明是自己对朝中事了无兴趣,懒得去管罢了。 也只有小白才会这样了。 但依他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性子,没有明目张胆将话本子堆在紫宸殿看显然已是极好…… 我夫君他有病 第61节 偏偏这么重要的生辰这一日,她竟死活寻不到那个人了。 不是没想过在别处赴宴,可问过嵇白,嵇白却说宫中重视皇子公主们的生辰,每年都要大摆筵席,好生热闹一番。唯独傅沉砚除外。 没有人知道理由,只是说……他从不过生辰,从很小的时候就不过了。 不是无人在意,而是他不想。 曾经甚至有不知情者图利,巴巴地托关系好不容易见了太子殿下提起生辰来,下场都十分凄惨。 “娘娘,您莫不是要……”嵇白担忧道。 温泠月不知其中内情,思衬一瞬,照旧对他扬起笑脸,问:“所以你可有看见殿下?” 穿过连廊和枯枝遮蔽的长径,她根据嵇白的描述头一回发现东宫还有这般隐蔽的地方。 一处藤蔓纵生,却落败的小园子。 入口被枯萎的藤缠的结实,拨开进入后才能看见里面打理的干净的小园,中间设一小石桌,上一尘不染,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看得出现在很少有人踏足,但不难理解,此地偏僻,亦是东宫不可为人言说之地。 嵇白说此时殿下兴许只能在此,说他每年生辰都要在这小园子孤身一人默默待上大半日,不许任何人打扰,直到黄昏过了才走。 “但我想,娘娘应当无妨。” 温泠月回味着嵇白方才的话,感慨这园子实在地僻,又小的一眼能看尽全部面貌。 一盏石桌,两把石椅,裹了一大圈的干枯藤蔓。除此之外,再无旁无。 傅沉砚不在这里。 “殿、殿下?”她试着唤开。 不见回应,于是又叫:“小白?” 依旧没有回应。 这倒是奇怪,可……嵇白说今日殿下没出宫,就只有这一处可能在了。这里没有,还会在哪里? 她失意地退出一方幽僻之处,不巧,精心绾起的发被藤蔓勾住一丝,顺带着牵住了她的发簪。 那可是她最心爱的发簪!也是她为了今日特地打理的头发! 姑娘扭着身子扯了好一会,才将发簪撤出,但发型也不像早晨那样漂亮了。 她顾不得再去重新梳一个完美发型,眼见黄昏扯出的点点橘黄逐渐蔓延在东宫殿宇之上,不由得心里泛起担忧。 会在哪? 记不得是第多少次暗中发誓定要将东宫地图背熟,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实在太蠢了,入宫四月有余,她竟还能迷路。 但也不能怪她嘛……她连这小园子都是第一次知道。 误打误撞的同时心又慌得不行,温泠月攥着银月发簪的手都渗出细密的汗,直到她嗅到一股浓郁的酒香。 颇是熟悉的,因她不久前才刚闻过,还觉得十分好闻。 循着酒香,她眉心微蹙往那昏暗的连廊迈去,门窗紧闭之处有些熟悉。她记得自己将那壶戎西的酒放在典膳局了,这好像是旁边的殿。 快步上了那一节石阶,踩在悠长连廊之上,她有些意外。 因方才回头的瞬间,她几乎在同时刻被拉进那个熟悉的怀抱。 淡淡的雪松香,更馥郁的确是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酒味。 她使劲照着他的脖颈处嗅了嗅,没猜错,正是戎西的酒! 酒意助长暧昧的意境从不是虚言,他显然将少女主动的靠近和鼻尖与脖颈若有似无的触碰当作邀约。 借着酒意垂首靠近,印上少女似乎在嘟囔着什么而显得格外可爱柔软的唇瓣。 -------------------- 第53章 第五十三颗杏仁 情意在他浅尝辄止的啃噬中疯长,凭着比她高出的身量,傅沉砚搂紧她的腰身笼在怀里。 无人看出他此刻眼中的意乱情迷。 可仿若不止这样,又在少女缓过神来的推搡中草率结束了酒气的过渡。 温泠月不知此刻自己的双唇颜色快要胜过仲夏的樱桃,急促绵软的呼吸打在傅沉砚身上。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那个人却先行开始撅嘴委屈起来。 八尺有余的健硕男人双颊酡红,眸子半开,睫毛懒怠地随他无力的眼皮开合,全然一副醉酒之态。 “小、小白?”温泠月羞怯地无以复加,男人摇摇晃晃的身躯却令她不得不先不追究方才模糊的亲密。 他双眸清澈,看了她更是浮上喜色,将扶着他的手顺势牵起,“阿泠,你来啦……阿泠今日好漂亮。” 掌心的温度在二人之间传递,他甚至将她的手背与他滚烫的双颊贴紧,见她抬头得难受,他便弯下腰靠近她。 吐息都带有酒气,“我好想你,可阿泠不愿意见我,呜呜。” 男人撅起的嘴角诉说着他快要溢出的委屈,以及摇摇尾巴等待面前少女垂怜的眼神都胜过一切情药。 温泠月纵然再钝,也知小白此时酒醉正盛,她不能惹他。 “你、你醒醒,怎么喝了这么多呢。” 思量再三,竟然吐出这么一句话来,眼见黄昏过半,她咬咬唇,一鼓作气牵起他的手向准备好的花园内狂奔。 晚风扫过他们耳畔,转过石阶,在前的阿泠自然不可能看见傅沉砚眼中逐渐恢复的清明和狡黠。 好可惜,差点就能多抱抱阿泠了呢。 他这样想。 他从未醉过,和傅沉砚那个不胜酒力的样子截然不同。这也是他没告诉任何人的,另一件事。 须臾, 他们终于在靠近池塘的小花园驻足,温泠月却先背过身踮脚捂住他的眼睛,一步步牵引着他向上迈去。 小白难得乖巧地一言不发,跟着她的步子,踏上石阶,闻到馥郁的花香。 “好啦,看看哦。“她笑吟吟地退下,他的视线重归清明。 那一瞬简直美的不像话。 本该衰败的花园里此时却是鲜花遍地,虽然园子不大,只一片游着锦鲤的池塘,一座寻常的小亭子,却被丛丛花朵环绕。 “上去看看呀。”温泠月继续指引他,顺着池塘途径蔷薇的小路,向亭子走去。 亭子上是一盅温着的玫瑰花茶,半壶清酒,用鲜花围起来的怪状糕点,和一只画轴。 小白险些说不出话,石桌上的糕点歪歪扭扭画着一个笑脸,温泠月适时开口:“别多想,我只是感谢你那场雪,还有……也想对你好些。” 又指了指桌上的糕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许嫌弃哦,我没做过,第一次试试,就……样儿不那么美。” 小白在背着他的地方偷偷咧开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方才假装的醉意在此刻不复存在,他也无法伪装。 只是没想到,她会送给他这些。 “不,很好看啊。”转身的那刹那,他又扬起方才那般不清醒的醉,对温泠月笑得晕晕乎乎的。 “那壶酒本来有很多的,居然被你提前喝了,但这剩下的也要喝一杯才是。”她清了清嗓,笑意明媚,“这样这份礼物才算完整。” 杯中倒映出的不只是他看向他的动作,在眸子中那层浅淡醉意后分明的炽热,也在清酒中尽显。 也谢谢她,不曾提及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只是这样便很好,于他而言。 “嫂嫂!二哥!” 正当傅小白用勺子戳了一块糕点舔舐时,花园忽然有人踏足,他面色瞬间淡了下来,似是不满和阿泠独处时被他人打搅。 温泠月循声望去,傅沉荀欢快地朝她们挥手,看见满园的蔷薇连连惊呼,而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虽然这人她只见过寥寥几次,却并不陌生。 傅沉璨。 他还是文雅地跟在吵闹的傅沉荀身后,和兄弟一样,阿璨的眼睛也很漂亮,微微上翘的桃花眼使他所望着的对象都能觉出他的温和。但又与傅沉砚不同,少了几分攻击性,多了些平和。 一如此时看傅沉荀兴高采烈的模样,而他同样也对温泠月布置的小花园大加赞赏。 “见过二哥,见过嫂嫂。”他礼数俱佳,哪怕激动也不忘问好,转而又摸出一把木制镂花长盒,滑开上盖,一根朴素典雅的黑木毛笔得见天光。 “这是嫂嫂为二哥单独设的宴,可没有任我不请自来还白吃白喝的道理。二哥眼光素来刁钻,我也自信能参透哥哥所想,只是一根狼毫笔,还望二哥不要嫌弃。” 温泠月定睛一看,这哪里是随随便便的一根毛笔,这般的光泽和柔软度,绝非轻易可得,当真是上品。只是……无论是死阎王还是小白,好像都更擅舞刀弄剑,从不知他还有这种爱好啊。 可当她顺着视线望去,捧着木盒的男人眼底分明流动着些许动容,他喜欢。但话出口只化作小白在外人面前伪装时常有的冷漠,短短一句:“很漂亮。” 始终沉默着的傅沉璨也顺应着开口:“皇兄实在好福气,有皇嫂精心准备的吃食,还有阿荀从景州千辛万苦得的毛笔。弟弟实在愧疚,为皇兄贺喜的生辰礼只怕是搬不上台面,但……” 一把光亮锋利的长匕自他腰间贯出,镶嵌着精密夺目的黄宝石,系着一条碧绿的丝带,转瞬间便落在傅沉砚手里。 他接着说:“已有数日不曾与皇兄比试身法了,若皇兄不介意,且试一下这把银匕用着可合心?” 温泠月不知怎么聊着聊着就要打起来了,而傅小白那个笨蛋居然还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反复掂量着新武器如何趁手。 “来。” “不是……”温泠月有些急了,不是闹着玩吗,怎么他用匕首阿璨用长剑啊……况且小白方才还醉成那样,都快不省人事了怎么比试啊。 好在亭前有一小方空地,但也更考验身法。 震惊的是她本以为按小白不喜欢接触朝廷的性子也不会在武功上有何造诣,但显然,二人交手时小白毫不逊色,不知是身体的习惯与性格无关,还是说小白本身就武力了得。 浮光跃金在黄昏末端的殿宇前衬得交缠在一起的身影如雾般袅袅,傅沉砚薄汗挂在额前,甚至隐约占了上风。 “嫂嫂不必担忧。”傅沉荀走近她身旁道,而她仍旧忧心忡忡,于是他接着道:“只要二哥没有生病喝醉,四皇兄便不足为惧。” 他又笑笑:“不过即便他也能胜,何况皇兄酒量好得很。” 她眉心一跳,看向一脸淡定的阿荀,问:“什么意思?” 酒量好?可仅仅是半壶下去方才他就醉成那副样子了。 “我是惊讶嫂嫂竟然只给皇兄准备一壶酒,按他那样喝十壶都不在话下。可以说我就没见他醉过。”傅沉荀答道。 我夫君他有病 第62节 “可是不久前他……”温泠月喃喃自语的声音被阿荀忽然爆出的叫好声打断,抬眼才发现原来是傅沉砚用了一套极精彩的戏法骗过了对手,并将傅沉璨自以为出奇的刀法破解,丝毫没有因剑短而逊色。 “嫂嫂方才说什么?”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战局,却是个话痨, “我呀,讨厌官场上那些繁琐,去的席面也不多,但我就没见二哥醉酒过。要么是干脆不喝,要么是一顿灌下去几海碗都清醒着。” 温泠月更加不解,既然如此,方才又是什么情况? 思考之际战场上胜负已分,傅沉璨谦虚地连夸他身法过人。温泠月再望去时,那人眼中果然清明。 傅沉砚收起长匕,气息微乱,猛地拾起桌上酒杯灌了一口,冰凉入喉,方显清爽。 “那是什么?” 傅沉荀终于看到他们没来得及拆开的画轴,好奇道。 画轴被她拾起,暂且放下疑惑,指尖展开那枚扣,画卷应声抖开,随着画面露出,她也愈发得意。 腻子般素净的宣纸上游动着诡异的线条,构成一幅佩剑束发的男人,整张纸上只有一人。 “这是我送给殿下的画!” “……” “……” 小四小六如遭雷劈,怔在原地。面色复杂地看着纸上草率到依稀可辨人形的画,好在特征倒是……倒是……也不好说。 如果硬要夸的话,用墨流畅也算一个优点罢。 感受到他们的沉默,温泠月忽然有一丝羞怯,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画的不如那些先生们,但是也…… “好棒,太子妃画的是孤!” 与众不同的声调从小白口中传来,他眸子亮亮的,一眨不眨地看着画中的自己。和温泠月的视线相撞时,传递了诚恳的喜悦。 他是真的觉得好看。 * “你是不是故意的。” 入夜前夕,送走了旁人,亭内独留他们面对花间烛。 被质问的傅小白一脸无辜,摇摇头:“我是真的觉得阿泠画的很像。” 温泠月故作恶狠狠的神态,一步步靠近他,一字一句:“我说的不是那个!你是不是酒量很好,根本喝不醉那种?” 他果然心虚,视线不敢看着姑娘的眼睛,干笑出来,“没、没有啊,我那时是真的、真的喝醉了。” “真的?” “当然……”他话音越来越弱,直到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男人生生被她逼至石桌,他手匆忙向后抚,却意外碰倒那只玉壶。 清脆的磕碰声打断了她的质问,傅小白得了机会捞起那只酒壶,拎至她们之间,“阿泠要看看我会不会醉吗?” 说罢,戎西酒独特的清香入喉,他在匆忙间似乎忽略了什么味道,直到被呛了一小口,才被温泠月叫停。 “欸你……别以为在青鱼巷做了那些便能让我什么都依着你了!” 说时,她忍不住的面色绯红,还有些羞,连恼火都像娇嗔的责备。 他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酒,听了她一席话后难得的清醒,借着她们彼此贴近的距离,格外严肃:“阿泠以为,那场雪是我为你准备的?” 温泠月疑惑:“不是你还能有谁?” 轻车熟路的语调让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只他轻快地垂首干笑几声,碎发遮住长睫,再抬头时没有半分玩笑的语句: “我好喜欢你,阿泠。” 她不曾料想会等来这句话。 可他话未说完。 “可我只要堂堂正正的喜欢,若假借他人所为确为小人。我虽非君子,可也不屑于做小人。那雪不是我谋划的,只是……恰巧赶上最后一环,替别人圆了事罢了。” 她耳朵嗡嗡地响。 他说不是他?那还能有谁…… 好像,也只有一个答案。 但怎么可能? 傅小白唇角牵起一个笑,灿烂夺目,这是另一个人几乎不会露出的表情。 可那个人竟然,在玉京为她落了一场雪。 “阿泠……” 而待他交代清楚后再次准备像傍晚一样装醉撒娇时,一股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突如其来的眩晕令他险些站不稳, “你、你怎么了?小白?”温泠月看着眼前忽然开始异样的男人,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该不会不是装的吧。 而他的眩晕只维持了不足一刻钟,而后便是抵着石桌大口喘着气,待到气息恢复平稳后,借着昏黄烛光,他背对着温泠月缓缓启唇: “你在做什么?” -------------------- 第54章 第五十四颗杏仁 突如其来的冰冷询问令她一惊,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但面前的男人语调格外飘忽,始终撑在石桌前。 温泠月从他手中抢过那只酒壶,不假思索地喝了下去。 冰凉清爽的口感和过喉的灼热交织,在她身体里绽开一阵又一阵的烟花,忽而有一味点到她某一根弦,不足半盅的量便令她警铃大作。 那是她意料之外的味道,而改变过的酒竟上头得如此迅速。 “你、你不是小白了。”她面色异样的酡红,本想试一下味道的初衷化作一团无法停止的火焰,将她的意识飞离在九霄云外。 男人不再挂着的笑容足以说明一切,而那个傅小白知悉的事也成了真。 傅沉砚,死阎王他……的确不胜酒力。 故而在宴中他总是滴酒不沾或是浅酌一口。 但适才小白进的量早已超出那个死阎王的底线。 傅小白可以清醒,但现在是他,高傲无比的他此刻只能任由酒酿牵着他的意识在浓郁的杏仁香气里沉沦。 “你、还没有回答孤的问题。”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身,狠狠抵住桌子令其压迫自己的意识,方可维持半分清醒。 转身时是满园的蔷薇在等待他的来临,仿佛这场生辰宴是刻意等到黄昏凋零的时分才在漆黑中开始。 而温泠月显然酒量感人。她想,自己总该改改那个贪嘴的毛病。 “你忘了嘛?这些,我,送给你的!”她笑弯了眼,好想将心里炙热借什么话表达出来。 “半块糕其实本来是一整块,就是被你自己吃啦!还有那幅画,那壶酒,还有这满园子的蔷薇,都是我给你准备的呀!” 醉酒的傅沉砚瞧着她好像一个乖巧灿烂的,向大人邀功讨赏的孩子,一件件诉说自己的伟大行径。 他的酒意一阵阵,少女的樱唇嘟起时像新开的樱花,园子中的蔷薇花也和少女素来的体香相仿,很难不讲他的思绪带偏离。 那幅画是让一切戛然而止的玄关,他在迷离中晃出一分真心,倏尔问她:“你为何要做这些。” 期待的答案不过是她意兴正浓时打发时间或是以他打趣的小事,可她却道:“因为想谢谢你,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兴许此刻温泠月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她还是想加上后半句,哪怕吐出的话很轻很轻。 如果对方也待她很好,她不介意回馈他更好的东西。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红着脸,分不清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一些话。 姑娘点点头,“知道,冬月十七嘛,好日子。”摆摆手,似乎在提早晨的脂粉颜色恰好。 “其实我在……在那个藤、藤蔓没看到你,以为你又一个人躲起来了。冬月十七是不可以一个人待着的,要开心,要有甜甜的糕饼吃。” 她喃喃自语,视线垂落,有些伤心,旁人却无法知悉她在为谁而伤心。 “只是因为这样?”他红着眼,大抵也是周遭寂静得不被旁人看见的缘故。他不知,温泠月早早便吩咐今日宫中下人休息,尤其不必往这小花园来。 傅沉砚的腰际快被石桌边沿抵出一道印痕,画卷还敞开着,画中男人高大的身量和那把显眼的宝剑青云是唯一可以辨别他之物。 但无人注意到的是,傅沉砚和傅小白能一眼认出自己,是因为左手上那枚猩红的疤痕。 不知温泠月是如何在为数不多的接触中记牢,鲜少有人的疤痕生长在这样的地方。那是他悲伤的根源,是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殿下的源头。 是他最憎恶,也是最珍惜的东西。 可那画卷上却清晰的印着那个点,是墨线中唯一的色彩。 他的眸色忽然暗了下去,少女的嘴不知还在说这什么时兴的乐事,喋喋不休地开合,妍丽得过分。 黑夜之中眼前人比满园子里任何一朵蔷薇都要耀眼动人。 二人之间浓郁的酒香席卷,蔓延,带走一切情绪,他只能看见她一个。 “真吵。” 于是他俯身揽过少女的腰身,堵住她不休止的嘴,他肆意吮吸,啃咬,仿佛是干涸之人唯一的解药。 体内的火遇见彻骨的冰凌,反倒助长了暧昧情.意.无限繁衍,而酒的刺激缓缓弥漫,直到他将躁动不安的少女抱上石桌。 他不必再弯腰,她亦无需再抬头,恰到好处的高度令她圈住他脖颈的手更加舒适,热吻促使心中烟火的不断绽放。 一簇刚落,另一簇便急不可待地直冲高处,然后绽放,再蔓延。 温泠月从未如此渴求一个冰凉柔软的吻。 他足以让醉酒中的温泠月心动。 凉风习习,他们的呼吸更加急促,一阵夜风吹灭了几盏灯笼,周遭更加幽暗。 缠绵的吻短暂休止,二人节奏紊乱的气息打在对方的面颊上。 他毫不迟疑地抱起她,行至紫宸殿才作罢。 她此刻蒙昧,只觉得那酒让她好生燥热,短暂脱离的吻是最勾人心魄的药,她忍不住向殿中唯一解热的怀中蹭去,襦裙尽褪,只剩单薄的里衣勾勒出少女娇俏的身姿。 我夫君他有病 第63节 早有传闻戎西酒有两种,其一清冽至底,其二具清澈外壳,内里却是令人燥热难耐的浓烈。 傅沉砚分明酒力不佳,此刻却觉得自己格外清醒,连在沙场上疾驰时都不似当下清明。 怀中人不断靠近,与他浑身微凉相对的是她愈演愈烈的滚烫,殿内香炉加之地龙共同为偌大的寝房增添暖意。 脸颊也开始不安分地凑近他衣袍半褪的上身,结实而分明的肌肤此刻于她,像夏天阴翳里冰凉光滑的大理石砖块。 她贴住他就比燎原之火将其围困。 而他是总是沙场中掌握主动权的罗刹,指尖钳起她的下颌,平素冷冽到不近人情的眸子溢满情.欲.,她却在这样的场合里樱唇翕动,绵软低喃:“殿下……” 这一声软语是最能催情的药物,他眸色愈发浓烈,手上力道不减,俯身压下去,尽情在她双唇上掠夺。 有水光潋滟,微离之际,她唇上泛着盈盈珠光。 少女的嘤咛似蜜罐扯出的一道糖丝。 不知何时,她的罗裙悉数褪去,而她同男人褪去的衣袍交缠在榻上的缎被上,凌乱不堪。 她的脖颈更是凌乱,深深浅浅的吻痕似初春的樱,绽在她脂玉般的肌肤上。 他的吻充满掠夺和占有,却又耐心,一寸寸碾磨着她柔软的唇。 “好热……” 她被吻的意乱情迷,失控地蹬着被褥,帷帐纷繁散落在床榻,蹬踹中不知踢到什么,男人不满地闷哼,抚着她腰肢的手钳住不安分的双腿。 “你可知孤是谁?”他深深凝望着她,等待那个答复。 而她则用一个主动贴合的吻来回应一切,少女的亲吻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带来的却是他更深一层的引诱。 里衣不知何时尽数落下,外衣与罗裙从榻尾垂至地面,紫宸殿内前所未有的旖旎。 暖意笼罩,少女的颤音和低吟在帷帐织成的薄雾内袅袅婉转,他的呼吸中带有前所未有的欲。 她想要,给她就是了。 绯色交叠,一整夜犹如一阵阵翻涌的浪潮,翻飞的帷帐将她甜腻的嗓音轻拢,只于他们之间飘摇,直到她也微哑,再至无力。 一室春光。 * 当千丝万缕的日光洒在她脸上将其唤醒时,温泠月本能的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嘶哑地只能低鸣。 肢体依旧疲软,身子被被褥过得严实,动弹不得。 只稍轻抬,难以言说的酸胀感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与自己小床上截然不同的色调宣誓着此地并非她的福瑜宫。 堪堪披在身上的里衣带子系的歪歪扭扭,显然并非她自己穿戴。而无意中触及到的冰凉将她的思绪带回昨夜的荒唐。 是一枚掉落枕边的玉佩。 瞳孔不觉浮现出她和他的画面,怪不得她觉得浑身酸痛,甚至……隐约带有些许触感,只低头稍看,便羞红了双颊,若刚出炉的樱桃酪。 又歇息了良久,她才接受事实,却触到床榻尾端放着一个意外之物—— 一套崭新的罗裙,还带有馨香,也是她素来心爱的粉色。 她再次尝试着支起身子下地,脚趾方才触底,便看见一个人影步来后在面前站定。 纱幔骤然撩起,她身上星星点点的痕迹在他眼中一览无余,直视她羞红的眼眶,最终落在少女手上抓握的玉佩上。 本以为他会说些好话,温泠月不知是谁引诱了谁,忙拉起衣裳遮住自己,一时不知该紧张还是该害羞。 毕竟,万一是她酒后胡言,欺负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而傅沉砚的神色并未因昨夜的缱绻而有一丝一毫改变,无温的音调将她方欲开口的询问打断。 “昨夜做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不是问句。 未料到他这样直白,温泠月贝齿抵住下唇,不知如何应答。 然,他忽然俯身,冷白修长的手准确无误地扼住她下颌,逼迫她抬首与之相望。 本在头顶上方的声音化作现在咫尺的距离,双眸寒光乍现。 “什、什么?” 温泠月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双手却被定在他小臂上,只听他淬了冰似地问:“告诉孤,小白是谁?” -------------------- 嗯?不许封我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颗杏仁 温泠月被他手上的力道捏的吃痛,忍不住失声轻哼,却还是隐隐带着沙哑。 他终究还是于心不忍,看着昨夜的痕迹,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了些。 “是……就是你啊。”她欲哭无泪。 双目对望,视线碰撞。 傅沉砚觉得好笑,“孤何时有那种不入流的名讳,说实话!” 钳住她的虎口处,那颗猩红的疤痕在葱白的指上格外突兀。 她有些恼了,看向他寒雪覆过的眸子时,宛若见了那把宝刀青云。 和大婚那日一样的姿势,令她气势弱了弱。 现在他已不是小白了,原来他当真不知他们二人之间的事。 “没有骗你……”莫名的情绪笼罩着她,加之见了他的脸便忘不掉昨夜的事,温泠月忍不住红了眼眶。 “小白就是你自己嘛,不然你为什么每次吃完杏仁就会以为自己睡着了……和你讲,还不信,还要这样凶我。” 被她的委屈惹得一愣,温泠月全然不顾他掰着她的下颌,觉得自己定是同他说不清楚了。 任谁也不敢相信,世上有那种奇事。 而他沉默良久,手缓缓松开,本想将玉佩拿过重新系在腰带上,可转念,却又落入温泠月掌心。 冰凉温润的触感传入掌心,她不知那人的意思。 猜测此事兴许有转圜,温泠月紧紧攥着玉佩的手有一丝松动,飞速问道:“昨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殿下你放心,不会有人妄议我们清白的!” “若有人问起,我便说昨日高兴喝醉了摔了一跤,或者、或者被狗咬了一口也行。” 话说出来的速度甚至比她思索的速度都快上许多。 紫宸殿霎时一阵寂静,他背对着她不知是何表情。 “这是孤的东宫,谁那样大的胆子,敢妄议孤?”他嗤笑。 当作被狗咬了? 她当真敢说得出口! 门窗紧闭,原本该敞着的半扇窗此刻阖的严严实实。 原是想离开的,但…… 他见她想站起身,屡屡失败的动作被他尽收眼底。 三步并作两步,将她从床边捞起,狠狠咬上她柔软的唇。 温泠月毫无准备地被那股雪松香萦绕,本能的抵在他胸膛上,奈何男人的力量她实在无可比拟。 而她愈发想要撤离这场带有浓浓侵略性的吻,他就抱得越紧。 若说是吻,不如说是他放狠的啃咬。 说不清是那个陌生称呼令他产生的不爽,还是方才她放肆的言论。 他只知在看见她的那一瞬,便想要这样做。 他想要的,当下就要得到。 温泠月的后颈被他紧紧扣住,而她手中力道不减,唇齿交缠令他们不断回想起昨夜的浪潮。 直到…… “嘶——” 他们双唇皆染上一丝殷红,太子终于撤离,双方得以喘息的空隙。 望着这个伶牙俐齿的太子妃,傅沉砚似笑非笑:“究竟是谁被谁咬了一口?” 她擦拭着眼角渗出的泪珠,微喘着令人遐想的颤音,却见他划过自己破了的唇,指尖登时染上一道鲜红。 又不禁想到什么画面,他的面色再度冷却,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紫宸殿,徒留她一人在原地。 * “就是被狗咬了一口……不对,被狗咬了还不必受冷眼呢。”温泠月紧紧拢着单薄的外衣,不知该如何走回福瑜宫,也不知南玉见了她会如何想。 不曾想,洞房花烛将发生在这样的一夜。 她下肢疲软,进了院子便对南玉道:“阿玉,帮我放些浴水。” “娘娘?” “不必去雾春汤,在这宫里便好。” 一夜未归便不难猜出昨日宿在何处,南玉见她那副模样虽不知昨夜经历了什么,但也能猜出一二。 “是。” 她将自己整个人浸在浴汤中,任由温水没过下颌。 突如其来的触感和他抚摸她时的温度类似。可她却再不敢看身上的痕迹,男人掠夺地凶狠,却也温柔。 早些时候听别人说,做这事后会极疼痛难忍,更是会不舒服上好些天。 可她此时自己一人时只觉温和,浴水没过鼻尖,她靠在浴盆边格外舒适。 我夫君他有病 第64节 “讨厌。” 阖目说出这话时,她却未察觉此刻说出这句话时,早已与深秋时节的语调不同。 洗浴完更衣时,她望向褪下来的旧衣,翻开的里衣上面红白斑驳。 将之抖平时却有一物“扑通”一声坠入水中,缓缓沉入盆底。 是那枚他贴身佩戴的白玉佩。 温泠月想了想,还是俯身捞出,随旧衣一同团起,交给在外等候的南玉。 “这些都处理了便是,怎样都行。” 早已嫁人却是初经人事的少女面对此事终归羞怯。 虽知大婚那夜早该如此,女子同夫君行这般事更是情理之中,何况他是太子,她本就该侍奉好他。 可他是傅沉砚啊! 不是旁人,不是一同长大熟悉的旧友,他是傅沉砚啊。 那个在大婚之夜抬手动刀的死阎王。 也是那个在玉京为她落一场雪的太子。 可他分明……不大喜欢她的,不是吗? * “嵇白,孤问你件事,若有虚言,当斩。” 傅沉砚坐在太子御驾上,侧身支着下颌, 对方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问法,毕恭毕敬回:“殿下请讲,属下定当知无不言。” 他语调慵懒,“若孤总想看着一个人,她开心孤便开心,同她闹别扭孤也生气,可再生气时看她一眼竟也忘了,可是得病了?” 本该是个问句,从他口中说出来倒像真在说些寻常症状一般。 嵇白头脑中有一根弦绷断,本该是些严肃政要,不曾想竟是个这…… “并非。” “那便是孤被歹人暗害,去查前一年里与孤有过节的仇家。” 嵇白:“……” 不是,殿下,倘若真要查仇家簿子,就能借此机会清点禹游上下总人口了。 有甚差别? 傅沉砚眼眸半阖,因总是高高在上令人不敢直视,故而鲜少有人在意,原来他的眼睛是极好看勾人的桃花眼。 “恕臣斗胆,殿下,您是心悦这姑娘了。想必是……太子妃娘娘?” “多嘴。” 他不假思索地冷言。 滚着金丝的华贵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小臂,上面是少女昨夜留下的一道粉红抓痕。 而他已抚摸无数遍。 * 兴许梦境同现实难以分辨。 至少傅沉砚怀有一件疑惑之事良久,却觉得荒诞可笑,从不欲与人言说。 “不然你为什么每次吃完杏仁就会以为自己睡着了……” 这段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生生忘记也无法彻底摆脱。 其实这样的事持续了数年,具体从何时起,他早已记不清。只知每每误时杏仁制物时总会眩晕昏迷,神志不清时又记不清做了何事。 唯有零星画面似碎掉的琉璃,再次清醒时一次次在脑海回荡。 摸不清源头。 可她竟敢将他认作另一个人。 “啪嗒”方才指尖把玩的那根玉簪稍一用力便这段成两截,厌恶的神情在断掉的两根簪上蓦然顿住。 “杏仁……”他喃喃。 玉簪被丢弃在桌案上,他稍稍坐起,唤嵇白拿来一碟杏仁。 侍卫疑惑,殿下明明对杏仁深恶痛绝,怎会短短几日内一连两次命他端来这样东西? 手执一颗,偌大的殿内又剩他一人,又是一个黄昏。 指尖的触感令他无法遏止地想起那个画面。 约莫不久前的某刻,发生了件怪事。 那也是一个黄昏的傍晚。 他似乎在沉睡中幽幽听见一个人唤着他。 令人称奇的是,那人的声音同他一样。 就好像、好像他自己在万水千山之外,遥遥自问自答。 一团迷雾中有个漆黑的影向他步来,那人对他说:“我知道是你做的。” 太子不明白,直到那人走近,他忍不住呼吸一窒,从未见过这样的事,连梦都少有。 他与他对望,宛若照镜子般,无论身形、容貌,甚至发丝都是出奇的一致。 “你是谁?” 陌生的他牵起一抹玩味的笑,对太子抿唇不答,眼眸深邃,藏匿着深重情绪。 “为何模仿孤?” “若我生来就长这样,那你何不是在模仿我?” 不等太子答话,对方率性地在他面前坐下,姿态张扬,将金冠取下拿在手中把玩,极是不屑的样子。 “那雪是你做的,想不到你也会做这样的事。” 话中调侃意味正浓,不知是感应还是什么,他立马知道这人在说青鱼巷落雪之事。 “你怎么?”太子语气算不上亲和。 那人旋即从地上跃起,在太子身侧踱步,戏谑道:“原来你也会有喜欢之人。” 好生聒噪。 太子这般想,险些忍不住将他踢翻,闻言,却还是止住了。 “你想错了。”太子漠然,不禁嗤笑,“喜欢是何物?情感是百害而无一利,孤在多年前便参悟了,唯有权与利,才是傍身之物。” 谁知那人竟意外地大笑起来,视线中染上几分悲凉,又像心疼。 “你会主动来见我的。” 与他长得一样之人留下这样一句话后不见了踪迹,而他也在不见光的虚无中昏睡,直到冬月十七的那个傍晚。 而当下,他倚靠在大殿的软榻上,捻着一颗杏仁,薄衣脱落,他难以相信那只是一场梦。 却又不敢细想。 当真是全禹游最大的笑话。 他忍不住唇边发紧。 但倘若温泠月所言并非欺瞒…… 他紧盯着这枚杏仁,旋即不假思索地将之吞入腹中。 -------------------- 第56章 第五十六颗杏仁 一连两日她都没在东宫见到傅沉砚。 “也好,那个怪人一直不要出现才好。” 后来她冥思苦想,那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分明是傅小白,为何忽然就将沉睡的死阎王唤醒了。 她记得自己在所用吃食上十分谨慎。仔细想来,他似乎是在喝下石桌上那壶酒才变得奇怪起来的。 可酒是从哥哥那里讨来的戎西酒,纵使有两种,她也说只要些未加杏仁的清酒呀。 且慢。 这种酒她曾在月夕夜宴上喝过,有淡淡杏仁香,是不醉人的,连她这种半杯倒的都可入口。 而那日的酒她很快便醉了。 “莫非哥哥装错了!”她惊呼。 温泠月匆匆套着罗裙和外裳,胳膊因那一整夜的云雨仍旧未完全恢复,便总欠了些力道。 手忙脚乱地系着裙子应绑在腰后的衣带,却总是不满意。 “南玉,可以来帮我一下么。”她扭头努力看向手动作的方向,背对大门唤道。 没有听见熟悉的女声,温泠月轻叹,继续同那两根带子较劲。 数不清是第几次牵起不听话的带子,不断滑落着,也一点点蚕食着她的耐心。 倏尔,一双温暖的手覆在她手背,感受到那人的助力,她手指蜷了蜷,将绸缎的主控权交给这人。 温泠月笑着调侃:“阿玉,你何时变得这么安静了?” 身后的人没有给她答复,直到温泠月感受到那人绵长的呼吸是从她头顶传来,才猛然回头。 “怎么是你?” 我夫君他有病 第65节 傅沉砚眉心微蹙,示意她不要乱动。 她不敢回头,却依旧感受到男人靠近她耳垂的吐息。 腰后的动作极轻,衣带在他手中似翻飞的花,转眼便系了个漂亮的结。 她自然不曾想到这个一贯冷漠的男人系得居然比她殿里的女使系得都漂亮。 察觉到她下意识似乎屏住了呼吸,傅沉砚试探地问:“在孤面前你便这样害怕?” “不、不不是。”她轻轻启唇:“只是未曾料到殿下会亲手做这些事。” 他抿唇看着她,说不清是何情绪。 怕他不信,她重复道:“我说真的。” 羽睫轻扇,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忙又道:“臣、臣妾。” 闻言,傅沉砚失笑,“太子妃做得甚好。” 她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在她看来,这人的转变之大过于离奇。 不久前还因为她叫他小白跟她发了那样大的脾气,几乎快要将她下颌碾碎,可不过短短两日,他就这样……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臣、臣妾不明白。” 傅沉砚垂眸,“蔷薇,不比茉莉逊色。” 原来是冬月十七那日的蔷薇花。 “母后传你入宫,今日在她宫中用膳。” 温泠月猝不及防,蓦地抬头,疑惑:“为何这么突然?” 他视线在她束腰和带子上游走,似乎寻找着什么,答道:“据说江南有一民间广受青睐的神医,医术极佳。母后请了他来宫里,顺道也给我们瞧瞧。” “母后身体不适吗?”她紧张道。 虽只见过寥寥数面,但她觉得皇后是个和善貌美的女子,待她也是极好,是刚入东宫恐惧时最大的安慰。 若皇后娘娘病了,她理当去侍疾陪伴才是。 傅沉砚在她衣饰上一无所获,隐隐有些不爽,却也没有外露,“并非。只是日常请脉,也叫父皇定定心。” 她点点头,又问:“那何时启程?” “即刻。” 当温泠月再度与他共乘一辆马车时,熟悉的懵懂感并未因他们已做过那事而改变一丝一毫。 反而……和他独处这样狭小的地方时,有一丝紧张。 是否该说些什么缓和? 她侧目偷偷打量着傅沉砚的侧颜。 那人闭目小憩,对这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无聊路程实在提不起兴趣。 其实,以前傅沉砚从未在这段路上真正休息好过。 今日却难得的沉睡了片刻。 不知是他那日吞下杏仁后再次见到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之人而疲倦,还是身旁姑娘身上盈盈蔷薇香太过好闻。 有一种令他安心的奇效。 但想必不是这样。 因他总出乎意料想起十七那日,黄昏下惊鸿一瞥的满园蔷薇。 她身上的气息令他想起那天的一切,包括那副画上,令他不齿也是纪念的,鲜明的疤。 或许……或许她没有那样厌恶他吗? 马车摇摇晃晃,小小一只驶入偌大的宫城。 凤华殿内,檀香袅袅,少女露出一截的白皙手腕在迷雾后依稀可见。其上搭着一块帕子,传说中神医轻点把脉,面无不妥,笑着回了皇后。 “启禀皇后娘娘,依鄙人所见,太子妃娘娘身子一切安康,调养地极好,连小病也少有。” 温泠月抿唇向皇后笑得明眸弯弯,转而直勾勾地看向圆桌上摆满了的午膳,冰糖肘子、脆皮烧鹅、金乳酥、水晶卷…… 她看着垂涎三尺,只不断瞥着这个老神医何时结束看诊。 “只是……”他话音未完,残忍地打断温泠月的欲望,“娘娘素日似乎吃得过于甜腻,倒不是不好,可总是有损身子康泰,气血亏褪,如今天寒更易咳疾啊。” 听罢,皇后本笑吟吟的连忽然紧张起来,招手匆匆将婢女唤进来,火急火燎道:“快把桌上的糕点都端下去!” “啊……”温泠月欲哭无泪,抬手想要说些什么,抬起来后只能无力摆了摆,看着可爱香甜的糕被退下去。 这才是真正的气血亏空。 可皇后的话也未说完,只听她立马接着说:“都重新做一份送过来,记住要少搁糖啊!” 想了想,还觉得不太尽兴,又道:“再做一杯清茶来,加些花露,莫要放糖!” 温泠月被皇后不假思索的一顿命令说得一愣一愣,不过须臾,那些端走碟子的婢女又陆续端着一份份新的上了桌。 “先生,这样可行?” 皇后恢复笑吟吟的模样,方才指点时抬起的手此时安然捏着一只柔黄的丝绣帕子,仿若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年逾七十的老神医一顿咳嗽,差点以为方才说过的咳疾立马便要在自己身上发作了。 瞧着那两个女子直勾勾盯着午膳的模样,老神医在禹游从医数十载,第一次想拿一条帕子捂嘴抹泪。 都这样了,到底该怎么说。 最终年迈老人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只得对皇后娘娘这样回:“回皇后娘娘,可、可以了。” 他清了清嗓,正色道:“娘娘最初请求鄙人的问题,答复是确切无碍的,但请娘娘无需过于担忧,时日还长,该有的总会有。” “嗯?” 温泠月早已抱着端上来的清茶喝了好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较之方才更加愉悦的皇后。 不知缘由的事情便不要主动参与,默默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正道。 阿娘说的话有道理,所以她还是专心喝吧。 嗯?这清茶里加的是茉莉花露吗? 老神医退下后,殿内终于只剩她们二人,皇后亲昵地望向喝得开心的温泠月。 “泠泠啊,阿砚平素也会与你一同用膳吗?” 舀着清茶的瓷勺一顿,温泠月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她想了想,照傅沉砚所愿,点点头。 “那他平素也会与你一同睡觉吗?” 她舀茶汤的动作放慢了许多,开始疑惑皇后所问的意义何在。 “嗯……会……” 也不算说谎吧,毕竟前两天她们刚刚还发生了那事。 “阿砚他在榻上,听你话吗?” 皇后的表情可见的凝重了起来,偶尔还舔舔唇。 “噗——咳咳……” 温泠月被吓得茶汤在喉咙里荡了一圈,旋即猛烈地咳嗽起来,伺候皇后的小婢女忙上前帮忙擦拭。她不知如何作答,随意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何意?” “母后有所不知,他吧……殿下他……容易晕过去,我也不好说。” 温泠月觉得自己回答得十分中肯,毕竟傅沉砚的确会在服用杏仁后晕过去,那一日他也的确是先晕过去了。 但皇后显然会错了意,帕子被一下揉成个小小的团,眸光熠熠,一脸激动地看反问她:“他、他还在那时候晕过去了!” “算、算是吧。” 温泠月觉得皇后好生奇怪,究竟激动在哪里,莫非她说错话了? “阿砚他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的……莫非他体虚?要不要让老先生也给他诊诊?”皇后反复呢喃。 “你们成亲也有数月,泠泠的肚子怎一点反应也没有呢……”她终于说出那个最初的问题,请老神医入宫一是为给嫔妃们瞧一瞧,二便是疑惑阿泠的身子。 温泠月小脸腾地就红了,反复摇头的同时手也没停下。 而皇后也温和地给她夹了块糕,柔声道:“其实子嗣之事,本宫不愿逼迫你们,但愿你们是真心想延续才有,皇嗣重要,但本宫所见,你们和睦才是最重要的,而非……”她筷子在空中停顿,终是叹了口气。 “泠泠,兴许你以前对阿砚的经历不了解。他对这方面抵触也正常,若做那事时晕了过去……你也不要怨恨他。” 说着,皇后有些难以启齿,一脸理解她的模样。 “母后,泠泠并非这样想……” “若是他真的虚,你就、就化被动为主动试试?” “……” -------------------- 傅沉砚:孤要……孤要告你们诽谤!!!(吐血) 第57章 第五十七颗杏仁 出了凤华殿,温泠月照着小宫娥的指引只身前往碧澜阁。 那是太子曾在宫中的住所,他的性子怪,连住处的名字也与寻常殿宇不同。据说这是他后来长大点才换的地方。 在碧澜阁之前,据说他住的偏僻,于宫中最幽僻的小殿里,清晨的阳光不爱光顾,傍晚黄昏的余韵倒是多到快溢出去。 温泠月不知他曾经经历了什么,只是每每总听母后说他幼时过的苦。究竟苦到什么地步,她也无处得知。 想必知道的人并不多,他也不曾主动对她透露什么。 我夫君他有病 第66节 久而久之,她便开始思量。他体内为何会有两个人? 像双生,却又不是双生。他们明明那样不同,为何有时却也…… “完了。” 当她察觉到头顶上方浓郁的阴影时,温泠月才意识到自己又迷路了。皇宫她不常来,听闻今日宫中帝王召见了几位年少有为的能臣一叙。 傅沉砚同她说在母后处看过便去碧澜阁等他。 将近入夜,天色乌青,她看不清远处的景,熟悉的无力感又一次漫上心头。 为数不多几次入宫的经历都不那样好,求人不如求己,温泠月凭着依稀记忆照着原路返回,才发现…… 还是求人为上。 遥遥见了一位急匆匆的小宫娥,抱着一堆快要抱不下的脏衣服边哭边往另一方向去。 她一喜,忙跑过去将她拦下。 那小宫娥年岁不大,不知是受了什么才哭得这样伤心。 她刚入宫不久,连皇宫中妃嫔娘娘都认不大清。见了跑来的温泠月,虽不知是何人,但见她衣着华丽,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想必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 于是她连忙要行个大礼,奈何哭哭啼啼地停不下来,一个不注意整个人跌在泥地上,在温泠月面前扑了个满怀。 温泠月不知小宫娥心中所想,没想到她反应这样大。 但想想也是,天光昏暗,又尚且未到宫里点灯的时辰,她贸然跑过来的确容易将她吓一跳。 “你、你还好吗?” 她上前将小宫娥扶起来,方才止住的哭声在见了那堆衣裳染上泥污的瞬间爆发的更大。 温泠月一愣,又安慰她,谁知小宫娥一下忍不住,委屈像止不住的洪水一样化作泪洒出来。 结果便是连问路之事都抛诸脑后。 通过询问才知,她是浣衣局新来的宫女,本是奉命去领脏了的衣物,却意外将容妃外裳上的一颗珍珠弄掉了,被骂了好一会才放行。 “那珠子并非奴婢弄掉的,它本就是堪堪搭在上面的,不知被谁弄松了,我一拎起来就掉了的。”小宫娥抽抽嗒嗒地抹泪。 “为何只有你一个人去?” 小宫娥抹泪,“姐姐们都去偷偷看热闹了,就剩我一人,事也不能没人做,我便去了。” “看热闹?”温泠月疑惑地偏偏头。 小宫娥点点头,一边捡地上的衣服,回道:“不知谁得到的消息,今儿进宫的有位大人芝兰玉树,模样一等一的好。据说不久前刚回玉京任职,如今还未娶,虽我们这般的婢子不敢肖想,但总会好奇。” 芝兰玉树的官员? 温泠月一时想不出是谁,见夜路实在不好走,便主动帮小宫娥分担了些。总觉得这小宫娥和北山的小侍女阿紫很像,年岁相仿,瞧着也亲切。 “你方才说的容妃是谁?” 温泠月不常入宫,以往进宫也无认脸的习惯,除却皇后娘娘,的确不知后宫情况。 “容妃娘娘母家姓裴,是裴大人的长女。入宫也有三四年罢,陛下平素不常来后宫,来也只是去皇后娘娘处,便也没有受不受宠一说。但容妃娘娘的赏赐和月银摆在那里,位份也高,难免跋扈,奴婢们都……都有点怕她。” 裴? “说起来,今日来的其中一位大人好似也姓裴。”小宫娥随口道。其实宫中人多口杂,什么样的消息能传出来都不足称奇,甚至有些变本加厉地宣扬,都不知听到的是第几版。 温泠月在浣衣局放下了衣物才想起自己是来问路的,却听小宫娥“啊”一声,指向她茜色的裙摆,愧疚道:“沾上泥了……对不起。” 低头看过去,罗裙上染了深深浅浅的泥泞,的确不大貌美。 浣衣局此时寂静无声,她站在池子边,从倒影见自己脸上也沾了些灰尘,不由发笑。 “我带你去洗一下吧。”小宫娥不好意思地牵过她的手,带她去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裙,又仔细用皂角梳洗了一番。 “真美……” 小婢女望向温泠月的脸不禁感叹。方才路上灰暗,她看不大清,现下灯烛明亮,又将脸上的脏污悉数洗净了,才得见芳容。 浣衣局的女使都是些干净秀丽的姑娘。但小宫娥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像眼前人这样貌美的女子。若非年岁小了些,入宫当娘娘也是绰绰有余的。 温泠月莞尔一笑,终是有机会问起碧澜阁的路。 不曾想,听了这个地方,小宫娥眼睛一下瞪圆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两遍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你竟然敢去碧澜阁?”她低喃,犹豫了片刻还是坚定对温泠月道:“那里路远,你帮了我,我带你去吧。” 温泠月深知自己轻重,也没有婉拒她的建议,生怕自己再入了无人之境在夜里迷了路。 这次她们提了一盏灯。 “碧澜阁那里我也不曾去过,只知道个大概方向,但嬷嬷同我们说,那里是绝对不能踏足的,你又怎么会要到那里去?” 她似乎当温泠月是别院的宫女,兴许是尚仪局的,才长得这样标致。若是惹不起的贵人早就训斥她了,又怎么会帮她抱衣服呢。 温泠月不知那里是什么禁地,倒来了兴致,“为何不能去?” 提灯小宫娥头摇的似拨浪鼓一般,“不不,那里是太子殿下昔日住处,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去的。” 说来也奇怪,如今皇子公主皆搬离宫外别住,但宫中真正有独院的唯傅沉砚一人。 四皇子生母为贵妃萧氏,六皇子出身卑微,生母起初只是个宫女,如今不过位居嫔位。 而傅沉砚非皇后所出之事知之者甚少…… “姐姐,从此处绕过前面的宫墙,再向右拐两道弯便是了。只是那边有一座鲤鱼池,鹅卵石多,你要小心啊。” 温泠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燃着鹅黄的灯笼,栽了几棵秋海棠,此时花叶凋零,的确非长居之地。 她飞快地向小宫娥道谢,却在临走前被她叫住,“你真的要去吗?被太子殿下发现是十分可怖的,都说殿下他性子残暴还……” 小姑娘四下看了看,才警惕地小声说:“还爱滥杀无辜,苛待宫人。纵姐姐是尚仪局的貌美女使也要小心啊。” 闻言,温泠月不禁失笑,她怎么不知自己何时成尚仪局的女使了。 于是又安抚她,“无妨,太子殿下不会杀我的。他还得等我一块回东宫呢。” 说罢,温泠月笑了笑,蹦蹦跳跳地朝她所指的路跑去。留下呆呆的小宫娥反复回味仙子姐姐的话,半晌才猛然醒悟。 莫非仙子姐姐是太子殿下的随身女使! “怪不得模样儿那么美呢。” “……” * 此处宫道明亮,可拐了一折后却忽然暗了下来。秋海棠垂着枝条,堪堪遮在锦鲤池上。碧澜阁的飞檐隐约在不远处,周遭的黑暗却让她寸步难行。 这里怎没点灯呢? 所幸适才小宫娥将提灯交予她,才能顺着锦鲤池走下去。可光顾着眼前,不曾注意脚下的鹅卵石。 提灯一晃,她整个人险些滑倒在锦鲤池中,幸好一只胳膊牢牢将她箍住,才免于又脏一身的后果。 温泠月连连道谢,抬起提灯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却不见其容先闻其声。 “泠泠?怎么是你?” 灯影终于映出他讶然的神色,又是他。 裴钰。 男人一身官服,正身立于她面前,仪表堂堂,芝兰玉树,满眼都是担忧的神色。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宫人的衣服?” 小宫娥同她说的那些在她耳边乍响,似乎意识到什么,恍然大悟,“裴、裴裴……原来是去偷看你啊。” 听她这样说,裴钰面色陡然飞上红晕,有些羞怯地抿唇低声道:“泠泠是知道我今日被宣入宫,特意来看我的吗?” “!” 意识到他显然误会了,温泠月急忙想要辩解,一个劲儿地摆手,手上的提灯也随之摇晃,光影摆动地她眼睛发晕。 “裴大人莫要开玩笑了,你我本就没什么关系,何必口出妄言。况且我知大人一向循礼谦和,更不会在意本宫的玩笑话。” “你为何不愿回答我的问题。莫非真不知我想问什么吗?我们何曾这样生疏了?” 裴钰更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而她却在他瞳孔中躲闪,面色更是为难。 不过是幼时常在一起玩的情分,温泠月不知有什么可说的,再有什么情绪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么多年过去,还要耿耿于怀什么呢? 于是她垂眸,“我知你对当年不告而别之事愧疚,兴许也想要弥补什么,可你真的不必如此,我是真没当回事儿。况且如今我已嫁给太子,大人理当唤我一声太子妃。” 刚一抬头,裴钰那副极为受伤的模样便印在她面前,吓了她一跳。若现在跳出个人来,定要指控她欺负了这个人高马大的裴侍郎。 “你嫁给太子殿下,是真心的吗?” 她的脸埋没在灯落下后的阴影中,裴钰看不清她的情绪,却听她淡淡道:“阿钰哥哥想听到什么答案呢?” 裴钰依稀能辨出她语气中掺杂的意味,难得有此机会,便想将自己想说的话,全同她说了。 “泠泠,我们自幼相识,你可知我在江南的那些年,是如何支撑着才一步步走回玉京的吗?” “我每一日都盼着考回玉京,见到你。” 一旁的秋海棠之下,忽有细微声动,第三人的衣角露出,打断了裴钰的一腔深情。 -------------------- 第58章 第五十八颗杏仁 “谁?” 裴钰敏锐地发现异样,温泠月也蹙眉向后退了几步远,保持着遵守礼数的距离。 兴许只是枯叶飘落,模样像极衣角。 裴钰低声唤去并未有人回应。 他沉默了半晌,方才的情绪也被打断。温泠月却适时开口:“阿钰哥哥。”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我只是不想让你误会什么。”温泠月垂眸,嗓音婉转柔和。 裴钰红了眼角,有些许不甘。 我夫君他有病 第67节 “若你真是为当年不告而别的事愧疚,那你此刻开始不必这样。泠泠从最开始只当你是很好的邻家哥哥,同我大哥二哥一样。” 温泠月顿了顿,又说:“我不知曾经旁人胡诌的话让你错信了什么,只我今日所言字字真切,我从没有怪过你,一如我不曾责备自家哥哥,我想……你也莫要对我太过上心了,白费了裴丞相的苦心栽培。能去江南书院是喜事,考取功名是你读书的奖赏,又怎能说是为了我?” “泠泠担当不起。”说罢,她抬起头冲他扬起一抹笑,“裴大人也应当早日娶个夫人才是。” 锦鲤池里游过的鱼悄然翻出细密的泡泡,寂静的只有泡泡破裂的微动。 温泠月自以为说得足够明白,做了个半礼后便越过他向前迈去。 提灯映照在裴钰温润的侧颜,光亮消逝的前一瞬,他将温泠月拽住。 姑娘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回望。 “既如此……太子妃要自己保重。东宫难相与,不知你是如何嫁去的,但……希望你莫要重蹈我家的覆辙。” 重蹈他裴家的覆辙是什么? 温泠月有几分不解,却还是点头道谢后离开。 碧澜阁外阴森森的,不知是枯树太多的缘故还是因少有人打理,此时院外灯笼摇曳,里边却没有燃着烛火。 “奇怪。” 她缓步走近,发现周遭一大片竟都无灯烛。 傅沉砚明明那么怕黑的人,她本以为这附近应当是灯火通明的景象才是。 温泠月轻叹,望向手中的提灯,想了想还是将之放在某处。 “嫂嫂?” 她放下手臂,听见身后有人在唤她,感叹这一日怎么净是遇见些不想见到的人。 傅沉璨噙着亲和的笑意向她缓缓步来,照旧是一身暖黄的颜色。可不知为何,温泠月瞧着他却觉得有些诡异。 她将这种情绪归结于阿璨是从她方才路过的那片漆黑里走来的。 “四殿下。”她屈膝做了个半礼,直到他停在她面前,对她谦和道:“阿嫂在等皇兄?” 她点点头,在想他为何会出现在此。 “皇兄方才还同父皇商议国事,一时挪不开身,又恐阿嫂等不及,说不必等他用晚膳……” 傅沉璨句句不越礼,说罢引着她往外走去。温泠月“哦“一声,听他忽然道:”方才在来时遇见裴侍郎,也不知是怎么了,一脸落寞地站在池子边。“ 说着,他望向身侧走着的姑娘,意味不明:“不知是刚从容妃娘娘处讨了不虞,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 她陡然心惊,茫然地抬头回望过去,呆呆地笑了笑:“裴大人素来知礼,兴许是官场上有何琐事傍身。” “想必也是。”四皇子淡笑,又言:“不是受了容妃娘娘的性子便好。听说容妃下午又恼了起来,像是哪个小宫婢弄坏了衣裳,裴大人去时她余气未消,又是折腾了许久。” 温泠月不知该说些什么,更觉得这些人物关系乱麻似的理不清,兴许也同她无关。 “裴丞相倒是好福气,嫡出的长女入宫为妃,长子又担任京中要职,也怪是费神了。” 温泠月步子一顿,有些意外,“裴相嫡出的长女是?” “容妃。” 那便理清了。 昔日听父亲说,裴家总共三女一子。嫡出的分别是长女、长子和幼女。长女前些年入了宫,此时为风华绝代的容妃娘娘。长子裴钰惊才风逸,自幼便入了江南书院,今朝也有个光明的前程。两位庶女虽是姿色平平,却已分别许了京中看得上眼的官宦人家。 唯有将温泠月视作死对头的裴晚,至今仍是裴丞相惦念的。 本来裴相有意将幼女送入东宫,奈何嫁入东宫的是她温泠月,裴丞相不甘屈居温相之下,加之不知裴晚气极过度还是如何,东宫这条线便是无法进了。 前些日子刚又听说这裴相有意于温既墨。每回都逮着温既墨出征归来时领着裴晚上门拜访,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其实谁入宫都是一样的。”傅沉璨忽然启唇。 “殿下这是何意?” 他笑道:“无人看不出父皇于后宫无心。能入宫,不管能否受宠,都是稳固家中权势的一步好棋,其实后宫妃嫔又有多少人在意?容妃娘娘不虞,谁知是因为不受宠还是烦忧别的什么?” 话音落,他又看着她询问:“你说呢,阿嫂?” 温泠月觉得他的注视让她局促,总觉着他话中有话,却又琢磨不出。 “在宫里想必也是差不了的吧。”她含糊地随口答着,那人又笑开。 “自然。” “不知在皇宫与东宫,是否一样?” 她被他的话吓得猛然抬头,一下撞进他眸子里,视线无处安放。“我不曾于宫中久住,又怎么知道呢。”说罢干笑着掩饰些微尴尬。 “其实在哪都一样,都要凭着母家的资本。这样说来,皇兄还真是不容易,一步步爬上来的确辛苦。” 他意有所指,隐晦的提及傅沉砚,话里却似无底黑洞。探寻的视线明着看她的反应,实则分明注意着她究竟知道多少。 “太子殿下承蒙皇后娘娘照拂,想必……想必……” “假若他非皇后宫中,又该如何才能走到如今地位呢?” 面对温泠月惊愕的视线,阿璨坦率地笑了笑,示以她只是开玩笑罢了。 但她并未觉得他在开玩笑,不若说四皇子的言谈举止并非像随口开玩笑的人。 “只是随便聊聊,皇兄不会介意的。” “四殿下为何觉得他不会介意?”温泠月蹙眉,定住脚问他。 这回换作傅沉璨哑然,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正经。 此处灯笼高悬,明亮的光晕洒在宫道上,不远处幽幽传来饭香。 “若是不谈论便是不介意,方才您站在树后听见我同裴大人交谈,我是否也是不介意呢。” 傅沉璨有些意外,忙摆摆手道:“原来阿嫂是介意此事,虽我没听到什么,但还是给阿嫂赔不是。” 如此她也不愿多说,只是不再说话,直到他换上一副口吻。 “我并无别的意思,不过是担忧娘娘对有些事不知情,触犯了皇兄的逆鳞。毕竟人人皆知皇兄他性子烈些,待女子也无甚柔软。” 温泠月依旧不曾作声,只是听着,也没什么神态。 “宫中流传些故事,从小母妃总与我讲,阿嫂不妨听个乐子。” “古有一驯兽人,深谙驯兽之道。若有困兽,当将之圈养,死守其软肋,绝不触之逆鳞,但又要稳控逆鳞为己所用。他知野兽上不得台面,故而将之圈养在深林,鞭打挨饿,从不示人。路过之人听了兽的咆哮,知其危,便也不敢惹驯兽人半分。” “驯兽人圈养它,为自己牟利,看似的确互惠互利。” “但倘若放兽归山,杀的第一个便是驯兽人,继而成山中霸王,再波及临界,实在危险,也可笑。” 他顿了顿,余光划过温泠月,温和道:“终究来说,兽是没有感情的牲畜,但倘若学会披着人皮,别人只会说这般危险之人是疯子,是枭雄。谁还会说他是上不得台面的野兽呢?” “可上不得台面就是上不得台面,人皮底下藏着的就是兽。也无人能妄想从中获得什么情感,因为它是无法真正驯服的。” “即便摸爬滚打到高位,也是难逃卑劣的本质。只是表面光鲜罢了,谁知不是旁人施舍来的呢。” 温泠月怔怔地听他说着这诡谲的故事,他笑得像故事中得意洋洋的驯兽人,却又看似无害。 而远处宫灯背面,有一双脚驻足在能看见她们的不远处,藏于黑夜之中。 眸色晦暗不明,没被宫灯照耀的脸显得有几分落寞。 “若兽藏匿在宫中,又会如何?当人皮剥开的时刻,皇室又会如何被世人诟病?” 傅沉璨道:“若我选,我甘愿做那驯兽人,起码留有底牌。做猎手螳螂身后的黄雀,只在最得意时予之重重一击,在背后,在不被注意的地方,让其褪下面具永无翻身之地才是最好,你说呢?” 不等她答话,傅沉璨从始至终的和善不曾变过,似乎只是讲述一段寻常的故事,笑笑:“阿嫂不必当真,我素来爱夸大,只当听个乐子便是。” 温泠月沉重地点点头,胸口有些发闷。 “其实二皇兄的确幼时经历过阴霾,虽不知现在走出与否,但有阿嫂陪伴定是差不了。倒也是委屈阿嫂了,但……” “不委屈。” 她终于说出一句话,铿锵有力。 傅沉璨显然有些意外,下意识问:“你都不知他的往事,更不知我所说阴霾有如何严重……” 温泠月疑惑,便随口问出来了,“一定要知道吗?一定要知道那些,才能喜欢他吗?” “什么?”他不解。 “殿下您都说是往事,往事又何必在意?” “我认识的是现在的太子殿下。” 她这样说。 不远处那个驻足的身影倏尔笑了,宫灯被微风转动,光来时,脸上登时有了色彩。 -------------------- 第59章 第五十九颗杏仁 宫灯微明,她的神采无可比拟,方才说的一切令傅沉璨彻底愣了神,无法说出那句是开玩笑的话。 “你怎么在这?” 来人神情冷淡,叫人看不出情绪,目光却死死黏在温泠月身上。 竟从她身上看出些庆幸。 “阿璨也在,可巧。”傅沉砚冷冰冰地对另一人说,而听了他这一声呼唤,傅沉璨也刚从一片愕然中回过神,抬手朝他做了个揖。 “皇兄这样早便回来了,臣弟还说带娘娘去用膳,既然如此,臣弟便先告退了。” “且慢。” 他同傅沉砚擦肩而过时,蓦地被叫住。 温泠月刚松了口气,见了傅沉砚的模样心里大叫不好,他这副模样一般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感谢四弟。” 不曾想他特意叫住他是为了说这个,在场之人皆松了口气,可他又道:“听闻近日阿璨玩心深重,若有烦心事操劳,大可与孤说。” 傅沉璨不知想着什么,好久才低低应允,而后快步离开他们的视线。 我夫君他有病 第68节 二人相顾无言,傅沉砚的捉摸不定不是一日两日,她也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傅沉砚却反将她一步步逼至宫墙根。 “殿下这里、这里人多口杂,您莫要在此做……做……” 傅沉砚眼中晦涩,仿佛掂量着如何开口,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像幼稚的孩童有最卑微的诉求,却不敢放下身段诉说。 他从不曾这样卑微过,也不允许自己卑微。 故而他换上那副带有攻击性的面容,唇微微抿起,凛声道:“不要相信旁人的话。” “除了孤亲口同你说的。” 意外的,她竟从不可反驳的霸道里听出几分恳求。 温泠月只当是自己听错了罢。 而他几乎生硬地扳过她的手腕往来时的方向走,察觉到她步调慌乱才稍放缓了些速度。 直到回了碧澜阁那片幽暗……不对。 他记得碧澜阁不被外人踏足,灯笼里的芯早已枯了才是。可为何他见到了一团微小的光晕? 带着好奇和不可置信,他发现了被插在碧澜阁门旁的提灯。 “不用怕,这里没有那么黑的。”温泠月下意识歪头看着他的神情,确认他双臂并未发抖,也就知道自己留下的灯是有用的。 “谁叫你这样做的?”他语调更为生硬,一字一句,只对她说。 “没人。” 她晃晃头,羽睫扫过双眸,默默道:“来时我觉得好黑,险些跌了一跤,我怕晚上这里更不好走,故而……” 没有说真正的缘由,大抵是怕直截了当说出口傅沉砚那极强的自尊心受挫,让他知自己丢了面子只会更加不讨好。 他握着她的手松了松,借着灯笼见她脚下一瘸一拐的,方才他百感交集,加之她站在那里才不曾注意到,此刻傅沉砚蹙起眉头,不假思索地将她打横抱起。 “晚膳同孤一起用,无需去别院。” 她“哦”了一声,心底有自己的思量。 温泠月不知方才对傅沉璨说的那句……那句话有没有被他听去。 倘若被听见了那可真是…… 太好了。 这死阎王最好知道以后再也不敢对她造次,以为她是什么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人吗?她、她…… 她还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呢。 傅沉砚大抵有些怪癖,比如他素来不喜与旁人一同用膳,甚至布完菜后都不允许有旁人在桌子边站着。 而此刻他却将温泠月的木凳摆的很近。 离他很近。 他们坐在一张桌上用膳的时刻少之又少,连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其实很早以前傅沉砚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若寻根问源,上一次私下用膳同别人一起,还是很多年前。 筷子夹起一颗虾仁,他的余光不自觉瞥向那个像是饿坏了吃得颇为起劲的姑娘。 她丝毫不在乎身旁坐着的是太子还是皇子,只顾自己大快朵颐地享用,而他竟不觉间定定的看了好几眼。 兴许察觉到灼热的注视,她也趁着匆匆嚼菜的空隙鼓着两边圆鼓鼓的腮帮子偷偷打量傅沉砚。 他今日真的十分不对劲。 还以为他不会留在宫中,要连夜赶回东宫呢。 毕竟往昔来宫里时几乎不曾在宫中小住哪怕一日。 也不知宫中有什么洪水猛兽。 “孤不会和你抢。” 他不自然地瞥着她随嚼的动作双颊变得圆嘟嘟的两团软肉,好半天才憋出这样一句话。 而她却被吓得狠狠噎了一口,忙不迭四处找水。 “……”傅沉砚无奈地将茶杯塞入她来回摸索的手中,当下寂静得只有她“咕嘟”喝水的声音。 “我、臣妾不是,没以为殿下要抢。”温泠月捏起帕子随手抹了一把,谁知他并不买账,又恢复一向冷冽的神态。 待到汤饭用毕,最后一盏茶也下肚,傅沉砚慢条斯理地擦拭唇边沾染的水珠,默默道:“明日孤要去一趟刑部,将沈隋一案后续亲自审查。” “明日?从东宫吗?”她一怔。 “嗯。” 她温温吞吞地捧着茶杯,沿着茶杯边缘轻轻吮了一口,疑惑他为何忽然要同她说这种事。 莫非……他回不来了? 一口茶的功夫温泠月已经顺着这句话扩展到十年以后,若傅沉砚平白无故冒出这样一句话只可能是…… “明日你跟孤一起去。” “?” 茶杯险些没有捧稳,但她扣在桌边的杯盖却一不当心打翻在地,清脆的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罢休。 “啊?”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要求会从傅沉砚口中说出来,而他却气定神闲,仿若只是喝茶一样寻常的事。 “太子妃有事要忙?” “没、没有。” “那边随孤一同去。”顷刻,他又补充道:“年前孤还有十四桩要事,六个地方,以及你喜欢的北山,孤都要因事前往。” 他说着,目光缓缓定格在温泠月呆滞的眸子上,坚定道:“劳烦太子妃同孤共往。” 说这话时他所看到的她只有满目的不可置信,一阵阵的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瞧着不由得想要发笑。 搁下茶杯的短短一瞬里,他做了个决定。 他要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她。 傅沉砚恍然想起那个近日时常被唤起的问题。他爱她吗? 他不知道。 他也不知爱一个人是什么模样。他不知自己这样做是为何。 如果看见她同那个人站在一起时的心慌叫在意,那么他的确在意她。 如果只是因公无法相见而思念疯长叫喜欢,那么他的确喜欢她。 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母妃被爱的模样。 可母妃会爱人,爱人的结果是葬身火海。 假若他暂且不相信这样残败的结局一瞬。 那么他……他能不能有个例外? 更早以前,母妃说,爱人使自己变得笨拙。 他不承认。 他还是一向高傲,一向无懈可击。 所以只能用锋利的外壳,强势地将认定属于自己的,自己心爱的,全部掠夺作为己有。 或许她并没有那么厌恶他?没有如每一个看见他之人那样的畏惧。 那么…… 她只能同他在一起,只能看着他一个人。 可以吗,我的太子妃? * 次日清晨驶离宫中时,温泠月还没有彻底清醒。 她嗅着从始至终萦绕着的淡淡雪松香差点入睡,那味道莫名令她安心。 晨起未褪的倦意弥漫在冬日薄雾里的皇宫,只有缓步轻言轻语的宫婢有些乐事彼此分享。 她倚靠在马车珠帘旁,恰巧就将这段细碎的话悉数听入耳中。 谈论的也不是甚陌生人,她耳熟,甚至昨日刚认识。 “容妃娘娘与陛下不和?你说真的?不应该呀,陛下待娘娘可不薄,尽管鲜少宠幸,也不至于这样吧?” “那你说容妃成日不高兴个什么?跟容妃一块陪嫁过来的那个小婢子都透露过,容妃娘娘当初本无意入宫,在外头都有芳心暗许的小公子了。若不是丞相一意孤行,以断了那公子的前程作要挟,她才不来。” “还真有人不想入宫?” “你还不知道吗,容妃心性儿高,可唯独拗不过裴丞相,倘若真将公子的前程毁了,后半辈子都不安心,现在这成日冷言冷语的是在怄气呢。昨日听说裴侍郎入宫面圣后还去宽慰了容妃良久,那才安定了一会儿。” 马车悠悠远去,同这段谈话背道而驰,也不曾听到后续。 她好似忽然明白昨日裴钰所说重蹈覆辙是什么意思了。 想必浣衣局小宫娥因扯坏了珍珠被责备的原因不出其二。 她抱着的那唯一一件绣了珍珠的外裳上有陈旧的磨损痕迹,珍珠光泽黯淡,布料也不珍贵,当时温泠月还在疑惑,宫中赏赐怎有这等的材料? 如今想必那件外裳大有来头。 她对容妃没有印象,但对裴家大姐姐有印象。 那是个和裴晚模样相当,却又截然不同的姐姐。 若说温泠月幼时三憾,除了冰糖葫芦不能畅吃,雪不能常见,便是想要一个姐姐。 最好像裴家阿姐一样貌美,有倾国倾城的容貌,还那样温和。 对,她记忆中的裴家大姐姐性子温和,清冷但从不为难人,甚至裴晚对她甩脸子时还会责备亲妹妹。 可她还是从裴大姐姐变成了容妃。 成了宫人口中人人皆知的那个跋扈妃子,意中人怕是永生不得见最后一面。 透过马车珠帘,她不经意的抬眸却刚巧和宫门旁掉落的枯叶打了个照面,失神。 我夫君他有病 第69节 “那是裴家的家事。” 她的眸子一下被吸引,迅速回望那个始终闭眼酣睡的男人。 莫非他也听见了? “想要的太多不是件好事,裴丞相是,裴钰也是。” 她猛然心颤,而他缓缓睁眼,桃花眸底翻涌着无名的情绪,他没有睡着过。 -------------------- 第60章 第六十颗杏仁 “无妨,裴家同孤没有任何干系,太子妃不必惧怕。"他坦然。 “惧怕什么?” 傅沉砚猝然坐起,把玩着发梢的手蓦地顿了顿,扯出一丝不见笑意的笑,“惧怕孤被算计其中。” “……” 她觉得自己开始听不懂他的话了。 “那、那真是太好了。”不知如何是好,她便干笑几声,别过脸去。 这样的死阎王她不曾见过,亦不知他何时变得这样…… 略有不同的是,自那一夜后他就柔和了许多,甚至言行也不觉温柔了些。 她偷偷打量太子时,却仍是阴鸷辨不出感情的一张脸。 一切好似顺理成章,温泠月这一整日几乎没下过傅沉砚的马车,在软软的坐垫和坠着的香囊气息里,她看见了傅沉砚的一日公务。 从看门帖到入席宴饮,从东宫到围场。 刑部是最后才去的,彼时临近傍晚,冬日栖鸦扑朔飞舞,停在树枝上。 刑部事务繁杂琐碎,见太子亲临,尚书墨笔都忘了搁,忙小跑着出来接见。 瞥见温泠月的跟随有一丝诧异,但也只老老实实做了个礼。 “启禀殿下,臣已将您事先吩咐要看的命人找出来了,确……确有疑惑之处。” 她瞧见傅沉砚眸光一凛,慵懒无畏的视线顷刻变得凌厉,薄唇轻启,道: “徐大人不必多礼,将刑薄递过来便是。” “是,请殿下随臣来。” 温泠月蜷着手无处安放,刑部森严,屋檐瓦砾均透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凛冽气,她的一举一动都那样不自然。 其实曾经她不是没见过爹爹写文书的样子,她读过书,也知一二,但和爹爹自然失有说有笑。 温丞相并不容易,早年也是考科考一步步从小角色爬到今日的地位。 经历其中坎坷时,温泠月还未出世,但她从父亲撰文和那一柜子残损的书籍中得知,大名鼎鼎的温丞相也有险些被押入大牢的紧要关头。 温家书香门第,她也是同哥哥一起上过书塾的姑娘。现下并非惧怕刑部,也不怕从临时大牢里传出的幽幽□□。 只是她没见过,好奇罢了。 “过来。” 稍出神的须臾,傅沉砚在前面忽然顿了步子,回身唤她。身旁跟着不明所以的尚书大人。 何时太子有这般爱好了?连处理公事都要带上美人。 刑部尚书捏了把汗,拿不准这太子殿下的脾气,只得小心翼翼侍奉到位,老老实实将沈隋受贿营私一案的刑薄完完整整展开在傅沉砚面前。 桌上斟满一杯茶,茶水从热气袅袅到叶落半凉,他仔细盯着那本子,一行一行扫过,眉心蹙起的愈发彰显着他的不虞。 温泠月百无聊赖地捧着茶水,热气直冲她下颌,而她习惯性地将脸靠近茶水,整个人氤氲在淡雅的香气里。 热气将她下颌吸住在杯口,刚一愣神的功夫,她便拔不出来了。 那茶气将她下颌紧紧吸在不大的杯口,她下意识背过身去不愿叫傅沉砚和旁人看见她这副狼狈模样,可杯中还盈着大半盏茶,稍稍一晃,她便觉得那茶水要漫过她肌肤了。 故而小心翼翼地旋着杯口,不料却越旋越紧,她又急又疼,眼眶里也有清泪打转。 “嗯?” “嗯……” 太子和她几乎同一时间逸出声,只是一个面色不善,另一个……奇奇怪怪。 注意到温泠月诡异的姿势和不断施力拖拽什么的姿势,令她背过去的娇小身形难得的显得鬼鬼祟祟。 “转过来。” 她听见傅沉砚在身后蓦地开口,而她脸涨的通红,狼狈的甚至想钻到后边书柜的缝里去。 见她久久没有动作,傅沉砚也不怕当着众人的面,径直起身向她迈去。 又不紧不慢叫道:“你们难道没有事要忙吗?” “刑部上下就等着孤一人?方才不是还说有几十卷未书吗?” 傅沉砚见众人散的差不多了才将她轻轻转过来,也是一愣。 他设想了温泠月叫出声的一万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 她下巴被茶杯口吸住拔不出来这种蠢事。 不是已经及笄两年了吗? 面前姑娘还心急又愧疚地“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顺着她被吸住的皮肤,滑到衔接的茶杯上,再落在他手里。 “别说话。” 他一只手拖住茶杯,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脸,专注地向下一叩,塞紧的茶杯发出“啵”的一声,她瞬间逃出牢笼。 只是光洁白嫩的下颌被引出一圈茶杯口那么大的红印子。 她劫后余生般拭着湿润的眼角,恍然想起方才的窘态,捂住那道红印子羞耻地垂下头。 “殿、殿下去忙吧,我那是意外。” 事到临头她连个像样的理由都编不出来。也是,她这举动实在……想不出什么可以解释的东西。 “再续一盏温的罢。” 他把杯子放至桌案上,继续看起那本簿子,不曾多言。 这一切被尚书偷偷看在眼里,刚有几分惊诧便被傅沉砚的质问叫停。 “这一段,这一本是谁所书?” “回殿下,是……” “叫他来见我。” 太子甚至不等他把是谁说完,但究竟是谁所书的确不重要。 直到走进来的人映入眼帘,温泠月才忽然有了一丝不同的表情。 那人着官服时一身正气,十足的凛然。面对上位者的传唤也不带一丝惊慌。 “是你?”傅沉砚挑眉,把玩着的白玉珠串的手松了松,向后正着腰身挪了一步。 裴钰俯身作揖,礼仪十足,不卑不亢道:“臣裴钰,参加太子殿下。” “不知殿下唤臣前来,有何吩咐?” 傅沉砚淡淡扫了他几眼,将刑簿拿起质问道:“沈隋一案是你亲手梳理的?” 簿子上娟秀苍劲的字迹一行一行陈述着沈隋近十年来同十四州细作金银来往的详细经过,包括但不限于收银纳贿后偷偷放“十四州南麓商人”入禹游贩卖违禁货品一类等大大小小统共六十二桩,更缴纳赃款数百万两。 “回殿下,是。臣回京前按照殿下之命走访北山,活捉罪臣沈氏旧部,将没收账簿同沈府库里银钱一一对照后才得出精准数字。即为殿下眼前那本。” “只是如此?” 他翻阅着一指厚的簿子,眉头紧锁,显然对裴钰的答复并不满意。 裴钰一愣,垂眸思索着,而后疑惑:“臣不知……有何不妥?” “裴侍郎前往沈宅时可有见沈夫人?” 大堂沉默半晌,他留给裴钰充足的时间思索,果真见他恍然大悟,而后连忙跪下,诚恳:“恕臣失职,不知沈府家眷……竟早已卷款逃亡。” “错了。”傅沉砚默默道。 裴钰愕然抬头,他以为是库银同账簿数目不对,莫不是不受宠的那位正房也似妾室一般卷款潜逃了。 而太子俯身,双手交合装支在木桌上,刑簿被轻轻丢在桌上,一字一句道:“错的不是沈氏贪污来的库银,是一笔新的协助金和不该有的安家费。” 这一道纵是当初跟着傅沉砚参与了全程北山事件的温泠月也不由得一怔。 “据北山来报,孤离开北山的那一日,对,正是沈隋死的那一日,沈夫人携嫡出二女关上府门连夜驱车去往西域边城母家的老宅。” “待到真正查家的隶卒破开紧锁的大门时仅有半个院子的小妾哭哭啼啼个不休。而库银一笔未动,照着你核验过的一厘不差。可据孤所知,沈夫人并无存银,娘家带的嫁妆早已归为沈隋所有,那么她这笔多出来的安家银是从何而来?官府围得严严实实的沈府,又是怎么逃出去的?” 傅沉砚这番话叫温泠月目瞪口呆,她还记得那一日沈夫人哭得伤心的模样。 她是真的以为那女子在为此生不幸哀叹,为无所指望的后半辈子堪忧。 她甚至劝她在沈总督未死时与他和离恢复自由身。 可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她不明白。 裴钰沉默良久,膝盖跪的发麻,好半天后才愧疚道:“臣以为……臣以为沈夫人婚姻不睦顶多回娘家或是……” “你怎知他们婚姻不睦?” 傅沉砚起身负手在桌旁踱步,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裴钰,“是,沈隋的确烂透了,无视主母,宽宥妾室。但在吃穿用度和对外声名上,他对夫人倒是不差,这一点……想必知之者不多。” 裴钰眸子晦暗,连忙道:“臣知沈夫人早在成亲前有一私定终身的良人,却因无法违背官命和父母之命不得意嫁与沈总督。” 他顿了顿,直言:“臣以为沈氏事发后她的底线是那位私定终身的……” “不。”傅沉砚直接打断他的猜忌,目光缓缓移向裴钰,“沈夫人一向是最拎得清的,婚姻于她而言并不重要,那些声名足以她后半生富足有余。至于良人……裴侍郎怎知良人非臆想出的虚幻承诺?” 我夫君他有病 第70节 大堂剑拔弩张,温泠月似乎嗅到二人之间弥漫着的硝烟四起,仿佛谈论者意有所指。 “若婚配前有所属,那便称不得是好归属,沈夫人怎会之举……实在意外。” “是吗?裴侍郎好似对婚前的良人一词颇是在意。孤不认为良人有翻身的可能。” 太子目光灼灼,毫不逊色地对上裴钰渐渐狠厉起来的眸子。 “恕臣失言,若沈夫人当真收了另外的赃款携逃,莫非是私定终身的公子想要相助?” “绝不可能。”傅沉砚坚定道。 迎着裴钰疑惑的视线,他一字一句道:“因沈隋早在最初知晓有此人之时,将其灭口。” “……” 一时寂静。 傅沉砚不合时宜逸出的轻笑打断了诡谲的氛围,他再度慵懒地坐在黑檀木椅上,抵住下颌,“裴侍郎不必担忧,你又非那位良人,慌什么?” 跪地的官服因震惊牵出褶皱,裴钰连连垂首。 “孤开个玩笑,觉着大殿平素也并不似今日这般凄清吧。” 而后正色,眸光一转,仔细盯着他道:“朝中,还有奸细。” -------------------- 第61章 第六十一颗杏仁 太子一句话将刑部温度骤减,尚书同裴钰皆一脸凝重地看着傅沉砚,半晌,尚书道:“敢问殿下,奸细是指……” “是与沈隋一案牵连相关之人,无论是沈夫人潜逃之事,亦或是沈隋同党,我们皆可在此大做文章。” 裴钰借着尚书的话,极快明晰傅沉砚言外之意,反问:“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他料定傅沉砚今日特地前往刑部的缘由不光是查看沈隋刑簿,他是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对于朝中出了内贼一事,不可轻易对外人言语。 可他为何将温泠月带来? 女子不得涉政,不是吗。 然,太子丝毫不避讳温泠月在场,有关沈隋一案可是正正经经令她全程参与了个彻底。 甚至还特意带她去过沈夫人府上,这些裴钰兴许永远不得而知,但温泠月对今日听闻的一切大为震撼,实在不敢相信,那样亲和的沈夫人竟会做出这种事。 暗通款曲? 她瞧着不像。 傅沉砚指骨叩击刑簿,视线若刀刃一寸寸划过字里行间的控诉,“不必在意。” “?” 这一番话叫尚书及裴侍郎均是一怔,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他恣意的动作,丝毫未将朝廷内鬼一事放在心里一般。 裴钰倒是不安分了,无名之火在心中狂跳,强行压抑住,不可置信道:“殿下的意思是吾等便放任奸人肆意妄为?” “可是……” 高位者点头默许,严词打断他,“孤不想重复第二次。” 察觉到大殿内的剑拔弩张,尚书悄然捏了把汗,一方是高高在上万不可得罪的太子殿下。另一边是御前红人,天赋异凛的朝堂新秀。 甚至亲爹是声名远扬的裴丞相,他不过大裴钰一点,两方都不敢得罪,只好中途打圆场:“不曾察觉沈夫人一事恳请殿下责罚,但……下官斗胆,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温泠月也捏了一把汗,她攥着半杯茶水,心绪却同茶水涟漪不断。 实在不敢相信沈夫人那日与她的交谈里是真假参半,那么何为真,何为假? 她实在搞不懂。 无论如何,和沈隋各取所取也好,对婚姻冷漠也罢,数十年受过的苦是实打实的,其实……若是偷偷带着孩子远离是非之地也不是坏事。 如果真能得到安稳的后半生…… 视线最终落在若有所思的傅沉砚身上,她的心不觉也提到心尖上。 难得的是,他这次沉默了良久,和方才处理沈隋时的意见不同。 隐约察觉到背后灼热的注视,傅沉砚想起了什么,觉得自己的想法愚蠢的发笑。 恍然察觉,产生这样想法的自己才是最可笑的。 他竟然想起在北山那些天,温泠月无忧无虑玩雪的模样。 甚至还有她与沈夫人对话完毕后,面对一碟他厌恶的杏仁,不动声色的替他化解难局时的一脸认真。 “孤想……”他语调上扬,本来认真的决定因这样的口吻莫名给人紧张感。 “任她去。” 话音的收束是轻描淡写的一句结语。 只是他又补充道:“但,给她那笔钱的歹人,务必遣人查清。” 临走前,裴钰弓着的身子在看见紧随太子之后的温泠月时,稍作滞缓。 说了恭送的话后,他的目光追随着温泠月。 不是听不出太子的言外之意,方才提起沈夫人一事,刑部弥漫着的紧张就连尚书大人都能察觉出来。 而他的思虑随前方仪容华贵的一男一女忽然的动作一愣。 那个跟在太子身后一整天,如同小尾巴般的姑娘,忽然蹲了下去,作势揉了揉脚踝的位置。 前头的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步子放缓到驻足,回头便能看见那个一脸委屈还不自知的姑娘。 正撅着嘴控诉粗石地面上裂了一道好大的缝隙,似乎觉得在这种地方扭到脚有些丢脸。 裴钰以为,以傅沉砚高高在上之躯定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对女子做出出格的事情,哪怕是太子妃也不会打乱他一向的底线。 也不相信……那个薄情重利的太子会堂而皇之放下身段对一个女子。 这在以前是人人皆知的。 一如他总觉得温泠月定是被逼迫才嫁入东宫,这一切的发生都在他始料未及的地步。 可那个一身玄衣束剑的男人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眼泪汪汪的小姑娘打横抱起,丝毫不在意此刻还置身于威严的刑部。 甚至连抱起时的动作都不拖泥带水,面色上更是没有一丝裂缝。 尽管被骤然抱起的温泠月有一丝意料之外的讶然,她本来只是想让傅沉砚先走,她会走的慢一些而已。 没想到他会如此……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裴钰在身后的视线。 自然没有看到他扯出的那一丝释然的笑意。 “好吧,我信了。” 他这样说着,像是纠缠了十年的念想和惦念终于有了完好的归宿。 * “殿下我觉得您务必得再多考虑考虑。” 闹市街巷缓缓行驶的马上上幽幽传来这样的一句话,转瞬湮没在熙攘的道路声里,可在马车中却显得格外明晰。 身侧傅沉砚掀了掀眼皮,好整以暇地望向莫名严肃的姑娘,道:“考虑什么?” 温泠月咬着下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就是……” 她余光瞥见闹市的繁华,又回忆起今日整整一天在外奔波,当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尾巴,坚定道:“能不能别带我去了呀。” 话音几乎是一出来就软了下去,同他缓缓睁开的眸相对后有些婉转地试探道:“毕竟殿下事多缠身,也顾不得我不是吗……” 而他竟没有直言是与否,反倒继续歪歪脑袋,“以后别叫殿下了。” “啊?” “字面上的意思。”他冷道。 她温温吞吞地应和着,挠挠头对他此番话不解。 继而又扬起头蹙眉问:“那、那方才那件事呢?” “不允。” “为什么……” “孤自有思量。” 他靠在马车另一侧,语调若墨笔在水面上轻描淡写落下的一点,晕开细微墨色,却泛起一圈圈涟漪。 温泠月撅撅嘴,不甘心地挪了挪坐着的软垫,只敢在行动上表达不满。 “这是何地,这样喧闹?”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感觉到马车行驶速度过于缓慢,傅沉砚蹙眉忍不住开口对马车外的嵇白道。 “回殿下,此处青鱼巷。” 温泠月原本松下的弦瞬间轻颤,不自觉急切地往玉帘外望去。 那次后她始终未与死阎王提及那件事。 他为何要在青鱼巷,给她…… 再度望过去时,傅沉砚正枕臂,淡淡地向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她几乎不敢相信,傅沉砚也会有这样静默的时刻。 天光在灯笼的摇曳下散发着微微幽蓝光晕,一脉无情冷冽的冬日夜空,他兴许有很多时候都一日操劳直到夜半才回宫。 但无人知晓他的心事。 “呀,有人在放烟火!” 温泠月眸子登时被簇然跃上的花火照亮,忍不住隔着玉帘惊叫起来。 我夫君他有病 第71节 声音惊动了太子。 他浓墨似的发顶被照亮,连发丝都明灭可见。 马车外的嵇白闻声笑道:“年关将至,这是寻常人家的孩童在试着燃放烟火呢。” 温泠月想起往年每一回,她们家也会这样,二哥哥每回都要拖回来一大卷鞭炮放在院子里的空地上。 而爹爹和阿娘则是早早命人备好她爱吃的所有茶歇。 伴着直冲天际而后炸开的焰火,度过一年又一年。 而她今年却要和…… 和他一起。 温泠月忍不住地一个劲偷瞄那个宛若冰雕的男人。 无论脾气如何,傅沉砚的样貌是绝对没得说的。 似乎记忆里也有个这般俊美的小哥哥,可是在哪呢? 冷不防的,望向窗外的男人倏尔开口,不容人拒绝的语气: “明日、后日、以后的每一日,你必须同孤一起,打仗吃酒看戏,都要跟在孤身旁。” “为什么?” 差点被人认为是真冰雕的太子动了动脑袋,身后是一片绚烂,而他在光影下清晰。 “孤就是要时时刻刻见到你,无论吃酒舞剑听戏煎茶,都要你陪着孤,只与孤。” 大抵是他身后的焰火太过明媚,而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张扬不羁的笑太过亮眼,又和傅小白不同。 五光十色的火药炸开又落下,上升的绚烂,落下的黯然,但他格外令人心动。 连话里的强势也被中和得无迹可寻。 甚至在太子号令中藏匿着一丝不为人知的——爱人卑微的乞求。 他不在乎温泠月对他这番决定如何去想,恨他也好,厌他也罢。 木已成舟,他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温泠月,也不例外! 马车外的嵇白将这一切悉数听入耳中,瞳孔浮过一丝淡淡的悲色,隔着玉帘看向那个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 又定格在木愣的太子妃身上。 最终抬头看着临近年关的烟花,还是决定暂时不对温泠月说出那件事。 或许以后殿下会亲自同娘娘说出来。 想必是会的吧。 -------------------- 第62章 第六十二颗杏仁 “你放轻些,傅沉砚……” 带着些哭调的委屈比人更先进入紫宸殿里。 那句称谓不知何时变得不被人计较,就连叫出什么都能由主人率性决议,而被唤的太子本人则不甚在乎。 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矮了一大截的姑娘,他实在无奈。 方才回宫的马车上他自觉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她就是喋喋不休缠着他要请求不再带她出去。 真奇怪,总是偷跑出去的是她,现下不让他将她带在身边的也是她。 男人牵着温泠月的手,其实并未施太大的力,只是姑娘太过委屈,在马车上叫苦不迭大半程后干脆直接苦着半张脸,但眼下的架势怕是不问出个所以然便不罢休的了。 “我……你再不松,我、我可要……” 玄衣被她的挣扎扯了个半褪,倒真有几分她强迫他的意味。 若非对象是太子殿下,只怕真要以为温泠月是个悍妇。 傅沉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娇羞到手足无措还要故作强势的温泠月,挑眉,“要如何?” 温泠月今日胆子尤为的大,兴许是听闻沈夫人一事内情后的复杂,亦是跟了傅沉砚这一连串的事务实在累得慌。 她只觉得自己很奇怪,非常奇怪。 也没听说哪家小娘子成天跟在夫君身后跑的呀,虽然说她现在对傅沉砚是有那么点儿小意思吧,但、但谁知道是喜欢他死阎王还是喜欢那个傅小白…… 对,其实她也很挣扎。 何况…… 温泠月顺着被他包裹的手往上看去,那双被薄雾遮住的眸子里。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体内还住着另一个人? “跟孤跟到紫宸殿来,如今还要说孤弄疼你了。” “我、我哪有跟你跟到……”温泠月清了清嗓,自以为严肃地正色说出那句今夜已然吐出数十遍的话:“殿下日理万机您就别管我的死活了……” 他同她相扣的手指尖轻轻在她掌心扫了扫,似乎觉得玩味十足,意兴竟莫名被她温热的手吸引了去。 “跟着孤,有何不好?”他收敛了些方才的寡言寡语,大抵是姑娘此刻被烘得像小苹果般的脸颊太好看,他难得的想好脾气一次。 既然她要如此,便让他细细同她说说。 见那一路都阴沉着脸,对什么都不大关心的太子蓦地换了副神色,温泠月愣了一瞬,试探性地开口:“小白?” 冷白的双颊陡然变色,冒出个芽的好脾性被这两个字瞬间从九霄云外扯回,钳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 俯身靠近,“你在叫谁。” 她一个激灵,连连摇头,“臣妾说想吃筱白酒。” 话一出,傅沉砚浮现一丝疑云,似是思量是否有这样之物。 “花楼的。” 喉咙上下轻滑,她脑中猛地冒出花楼昨日刚刚推出的新酒来,也不知是不是叫这个,但解燃眉之急倒是绰绰有余。 傅沉砚勾起不带温度的唇角,勉强接受了那套说辞,和缓了些:“既然说及花楼,那便让太子妃与孤细细聊聊罢。” 温泠月不知如何被他牵着在软榻上半跪着坐了下来,近在咫尺的脸上尽是捉摸不透的暧昧,偏偏叫他冷漠到正直的神情调和的无迹可寻。 “聊……什么?” “那件事。” 他面色淡淡,外表若一颗晶莹剔透的甜蜜糖壳,她看见的是完美无瑕的温吞,实则一碰就碎,里边的颜色谁也不知。 “臣、臣妾不知……” 不等她再沉思,傅沉砚便轻快地吐出那句话: “花楼,犹记太子妃曾在大婚之夜同孤提及……花楼强吻,是吗?“ 他的眸色危险,唇角上扬的好似噙着一汪浅滩,淬着冰的话直直打进她心里,登时冰凉。 她都快忘了,花楼那件事。 就是她把他给亲了。 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包房,面对一桌子珍馐佳肴,她推开所有,吻了他。 可他不是不记得吗?怎现在忽然提起来了? 有什么在心底呼之欲出。 “什么花楼,殿下莫不是……事务繁忙记、记错了罢……” 温泠月干笑几声,别过头不去与他对视,终究还是选择装傻。 可他才不轻易被她圆回去,假意捻过她鬓边一缕发挽至耳后,顺势从她耳边擦过,微弱的气息转瞬即逝。 叫人不敢说是无意触碰还是……刻意为之。 莫名的熟悉感骤亮若寂灭的烛火,她险些分辨不清眼前人的身份。 “不,孤的记性可是比太子妃猜测的好上不少。”他坏心眼地咧开一丝冷笑,眼中阴鸷难掩,执着的逼问她,好比诉说不允许她离开他时的炽热。 接着道:“听闻太子妃曾强吻孤于花楼。” “不、不知殿下从何人口中听闻?” 她下意识答道,反正据他以前的态度,花楼那天多半也不是他。 “你。” 他话音平淡,说的是另一桩事一般随意。 “我?” 软榻上的薄纱巾子被她不断后缩的动作惹出褶皱,金线在浓青的布料里若粼粼湖面上璀璨的光斑,她的脸也愈发滚烫。 那段称不上优美的记忆涌来,连唇上的触感都犹在。 不知傅沉砚是如何想起这件事的,也不知他曾经那样斩钉截铁的拒绝,现在又是何时想起来这桩兴许不属于他的往事。 但她瞧着他调笑讽刺的唇角,心里暗暗发怵。 他没有做声,视线在她惊慌失措的脸颊上一寸寸游走,欣赏着她逐渐泛红若玉的面容,而后直接俯身—— 吻了上去。 温泠月双眸不自觉瞪大,他眼里尽是恶劣的宣示,不知那抹情绪来源于谁,但在唇齿交缠的掠夺中,她愈发急促的呼吸显然暴露了她的生涩。 不同于花楼那日她主动,对方愕然的应答。 傅沉砚的吻夹杂着暴戾。疯狂,但又意外藏匿一丝强迫自己的卑微克制,复杂又真挚如皑皑雪山上最清冽的雪松。 将他的气息丝丝缕缕灌入她的口中,直至樱唇红润,像新摘的樱桃蜜糖一般才好。 温泠月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他先一步发觉,骨节分明的指扣住她慌乱的双手,趁着亲吻的空隙,他与她挨得极近,喘息若隐若现地与她鼻息交汇。 “太子妃可知,孤是何人?” 我夫君他有病 第72节 她茫然抬首,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柔柔用沙哑的嗓音回应:“您是,殿下……” 他眸色愈发浓深,竟有些许自嘲,“还有呢?” “还有?”她不明白。 约莫一个呼吸来回的时刻,他蓦然放开她的手,气息平稳地站起来,清冽的气息撤离,照旧的居高临下,望着她与方才无二的神情,却又平添些顽固。 “方才是孤失言,的确不曾发生过任何荒唐事,花楼一类,更是太子妃记错了。” 他整理着略显凌乱的着装,气定神闲:“与你相吻的,从始至终只有孤一人。” 温泠月被吻的温热的唇依旧妍丽,一愣一愣地听他说着这番难以理解的话。 他这是在……宣示主权吗? 可是同谁较量呢? 他不知道小白的,对吧? 也不知道她其实与小白见过,对吧? 直到她再度坐在福瑜宫的床铺上时,都不明白傅沉砚今日所为,但大抵他这人就是这么的难以捉摸。 一时的迷茫竟让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她本来缠着他,是为了争辩明日不要再继续让他跟在他身后当小尾巴的啊! 怎么最后主权交由他了呢。 姑娘欲哭无泪,明日还要早起,后日也要……他忙到何时,便要早起到何时…… 但事实证明,温泠月的担忧都是多余的。 次日她直到太阳爬到杆头了才醒了半分,揉揉惺忪的眼,连下人都不见几个。 “南玉?” 嗯? 好熟悉的场面。 无人应答。 外头风和日丽,日光正好。 没有傅沉砚。 于是她干脆没有睁眼,想必是傅沉砚亲了她,就算是应允了她的请求罢。 “定是如此,没想到他还真是个好人!” 闭上眼的瞬间,她喃喃念道。 “娘、娘娘……您别睡了。”远处幽幽传来一阵哀怨。 温泠月权当听错了,呢喃:“南玉?别吵本宫歇……” “莫非太子妃想要孤亲自帮你更衣?” 清冽低沉的一句话将她彻底唤醒,整个人猛地从被褥里弹起,看着不知何时坐在桌旁淡定饮茶的男人一脸漠然。 “殿、殿殿殿下!”她忙拉起被子,也不知在遮掩个什么。 虽说她那日和他补做了大婚没做成的那事,他的脸很漂亮身子也很棒,但是…… 但她做不到白日宣…… 她还只穿了一件小衣啊! 他何时进来南玉怎不只会一声。 傅沉砚无甚表情地将她的害羞收入眼底,放下茶杯无奈:“把脑子里那点莫名其妙的想法丢了。” 他起身挥手,不知候了多久的嵇白命人捧来好些身衣服,色浅如画,却听他说:“你昨日的提议孤仔细想了想,太子妃的确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温泠月来了精神,一时间连被子都忘了提,险些为他鼓掌。 “那便谢过殿……” “所以孤决定,今日的宴换孤陪你去。” 他沉声,他深思,他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在她看来冷漠至极的话。 晴天霹雳。 山崩地裂不过如此。 温泠月看着眼前整整齐齐码好的五六套色带般的裙子,想要说什么,对方却先一步察觉她的疑惑,常年握剑持枪的手在几套罗裙上挑挑拣拣。 “你莫不是忘了,几日前母后下了帖子,趁着冬景正好,赶在年关前办上一场世家画宴,宴请百官女眷们,有几分技巧的都可展露展露,也当做个乐子。” 他的话无疑给她当头一棒。 但又有些欢喜。 “竟、竟是今日……”她缓缓想着什么,他却已挑选好几件舒适柔软的衣裙,询问她的选择。 温泠月无意于衣裳,随手捡了件荷粉色的,傅沉砚便也出去了。 这才想到质问,“殿下,你方才说的什么意思啊?” “臣妾其实不需要殿下陪伴的……”她欲哭无泪,本以为逃过一劫,也不知这小尾巴的角儿何时反过来了。 南玉帮她系着腰后的带子,笑道:“娘娘莫要伤心了,这场宴啊,那个人也会去哦。” -------------------- 第63章 第六十三颗杏仁 温泠月缠着的手指一顿,询问:“谁呀?” 她想不出有谁是可以足够期待的。 除了阿颂吧。 那小丫前些日子和书呆子和好后成日如胶似漆,也不知是否是那件乌龙让他幡然醒悟,反正她近来都没见着人影。 “裴家那位……” 南玉此话一出,温泠月瞬间噤声。她还没忘那日宫中裴钰那番引人误会的话。 她究竟还要怎么说,才能让他相信她真的只是把他当作儿时哥哥一般的伙伴。 何况,和那样熟悉的人谈到那种事儿,实在太尴尬了。 察觉温泠月的不自在,南玉笑笑,手中动作流利地系紧那根带子,“娘娘想什么呢,我说的是裴家二姑娘。” “裴晚?” 她失声,也不知应当松一口气还是无奈。 “还有容妃和一众宫嫔娘娘都要去呢。”南玉柔声宽慰道。 兴许是临近年关,马车一方窗格外展露出的天际像新盛的蓝宝石。 外界声质从冷清逐渐传来熙熙攘攘的娇笑,人影未达,清脆似铃的声音先至。 在她正欲撩开帘子迈下马车时,那道帘子被车外的一女子猛然拉开,而后是一幅笑脸。 “小月儿,可叫我好……” 元如颂面色红润,明眸皓齿,笑得十分灿烂。透过眯起的眼看见车内除了温泠月以外还有一面色不善的冷面阎王,登时消声。 “等……”阿颂干脆僵在原地。 她还没忘前些时日和徐衡闹出的那桩事,太子殿下也有参与。羞愧的记忆涌来,元如颂一把将车帘阖上,跑出老远。 “……”温泠月看着刚抬起来准备朝她挥挥的手,和开启又紧闭的帘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身后先发话了,“愣着做什么?” 他长臂一伸,径直越过她的肩膀将帘子撩开,阳光悉数洒下,他在她身后等着她先行下车。 宴办在玉京景观最美的一处皇家园子,偌大的林子有凛冬未枯的翠绿杉木,有罕见的冬花,还有前阵子凝下水珠雕成的冰花。 这些世家女子里她多半是眼熟的,但从小有交情的不过七八家,其余顶多一个脸熟。更甚者温泠月连脸名都对不上。 但也不能怪她,小时候她就记性不佳,参宴不过也是跟随父亲和兄长身后,做个挑拣好吃好喝的小尾巴。 都知温家小三是个软软的性子,玩得好的大都是些好相与的丫头,那些跋扈张扬的欺软怕硬,但无不碍着温家势重而不敢造次。 再说了……温家哥哥实在是模样儿美,身形好的。也不是没有故意同温泠月走得亲近想要和哪位哥哥攀上些干系的。 “泠泠!” 温泠月在傅沉砚身旁,忽听见一道温和的叫喊,声音虽大,但却不失风范。 循着望去,那个华贵宝座上原先端庄的女子见了温泠月眼睛一亮,一下站起来朝她亲热地招手,示意她过来。 “儿臣拜见母后。”傅沉砚作揖,垂首恭敬道。 皇后视线只草草落在太子身上一瞬,继而拉过同样作礼的温泠月,身旁另一个位置空着良久仿佛就是在等待她的到来。 一捧新鲜的腊梅折了几只,束起在座席旁,更是平添些风光。 “本宫有许久不曾见泠泠了。”皇后笑吟吟。 姑娘有几分诧异,记得几日前她似乎刚入宫看诊来着…… “无妨无妨,早听闻泠泠喜爱作画,本宫办的这场子你大可画个尽兴。” 此话一出,温泠月才发现周遭已然支起无数画板子,设在各处风景前,有些女子已经三三两两兴致勃勃开始物色起画些什么了。 这场宴之所以冠上个名头,并非单纯的作画。 据说画的最好的那位能有皇后娘娘独一份的头彩呢。 “我猜啊,季家小五定是又要赢了,她祖父可是御前的画师,季小五做一幅画比我们绣个花都容易,谁能比得过她啊。” “你别说,季小五技艺虽高超,可莫非你把裴三忘了不成?裴晚姑娘又逊色到哪里去,同样是一顶一的绘画好手。” “……” 我夫君他有病 第73节 女眷窃窃私语幽幽传入她耳,温泠月在园子里寻着方才落荒而逃的元如颂,心里又开始构思这园子是个没来过的,也不知哪有好玩的。 绕过几座莫名的楼阁,有宫人捧着什么走过,她拨开垂下的藤蔓,某个瞬间似乎看见元如颂的背影,可纵身拐入那条小道,见到之人并非元如颂,而是另一张熟悉的脸。 她顿时心一紧,幸好周遭并无旁人,那人鹤立在青石砖墙下,抬头同墙沿上的一只猫咪对视,没有察觉她的出现。 温泠月捏紧袖子,终究还是走上前去。 待她走近,那人仍旧没有朝她的方向看来。橘色的小猫沐浴在和煦日光下,阳光将她的绒毛照得纤弱,令她担忧下一瞬便要融于光里。 “泠泠,怎么来这里了?”男人接过从墙边跃下的猫,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安抚,侧眸朝她报以温和的笑。 姑娘只知摇头,有些犹豫,而他却先行开口:“莫不是特意来寻我?” 抬首时骤然撞入他略带揶揄的笑眸里,见了自己手足无措的倒影,才恍然而知他是在开玩笑。 “请问裴大人可有看见阿颂?” 要说同他们三小无猜都相识者,自然还有裴钰一个。作为和善宽厚的邻家兄长,连张扬的元如颂在他面前都和顺了些。 当初裴钰去江南书院不告而别,所有人都在替温泠月惋惜——众人皆道温三喜爱裴钰,这一走,可要伤心透了。 只有元如颂不以为意,挑起一根糖条便牵着温泠月远离悠悠众口。 他的手在猫背上自上而下轻抚,猫咪被哄得舒服,竟打了个哈欠。而他依旧是那副小菩萨的神态,“见过,方才从另一条道去吃茶歇了。” 下颌向对面的那条小路轻扬,温泠月得了答案自然不便久留,道了谢后便欲离开。 可刚转了一半的身子被他蓦然启唇说出的话顿住,他一字一句,“我相信你,泠泠。” 温泠月怔在原地,有几分不解地回头看他。 男人身姿挺拔,如雪杉,如松柏。 面上一贯的谦和却不令其显得刚正无情,实乃玉京闺阁姑娘的白月光本人。 “上次你说的事,我信。”他弯腰放开不安的猫儿,再度挺起腰身时说:“偏见确会带跑判断,是我失言了。” “太子殿下……实乃顶天立地之人。” 温泠月听得一愣一愣,其实她连之前说了什么话都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那日在刑部,我知殿下带你来的意思,原本还担忧你嫁入东宫是否是最佳选择,但我想……幼时的泠泠终究也是长大了。” “裴……阿钰哥哥?”她向来嘴笨,不知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说些什么,于是掂量了一分,只是唤出那个独属于小时候的名讳。 他倾身上前,抬起的手最终落在少女毛茸茸的头顶,但却在发丝上端停顿,没有触到那里的柔软。 恰到好处的停顿,是他作为臣的最后一丝理智。 “其实是我要离京一段时日。”他敞开一个笑,远处草丛里藏匿的猫儿探出个头,眼睛好奇地眨啊眨。 “朝廷给你指派了新官职吗?” 裴钰缓缓摇摇头,眼中又闪过一丝凌厉,“沈氏一案不曾了结,那日殿下的启发十分明确,沈夫人的钱财来由我也理当去查清才是,否则于朝廷也是一重隐患。” 须臾,他又低喃了一句什么,温泠月没有听到,但大抵也是涉及朝政,她无甚兴趣。 倒是那只猫迟迟不离,叫温泠月觉得有趣。 东宫里没有猫,因为有人养了一只金丝雀。 温泠月神游本领强大,她脑子里瞬间展开那只可怜巴巴的受伤金丝雀,被那个死阎王囚禁在笼中的模样。 曾几何时她偷跑的模样也像极了那只金丝雀。 眼前的裴钰有公在身可以跑。 但是她跑不掉,那个位高权重的太子殿下也跑不掉。 貌若深思实则被猫儿吸引了的温泠月叫裴钰觉得有趣,他是释怀了,可…… 太子的面容浮现,他心生敬畏,传闻中的杀人魔,无情无义的东宫。竟能将温泠月依旧保留这副天真的模样。 他的能力无人能诟病,甚至在他心里暗暗思索着…… 也就是方才他低喃的那一句: “宫中内贼是谁,兴许殿下本身知晓,只是……只是没有宣之于口罢了。” -------------------- 第64章 第六十四颗杏仁 拜别了裴钰,她终于彻底松了口气。 温泠月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再见裴钰,其实人各有路,自己走自己的罢了。 她知裴钰去江南书院是对他来说最好的路,再说她们本身无关,更不可能怨恨什么。只是当年会可惜少了一个玩伴。 而现在,他们身份悬殊,也不必惦念儿时多少的交情,有过便是最好的了。 只是…… 元如颂怎么比那受惊了的兔子跑的还快。 回到画园时,许多姑娘已经物色好了入眼的景儿开始动起笔来。 这场画宴明面儿上是联络贵女们情谊的小宴,若敞开了说,若是有意,也未尝不可叫贵女们同京中未婚世子结交。 毕竟平素能见外男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 虽说到场男子不多,只寥寥几人,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除了傅沉砚这尊意料之外的大佛,竟连温泠月的大哥都稀奇的到场了。 按说他本没必要来,毕竟这事儿同翰林院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他此行前来,确实有些不能为人道出的缘由。 剩下的便是些家世显赫但游手好闲的世子爷。 有一姑娘刚画了一根弯枝,却意外瞥见一抹人影,惊地嘴都快合不拢,连墨笔歪了一道都顾不上,忙侧身朝身旁的伙伴道:“真稀奇,你瞧,那个抱着画板的女子是谁?” 被问的姑娘揉了揉眼,反复确认才敢低声应,“莫不是……乐清公主?” 皇室复杂,但她们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乐清公主最是跋扈张扬,对骑射一类尤为偏爱,本领也是一顶一的好手,虽说只是出于个人爱好,但承着一个公主之名能做到如此实为不易。 这种纸上功夫,她向来不在意。 “这种场合她怎么会来?” 越来越多姑娘窸窣议论,直到傅思燕的眼神轻飘飘地甩来,才有所收敛。 温泠月咬着笔根对着一株玫红的山茶细细思量,没听见周遭的骤静,而拂来的一阵风里夹杂着直爽的白檀香,转眼的功夫便搅乱了刚刚稳定下的山茶。 温泠月朝落座的女子看去,短短几下的注视和那几分相似的面容,令她迅速回忆出这是傅沉砚那个对她有莫名敌意的妹妹。 “山茶还不错。”傅思燕没头没尾的砸出这么一句。 “乐清公主?” 温泠月怕记错对方名讳,话音缓慢地拖拽,那人饶有兴致地在纸上涂抹了几笔后便侧眸看向她。 “上回我问你的话还没答呢,皇、嫂。” 傅思燕勾起一个挑衅般的笑,嘴角弯地恣意,视线若刺骨的冰锥,仔细盯着温泠月的每一个表情,直勾勾地问着。 她语气嚣张,温泠月回望她时并不怯懦,视线和她刚好在半空碰上,却没有着急开口。 反而捏着笔回头继续在自己的画板上施墨,又调了些许水粉,掂量了一瞬,刚巧一枚山茶花瓣飘零,落在纸上,一切颜色有了参照。 见温泠月丝毫不惧的模样,傅思燕胸有成竹的质问一时间有些破碎,像蓄力打在一团棉花上,见鬼的是这棉花竟还有几分韧性。 “我在跟你说话呢!”公主有些恼羞成怒,唇抿成一条线,不受控地往温泠月来回动作的画板上看去,那股子气焰登时被浇灭。 这什么? 傅思燕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纸上逐渐多出的一笔一画,目光不由得被吸引了去,整个人僵在原地,若非温泠月蓦地开口,想必方才的单方面挑衅早就沦落成独角戏。 听温泠月忽然说:“我与公主相见次数不多,若论上回冬祭礼的话,其实我没怎么放在心上的,你也不必总惦念着,也不必不好意思呀。” “你、你说什么?”傅思燕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唇翕动,一时气短说不出什么。 而温泠月似乎画完一朵山茶,暂时撂下画笔,趁着换笔的空隙疑惑地回望上傅思燕,道:“啊?” “?”公主一时不知她是否在与自己议论同一件事,也是一愣。 温泠月歇了口气,挠挠头询问:“思燕问的不是冬祭时,你问我嫁给太子什么的那桩事吗?” “对啊……”她迟疑了一瞬,忽然回神,双颊因怒气潮红,提高了音量,“本宫何曾允许你唤我这个了?也就二哥能这样叫我!” “你又在吵闹什么?”凌厉的男声自她们身后传来,傅思燕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和缓了些,见了来人,不由得放恭敬了些。 “哥哥,我没有,我只是同皇嫂叙叙旧。”她有些心虚,温泠月却觉得有几分莫名。 乐清公主竟这样怕傅沉砚? 太子一袭玄衣,金线勾勒的鹤少了些清冽,却有异样的尊贵感,和不容抗拒的压迫。 他视线落在远处的山茶上,最终定格在温泠月画纸上时眉目方和缓了些。 转动指上玉环,对傅思燕问道:“你怎有兴致来这里?” “二哥不也来了?”她反问,却依旧不见狂放,规规矩矩的模样。 太子皱眉,“是太子妃来。” “啊?”傅思燕愣愣地抬头,复质疑地看了看温泠月。 他从容道:“是太子妃会来,所以孤才陪同。你呢?也有人陪?” 温泠月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直至他后半句脱口而出时,她一个没忍住快要笑出来,顾及傅思燕的面子,才生生憋了回去。 公主方才被温泠月堵的潮红的脸这回完完全全被傅沉砚的话憋了个通红。 嘴唇动了动,气地吐不出半句。 对,她傅思燕没有驸马怎么了! 不就是成亲了吗!不就是有人能陪吗!她二哥至于这样嘲笑她!气人! 那不知怎么结了亲的夫妇二人在她面前一唱一和似的气她,傅思燕一时间把对温泠月是否有意施以阴谋高攀皇室的质疑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俩就是一伙的! 我夫君他有病 第74节 没想到温家这女子瞧着人畜无害,实则是个这般腹黑的!跟那憋笑憋得快忍不住了。 “我、我……我怎么没有!” “哦?”傅沉砚眉心高挑,淡淡看着亲妹跳脚。 温泠月适时道:“莫非思燕有驸马人选了不成?” 她其实对这位公主知之甚少,能说出这句话也是拜皇后娘娘午歇时同她闲谈,才知道了几句。 乐清公主性子刚烈,更是眼高于顶。 眼见着及笄三年了依旧没有半点儿消息,皇后心里也急。毕竟这是她唯一一位亲生的公主。 傅沉砚、傅思燕二人都是难搞之辈,虽非一母同胞,性子却意外的相似。 野心、刚烈、胸有成竹。 但也是极端。 傅思燕热烈的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傅沉砚大多数时间里则是一片彻骨寒的冰潭。 也不知眼高于顶连其余皇兄都搭理甚少的乐清公主,是如何和同样非一母所出的傅沉砚关系更要好些的。 兴许是他养在皇后膝下,但都不重要了。 在成亲这件事上,他们兄妹两个倒都没什么要求。 可没有要求便是最大的要求。 故而当初得知傅沉砚竟突然成亲,公主才对那位太子妃格外好奇。 至于傅思燕,她向来遵从内心。 无人知悉她曾暗自发誓,“我的夫婿,自然得是比我厉害才行啊。” 可禹游文官居多,武官里年岁相仿的大都自愿驻守边疆鲜少归京,常年烽火连天,哪有机会得见公主。 文官里……舞文弄墨的傅思燕向来厌烦那些文绉绉的做派。 一时没人能左右她的真心。 可此时她却忽然有了个捉弄太子夫妇的念头。 公主敛起红了的神情,持上个轻浅和缓的笑意,目光由傅沉砚行至温泠月笑吟吟的面容上:“还真有。” 温泠月来了兴致,连忙追问是何家公子有这般福分。 傅思燕道:“正是你家的。” 计划得逞。 傅思燕满意的勾起笑靥,心里开始缓缓勾勒出温泠月会控制不住的别扭模样,可谁知…… “真的吗!“ 等来的是她的热泪盈眶,倍是感激地望向傅思燕,以一种终于寻得救命恩人一般的神情。 “干、干嘛?“ 公主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公主看着忽然被握住的手。 “我哥哥终于有人要了!“ “?” 温泠月像喜极而泣,又大仇得报,说不准两种态度怎么能同时存在,但她就是像托孤一般的拉住傅思燕,来回摇晃。 太子没眼看,别过脸去掩唇轻咳几声,无视妹妹惊慌失措的注视,默默站在温泠月身后。 “不是,你松开!” 傅思燕挣扎着将姑娘的手别扭地甩开。而温泠月倒是不怎么在意,满是惊喜,又有些被瞒着的不爽。 这样大的事她该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爹娘连年催促,这温昼书、温既墨二人全当耳旁风似的,也不是没物色过,但这兄弟俩一个只愿顶天立地的读书为民,另一个满脑子的精忠报国,一杆长枪血战沙场。 害的她总以为哥哥要嫁不出去了。 这不,她就知道这画宴定然是来对了。 于是温泠月急切地问道: “不知思燕是对我哪位兄长有意啊?” -------------------- 第65章 第六十五颗杏仁 只见傅思燕登时红了脸,那张向来不为任何人变色的眸子难得的慌乱了一瞬。可并非是心事被戳中的局促,而是…… 她也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来的话会被温泠月当真啊。 碍于面子,思燕没有当即否认,高傲的自尊心令她无法对说出口的话做出否定,故而她强撑着得意的笑,僵硬地“哼”出一声。 “本、本公主为何要告诉你?” 这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那是太子妃的亲哥哥,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怪。 但温泠月倒是不太在意,依旧笑吟吟地,说出的下一句话叫她更加挂不住。 “无妨呀,今儿我哥哥就来了。” 不等她接着解释,主持典仪的女官便传了话下来,要将各位姑娘的话送到揽月阁去评赏。 按说这场宴是皇后办的,但评画的并非只是她一人。 除过各宫娘娘、画师夫子,今日因事到场的大人们也获许去一览佳作。 午歇时分,温泠月和元如颂坐在流水石桌旁用茶歇,意外瞥见两个人。 “小月儿,那个美的像画儿似的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循着元如颂的视线望去,稍矮些的是裴晚,被她挡住的那个华服女子,只是绰约的身姿便足可见其姿容不凡。 温泠月手上动作不禁放慢,缓缓往嘴里送入一口酥酪,“瞧着眼熟。” 她眯了眯眼,确实是眼熟的,虽然不太认得,但她绝对在哪见过。 不远处荫翳中对话的二人神色算不上好,似乎还有些悲色,尤其是裴晚,说着说着竟要哭出来了,还是那女子用帕子拭去才免去花了脸。 “我想起来了,的确是见过。” 温泠月吞下那口酥酪,肯定道:“是容妃娘娘。” 元如颂瞪大眼,“容妃?” 但想了想又觉得合理,今日大宴上宫中得宠有脸的妃嫔都来了,自然不会少了盛名远扬的容妃娘娘。 “我前些日子同殿下入宫时有所耳闻,方才在席上见她与裴晚依稀有几分相像,才认得是容妃。” “那她们在做什么?” 温泠月摇摇头,对她们的事不太关心,一口一口往嘴里送酥酪。 她对这些事不关心,是因为对裴晚她早已不去在乎,只是又难免会想…… 那天小宫娥说的,容妃入宫的并非出于她本意,也是被迫的吗。 深宫幽幽,只能守着那四四方方的天,实在是没有盼头。 裴丞相家大业大,却和她家祖父便是辅佐先皇的资质不同,如今裴家拥有的一切都是裴丞相一人打拼出来的。 若是想用儿女来巩固地位也无可厚非,只是…… 温泠月再度摇摇头,麻木地出神,连瓷碗见底了都未发觉。勺子刮蹭在碗壁上发出一道道刺耳的划声,终于在元如颂看不下去的制止声里停下。 “你说这裴晚嫁入东宫的愿望落空了,这回又会物色起哪家?”元如颂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温泠月说着,其实谁也没走心。 毕竟裴家事与她们无干系,而裴晚这样的于她们更是毫不相关。 温泠月向来是个言辞笨拙的,垂下眸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莫名有些闷。 她不知这股情绪从何而来,这样的感觉在她前十余年的生活里少地可怜。 毕竟在人前这姑娘总是笑吟吟的,纯澈无害的模样从里透到外,连最要好的元如颂都总是叫她长几个心眼才不至于被人骗了去。 再抬眼的时候,那姐妹两人已经不在了。 日暮西斜,她记得答应了母后要同她一起用晚膳,于是拜别了元如颂,绕进那迷宫似的道中。 兴许是玉京在南,哪怕是冬日也有灌木冬杉一类,而这条路上松柏尤其多。 她不认得路,好在意外看见了一物,绷紧的心才松了松。 那只猫。 正是不久前裴钰抱在怀中顺毛的橘黄色小猫。 猫咪慵懒的在草地上伸懒腰,发现她以后先是抖了抖毛,后爪灵巧地在头顶挠了几下后试探性朝她迈来。 温泠月蹲下来想要摸一摸它,可它好似只是一种顽劣的玩笑,在往前迈去几步后迅速停住脚,向拐角牵引出的另一条道跑开。 “小猫……” 她不死心追去,却在步入那条路上时看见意想不到的画面。 照旧是那只橘猫,它弓着身子对眼前人警惕地后退,显然是那人的忽然出现叫它吓了一跳。 温泠月在拐角的松树下站定,兴许是松枝宽大,那个人并未看见她。 而她却对眼前一人一猫瞧的真切。 大抵那人面色不善,周身散发不容万物靠近的疏离,橘猫见了人本能的后缩,方才戏弄她时的骄矜也消失无踪。 猫眼最能诉说其情绪,骤缩琉璃般光洁的瞳孔倒映着男人的影子,它们僵持了很久。 他似乎没有对橘猫做出粗俗举动的意思,甚至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无视。 我夫君他有病 第75节 温泠月以为他会无视的。 就像他对旁人一如既往的那样。 可他却停住脚,细细打量着弱小温软的猫咪,在它恐惧的戒备中—— 缓缓蹲了下来。 又是一小阵僵持,期间带有小猫片刻的试探,弓起的背微微松懈,猫爪也亦步亦趋地迈了两步。 听说这园子里的猫不亲人。 尤其是一只橘猫,生性顽劣,待陌生人总是一副戏弄冷漠的模样。 都说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许多想要靠近抚摸的陌生人皆被其利爪挠伤,能被它接受的人少之又少。 温泠月见了那时裴钰能抱着它,但也不稀奇。这园子是裴钰好友看守,他自是来去自如,见他今日下午的模样,想必是见过小家伙数次了。 可是…… 温泠月目光不自觉放在这个男人身上。 高大的身躯在纤小的橘猫面前,那身暗色玄衣令他更是显得格格不入。 短暂的试探后,橘猫愣了愣,再度向前几步,像方才对待温泠月时一模一样。 男人始终保持着蹲踞的姿势,没有太过积极,也没有过多表情。 而轻轻递出一只手,指尖在阳光中微微泛着光晕,同样在光里透明的是猫咪纤细的胡须。 而她以为这猫会再度戏弄他时,小橘猫却探着头主动靠向男人白皙的手心。 胡须顶端向另一处光源靠近,直到它小小的脑袋同他手掌贴合。 轻轻软软的叫声飘出在路上回荡。 男人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转瞬即逝,令她思索是否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笑了? 傅沉砚竟然笑了? 她确定眼前的人是死阎王,而非傅小白。 太子于冬日的小园子里,在除她以外没有另一个人的地方,轻轻抱起那只猫。 前所未有的柔和笑靥在一声声猫叫中一寸寸展露。 并不十分灿烂,但是少有的纯良。 松树下躲藏的温泠月竟不觉间看痴了。 这样的画面似乎在哪见过,可她也记不得是自己虚幻出的,还是记忆出了差错。 须臾, 他似乎发现了树下的姑娘,迈开步子朝她走来。 那只猫就闭着眼睛乖顺地躺在傅沉砚怀里,显得极安详。 她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忽然在她面前站定的,只是同样的一副对身旁一切事物无感的神态,独独看着她,“怎么在这里?” 姑娘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答:“去、去用晚膳。” 视线落在那只安静的猫神身上,想了想,又补充:“殿下若是忙就不必管我,我自己去就……” “走吧。” “啊?”她下意识抬头看他,以为会径直离开的人竟站在前方驻足等待她,神色淡淡,却带着不由分说的语气。 今夜的傅沉砚实在不同寻常,抱着橘猫时他似乎比往常更温柔些,又与小白的好相处不同。 “不是说母后在等我们吗。” 连垂眸注视猫咪时的眼睫都足够温柔。 于是她虽奇怪,但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圆桌上,傅沉砚照旧的沉默寡言,哪怕在皇帝面前也是一脉的冷淡。 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方才片刻的温和也在晚膳时消失无踪,偷偷观察他的温泠月只是好奇,又在想方才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而不多时,傅沉砚便借故先行离去。 大抵对他随心所欲的性子习以为常,又勉强算得上是家宴,他们并未怪罪他,任由他去何处发疯了。 饭桌上说话的大多时候是皇后,她倒是个真真好相处的,同温泠月谈的亲切,也为这场没有傅沉砚的晚膳平添些温馨。 另一边,揽月阁里少许世子官员对着十数张女眷们悉心绘出的冬花图讨论得如火如荼。 因能得皇后娘娘的头赏,本是为了消遣的画宴也变得隆重起来。 每幅画前摆着一只琉璃缸子,里面被投放数量不同的花朵,喜欢哪幅画,便往缸子里放一只。 一眼望去数量参差不齐,但堆得满满当当的只有两只极明显的罐子。 一为季氏,另一个则是裴晚。 花数一个不差,正好相当。 其实大多数妃嫔娘娘倒是无所谓,毕竟无论选谁都是与自家无关,可那些男子则焦头烂额,难免不要思量一下其中利害,抉择也变得难了许多。 裴氏丞相惹不起,季家更是难缠,听说季姑娘还是个记仇的,倘若…… 有人望着放好的花发愁,兴许同不远处软席上悠哉游哉闭目小憩的人有几分交情,于是开口问:“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那人慵懒地撑着脑袋,眼皮不紧不慢地掀起,兴致缺缺,“什么?” 世子一急,小跑着上前,“这些姑娘的画啊,今儿就要选出一幅来,眼瞅着就这俩人没跑了。” “哦。”他慢悠悠拖出一道长音,似乎谁画了什么都与他无关,旁人也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转瞬,手中被塞入一朵花,令他好看的眉皱起,终于仔细看向多事的人。 “殿下呦,您就选一个吧,无所谓。” 太子被烦得不堪其扰,终于挪动身子去那一长桌的画前站定。 眉目微蹙,浏览一圈后被人带到那抉择不定的两幅画之间,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决定。 众人见傅沉砚起身,皆屏声静气,注视着那个拥有绝对权力的人如何选择。 他想了想,放下手中那只花,从腰后摸索着,掏出一只……新鲜的花枝。 上面累满了细碎的小花,花蕊玫红,娇俏可爱。 然后不假思索地放在缸中空空的…… 温泠月的画前。 有人在憋笑,目光落在那副实在称不上画的画作上,碍于傅沉砚的面子又不敢笑出声,而后又是震惊。 傅沉砚做完选择后,抿唇将她的纸捏起。 上面的海棠实在不尽人意,说是画了个粉嫩的猫爪一类也说得过去,实在是……潦草得绝了。 世子怔然,“殿下您的意思是?” 傅沉砚已经抱着画再度坐回在那张软榻上,他来这里本就是无奈之举,说什么赏画也要有殿下在场才算公平。 可现在有些人倒开始怀疑这是公平还是掺杂私心了。 他照旧焊在脸上的面无表情,随口道:“太子妃。” 见别人无语,他定定地看着那幅画风熟悉的画,藏在宣纸后的唇角微不可察的勾起,重复道:“孤要选夫人。” “她是大画师。” 太子低喃道。 那支抚猫前捡起的花枝竟能派上这般用途,傅沉砚这样想。 -------------------- 第66章 第六十六颗杏仁 这一夜过得尤为漫长,漫长到温泠月与傅沉砚同榻而眠时第一次难得入睡。 她不是第一次与他共寝,也不是第一次同他靠得这样近。 甚至身旁男人均匀绵长的呼吸在她耳边都细碎可辨。 向来入睡极快的温泠月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傍晚那场男人与猫的画面便跃然出现在她心上。 实在是……很好看的。 她想了很久都没有头绪,那股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兴许记忆也会欺人。 温泠月怔怔地望着纱帐顶端簇起聚拢的珠饰,敞开一丝的窗户缝隙幽幽送来飘渺的薄香,遥远处盈盈点亮的一盏烛火轻微地将室内照亮。 也不知到哪个时辰,姑娘才终于睡去。 “阿泠?” 半梦半醒之际似乎有人在低低唤她的名字。 声线在吐出的音色浅尝辄止般,是她梦里蜻蜓点水的一滴。 有什么在她鼻间搔痒,轻盈的绒毛刺激着她紧闭的眼帘。 “别闹……” 她声质沙哑,带有晨起未褪的慵懒,而那人竟也听话的不再去捉弄她。 昨夜入睡的晚,温泠月也不知为何自己一觉奔着晌午睡去了。 惊醒时房间内除了她还有一人,她有几分哑然。 我夫君他有病 第76节 “殿下?你怎么也在这里……躺、躺着。” 男人半边身子埋没在柔软的被褥中,烟暖色的绸缎同他冷白的肌肤交相辉映,射在他侧颜的光线也变得柔和。 “我为何不能在此?”他眉毛上挑,继而浓深一笑,一把将温泠月揽在怀中。 在姑娘未反应过来时的细碎怔愣声中他笑意更深,“我是你夫君呀!” 又是如此耳熟的话。 她几乎下意识弹起来,在他笑靥里,温泠月的动作都变得放肆,一下捏上他白皙的脸颊,扯了扯。 “你是小白?” 同样的面容,连发丝都一模一样,眼神却是完全不同。 他并未因姑娘的扯动而不虞,反倒覆上她不安分的双手,牵至眼前,带着欢喜,带着期待,还有等了很久走了很久终于看见一点光亮的欣慰…… 轻轻吻上她的指尖。 目见少女骤然爬上羞怯的脸颊,说:“怎么几日不见,阿泠便要忘了我不成!” 傅小白竟转瞬间换上一副委屈的模样,眼角都变得湿润,亮晶晶的。 不等她答话,他却忽然凑上前,近在咫尺,“那家伙趁我不在,有没有欺负你?” 温泠月实在不知他的话题究竟怎么能这样跳跃,甚至她都不知道为何睡了一觉起床这人就变了。 昨夜明明是他先睡的不是吗? 她摇摇头,嘴跟不上想法,说出来的调调都软软的,“没有,他没有欺负我。但是……” 眉心微蹙,看着这个一夜之间变成这样像磕了药一般的太子,换了副神情,正色道:“你昨晚吃杏仁了?” 奇怪,昨日晚膳明明是他先离席的,饭桌上没有任何一道菜有添加杏仁味。 甚至入睡前都还是那副模样。 她睡错房了? 被询问到的小白却一言不发大咧咧地往后一躺,乌发倾洒在软枕上,头朝向她眨眨眼,“没有吃。” “那……” 忽然想起小白曾经说那个死阎王不会知道小白做了什么,但他知道死阎王。那么…… 若他们两个都没吃,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导致的。 床上躺的恣意的少年眼眸半闭,她想想差不多该起床梳洗了。那人却一语不发,这个灵魂难得的沉静。 也没有看她一瞬,没有再对她贫嘴。 正当温泠月以为那个对什么都不在意的男人是否是再一次睡着了时,他却忽然开了口。 “说来的确奇怪。其实这不是我这些日子第一回 醒来。” “嗯?” 温泠月束着大袖,对他的话生出疑虑。 傅小白缓缓抬眼,罕见的正色,“前几日的某个夜里我也醒了。” “哪一次?”她不免诧异。 “记不得了,但那次是在宫中。”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每次我对他所作所为虽有感知,却是一种类似于遥遥望向一幅画时疏离的视角。但那一次我确实实在在清醒了。” 小白抬手可笑地指了指自己那双桃花眼,“通过这双眼睛我看见你和那个……傅沉璨,似乎在争辩。” 这样说她便懂了,一下想起那个在皇宫的傍晚,她第一次在傅沉璨面前失态,原来被看见了吗? “可奇怪的是,我仿佛只是清醒了一瞬,不像现在,也不像曾经的每一次。那一刻我能明显感知到他。” “你的意思是?” 傅小白一下坐了起来,面色凝重,“我确信在那短短一刻里,我出现了。没有任何外物加持,虽然只是短暂的几句话的时辰。” 说罢,他失声笑笑,“真是稀奇。” 温泠月却没有再说话,她不知道傅沉砚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也不知他身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只知道,现在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了。 “那你说……”温泠月忍不住细细思量。 小白以为是她担心突然出现会扰乱这场画宴,刚想安慰,姑娘却吐出一句话: “若是清早醒来的是他,你用过了早膳,他不知道,是不是就会吃两顿。” “……” “……” 她有时候总是问些废话。 几乎在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她就后悔了。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虽然大哥说这样不好,却也没人逼着她改什么。 小心翼翼看着男人的脸色,却发现他也没有不悦,反倒有些好笑。 “阿泠,那也问你一个问题。” 他长臂一伸将她捞回怀中,唇畔噙着不怀好意的笑,她周身缎子围绕着他。 “什、什么问题?” 温泠月终于发现了死阎王和傅小白最大的差异,小白实在是太喜欢这……这种贴的这么近的说话方式了! 还总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 气人! 男人的喘息轻轻打在她唇上,视线也在她唇角流连,欣赏她无措时轻轻颤动的唇瓣,“若是清早醒来的是我,那夜他与你缠绵,我不知,是不是可以不作数?” 小姑娘的脸更加殷红,眼神直接不敢去看他。 他在说什么啊…… 光天化日的……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她作势慌乱地想要一把推开他,奈何推的人并非真心,拢着的也并非毫无防备。 一番推搡倒成了暧昧情愫的加剧。 “你、你可是太子,大清早的说、说什么呢!” 温泠月极力试图不去回忆那一夜,奈何她越是想忘掉,关于那日肌肤的触感却愈发记忆深刻。 他眼中诉说强烈的不满,却是孩子得不到糖人的撒娇。 “看来阿泠记得,你不公平极了。” 外貌同太子殿下别无二致的男人撅起唇,控诉她。 “我、我怎么了。”温泠月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想过这么多,她尝试着开启别的话题,却又被太子绕回那个圈子。 “那日可是孤的生辰,竟被那个死阎王偷了我与阿泠相处的时间。” “你说,难道不是不公平?” 他的气息愈发贴近,近到那股雪松香让她实打实地感受到一股冷意。 似乎察觉到他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有段称不上美好的记忆袭来,她忽然想起上一次的吻。 那个也是来自于这副面孔,同样的一双眸子,却是不同色泽的,带着暴戾、掠夺、宣示……以及惊慌的一个吻。 于是试探性地吐出萦绕在她心头良久的一个问题: “小白,或许你去过花楼吗?” -------------------- 第67章 第六十七颗杏仁 “什么?” 他以一个问句做出回应,眼中蒙昧无知的茫然,手上却不断地拨弄指间一枚玉环。 正是傅沉砚常摩挲的那一枚。 温泠月哑然,半晌后挠挠头对自己顷刻诞生的想法产生怀疑。 她还以为那日死阎王的反应,说明是…… 不对。 她疑惑地看着满脸无辜的傅小白,抿了抿唇,松开攥紧的拳牵着自己的宽袖倾身。 她的遮蔽住全部阳光,影子笼罩在他上方,碎发轻轻扫过他额头,傅小白只感觉到自己脸颊痒痒的,而后便被一股蔷薇香浸透。 少女生涩唇瓣连力度都控制得不大灵巧,甚至连覆上去的瞬间都并不熟练,眼见着男人的眸光登时变得晦涩不明。 方才那一瞬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只是头脑一白,莫名的思绪促使她亲了上去。 就好像在花楼的那个清晨一样。 莽撞又空白。 “!” 察觉到腰际覆上的手,温泠月瞪大眼,不经意撞进他深渊般不可察的瞳孔。 似乎只是一刹那,闪烁着不属于小白的神色,但快到连眨眼的功夫都不足。 她看错了吗? 少年很快开始回应她,在她意识回笼想要抽离时一把将她钳在怀中。 温柔而绵长的问细细密密落在她唇上。 我夫君他有病 第77节 同那人的粗暴不类似,兴许是那个问题的加持,温泠月竟头一次有了和花楼那一日极为相似的错觉。 那天清晨,好像就是这样的…… 傅小白没有作出任何明确的回应,但她却觉得这人好像也回应了。 大抵就是她所想的那样罢。 须臾,他们终于分开。 雾冬的雪松和蔷薇贴合又剥离,她湿软的唇似半开的花瓣,却是颇为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男人眸子里带有一种快意的情愫,又掺杂着些期待。 “你这什么眼神?”温泠月被那股视线盯得不自在,好像要把她灼伤一样。 他没有理会她的羞怯,神采奕奕,却是凑近她的脸,真挚而虔诚:“太子妃……能不能只是我的太子妃?” 姑娘本欲出口的话被他的举动堵回喉咙,定在原地。她怔愣着将目光缓缓挪向男人无暇的脸,一寸寸上移,不知所措地与他对视,时光在此刻定住。 琥珀凝成的最后一瞬般,流淌的美好只肖这最后一刻便成了一块千百年不变的晶莹。 她不知这样一瞬以后还会不会有,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在这一刻她头脑一片空白,看着眼前的人,竟有一瞬间分辨不出。 一定是疯了。 于是轻咳一声,更加害羞道:“你别怕,我、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他微微笑开,难得的没有调侃她,“嗯。” 似乎震惊于小白的安静,温泠月反而觉得奇怪,“你、你不问我是什么事?” “就是你亲了我呀。” 小白端坐在榻上,双手老老实实搁在膝前,瞳孔黑琉璃珠似的,圆溜溜看着她,若说真单纯还是假伪装,倒是拿不准个主意。 温泠月眼睛瞪得更大,“才不是这个!” “那还有什么?” 傅小白眼睛也圆圆的,但是没有瞪的很大。 “我……罢了,反正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姑娘脸羞红,似乎白日说这些事实在有些奇怪,甚至还是对一个男人光明正大议论这些。她也就阖上嘴径直要离开寝房。 “你也快些收拾吧,今儿咱们要回东宫去呢,不过在那之前兴许还要见一下母后……” 那劳什子的画还要看着皇后娘娘颁发奖品呢。 她是最擅长寻乐子的,昨儿早早便听见这花数最多的也就是裴晚和季家女里的其中一个,她也就是去听个结果罢了。 这倒都不是要紧的…… 小白真是会挑时候出来,每每都是当着这么多人,可竟也没有被人发现过。 温泠月大为震撼,但想了想,傅沉砚有自己的思量,若是被发现了……她装不知道好了。 没再注意身后男人的动静,推开门迎着南玉便向某处走去。 自然也没有看见傅小白眸中转瞬即逝的疑云。 “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她?” 他自己在空无一人的房内低喃,无人知悉他在同谁说话。 眉梢微挑,小白一贯温和无害的面容变得有些好笑。 “怎么,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 * 温泠月本是随意赏冬花的。 这里的腊梅好看,黄澄澄的,东宫里没有。 “娘娘,您别往前走了,那是墙。”南玉见她什么都不曾发觉一般直愣愣往前走,全然没看周遭景儿似的,便知温泠月又在出神。 “我、我没有,就是那墙上斜着长出一株小紫花,我看看。” 她给自己找补,其实脸羞得通红,方才小白的话久久萦绕在她心中不曾消散。但为了掩饰刹那失态,便只好将一切推脱给那堵青黛色的砖墙。 “真的?” 南玉明显不信,她便硬着头皮走上前,贴近那堵墙端详着那朵救场的小花,花瓣有七瓣…… 嗯?那是什么? 余光落在花旁的一个小洞上,是砖石不严,破碎了一角露出的空隙。 温泠月好奇地凑上去端详,却发现这个洞直接可以看到另一端园子里的样貌。 “这是……” 她屏住呼吸,因为竟在此处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是大哥? 作为被邀请来的官员之一,温昼书在这里也是合理的,只是他似乎在同谁说话。 对面人的身影被他挡住,却依稀能看得出是个窈窕的身形。 她本无意偷听,只是这二人行迹诡异,哥哥一向不善与女子结交,莫非…… 莫非哥哥有了心仪的人选? 她听见那个娇蛮的女声了,好熟悉。 “啊!” 那一水的白衣后露出的火红裙琚,还有那不依不饶的声音,叫她想起昨日乐清公主所言。 她怎么差点忘了…… 想及此,温泠月鬼鬼祟祟背着南玉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果然啊……大哥你瞒我瞒得好苦。” 他在与公主私……私会。 而真实的另一角,温昼书大抵一辈子都猜不出自己被妹妹和眼前姑娘为了撑一时面子而编排出些莫须有的戏。 他认得公主殿下,乐清的名号响当当,素爱穿一袭烈火般的裙子,眉目张扬似繁星,比月亮还要耀眼夺目的存在。 此刻她与他争执得喋喋不休的模样倒也圆满了世人对她的评价。 其实这场意料之外的碰面原非温昼书所能设想。 今晨,他本是撰毕颁赏的词文送与皇后娘娘,不成想半路被这位公主殿下截胡,叫他给她看看得了头赏的是谁家。 其实这结果他并不关心,毕竟裴家姑娘画技了得也不是他评出来的。 她对那词挑剔来挑剔去,明着是对册子上没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满,可细听她旁敲侧击的挑剔烦闷似乎另有隐情。 “翰林院不过就这水平?还是说文采斐然的温大人程度其实不过尔尔?” 她不屑耻笑,在词上翻来覆去地寻觅,视线却不在纸上。 只是偷偷打量他。 温昼书静默着未发一言,却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在傅思燕看来,他笑成这样像个活佛似的,莫非就是别人都夸他的原因? 嗯? 傅思燕缓缓合上册子,噙着笑意望向他的眼睛,明目张胆地环臂对他开口:“你就是太子妃的长兄?” 温昼书唇抿成一道线,眼中疑惑,笑愣了愣, 沉默着看着她。 他似乎并非是第一次见她。 余光却落在那个跋扈不讲理的姑娘,掐着册子分明是因为紧张和不安而略微发白的指尖上。 * 众人落座,待到不紧不慢拉开椅子挨着温泠月坐下的太子也终于稳定下来,掌事的太监吩咐一声便开始了画宴最后的典仪。 女使端上那本写了贺词的名册,皇后只略略看过几眼,便合上自顾自开始讲开。 温泠月百无聊赖地捧着脸坐在那里,一碗晶莹剔透的梅子冻都快化了,百般盼着用那汤匙挖上一块,可是她坐在众人之上,于情于理都不能随心所欲。 皇后讲完还有画师夫子要讲,温泠月望着底下不必时刻顾及是否优雅的贵女颇是羡慕。 宫中画师夫子是个年老的,话多得能从纸上墨色说到天南地北去,彷佛在教课一般。 而她面前忽然伸过来一只瓷白的汤匙,上面摇摇欲坠却牢牢盛着一块梅子冻,里边半颗梅子藏在其中极是可爱的。 “来。” 她侧眸望去,傅小白笑眯眯地托腮,另一只手捏着汤匙朝她伸过来,等着她一口咬下。 “你、这、这么多人看着呢。”她偷偷打量席上众人,有些不好意思,梅子清甜的香味却不断引诱着她。 “怕什么?” 他话音慵懒,与当下的动作十分般配。 另一边画师将话音交还给皇后,她念出了那个得到头赏的幸运儿。 席下款款步来一个婀娜的身影。 裴晚照旧一身柔婉的妆容,欣喜地接过那枚皇后御赐的步摇,流光溢彩,彩云坠子顺着晶莹的珠倾情在半空摇曳。 巧妙的是同她今日的打扮及其相衬。 隐约有人轻哼一声,裴晚倒是欣喜,看着步摇连连谢恩,只是回头一瞬隐约流露出一刻的阴郁。 大抵是她看错了吧,温泠月如是想,趁着所有人目光在那支步摇上时,她顺理成章地咬过小白送来的梅子冻。 一口又一口,她吃得不亦乐乎。 意料之外的,赏赐的颁发似乎并未完全结束。 皇后又开始说着什么,她没太听清,满心都是那碗见少的梅子冻。 我夫君他有病 第78节 很好吃,甜得足够。 而她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脊背被南玉轻轻推了一下, “娘娘别吃了,皇后娘娘等您上去领赏呢!” -------------------- 第68章 第六十八颗杏仁 刚塞了一块梅子冻的温泠月险些被那句话呛晕,头猛地回望长桌中央,却发现席下的众人都在看着她。 而小白那只胳膊好巧不巧还朝她伸着,望着少女匆匆离去而变得空空的调羹发呆。 皇后满脸欣喜又温和地看着她,掺杂着一丝调侃。 也不知是梅子冻甜还是什么甜呢。 “啊……啊?” 她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在南玉的指引下绕到长桌前。 不是都发完赏赐了吗? 方才席下对着裴晚步摇议论纷纷的喧嚣声也逐渐安静下来,不同于方才等着看裴晚受赏的期待,这回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 是啊,怎么没人跟她们说还有特殊恩赐呢。 而太子殿下适才的举动才真是叫一帮人震惊地无以复加。 傅沉砚啊,那可是傅沉砚啊。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这般不加掩饰的和太子妃喂……喂甜食。 杀人魔转性了? 这怎么也没人知会他们! 竟瞒得密不透风的。 温泠月几乎是挪一步换一种想法,她鲜少有当众出头的时刻。绝大多数她都擅长藏在人堆里做好自己想做的事。 以往各种这样的宴席上,她都只充当一个只顾着吃的角色。 也几乎没有人会主动叫她出头。 所以现在她多想几下又有什么稀奇。 好在皇后娘娘仁慈,瞧着那表情想必不是什么苦差。 “泠泠快过来,喜欢吃待会叫后厨多做几份都送你宫里去。”皇后用只有她们可以听见的声音柔声道。 温泠月笑笑,刚在她面前站定,那聒噪的画师夫子便滔滔不绝开始说着些她画技优美审美独到一类的话来。 冠冕堂皇的很。 连皇后也弯着眼欢喜地点头赞赏。 而这一切在画师拿起那副属于她的画轴并展开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要说娘娘作的这幅画啊,那可真是……” 宣纸摊开,上面歪歪扭扭的花枝和剥去相像只留意识的花朵可真是…… 台下众人倒吸一口气。 画师笑都僵了。 怎会如此。 “那可真是……” 皇后看不见那幅画,依旧笑意盈盈,隐约发觉不对劲后才作势要去看一看那画。 “最漂亮的花!” 许旧不发声的太子忽而开口衔接上了画师夫子不知所措的话茬。 他放下调羹,慵懒着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着被风吹扬起来的画作,眼底盛满了喜欢。 皇后挑眉,模样瞧着更加欣喜了,整个人神采奕奕地掂量着手中的一只方盒子,其上精心设计的雕花图样,用金箔勾勒出的碎花瓣堪称仙品。 “既然如此那就对啦。” 温泠月本来有几分羞怯,毕竟她的画从来没有让别人看见过,虽然她觉得还是挺好看的吧,但是……但是还是头一回呢。 眼前很快便多了一只盒子。 “虽说画宴最佳画作能得本宫的头赏,但太子妃的画,成绩也斐然。” 斐然,其实只是评赏时,太子殿下随手投进去的一大串花。 “所以太子妃,理当有赏!而且是重赏!” 皇后何尝不知太子那脾性,成亲前他可是从来不曾出席这种场合,成婚第一年便来了,因为谁? 那么怕麻烦的小子,竟还投了花给女子的画作,还是那么一大串。 难得难得,实在是难得! 赏!重重的赏! 何况…… 皇后笑着示意温泠月打开那个盒子,等待她惊喜的表情。 她早就想送出这物件了,若是平素,想必泠泠定然会推脱。这好不容易盼来了个时机,也算阿砚一份功劳。 “母后这是……” 檀木盒子里安安稳稳放着一只玉镯,白得温润,从寒冰中淬出一般,让人瞧着却好似内里蕴含一片春。 呼之欲出的绿,却不张扬,不夺目。藏匿得完美又深沉,却莫名让人觉得那股春绿爱意沉重。 好贵重。 作为皇后的赠礼而言,也是极贵重的。 却是赠与她的。 本坐在一旁无聊至极的小白投去不经意的一眼,只是掠过,却猛然怔住。 是那枚玉镯吗? 他没看错吧? “他”知道吗? 这枚玉镯竟然在此…… 若是小白没记错,他想,上一次见到这个镯子时,他还不存在。 那是作为傅沉砚才会见到的玉镯,可是自从他们分裂成为两个个体以后,这枚玉镯的下落便不知所踪了。 怎么会在皇后手里? 小白知道,他寻觅了很久,受着那一屋子却没几件的遗物翻来覆去搜寻了好几次,独独只差这枚玉镯。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非,母妃的死…… 一时寂静无声,温泠月忍不住抬手触上冰凉的首饰,指尖登时被玉镯温和但冰凉的感觉融合。 底下有些人坐不住,却不得不端坐,头快要伸出二里地,只为一探那令所有人寂静的·物件。 究竟是什么才让他们都沉默了。 抬眼是皇后欣慰的目光,可透过那层意义,她眼底分明还有一丝释然。 那个女子,也是苦命。 而她交代给她的临终托付,也算是在今日圆满了。 “母妃,这……” 温泠月接受的莫名其妙,却想不出什么措辞来拒绝这番好意。 “收下吧,阿泠。” 太子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然后坐下,额头碎发投下一阵阴影,将他的表情巧妙隐藏。 温泠月回望沉默着的太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可在旁人眼里,却是无关紧要的询问视线,无足轻重。 于是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对皇后谢恩。 整个宴席上,太子都没有开口说任何话,就连一个劲儿地往她跟前送甜食和肘子的时候也是安静的。 安静到没有情绪,是她没有在死阎王或者傅小白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身上看见过的样子。 可是梅子冻和冰糖肘子实在太好吃了,她也就没有问,只是默默趁所有人不注意时将他推过来的全都送入肚中。 但也有意外的插曲,不知道具体吃到第几块肘子时,她看见了大哥。 又吃了几碗梅子冻,她大哥身边多了个人。 傅思燕。 挖碗底残余甜水的功夫,思燕坐到了温昼书身边,须臾,抢走他的那份清酒,离席,一气呵成。 温泠月摇摇头,权当是自己没看见,缩在梅子冻后的小脸却嘿嘿直笑。 “有何乐事?” 心事被撞破的姑娘握着调羹的手一抖,太子好整以暇地挑眉看着她,好看的指直接向她伸来,葱白的指尖挑起她黏上糖水的碎发,温柔地撩至耳后。 “你、你想说话了啊。” 温泠月蓦地对他说,而那人撇开眼,看似无意地笑笑,没有回答。 兴许是小白一向放肆惯了,在这种权贵世家的宴席上总是不太舒适,也捞来个能回应的答复。 “我和他不同,我一向讨厌这种场合,阿泠你是知道的吧?”他说得可怜兮兮,眼里澄澈万分,叫人挑不出毛病。 我夫君他有病 第79节 温泠月撇撇嘴,对他一套说辞无可奈何,只好继续低头吃肘子。 哪是讨厌这种场合,他又不是没来过。 腕间的玉镯温润沁人,她觉得此非凡品。 * 宴后,本来是要休整后驱车回东宫的,温泠月散步消食时却遇见了一个难得的人。 在流水亭台的角落,有个人好像在哭,凄凄历历的,又刻意压低了声调。 她本无意打扰,却听见木轴掷地的声动,不免顿了顿步子。 想了想,温泠月还是加快脚步放轻声音想要离开,却又有一个清脆的碎音彻底令她驻足。 那物件磕在地上碎裂成几个部分,流光溢彩的珠子随着穗子四裂,珠玉溅起,而其中一块最特别的就刚好骨碌碌滚在她脚边。 温泠月一眼便认出了那枚珠子。 是皇后娘娘之物。 作为头赏,送给裴晚的那支,皇后自己所用的步摇。 上等珍惜之物,却被摔得四分五裂,落得满地狼藉的下场。 谁敢随意玷污娘娘御赐之物? 或者说谁能拥有这样的东西。 她拾起玉珠,眉心蹙起,定定地向哭泣的那个姑娘走去,有些恼火。 不大的凉亭恰好座落在流水与竹林的交界处,里边只有一个人,一身温婉端庄的姑娘此时头上空空如也,方才插着的那支步摇碎在地上,而那个木轴声…… 是她得了头奖的那幅画。 因丢弃的过于猛烈,画被强行摊开,皱皱巴巴地缩在亭中砖石上,上面赫然染了一株雪莲。 高雅圣洁,不染尘埃,估计是寻遍了整个儿园子才寻到的一株,而且还是加以修饰酿成的画作。 但画者笔触娴熟,线条柔婉,确实堪称佳品。 裴晚看见步来人的身影瞬间止住了哭声,极力隐忍着还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立马换上一副攻击性极强的面容,警惕地看着温泠月。 “你怎么在这?你来做什么?”裴晚紧张到甚至有些心急,她千想万想也想不到此时此刻温泠月会出现在这里。 见她没有回应,而是默默蹲下身捡着那些步摇碎片,她更加恼火,“我在跟你说话!” 温泠月只顾自己弯腰静默着捡起所有步摇残缺的部分,小心翼翼用帕子裹起来。 “这支步摇这么好看,你怎么能随手丢弃了呢?” 裴晚烦躁:“与你何干?“ 温泠月妥善将裹着步摇的帕子放在长凳上,又拾起那副被丢掉的画。 “好看。” “怎么了,得了皇后的特殊嘉奖,要来奚落我吗?温泠月你别太……” 她的话被堵在一张崭新的帕子前,温泠月也不恼,只是示意她擦擦泪。 “玉京的冬天干燥,干了以后脸会被风吹疼。我阿娘和二哥都是这么和我说的。” 裴晚这回没有再说话,她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姑娘。 然后…… 一把打掉那块帕子。 -------------------- 第69章 第六十九颗杏仁 她什么也没有说,眼眶却红红的,不知是方才哭红了,还是当下因为什么忽然被激起的。 “你不必对我假惺惺!” 地上手帕被她扬起的风掀地滚了一个圈儿,沾上些灰尘。 温泠月眸子冷了下来,盯着她,“若你真的有心,又怎会觉得我虚情假意。何况愿意对将自己推下水的凶手冷静,你又怎知我没有心。” 听她说罢,裴晚难得的慌了一丝神色,有些结巴地辩驳:“谁、谁看见是我推的你?冬祭桥上那么多人,你凭什么说推你的是我?” 她缓了一缓,用极快调整好的优雅语句笑道:“没准是你的好姐妹元姑娘,也说不一定呢。” 本以为温泠月起码会被激怒,但她也只是叹了口气,抿唇答道:“是谁推的并不重要,事到如今我也并不想追究,人心里自有数。” 温泠月簪前垂落的碎发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巧将她的眼神遮蔽了个完全。 紧紧攥起的双手似乎是她唯一宣泄怒意的证词。 但那旋即松开,颇是轻快地抬头看向裴晚,“你与我如何无所谓,可你弄坏的是皇后娘娘的恩赐,她待你们那么好,你怎么能这样糟蹋……” 不成想,一提起这事,裴晚登时急了。 “待我们好?太子妃娘娘,你不过是因为她如今成了你母后就这般维护。可于我而言,她只是皇后罢了。” “人前尊敬,人后也不必惦念什么,就足够了。” 裴晚满是不虞,说这话的时候竟还有一些不能吐露出的悲哀。 因为什么? 温泠月:“她惹你了吗?” 裴晚:“没有。” 向来是众人眼中的大家闺秀此刻浸透骨子里的端庄摇摇欲坠,眼中郁结是不吐不快的最后一层蚕丝,而在目及那堆零落的步摇时,终于彻底倒塌。 “可是与我何干……”裴晚脸颊终于滑下两滴清泪。 须臾才哭过一场的眼睛被再度惹红,温泠月看着她的失态一时怔住,印象里的裴晚总是笑吟吟的,哪怕态度不善,也最为在意人前仪态。 “什么太子,什么太子妃,我统统都不稀罕!” 世人眼中矜贵优雅的裴家三小姐此刻姿态全无,抛下那些虚的,是十几年来第一次与外人展露情绪。 “裴晚……” 那姑娘哭红了眼睛,四下无人的幽僻庭院里,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将那个精美的画轴使劲撕破,冰洁的雪莲被一分为二,可怖的疤痕横在中间。 “他们以为凭一张画就能获得小谢将军青睐或者是国舅爷家的垂青?” 小谢将军是谢家四子。 武将世家,世代簪缨,往上数都是出了名的勋爵猛将,往现在看那上个月刚满二十的小谢将军,也是个骁勇无畏、前途无量的。虽不及温既墨战功累累,却也比常人出色极了。 尤其是……谢家同温家二郎在朝廷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在武场上话语权也是不由分说的。 只是风评不佳,在玉京都是传遍了的,这谢□□流。虽有一身杀敌本领,盛名远扬,可这闺阁中混迹的名声也是……一言难尽。 “怎么是小谢将军?还有什么,什么国舅?”温泠月蹙眉。 裴晚嗤笑,冷哼了一声,“你是太子妃,嫁给太子了何必还要在意这些?” 温泠月挠挠头,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最初我压根不想跟什么太子结亲,上错马车一类的闲谈确非虚言,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太子的车。”说着,她眉眼黯淡了几分,“那都是他们计划好的。” “上错车与太子有交集,在冬祭献舞……不过是想给他填房罢了。后来看他无意,他们也就作罢了那些想法,我倒是松了口气。” “跳舞是能在宴席上得头彩,身段练得优雅是为了攀附将军府或者什么国公府时被人多瞧一眼。可是凭什么我就非得嫁给那些人?谢□□流成性滥情无数,小国舅又是个胸无点墨四肢发达还对女子指指点点的蠢材!” “我学丹青彩绘最初确实是因为喜欢,尤善丹青可以在世家贵族里显得我高雅,让他们喜欢我,瞧见我,而我爹自从发现这一点以后就变味了。” 她指着撕裂的画轴,强压住想踩上两脚的冲动。“可这些也都无所谓。” 这些话是温泠月从来没听说过的,更是没想到能从裴晚口中听到,自然会讶然万分。 可是那些都不足以让她哭出来,接下来的话才是裴晚最最难过的。 “可是他这样对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那样对姐姐?” 裴晚止不住的泪,温泠月翻了半天才扯出一块新帕子,帮她擦擦,这一次没有被阻拦。 她只有一个姐姐,宫里那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容妃娘娘。 “你是说容妃?” “对,我长姐好苦……那都是他害的!”裴晚憎恨那个打着为她们谋算名号的父亲。 温泠月问:“我见过容妃娘娘两次,只是似乎不大愉悦。” 裴晚哀伤道:“我长姐本来是个最温婉的女子,甚至前些年差点便要和心上人定亲了,却被他送进宫里,成了那笼中雀!” “我知容妃娘娘自打入宫都不大高兴的。” 她冷笑一声,“我那个爹爹何曾在乎这些,他便是觉得入宫享受荣华富贵便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说得好听,不过是长姐在宫中更能当作个筹码巩固他自己罢了,却不知这样毁了她一辈子。” 温泠月忽然想起昨日看见容妃和一女子闲谈,那幽幽的哭声想必正是裴晚在为长姐的遭遇哭泣。 “裴大人怎么能这样……我以为他一向为你们谋算,也是想让你们过的舒服些。” “他不过是打着为我们谋划的名号来以婚姻攀亲戚罢了,谁不知道他嫁女儿就像交易一般啊!” 这番言论温泠月不是没有猜出过,只是不敢相信世上竟能有心硬至此的父亲。 她也难过,第一次听裴晚说这些,她感觉被人扼住咽喉强行按在水里。可是比窒息更绝望的是明知自己后半辈子或许会陷入这种漩涡,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未来走向灭亡。 “所以我讨厌你,温泠月。我从小就讨厌你,特别特别讨厌,甚至憎恶你为何能有那样真心替你考虑的爹爹,为何你不想嫁就可以不嫁,你想嫁给谁都能那么轻易。” 裴晚拭去泪痕,冰凉地看着她,幽怨,却也羡慕。 原来是因为这样。 她终于知道小时候裴晚的行为究竟原因为何了。 那些解释不清的若即若离和厌恶,在这一刻有了解释。 温泠月难过地垂下头,沉默着一言不发,手里捏着被裴晚眼泪晕开的手帕。丝绸漂亮的光泽在手背泛着微弱光亮。 无人知其光鲜亮丽的外表里藏匿了多沉重的悲伤。 我夫君他有病 第80节 良久,到裴晚终于平静,而后整理好凌乱的鬓发,恢复成众人眼中那个美丽的裴家三姑娘,越过她正准备离开时。 温泠月却蓦地开口,语气平缓又真挚。 “裴晚。” 那姑娘停下脚,却没有看她。 温泠月转身定定地望向她,“难道你就没有自己喜欢的人吗?” * 许多日前,玉京街巷便愈发热闹起来。 年关将至,连寻常不太热闹的早市都变得热络,最能见的便是其早点种类变得更加丰富。 据说青鱼巷那家前一阵子最火的古法秘制糕饼铺子有了时新花样儿,还是贴合着年关氛围而制的。 温泠月在东宫抱着柔软的枕头呼呼大睡,自然不知街上排得多么繁忙。 其实自从那日太子殿下当街发话后,那铺子是再也不敢搞限量的卖法了。 也是这样一个举动让后来去买糕的人对那位传闻中的太子有了些不一样的看法。 “娘娘?” 南玉试图叫醒那个清晨被唤醒后又抱着软枕靠在床头睡着的姑娘。 太子殿下已经来过三次了,只是每回见她熟睡便没打扰。 “其实您睡着也没什么,只是殿下说,若待会来时您还睡着,他就要进来了。” 半躺着的姑娘腾地一下坐起来,头脑昏沉,却下意识地摇摇头,“没、没睡。” 南玉忍不住笑出来,殿下说的还真有用,果然醒了。 温泠月自然不知南玉在打什么算盘,她知道,自从画宴回来后一直都是小白在。也只有小白能说出这样的浑话来。 如果是死阎王,早就悄无声息躺她身边了。 “娘娘啊,您吩咐守岁夜要准备的物件已经让他们弄好了,待会可要去看看是否有疏漏?” 守岁夜是年关最重要的一晚,按理说她要同傅沉砚一同入宫与贵戚们夜宴,只是…… 现在是小白的话,他那么喜欢玩乐,倒不一定会愿意去。 若是死阎王还好说。 “不必了,你们登记好便是,殿下呢?” 小侍女思考片刻,摇摇头,“这我不清楚,只听嵇白说殿下忽然消失了。” “哦……” 小侍女震惊:“啊?娘娘你怎么一点不惊讶?” 温泠月震惊:“惊讶什么?” 半晌,她恍然大悟,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无所谓道:“丢不了。” 小白消失无非就是趁着醒着的时间能上街去玩玩,买点话本子什么的罢了。 “可是,嵇白还说,感觉殿下近来几日有些奇怪。” -------------------- 第70章 第七十颗杏仁 “为何?” 南玉想了想,凭着记忆答道:“最近殿下似乎经常消失,一走就是两三个时辰寻不到人影。” 温泠月挠挠头,也想不出个缘由。 兴许他也对守岁好奇,兴许他有什么要紧事,于是她也没多想。 临年关愈近,东宫的事并不少。 近来玉京的天总是灰蒙蒙的,盖着一层烟青色的纱。 只怕是要下雨。 他出门可有带伞呢? “南玉,你说连嵇白都没跟着去?” “没有。” “那伏青呢?” 南玉笑了,“娘娘是睡糊涂了,伏青本是殿下派来保护您的,又怎么会随殿下出去呢?” 说话间,姑娘见半敝开的窗上砸下一颗水珠,木质的窗台上零零落落地溅了一圈细密的雨水,乌云终于也要承受不住沉淀淀的重量。 而收拾床铺的南玉只一抬眼的功夫,方才那个还有些困倦的姑娘便兴冲冲跳下地,胡乱翻出一件微黄色的裘衣披在身上,跑出去前还不忘捞起书箱后倒着的那把鹅黄色的伞。 “诶,娘娘您去哪啊,外面刚下雨呢。瞧这阵势估摸着要落到后半夜才算完啊。”南玉想要跟着她出去,又不忘在身后叮嘱,忽忙的连外袍都没穿。 温泠月回头制止她,“我去去就回,南玉你不用跟着我。” “可是伏青他也该……” “我说你们都别出来。” 说罢,她很快消失在南玉眼前。 * 玉京的温度总是温和的。 经年累月飘游在玉京上空的雨云似乎早就惯了每年年关附近会有一场雨。 也就早早蓄势待发,当下只落了一点,似乎是一场大戏的前奏。 ——“那边卖的腊梅枝真好看,你家有没有买南北铺子那个窗花?” ——“你说的是剪成鱼的……” 三三两两人群从她伞下穿过,伞骨偶有磕碰,四溅的雨水里掺杂了诸多闲言碎语,多半是关乎年关和守岁的。 寻常人家的姑娘穿梭在大街小巷,似乎这段日子的街头也格外好逛些,更有扎堆往某家铺子里挤的。 在伞下的温泠月默默将之全然听去,才发觉自己出来的匆忙,连个目的地都没有构思出个形状。 雨并不大,但足够细密,若玉帘,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投下,远远望去人影都被笼罩地模糊。 她在可能的地方漫游,从花楼到戏台,再到古法糕饼铺子,顺着大排长龙的队伍从前往后找,并没有发现没有打伞的少年。 鹅黄的裘衣在一脉的灰色里格外显眼,左臂下夹着的一把黑漆漆的雨伞却突兀。 直到跑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只是听到傅沉砚出来,便下意识跑了出来。 他那么贪玩,或许不会带伞。 天色朦胧,分不清是哪个时辰了,温泠月捏着伞柄的指尖冻得微微发白,素来繁华的青鱼巷中,她站在来往人群中。 ——“都快过年了,什么时候能出终卷呢?” ——“那得看话本先生咯,上回琼婲楼里那桩子事你没听说?太子妃亲自押注给裴……沈晚了,这不明摆着呢吗。” ——“可是后来账目明明被……” ——“嘘,你知道扳平账目的是谁就敢说?” ——“不知道。” ——“反正不是咱们能惹得起的。” 年轻的姑娘素来闲谈总是同金银首饰或是话本诗书绕不开,倒让温泠月想起那个被桩桩件件事情压在箱子最底部的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那本话本子。 大抵是记载了她、裴晚、傅沉砚之间爱恨情仇,再加以私下隐晦编排之物。 没人将闲暇时间里逞个乐子的美好故事真的当回事,那个符墨究竟和沈晚还是宁月在一起也没有多少人在意,只是想一头扎到尾,看个结局是否如意罢了。 真正令她惋惜的是前些日子裴晚那些话,而那些确实让温泠月心里压下一块石头。 她特意没有叫任何人跟着,只是孤身一人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向前走,头一次难过起来。 如果连深宫中雍容华贵姿色非凡的容妃都会被逼无奈的低头,那裴晚曾经如此的做派是否也能够理解。 假如当时不是她温泠月嫁来东宫,而是如裴晚之意,不,依着裴丞相最初之意,让裴晚与傅沉砚结亲,她现在是否就不必再听命于裴丞相去违心做着那些阿谀奉承之事了? 可是…… 伞骨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她再次攥紧,摇摆不定的心绪却无可安定。 这是她第一回 沉下心思量这些。 她的生活向来不具有任何不确定的事物,可以说所有繁琐一类的事宜,她爹爹或是兄长都在前头挡了。 作为温家盼了几年才盼来的小女儿,她素来只有享受的份儿。 所以她也没有什么资格去控诉。 就连嫁去东宫也只是小小的难过了半个月。 毕竟前头傅沉砚总是不爱理睬她,幸好他也只是不爱搭理她,甚至没有对花楼的事过多纠缠。 不对。 温泠月抿抿唇,湿润了被风吹干涩的唇瓣,在雨中停住脚,抬头望向琼婲楼。 高大华丽的楼宇彩灯高悬,偶有杂役传菜的通报声从厅后传至厅前。 今天又有说话本的,根据杂音听起来倒不是《不见墨》。 小白去了哪里呢。 那些她所熟知的地方都寻不到一个人影,才发觉自己对无论是小白还是太子,都了解甚少。 逐渐有从琼婲楼出来的人奇怪的望向驻足在楼外迟迟不进去的姑娘。 我夫君他有病 第81节 正当有几个模样不善的男人从中迈出死盯着她之际,温泠月捏着伞柄的手忽地被一个温热而干燥的手包裹,将那支伞接过。 伞骨较之方才举得更高了些,因为忽然加进来的人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缘故,温泠月的循着影子望去时抬了抬头。 登时怔住,男人的眼睛干净透亮,看遍满街雾蒙蒙景色的温泠月一下跌进那个澄澈的眸子里,不知为何心里溢出的是感动。 原来在满是雨雾的玉京,还能有一道绝对明净之地。 可这竟是来自于傅沉砚。 他的手略带薄茧,是经年累月持刀拿剑造就的。而眉宇挥之不去的凌厉并不会因出现的人是温和有趣的傅小白而被夺走。 施施然一个目光,那几个藏匿着不怀好意的男人看见他腰间系着的白玉龙纹佩大抵也猜出是个什么人物,便识趣地走开。 温泠月对着那个熟悉的目光怔愣了一瞬,而后是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傅沉砚不语,献宝似的扬了扬手中抱着的油皮纸包,里面裹着的酥饼相互摩擦时诱人的酥脆声在耳边乍响,他笑眼生动:“我听闻青鱼巷那家铺子新出的酥饼好吃,想着你会喜欢。要不要趁热尝尝?” 旋即将纸袋子豁开一个口,金灿灿的饼捏在手里传递着温热,将她发白的手好不容易捂热,咬上一口酥软的壳子里,细腻香甜的栗子泥一下爆开,充斥她的口腔。 当着男人期待的眉眼,她笑道:“很好吃。” 傅沉砚举着伞,望向灰蒙蒙的天幕,清淡开口:“阿泠呢,又怎么会在这里?“ 此时他同她并肩缓慢在街边散步,方向兴许是回东宫的路,但温泠月素来是不认路的。 只管乖巧地跟在他身边安心吃饼,含糊着:“唔,我以为你没带伞。” 他眸子瞬间变得亮亮的,欣喜:“我没带的我没带的。” 这才发现阿泠怀里掐着的另一把伞,兴冲冲地接过来,但也没有打开,只是换在自己手里夹着。 温泠月咽下最后一口饼,疑惑地看着他虔诚为他们两人举伞的动作,指了指那把伞:“你怎么不打开?” 他垂下头,“我想和阿泠同撑一把。” 她闷闷地应声,不由得想起那个眼神,想起方才的思量,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啊,傅沉砚是太子,他的选择可以有那么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择她了呢? 高官重臣朝中从来不缺,又为何独独是她们家呢? 哪怕是死阎王成婚那一日所说,需要丞相鼎力相助,但是裴丞相似乎比她爹爹更属意于他,她虽不觉得自己比裴晚差,却也实在没有哪里特别好的不是吗? 其实她从来没想过这些。 只觉得快乐着是一日,不快乐也是一日,为何要为自己找不痛快呢。 可心生欢喜时,就难得生出贪念来。 望着身边散发着酥饼香气的男人,她默默用一块接着一块的酥饼堵住自己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始的嘴,直到油纸包都见了底,他们也没走回东宫。 “吃饱了吗?听嵇白说,今儿还要把守岁那夜宫里的糕点定下来,若是没……” 他的话忽然停了,温泠月讶然,回过去看他时才发现小白停下来是在看着她。 “怎、怎么了?” 小白一脸和缓,没有往日开玩笑时的戏谑,没有引诱她时的挑逗,更不存在死阎王常挂在脸上的淡漠疏离。 轻轻开口询问:“阿泠有心事吗?” 他一定看出她的异常,正如太子皮囊下无论是他们二人中的哪个都可轻易堪颇她拙劣的伪装。 于是沉默半晌,温泠月在雨具下的身子能十分清晰的听到雨水砸到雨花石砖地上的声音。 似乎在未察觉的时候下大了些。 她终于问了那个想问了很久的问题:“傅沉砚。” 她很少当着小白的面唤出这个称谓,她自觉足够郑重。 “你,我是说你们,你和他。为何决定娶我?” 只因为温丞相吗? 她不信。 -------------------- 第71章 第七十一颗杏仁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被雨水冲刷明净的石阶上幽幽冒出青苔。 他的眸子在掠过青苔时自然幽暗几分。 “阿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姑娘的眉心可见的蹙起,“都行,你说便是。” 傅小白浮现出一个笑,“因为你是阿泠。” “这算什么答案?” 温泠月显然觉得莫名。 “于我而言,这就是答案。这个问题,也只有这一个答案。”小白的声线在轻轻浅浅的雨声里掷地有声。 他们周遭不时有人从旁经过,而他的眸光只看向一个人。 温泠月垂下头,双手指尖轻盈触碰,相交再缠绕,道不出郁结从何而来,可是小白从不是会说谎的人。 如果说太子选妃是婚书送达温府前十日左右,她一个从未见过太子的小小贵女,又凭借什么获得他的青睐。 不要说他早就对他暗生情愫。 大婚那一日,剪断龙凤花烛前,他还对她冷漠至极,公事公办的语气交代了那么多,分明只当她是个新到东宫的漂亮摆件。 而且并不认得她。 虽说那是死阎王的行迹,可小白与他,她都没见过,所以他们又有什么分别? 所以她当下对小白的回答又怎么能释怀。 “雨下大了,快些回去吧。不必想便可知,嵇白他们定然又在紫宸殿急地团团转了。”小白狡黠一笑,牵着她的手向东宫的方向走去,幸好并不远。 东宫别的不说,小厨房做的糕饼在温泠月活了十七年,品糕无数的生涯中绝对位列前排。 彼时她和小白对坐在温扇阁,一碟碟的糕点如流水般送上来,小白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一口口对着每一种都吃得香甜。 明明不久前才吃了整整一袋子的酥,现在居然又能吃下近乎十盘的甜腻糕点。 就连送了两趟碟子的婢女都有些惊诧,而对坐着不时挖一勺的太子殿下却依旧看得颇是开心。 “如何,哪几样更喜欢些?” 温泠月犹豫着,捧起送上的清茶,浅啜一口清清口,对着摆满了的一张桌子犹豫不决。 “都喜欢……”她放下茶具嘿嘿一笑,又道吃撑了想先回去歇息。 小白没有阻拦,只命嵇白将太子妃护送回福瑜宫。 她没有多说什么,拿起那把浅黄色的伞便离开了。 出门时抬头望天,此时灰蒙蒙的色泽已然被一片浓稠墨色掩去,其实无论是哪一日,什么样的天气,一入夜都会被夜色调和的无迹可寻。 只是雨云挂在天际,存在过的芥蒂不会被轻易抹去。 温泠月鲜少有这样别扭的时刻,让一向觉得她温和的嵇白都有些无所适从。 他跟在她身后无声地撑着伞,此时雨声渐小。 在心里做了良久的心理建设,直到能看见远处的福瑜宫时,嵇白才终于试探着开口:“娘娘今儿可是吃多了不舒服?” 温泠月诧异:“并没有啊。” 又小声:“其实吃得也不是很多吧……” 被这句话噎住的嵇白一时将方才想问的话全都忘了,大脑一片空白,尴尬地动了动唇也没吐出半个字。 “是、是。”嵇白顿了顿,正色道:“娘娘不开心吗?” 温泠月沉默须臾,笑着摇摇头,“就是下雨了,衣裳都湿湿的不大舒服罢了。” 嵇白知道没说实话,他见着的娘娘都是会在雨后初霁时拉着南玉跑出来玩水的程度。 “请娘娘恕属下多嘴,但属下实在不知还该问谁,问后任凭娘娘降罪处罚。”嵇白忽而驻足,在福瑜宫外的小道上沉默着向这东宫唯一一个可以问出那声困惑的人,吐露一二。 温泠月惊讶,却也静静听着。 “你说就是。” 他说:“不知为何,属下总觉得殿下近来有些……不寻常。” 那根弦在温泠月心中被拽出一个颤音。 她不是没想过,只是曾经问小白时,他总是含糊着说自己极会伪装,从未叫旁人看出差错。 她不知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如此的,只是当下嵇白明确问出来,她该如何回答。 “是吗?” “是,总觉得近来殿下怠于政务,还时不时消失不见,最关键是,殿下他竟然对着属下笑了!”嵇白越说越激动,似乎后半句才是主旨。 温泠月一愣一愣的,忍不住探头询问:“他平时连笑都不对你们笑啊?” 像是难得能开启这个话匣子,嵇白点头如捣蒜,意识到这样不好后又凝住,掂量后从唇齿间艰难地挤出一丝:“极少,有而非无。” 她忍不住笑出声,还是她今儿第一回 笑,“倒也是。” 想到什么,蓦地收回笑靥,体恤且惋惜地拍拍他的肩:“你受苦了。” “但是这几日,殿下笑着的时间多了好多,有时候他自个儿坐着,没人搭理都能笑出来。娘娘您说……” “但也兴许是属下多虑。”他极快的收束了语句,觉得实在荒谬。 “想说就说。”温泠月含笑着继续往前走,他也在后边老老实实跟着。 得了准许,他才敢开口道:“属下自知不该这样说,但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嗯。”她下意识,“嗯?” “要么说就是……像那种,喜欢上谁的迷恋。” 我夫君他有病 第82节 不说还好,此话一出温泠月登时就蔫了。 “娘娘恕罪!” 嵇白高举着伞,却是作势要跪下,反被温泠月拉起来。 “没事,太子殿下怎么想是他的事,理不理他是我们的事,嵇白我跟你讲,若是你哪天忍不下去,你就直接不理他就是了!” 她甩出这么一句话后直接转身跑回福瑜宫,留嵇白默默站在原地懊悔不已。 * 有些时候温泠月也说不上来情绪的压抑处在哪里。 但她的确察觉到近来太子的奇怪。 对,是太子,不是小白或是死阎王中的任何一个。 似乎是她的错觉,有些时候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分明是另一个人。这样频繁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而且…… 她褪去裘衣,纤细的手指抚上腕子当中的那枚莹润的玉镯。 “真好看。” 温泠月忍不住喃喃。 母后在画宴上送的这枚镯子是她见过最特殊的一块玉,诉尽春心春不知,强行压抑着那最深刻的情感,只能叫细看的人察觉出玉镯蕴含着的浓绿。 可态度奇怪的是伏青。 他只是路过时随意瞥去的一眼,却让他整个人定在那里,眼中带有些许疑惑地凝视那个镯子。 温泠月察觉出他不同寻常的异样,“怎么了吗?”她旋了旋这枚玉镯,“这枚镯子有问题吗?” 伏青缓慢摇了摇头,“并未。” 她点点头,转过身收拾匣子中的首饰时,他却冷不防站在门外开口:“只是这玉的成色似乎有些熟悉。” “你见过它?” 温泠月好奇,这是皇后赐予她的,伏青跟在傅沉砚身边,兴许见过也不是不可能。 伏青却摇摇头,“属下不曾见过,只是听说过几句话的描述。”他顿了顿,垂下眸子思量着,半晌后接着说:“殿下好像一直在寻找一枚玉镯,依稀记得所形容的与这枚有些相像。” 那块玉在她手心躺着,丝丝冰凉从沁入手掌,温泠月凝视良久,追问去,得到的却是懵懂不清的答复。 “殿下生母有一枚与之类似的玉镯,他一直在寻找,却总也找不到。” 伏青的话阵阵敲击着她的心,不由得想起画宴上皇后给她这枚镯子的那天,似乎太子的神态是有些奇怪。 可他什么都不告诉她。 她分明是他的妻子不是吗? 仰躺在床上时,温泠月久久无法入睡,挥之不去的杂念将她的困意搅得格外凌乱。 想和他问问清楚。 * 除夕那一日东宫送礼拜访之人络绎不绝,但绝大多数都被小白以懒得应付而拒之门外。 说来,温泠月也不知现在和以往在家过年有何分别,那些园子里的事都无需她亲自操持,清闲的很。 傅小白唯一同她交待过的请求,便是让她挑一个想要之物。 “什么想要的?” “都可以。” 这个问题竟是最难想的,温泠月从来没有期盼过什么物件,因为几乎绝大多数想要的在她还没有那个想法的时候便被各种人捧到跟前了。 直到坐在宫宴上,她都在沉思。 皇后觉出她一脸犯难,避着头低声询问:“泠泠身子不适?” 她摇摇头,才回过神。 “宫宴上的菜不合胃口?”皇后学着她的样子紧张兮兮,小心翼翼。 除夕宫宴上的菜品自然是最最上等,都是皇后千挑万选出来的,又是最懂温泠月口腹之欲的女子,怎会不合她的胃口。 于是温泠月问:“母后,您有没有什么愿望呢?” 女子笑了:“若是新年愿景,自然是国泰民安,禹游顺遂。” 可转瞬又将目光放在一脸无奈和敬酒之人客套的傅沉砚身上:“可如果是母亲的愿望,当然是希望阿砚,当然还有泠泠,身子康健永远开心。” 温泠月咬唇,不禁低头抚上玉镯,“可是母后有没有自己想要的呢?” 女子摇摇头,温泠月接道:“我也没有。其实也有……但只是一个问题。” “你说。” “母后莫要多思,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罢了。” 温泠月顺了顺气,“当初殿下为何属意于我呢?玉京优秀的姑娘比我多,家世显赫也不光我一人。” 她声音逐渐小了下来,像极了低喃和絮语:“何况他是太子,就算娶了我也可以再纳太子嫔、昭仪、奉仪……” 这不是她第一回 向皇后问出这个问题。 之前的回答还记忆犹新,只是她不死心,还想再问一次。 皇后察觉出她情绪的不对,没有细问,也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指向温泠月手中玉镯。 “泠泠你可知,这枚镯子不是我的,也从未属于过我。” “是阿砚生母留下的。” “是阿砚生母临终前托我保管,并将它留给阿砚未来夫人的。” “而这枚玉镯,她曾经也想过要将之送出,给一个人。” -------------------- 第72章 第七十二颗杏仁 温泠月听后诧异,忙道歉,似乎提及这些不大妥当。 皇后却并没有动怒,连小小的难过都不曾显露。 “她是个极好的女子,性子温顺良善,待人谦和,在宫中从不与人交恶。家世也是数一数二的,并不比我差。” 这是温泠月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闻关于傅沉砚生母的消息。 没想到是从皇后口中说出来的。 “入宫那年她深爱圣上,满腔爱意的等着他,包括最初,皇帝分明也是喜爱她的。” “可是我们一同长大,他的脾性我还不清楚吗?” 皇后自嘲地笑笑,“玉镯是那女子在情意最浓时准备送给皇上的信物,可在面对一次重要的利益交易时,他放弃了她。其实陛下他总是这样,在权力和爱面前,他的选择永远都是单一的。” 当爱意随着时间消磨殆尽,当最初的悸动在利益争夺里一次次抚平。 她对于他来说,自然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后来,皇后出现了。 皇后沈氏是他早年爱而不得之人,得到权力后,自然要寻回最爱。而那个昔日准备送给他玉镯的妃子就更无足轻重了。 “我当初始终不知这件事,后来知道她时,她也变了。皇帝鲜少与我说起她,而一直到她临终前,找到我将玉镯托付给我时,我才知这枚镯子到最后都还是没有被送出去。” 温泠月沉默着,她没想到玉镯藏匿着这样一段故事。 那么她所见的镯子里,那股呼之欲出但却戛然而止的春意,是否是她对皇帝陛下爱而不得的证明? “可是母后,您为何愿意将这件事同我说呢?” 温泠月明白,连太子非皇后所出这件事都是鲜少有人知悉的,兴许他生母这个人都成了忌讳。 皇后苦笑,“你问我阿砚为何娶你,又为何不纳妾。本宫的意思是,有时候你所看见的未必是真的。诉说的爱意究竟有几分你看不到,是否会在权力面前放弃你也不知道。可他带给你的感受却是实实在在的,用心去判断他是否爱你,才是最重要的。” 正如皇帝待她,皇后何尝不知其本性,可在感受到皇帝实实在在的爱时,又何必计较他的心意有多重的分量,不去多想就是。 她从不怀疑皇帝对自己的爱,但也不怀疑他对权力的看重。其实没必要寻求一个平衡,毕竟爱不是全部。 “小时候的阿砚不是现在这样的,我膝下福薄,没有诞下皇子,但阿砚是我见过最乖的孩子。那件事后成了这样,我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可对于他这样简单的孩子,能宣之于口的都是他真实所想,能看到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总要去亲自问他才知啊。” 说罢,歌舞升平的乐声逐渐盖住她满心思绪,一切除夕夜的热闹都快要将她淹没。 其实她本非那么较真的姑娘。 大抵是裴晚的事情压抑,始终被忘却的问题也得不到完好的解释,才统统堆积至此。 她一定要问个明白。 难得糊涂,却总是要明晰的。 “今夜良辰美景,外头星光正好,泠泠待宴毕便同阿砚回去罢,本宫不打扰你们。” 转瞬间,皇后便换上平素那副颇有深意的笑容,看得她发毛。 而她再想去找小白时,他却不见了。 “最近究竟在搞什么神秘兮兮的东西!” 温泠月气不打一处来,鼓着腮帮子愤愤地往马车的方向走,却发觉他竟先行在车上睡着了。 马车下的小厮见她来了匆忙作礼,又同她解释道:“娘娘莫要见怪,殿下说他实在疲惫,待在殿里总有那些有的没的人上来拉拢着敬酒,烦得很。” 温泠月看着他安睡的侧颜,也知这整整两个多时辰坐在那里直到宴席末尾实在烦躁,何况太子比之他们还有诸多事宜要处理,于是将自己的小毛毯披在他身上。 那人兴许太累了,马车开了许久他都没有醒,长而卷翘的睫毛一颤不颤,像刚出世的婴孩一般澄澈。 其实闭上眼时,她无法分辨这人是死阎王还是傅小白,但大抵他们二人的差别也不总是那么大。 或许死阎王也会累到熟睡成如此不带攻击性的模样。 我夫君他有病 第83节 她的心陡然软了下来,郁结于心的不满也在此刻暂时作罢,就静静的凝视他,直到马车忽而停下。 玉帘外有人在东宫最偏的小门长跪不起,手中捧着些什么东西。 他们要去的是正门,只是恰巧路过这个小偏门,甚至寻常都不会往这里走。 而那个跪在地上的人蓄着胡子,竟叫温泠月觉得眼熟。 “什么人!知道这是哪吗,也容你在这里跪着?” 那人佝偻着身躯,闻声小心翼翼地说着什么,直到看见撩开帘子露出半边脸的温泠月,才匆忙起身,颇是殷勤道:“娘娘,小人参见娘娘。” “起开起开!”侍卫不爽地欲抬脚踢开他,却被温泠月喝止。 她走下马车来到那人身前,有些惊喜道:“你是不是那个讲话本子的话本先生啊?” 对,没错,正是那日在琼婲楼绘声绘色讲故事的话本先生。 但他此时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又拎着一小袋鼓鼓囊囊的东西。 “回、回禀娘娘,这、这是《不见墨》的最终卷,小、小人已经撰写完毕,还、还有您和……上回在琼婲楼押注赢得的银子。” 温泠月几乎都快忘了那件事,看向那只布袋子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我的?都是我的?” 那人又快要跪下,“小人不敢欺瞒娘娘,这确实都是东宫的。“ 她没想到自己押注给沈晚能赚这么多,于是问:“所以最终是沈晚咯?” 话本先生唯唯诺诺,视线不住的往马车里瞟,想起不久前的惨案。 做话本先生这么些年,他生平头一回撰写时被人找上门来拿着金子威胁,说是不按照他说的写这个话本子的结局,就用金块砸死他。 他不敢说话,只嘟囔一句后就匆匆跑走了,逃离什么虎穴龙潭一样。 温泠月对他的态度摸不清头脑,迷迷糊糊拎着一本册子和一袋银钱,思索着自己是否应当去发掘一下自己赌.钱.的能力。 没准天上砸下来的好运气还能时时光顾呢。 “但是扳、扳平……扳平是什么意思啊?”上了马车,她还回味着话本先生方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不明所以地读起那本话本子。 直到坐在福瑜宫书桌前,她还在思索自己把小白一个人留在马车上没有叫醒他做的对不对。 毕竟他睡得那么香,叫醒他总是不太好的嘛。 马车里又暖和,毯子裹得也舒服,大不了嵇白发现了也会去寻他。 于是温泠月便心安理得的翻阅起那话本子的最终卷。 东宫外的大街上烟花爆竹次第绽开,张灯结彩地出最明艳的街巷,红彤彤的灯笼挨家挨户都有几盏,诱人的香气从每个窗口飘出。 那是玉京最热闹的一天。 而东宫却难得的寂静。 豆大的烛火在窗前燃起,话本子前边的剧情发展都可以预料,甚至有些话她看着跟照镜子似的。 情绪被拉到最高点,她满心期待着沈晚是怎么和符墨成亲的。 就连前两卷的情节发展都诉说着沈晚和符墨有多少多少相识的契机和天赐的机遇。 可读着读着她觉出了不对劲。 坐上轿子的怎么是宁月?和符墨第一次亲吻的怎么又是宁月? 沈晚去哪了? 不是说…… “看完了吗?” 一道带着酣睡意味的慵懒声线在她窗前响起,男人肩上还挂着她那条毯子,身板随意地靠在窗框上盯着她。 “还差点。”她如是道,就差最后两页了,而直到她懵懵地看着宁月和符墨共度良宵时才恍然大悟。 “居然是宁月?” “不然还有谁?” 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温泠月此时才发现他的存在,一抬头便被吓了一跳。 太子一脸好笑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手边儿放着的一只沉甸甸的布袋子,但笑不语。 “你醒啦?”温泠月试探性地笑笑。 而他满脸不可置信,这辈子令他最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刚刚,“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落在车里睡过去。” “阿泠……你要补偿我。” 温泠月巧妙地避开他伸手揉她头发的动作,将碟子里一块佐着话本食用的桂花糕塞进他口中。 “走走,我们一起去找那话本先生算账。我押的分明是裴……沈晚,结局写的是宁月,他还给我这么多钱,分明是给错了。” “没有错。”他咽下那块糕,嘴角还有些残渣,被他指覆抹去。 “那是他押的。” 温泠月一怔,在思索他说的是谁,须臾,他得意洋洋的目光快要溢出来,绕到房内对她说:“押是他押的,钱是东宫的,但是这结局……可是我改的。” 男人的笑里带有一丝邪性,那一瞬间险些让她以为眼前的人是死阎王,但若非是那尾巴都快要翘上天的欠打表情,她兴许的确会认错。 “什么意思?” 傅沉砚撅着嘴靠近,“阿泠你不会看不懂吧?这话本子的人,分明是你和我啊!” 他星星眼,亮晶晶的,却让温泠月弹了下额头。 “什么我们两个,还有我的沈晚呢?我的银子可都押给她了欸。” 他持续撅嘴:“什么沈晚,不认识。” 温泠月敛起性子,“那你不认得,他呢……他应该认得吧?” “他也不认得。” 温泠月啼笑皆非,“你怎知他不认得?” “他刚跟我说他也不认得。” 温泠月懵了,试探道:“你醒着的时候,他就在睡着,怎么会跟你说?” 小白难得的正色,不解地喃喃:“我也不知,最近似乎变了许多。” “我好像……醒着的时候也能感觉到他。” -------------------- 第73章 第七十三颗杏仁 姑娘从未多想过这种事,她绕不明白,于是只能分辨出自己亲眼所见的。 “哦……那你、那注意休息?”她试探着询问,却忽视了男人愈发幽深的眸色。 他缓步靠近,低头仔细盯着她的眸子,敏锐捕捉到其中一分局促。 “今天是除夕呢,阿泠。” “是、是啊。” 他身上雪松香太过柔软,温泠月生怕自己掉入其中再度陷入万劫不复,但心里不快,于是刻意想要躲开,却被他牢牢锁紧在视线所及之处。 小白真诚道:“其实,我没有过过除夕。” 温泠月不禁诧异地抬头:“你怎么会?连一次都没有?” 男人笑笑,本就是个爱闹腾的性子,也难得有些遗憾:“没有。往前数的每一年几乎都是他在,而那家伙……从来都是一个人过除夕。” “他不用忙着处理公事吗?” 以她对傅沉砚的认知,那人绝对是个连年节时分都不漏下一丁点政务的人。 对啊,他连大婚当天都能去书房看信件,除夕见些重臣又是什么稀奇事吗。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倍是宠溺地看着她:“阖家团圆,连宫里都有家宴,哪里来的人在这种时候撞上门不识趣呢?” 温泠月一想也是,被自己的迟钝惹得懊恼不已。 他和他,两个人就连声音的弧度都是不相似的。 “那么,阿泠想好何所求了吗?” 少年声质轻快,藏着隐隐的激动,彷佛眼前的姑娘说想要天上的星星都能给挑一颗最可人的摘下来。 他听说除夕可以有愿望,有些人家会给孩童准备岁礼,在月亮最明的除夕当晚。那么阿泠的愿望,他来实现。 温泠月犹豫了一下,润润唇,还是坚毅地问:“我就想知道,京中贵女无数,你……或者说你们,为什么偏偏是我?” 这次问的比往常都要凝重些,姑娘自知不善言辞,这一句话是组织了好久的,如今能这么流利的问出来,实在可见她的在意。 “别说喜不喜欢,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何来喜欢一说呢?” 因心绪不定致使的话音也变得轻盈,温泠月此刻极轻松,原来她想要的不过是问出这些罢了。 他却倏地笑开,修长分明的手抚上她头顶,揉揉。 “原来阿泠不开心,是因为这个呀。” 她有些恼,撅着嘴直追着他的手去拍,“小白别闹,我特意为了守岁找南玉梳的这个辫子呢!叫阿玉知道了她也要恼了。” 这样一来他手上动作才收敛了些许。 嘴上却郑重,“那阿泠是想知道我的想法,还是他的?” 这话问出来暧昧得很,逼问她父母更喜欢谁一样,怎么听怎么奇怪。 温泠月说:“你在,先问你。” 下一瞬耳边一软,他充斥着雪松香的吐息萦绕在她耳畔,随着字句悠长或短促袭来的温热气息一下下打在她耳骨上。 “我第一次见你时,也是你第一次见我。还记得吗,在花楼那个清晨,阿泠?” 彼时她喝了个酩酊大醉,而他…… 我夫君他有病 第84节 姑娘脸腾地红了,原来就是他,她没有猜错,真的是傅小白! “你、我,那我那时问你,你为何不说?”她询问起不久前因死阎王而勾起的花楼记忆,问起小白时,他并没有答话。 小白耸耸肩,“那次我见你只是提及,怕告诉你后你便再也不肯见我了。” 他反倒越说越委屈,言辞里对幻想出的她可能的语气有些难过。 阿泠一定会羞得不想再见他了,呜呜。 那她见谁?该不会要去见那家伙吧! 绝对不成! 小白的心迹变化像云卷翘的边儿一样,没人知道那天清晨他看似不经意的答复,其实想法已经掉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因为花楼我那、那个了你,所以就?” “当然不是。” 小白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她的猜测,眉心不由得蹙起,怎将他说得像个图谋不轨的骗子一样。 温泠月疑惑,“那是为什么?” “因为那日我就说了。” “?” “阿泠你亲了我要对我负责呀!” 温泠月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一时反应不及,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竟然真的开始细细回想那天发生的所有事,然后开始谴责自己。 瞧吧,温泠月,叫你喝酒。 大清早就把人良家少男清白亲没了。 傅小白笑眯眯地看着她被击中的表情,才决定不逗她了。 “阿泠呀,负责还是要负责的,但是……” “但是什么?” 他但笑不语,牵起她的手带她迈出福瑜宫,顺着幽僻的小道,绕过藤蔓横生的小空地,在一棵树下站定。 树的旁边有一池秋水,银霜般的月色融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极是漂亮。此处围墙较低些,她一抬头甚至还能看见宫外楼宇亭台上五彩斑斓的灯笼。 不时有炮竹声炸开,他的声音也顺势抬高:“阿泠还记得这里吗?” 温泠月被牵着的手传来阵阵温热,这里是东宫较为偏僻的一隅。 “是不是,月夕夜宴那回。”她恍然大悟,望向他寻求答案的正确与否。 得到的是男人狠狠点头,“严格意义上,这才是你我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哦。” 彼时她不认得他,他对她也只是好奇。 温泠月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先行拉住她噤声,指向围墙外广阔的天幕。 “咻——” 一道凄厉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上升。 “注意看哦。”他温声在她耳边说着。 温泠月屏住呼吸,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但在烟火绽开照亮天空的一瞬间里,她还是露出莫大的惊喜。 被点亮的黑夜,琉璃色的瞳孔,烟火与视线交汇处站着的那个人。 温泠月满眼都是不断上升又落下的焰火,自然不曾注意到身边那个眼里全是她的男人。 而小臂忽然被轻柔的力道戳了戳,她也有话想要与他说,可转过头时,入目的却是一张凑得极近的脸。 下一瞬,唇瓣滚烫,他就那样贴了上来。 瞳孔登时睁大,诧异地看着他。 而他抚上她的侧脸,极细腻又轻柔地吻着她的唇。 这是一个带有章法的、和缓的、又饱含情谊的一个吻。 身后是大开的焰火,在旧的一年与新的一年交界的前一刻,他肆无忌惮地掠夺她的吻。 短暂的触碰后,二人缓缓分开,他笑得极灿烂,漂亮的桃花眼弯成一道可爱的弧度,活像一只尾巴摇个不停的小白狗。 如愿以偿得到喜欢之人的抚摸,头顶被顺毛舒服得直眯眼。 而她的双颊也有些泛红,绯色顺着脖颈爬上耳根,暧昧的温度不断上升。 有什么似乎悄然变化,当温泠月不忍只是被吻而主动凑上去故作凶狠地啃咬时,他嗤嗤的笑意忽然凝固,僵硬。 眸光风云变化,分明是同一个人,眸光却在转瞬间换了个神采,仍旧是熠熠地望着她,却有一分诧异,一分凛冽。 这一切都发生在温泠月迟钝到未察觉的时分。 直到她发觉自己的主动权再度颓败,而对面的那人不再局限与唇瓣表面的吮吸,撬开她的小舌,同她交缠,掠夺。 一声较之方才更加宏大的焰火“砰”地炸开,史无前例的布满了几乎整个玉京,而她也借着明亮的火光看见这人的眸子。 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齿刚好给了他一个良机,有血腥爆发在他们交缠之地。 她不知被咬破的究竟是她的唇还是他的,只是分别后,他们双方的唇都泛着不正常的殷红。 血珠被他勾起的指腹抹出一道明显的弧度,衬得他的双唇更加潋滟,肌肤白皙到不似常人,却又与疯狂的眼交相辉映。 她几乎在方才的一瞬间便认出,眼前的人再不是小白。 这一刻他们几乎都不知这些交换的契机到底是什么。 傅沉砚眼底翻涌着浓浓的墨色,她熟透樱桃蜜般的唇于他而言是最浓烈的邀请。 他甚至不知这姑娘是从何时起对他而言分量不一样了。 若非听见那个天真至死的人与姑娘的对谈,兴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在这样的问题上过多留心。 焰火未停,只是稍作歇息。因方才的剧烈声动,使得这样寻常的夜色也变得更为寂静。 寂静得好像能听见她心绪未平的微微喘息。 这些喘息声于现在的他而言甚至都能勾起最原始的冲动,他强压住本能的动作,仅仅抬起一只手—— 狠狠钳住她的下巴令她被迫抬头与自己对视。 心中不免回荡着适才她问那个人的问题,说不清是自己想要回应,还是被迫退回禁地的那个单纯无比的男人未诉尽的难平。 而他心绪百转千回,自认为与那个被唤作可笑称呼“小白”的人不同,他绝不会单纯到因为清晨被陌生女子亲吻就爱上她。 于是压抑住想要再度吻上去的冲动,本意是想问些别的,譬如她用膳与否,穿得这样单薄,冷不冷? 可话至嘴边,说出来的却是: “怎么,你的眼神是贪恋他的吻,还是因见到孤而惊喜呢,孤的太子妃?” -------------------- 第74章 第七十四颗杏仁 周遭的一切在此刻都凝成一块静谧剔透的琥珀糖。 而温泠月就是被包裹在其中的折出他模样的气泡,只会呆呆望着他眉眼,心里一片空白。 兴许是对忽然变换的角色极度讶然,还未反应过来那个男人的突然而至。 于是也对他的话做不出任何反应。 “我……我在等你。” 没有来由的一句话,就连她脱口而出的瞬间都略微吃惊。 同样诧异的还有他。 若非温泠月当下懵懂,换做任何一个人想必都能从他脸上觉出一分不显山露水的羞怯,哪怕转瞬即逝。 傅沉砚瞳色登时深沉下去,努力清澈的目光也晕染上一分异样的复杂。 焰火稍作停息,新年而至的喧嚣在街上难以忽视的欢笑声中如期而至,但不知是对于谁而言,新年真正的到来,是伴随着将才少女的一席话,轻轻的,悠远的降临。 “孤是谁?” 他仔细盯着她,不漏过任何一个变化。 温泠月坦荡:“殿、殿下。” 又是短暂的噤声,而后他想起什么,又像是在心里徘徊良久的一席话。 “方才的事,孤都知道。” 她与他缓缓恢复了正常的距离,而男人分明只是吻了一遍,再正身时姿态便像变了个人,疏离而矜贵。 温泠月不作声,等着他的后文。 毕竟,她是要问出个答案的。 不光是小白的答案,也是他的。 因为他们是一体,因为他们都是他。 “你想知道孤为何带你如宫。其实这本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事,若非你如此在意,想必这个缘由会藏起一辈子,待到百年后同孤一起消失。” 因为娶她的确是转瞬的想法,而他无法向自己解释那一瞬间的选择。 太子娶妻选择是多,这点来说温泠月的顾虑并无道理。但于傅沉砚而言,权力大于一切的总和,故而家世是决定一切的必然前提。 京中能看得上眼的官员不多,对他有用之人更是寥寥。 彼时的太子被帝后百般催促,便从两位丞相家的女子做择。 他虽不认识裴晚,但对她多少有所耳闻,虽从未留心,但碍于裴丞相总刻意携其出现,裴相心中所想,他不是未有察觉。 而另一位…… 温家的姑娘。 太子几乎从未在宫宴中对此女子留有印象,那些或大或小与温相共同出入的场合,他似乎有意回避姑娘的抛头露面。 我夫君他有病 第85节 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她全然没有记忆。 只是……记忆也会欺人,他不确定那丁点多年前儿时的画面是否作数。 毕竟那时候的他还没有那些怪癖。 于是他借着会友的机会,决意悄悄设个局,见一见这位温姑娘。 他知温三与元将军独女素来交好,刻意让其知花楼有新酒,以元如颂的个性,想必会带她去上一遭。 届时他只需暗中观察便可。 只没想到那两个奇花般的姑娘大清早便来了,谁清晨来喝酒啊。 那日清晨,他捏着酒杯站在二楼边沿,亲眼见着她们踏入花楼,可喝下那盏带着点点杏味的酒后,他忽然失了意识。 他才忽然惊觉,那场局里有人明知他不食杏仁,却故意换了杯盏。 后面的事他竟一概不知,再次清醒时他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包房里,只他一人,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珍馐美味,还有地上零落的空壶。 而自己乌发散乱,所幸衣衫齐整。 望着桌上一滩狼藉,太子满腹疑惑,却想不出缘由。 回去处理了清晨宴上不怀好意之人,他却惊觉自己总闪过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画面。 有关温泠月,有关……他自己。 同日,母后召见他询问可有定论。傅沉砚因花楼之事心绪烦闷,从几家姑娘画像中他却精准捕捉到温泠月的脸。 不知为何,看见她的瞬间,有个声音呼之欲出,一股没来由的冲动让他心有定夺。 兴许是对心里不知名两段有关她的记忆的好奇,太子主动向父皇母后求娶温家女。 “孤承认,最初娶你动机不纯……” “那你现在找到那个记忆的来源了吗?” 温泠月眸子亮晶晶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却格外执着地打断他的话,轻轻扯住他衣袖直截了当问他。 太子愣了一瞬,面容泛起从未有过的柔和,垂下头,任由额前碎发投下的阴影将其眉眼遮蔽,而再抬头时,却双眸熠熠,“嗯,找到了。” 他们头顶有一盏灯,无波的湖面因风吹起柔和的涟漪,一堵墙竟然隔开了东宫内外的两个氛围。 灯笼高悬在湖边桥旁伸出的树枝上,微黄的烛火照亮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裹在鹅黄狐裘中的脸乖巧可爱。 温泠月听见有什么在砰砰直跳,看着眼前分明数月前还怕得不行的脸,此刻也有几分动人。 细碎冰凉的触感落在她微卷的羽睫上,视线蓦地被一片雪白之物遮挡。 越来越多的莹白落在她脸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上。 几乎是不敢置信的语气,她惊讶地抬头,与此同时扯着男人衣袖的动作逐渐加大,欣喜道:“傅沉砚……下、下雪了!” 头顶纯粹的黑色中越来越多的往下落着星星点点的洁白,堪称奇观。 玉京盼望数年,终于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盼来了一场雪。 与此同时,全玉京人都在为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礼赞惊诧。 “这个,不是你做的了吧?”她忙于抬头观雪,连连晃动傅沉砚的胳膊。 不同与青鱼巷那场茉莉做的雪,这是真实的,纯粹的,带有丝丝凉意的雪花。 太子只是沉默,但镇定之下还有被戳破心事的局促,于是悄悄伸出手,用手替换被她抓住的袖子,趁姑娘注意力稍错,偷偷拉住她的手。 那么杀伐果断的一个人,竟然会有局促害羞到连一个承认的话音都说不出来的时刻。 就静静站在姑娘身边,看着她为落下的雪欢快的模样。 “呀,殿下、娘娘,下雪了,快回来避一避呀,被冻出风寒便不好了。“ 年长的嬷嬷路过时看见他们二人,远远的朝他们招手,作势想要来送伞却被傅沉砚摇摇头打断。 于是还是决定站在湖边的回廊下避一避。 长长的连廊每隔三节吊一盏灯笼,灯烛晕开的光晕恰好能看见雪花的模样。 温泠月稍作喘息,对着冻得发红的指尖哈气,下意识揉一揉冻僵的鼻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你能听见小白的话吗?” 如此没来由的话,甚至小白曾经同她说过,他是听不到的,但温泠月还是想问一问。 因她总觉得近来傅沉砚有些不寻常。 “你说呢?” 他似笑非笑,叫她忽然想起方才他主动解释了娶她之事,想必是听到了她质问小白的话。 傅沉砚站在绵长回廊的尽头,身后是一堵墙,上面雕刻的花窗被灯笼投出的影就那么洒在他背后的灰砖地上。 整个人像要融在光里,却又与那个影子那么格格不入。 温泠月蓦地叫住他,看见男人疑惑地回眸望她。 而后她沉声笑了:“那么,殿下有什么愿望呢?” 她的话音像拨动他心里一根琴弦的琉璃珠,却意外地奏响一声相同音调的音符。 早年间,那个女子也这样问过他,只是后来,她不在了。 见傅沉砚没有反应,温泠月又问了一遍,毕竟他回答了她想要知道的,那么若他有想要的,她也愿意帮他实现。 “怎么……了吗?” 太子的表情仿若僵了,她疑惑道。 “如果真的能有愿望,孤倒是希望……”他说着说着,话音渐消,似乎不大想继续开口。 “什么?” 傅沉砚不知该如何说清心里对那个女人的复杂情绪。 想念吗?怨恨吗? 毕竟小时候,在宫里那么多见不到父皇的日夜里,只有母亲陪着他。年关时的宫宴他都鲜少参与,只有母妃一人,来满足他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 可她不在了。 眼前姑娘伸手接雪花的模样蠢笨却可爱至极。 见着雪花融化,又不死心的一遍又一遍伸出手。 忽然就想说些什么。 “阿泠?” 姑娘脊背陡然一震,对死阎王能唤她这个称呼显然有些讶然。 傅沉砚垂着头,辨不清情绪,声音压得极低。 那两个字带着探寻的口吻,第一回 叫出这个称呼,显然他有着浓烈的羞怯。 也不知贸然这样唤她,她会不会被吓到…… 但温泠月轻轻回应:“嗯?“ 他松了一口气。 “你喜欢我母后吗?” 温泠月不知他言外之意,想起皇后和蔼可亲地面容,笑着点点头。 “那如果,她并非我生母,你又会喜欢她吗?” 你会喜欢那个素未谋面的,诞下我的母亲吗? 温泠月似乎意识到什么,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静静地看向他。 毕竟这个问题太过私密。 傅沉砚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第一次决定将这件事告诉一个人。 “其实殿下,你不必太过紧张的。” 傅沉砚疑惑。 平素不大会安慰人的温泠月只是绽开一个笑,歪歪头对他说:“无论母亲是谁,我现在看到的都只是你呀。” 他攥紧的手松了松。 -------------------- 第75章 第七十五颗杏仁 “其实也没多么严重。”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温泠月还是察觉出他情绪上的波动,任由他继续讲下去。 “孤的生母,也曾是宫中妃嫔。” 这一点温泠月知道,皇后在宫宴上同她说过。 他的母亲生得柔婉端庄,无论是曾经在府上做姑娘时,还是遇见皇帝以后,都有着叫人艳羡的美。 直到他出世,甚至到他约莫六七岁时,记忆中的母妃都是待人谦和友善的。 她会给他读话本,为他准备贺岁礼。教他也宽和待人,给予弱者尊重,带给强者礼节。 作为皇子,皇帝向来严苛对待。 那时候每回得父皇奖赏时,母妃都欢喜地为他做上一顿最喜欢的杏仁糕,那是他吃过全天下最好吃的杏仁糕。 若是在演武场摔了,他强忍泪水拖着断掉的长枪回宫,母妃从不责备他武功薄弱,只会拿出那只医盒,用拙劣但足够温柔的手法为他将血腥拭去,再亲昵地揉揉他毛躁的发,告诉他不要恼,阿砚是最棒的孩子。 她妆点着他童年的一切美好,哪怕在深宫中从小都犹如置身龙潭虎穴,她也是傅沉砚最信任的人。 可以说,他的母亲是他见过最最好的女子。 但他也知道母亲每日都会在深夜留一盏最微弱的烛火,她似乎在等一个人。 究竟是谁呢? 于是他也在自己房里燃上一柄弱烛。 我夫君他有病 第86节 隔着火光,他在窗户上看见自己被照出的倒影,然后于微明中望着母妃的影子,沉沉睡去。 那时候的阿砚隔着窗纸猜测,他们住的地方幽僻又寂静,皇宫每日不会有人踏入他们的寝殿里来。他与皇子们来往也不多,只知四弟阿璨学识渊博,六弟生性顽皮。宫中娘娘们每回看见他,也都是会对他笑的。 虽然有时候那些笑声有些大,有些刺耳,但总归是在对他笑,不是吗? 似乎没有什么能令小时候的他烦闷,那么母妃是为何忧郁? 他试图寻找答案。 直到皇后去世,在一众猜忌声里,帝王的新后是一个陌生女子,听说新后沈氏是皇帝的小青梅,因百般无奈才娶了先皇后,其实一直在等一个契机,把此生最爱封为皇后。 而自从那以后,那个困扰他数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母妃从白天等到黑夜,在夜里也要点一只烛火所等待的那个人,是全天下最尊贵的那一人。 阿砚才知道,原来母妃总对他说父皇是爱他的,其实是想对自己证实……皇帝是爱她的。 因为一个不会实现的诺言,她等了他那么多年。 可惜那么多年里,他踏入她们寝宫的次数屈指可数,然后越来越少。 小傅沉砚的生活也逐渐开始有了裂痕。 那时他的成绩并不突出,或许因幼时不备关照,身子羸弱的缘故。每回演武场他都遍体鳞伤,而在书院里阿璨又总是能高出他一头。 但这些都不重要。 阿璨看着母亲日渐阴翳的脸总有隐忧。 积攒的雨云总会爆发,从那碟被扫下桌摔得四分五裂的杏仁糕开始的暴戾,开始频发。 只是因为他手受伤握不住调羹,母妃便以为他开始嫌弃她做的糕点,“难道连你也开始厌弃本宫了吗?阿砚……你为何不吃?你不是说母妃做的杏仁糕是最好吃的吗?” 他吓得头脑一片空白,直到这种情况频频发生,他也开始下意识地立马跪在地上捡着碎瓷片中掺杂的糕点,统统塞如口中。 好吃呀母妃,怎么会不好吃。 那些父皇的夸奖也不会化作孩子最期待的吻,而是一句冷嘲热讽。 “你很骄傲吗?能在他面前说上话,能看见他……” 他很想说不是的,只是他猜测,若是他被先生夸奖了,兴许父皇开心时会来他们殿里看看她。 可没等他说出口,他便被那个温婉的母亲扯着推进了她房中的衣柜里。 锁落上的时候,他还在发呆。 几乎快要哭出来,却不明所以的在那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哀嚎。 他听宫人姐姐说,他母妃得了疯病。 可是怎么会呢?她明明是最爱他的人了。 其实他父皇也不太想见他,其实他父皇也没那么在意他,其实…… 记不得第多少次被锁在那个衣柜里,他甚至已经习惯了看那道从衣柜缝隙射进来的光亮从白逐渐黯淡下去。 也逐渐学会了根据那道会暗下去的光辨别外头的时辰。 其实不吃晚膳也可以的。 他可以不吃很多很多顿饭,不会死掉,他知道。 他在衣柜里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等待母妃郁结解开,将他放出去,然后深深抱住他哭上一顿。 他可以相信母妃不是有心的,只是太过思念父皇了。所以他可以再努力一点,这都没关系。 那个羸弱的少年也开始能握住演武场最重的那杆长枪,对决时战胜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壮汉。也开始在书房苦读,直到每一篇文章都能被少傅夸赞。 ——“谁不爱我你也必须要爱我!阿砚,你必须永远爱本宫!” 母妃执着的一遍遍告诫他,可他何尝不知,或许父皇真的开始厌弃她,或许父皇真的开始忘记她。 但每次他忍受母亲的鞭打时,他都忍着不会哭一声。 因他知道每一夜她都会躲在那支蜡烛后哭上半宿,如果他再哭的话,母妃又要哭了,所以他可以忍,只要她别那么难过。 新后仁慈,后来得知他的处境后总是给他送些吃食,虽阿砚不曾见过那位皇后娘娘,也知她不似旁人一样瞧着他像眼中钉。 所以他没有恨过她,似乎……他似乎没有恨过任何人。 可旧伤结痂,新伤又至,连阿砚也分不清这种日子究竟有没有个头。 大抵这样过了两年有余。 记得那一日,他永远不想回忆的那一日,兴许他早就忘了的那一日。 母妃端坐在寝宫中,穿着她最喜欢的湖蓝色罗裙,戴着一副漂亮的白玉坠子,桌上摆着一碟杏仁糕。 阿砚下了学回来,便看见这样的场景。 他已经学会在身上带一块油纸,那天他看见许旧不曾在桌上看见的杏仁糕时,下意识的先裹了两块,揣在怀里。 原本一切都是和睦的,直到她看见他腰上的一块成色不算顶好的旧玉佩,那是今日在演武场,他父皇亲手给他挂上的玉佩。 母妃像疯了一样将其扯下,先是爱惜地抚摸,又狠狠地丢在地上。 他手上刚结的痂被她强硬的拉扯再度豁开,鲜血横贯在手背上,推搡间,他被推在地上,那只手刚好戳在那一堆碎瓷片上。 小阿砚疼得呲牙咧嘴,抬手只见一块细小的瓷片插在左手虎口处,却看不见是否流血,因那双手早就被破开结痂处的鲜血蹭的模糊不清。 “阿砚,跟母妃逃走吧,这皇宫会吃人的。” 他坐在满地狼藉中,昔日温柔和蔼的母亲用那种熟悉的语气询问他,并向跪坐在地上的他伸出一只手。 这是一个光影昏暗的黄昏,只差一分就要入夜。 他扯开一丝笑,颤抖着用那双被打得遍布伤痕的双手触上她,却化作更深重的打骂。 分不清爱到底是在蜡烛燃到几柱时开始模糊的,他只是想知道,如果这也算爱……如果这也是爱他的话。 ——“阿砚,跟母妃一起去死吧。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他那一天很想努力牵起一个笑,对她说:好啊,母妃,我跟你走。 只要别再打我就好了,我好疼啊。 可那句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再一次被关进那个狭小逼仄的衣柜里,懵懂间,他似乎听见什么在“簇簇”的响,而母妃的声音与往常似乎不大相同。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底。 她窈窕动人,带着世间最明丽的笑容,看着手里燃着的那支他们寝宫里从不短缺的蜡烛。 然后那一豆烛火沾染在帷幔上,火舌贪婪地在名贵的布料上蔓延,又烧断了不远处的木头凳子,曾经母亲坐在那上面给他绣过帕子的。 呛人的烟雾缭绕,她的影似雾般袅袅,湖蓝色的衣裙站在火场里却是一滴毫无作用的露珠,然后彻底消逝在猛烈的大火里。 殿外似乎开始爆发出喧嚣声,宫人尖叫着喊人来救火。可他听不清,只是母亲站在火海里那么看着他的方向。 毕竟他可以从那道缝隙中看见很多,今日缝隙透进来的光兴许会很晚才黯淡下去,火大抵要烧很久很久。 可他还没吃晚饭,其实已经饿了很多日。 怀中什么在簌簌作响。 那枚险些被他遗忘的油纸包里,裹着些早就碎成粉的白色糕点,散发出浓烈的杏仁味。 一片大火里,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瞳孔剧烈地震颤,无数被鞭打责骂,又宠溺地看着他的母妃接连出现在他意识中。 每一声“阿砚”都是她叫出来的,每一次责罚也都是她带来的。 他看着那包最爱的杏仁糕突然开始反胃。 “阿砚想吃,母妃都会给我们阿砚做的哦。” 他想吃,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人。 他再也不想吃了。 如果……如果他再也不吃杏仁糕。 只觉得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个躲在母妃身旁天真玩着毛线球被发现后可以肆无忌惮扑在母亲怀里的自己逐渐剥离。有人在火光中安慰他,说“他”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而那个疯狂追求功绩的自己在火海里逐渐忘了最初如此只是想让父皇多来宫里看看母妃。 烧到只留下母妃那句格外醒目的话: “当你权势滔天到和你父皇一样时,就再也不会有人欺侮你,而他自然也会高看你一眼。他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记得和你的约定。” 他早就分不清父皇和母妃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只觉得他们的爱好累,施加到他身上的爱也好累。 如果爱人是这么累的话,那他不要爱人。 昏迷之前,有个声音似乎在对他说话:“从今日开始,你便做你自己,我便做我自己。” 后来他醒了。 整间屋子都烧得碳一般,只有他栖息的衣柜仅仅黑了一圈,被发现时,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只油纸包。 宫中那位贵妃娘娘销声匿迹,不许被外人道。 “再后来,皇后娘娘膝下无所出,便将我领了去亲自抚养。” 傅沉砚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道尽了他的那十年。 温泠月瞳孔平静得像是外头湖里的水一般,却隐隐有很多很多的难过。 眼前的太子身形颀长,健硕挺立,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原来不仅是征战沙场时留下的,也有他曾经的痕迹。 “知道这些的除了父皇母后,便是从小与孤一同长大的嵇白。至于其它人……阿泠,你是头一个。”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很轻,似是依稀在对她撒娇讨好,太子何时需要这样卑微了? 他只字不提自己是如何从不受宠妃嫔宫里走到太子之位,只字不提之前和之后遭遇的痛苦,也从未对外人提过那段经历来博取同情。 甚至,倘若皇帝不闻不问,兴许永远不会知道傅沉砚曾被生母打骂。而日后的傅沉砚给所有人留下的也只有一个杀伐果断、狠戾残忍的印象。 也真正做到了权势滔天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唯一没有做到的只有一点……”他垂下眼帘,乌发边缘淡淡的光晕。 温泠月侧头询问:“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吐出,“爱人很累,我曾发誓不再爱人,若是可以,连自己也可以忘掉。但是我食言了。” 我夫君他有病 第87节 他抬起眸子,坚定地看着她:“孤很喜欢你。” 四周蓦地静下来,温泠月双唇微张,颇为诧异于他的直白。 “孤不知说这些阿泠是否会厌弃我,但孤想,这些才是我的过去,孤会尊重你的想法。太子妃,有倾听的权利。” 良久,温泠月始终没有作声,也没有对他的过去表示任何不幸。 直到傅沉砚眸子缓缓沉下去时,她忽然牵起他的左手。 他连手都非常白,故而虎口处那颗猩红的痣尤为明显,红得刺目。 那里曾经戳入一块碎瓷片,直到今日都不知取出来与否。但记录了他不为人知过去的疤却永远存在。 傅沉砚诧异地望着她,她眼中没有预期中的怜惜,也没有任何看低他的同情。 而是轻柔地捧着他那只手,直直地凝望那颗痣,然后吻在唇上。 感受到他的身子猛地震颤,温泠月贴着他虎口处的唇弯了弯。 温和笑道:“那么今天开始,这里不是瓷片戳出的疤痕,是我给你留下的印记,好不好?” 他淹没在没来由的情绪中,那颗猩红的疤痕同她温热的唇触碰,从未有这样滚烫过。 -------------------- 第76章 第七十六颗杏仁 他能听见心里的某一处忽然软了下去。 他知道,那个被称作小白的人有些想哭。 但太子不会哭,他只觉得十分难过。 傅沉砚的手几乎快被她的炙热灼伤,而最重要是那一句话。 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会将那件事藏在心里不会对任何人道出,甚至在与温泠月说的时候也早早就想好了最差的后果,无非是她开始厌恶她,像小时候对他笑的宫嫔那样。 可是她都没有。 新年的烟火不知为何又开始绽放,在遥远的京郊,但火花依旧能叫他们看见。 “太子妃,能不能只是孤的太子妃?” 他冷不防冒出一句话,叫万物静止。 一旁的温泠月本笑得亲昵,听见这句话后登时愣住,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他。 这句话,十分耳熟。 对视时,无一人开口。 * 而东宫中,最大的一片湖里漂着宫人祈愿的宫灯,中芯的小烛是最明亮的花蕊,承载着或轻或重的心愿。 有一人心有担忧,抱着伞先行离开,在四处寻人的路上走到那长长的连廊,也将太子倾情相诉悉数听入耳。 然后坦然露出一个笑。 伞下的嵇白方才还在担忧他们或许没有带伞,现下望着二人的面容都变得柔和,似乎终于等到他愿意将这件事主动诉说的人。 兴许他早就知道,或许殿下会愿意将这件事讲给温泠月听。 于是便没有上前打扰,放下伞后便离开了。 另一边,连廊中的傅沉砚眸中焰色急剧上升,几乎快要达到不可控的地步。 他甚至听见内心有股不安分的声动,但此刻占据这副身体主导权之人是他,于是顽劣的不打算理会那个聒噪的声音。 心中忽然想起一桩事。 “近来可有人给东宫送来银两?”他问起温泠月,对方先是懵了一瞬,想起那个话本先生,钝钝地点了头。 “有。” 转瞬兴高采烈道:“我跟你讲哦,他一定是记错了,我分明押的是那裴……不是,我押错了人,结果他以为我押对了,直往我怀里塞银钱呢。” 说罢笑笑又补上一句:“没想到嫁人了还有压岁钱喔。” 傅沉砚瞧着她沾沾自喜的模样笑而不语,并没有告诉她,琼婲楼那一日叫伏青在她走后把账目扳平那件事。 不过那话本先生有一句话说得倒是不错。 能与他匹配的除了娘娘以外还能有谁啊! 所以让她开心些又有什么错。 某些人以为逼迫话本先生现场改了结局便厉害了吗?他的举动可是无论如何阿泠都能赢。 所以你做的又有什么大不了,对吧,小——白—— 还是个这样幼稚的名字。 傅沉砚无声的同心里的那个人叫嚣,狂妄又目中无人。 可心底有个想法被无限放大,原本可以忽视不理,今夜之事后他却再也无法忽视。 见阿泠鼻尖被冻得通红,也不顾外头的烟火声,将自己的裘衣褪去,把她裹成个粽子才算完。 紫宸殿一贯的温暖,想必嵇白提前烧了好久的暖炉。 温泠月不知何时起对这地方愈发熟悉,连窗边那只金丝雀都看得顺眼许多。只是不知它是否有被放飞的一天。 时间早已过了子时,她并不打算睡觉,跟他回来紫宸殿也是因为他说给她准备了一桌子点心。 但的确……宫宴吃不饱肚子,温泠月每回从外头回东宫都要自己偷偷在福瑜宫加食。 待她吃得香甜,梅子酥用了大半,傅沉砚忽然凑上前来。 “那么孤问你一个问题,也要如实回答。” 殿内烛火明亮,他的脸靠近桌上烛火时,依稀可见火光在他面侧跳跃的光影。 她还叼着一口酥饼,唯有漆黑的双眸圆溜溜地眨了眨,当作对他的回应。 “你从何时知晓他的存在的?” “挺早的吧。” “具体些。” “唔……”她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艰难的咽下那口酥饼,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大概就……你进了雾春汤那次。” 其实她也不想说得这样露骨,他非要问,她有什么办法呢。 虽说堂堂太子殿下擅闯雾春汤不算什么光彩之事,事后穿着粉□□子衣裙溜出去更是没脸。 但……若是他想开点儿,把这堆事都忘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温泠月以为只是这桩事,小脸一红,也就没有过于在意,继续沉浸吃糕。 傅沉砚的脸却是黑了黑,“那你是从何时喜欢孤的?” 她开始猛烈咳嗽,悔恨方才就不该咬上那么一口。连连招手要一杯茶来,这才顺下那口气。 于是那个小脸更加红润,比他桌案上的苹果还红上几分。 口吻也不由得变得结巴起来:“我没、没说过……” 这不怪她,哪怕她知道自己喜欢他,可是喜欢他怎么能这么坦荡的被本人质问的? 傅沉砚觉得好笑,“生辰宴,你的满园蔷薇。宫里,你与阿璨所言。还有适才你主动……” “别说了!别说了!”她得赶在他将她那些事迹统统揭露之前制止他。 不过,他是怎么知道她和傅沉璨说得那些话的? 原来那天在宫里,他果然听见了。 全都听见了。 还好意思假装不知道。 死阎王就是死阎王,坏人! 然,他接着问下去:“所以,孤与他,阿泠喜欢的是哪一个?” 她捏着的那块雪白的酥饼当中引了一只娇红的梅花花瓣,而手中力道因这个问题而稍稍施力,沾着那朵小梅花的酥皮揉碎掉落在碟子里。 被问起这个问题时,姑娘嘴角还沾有星星点点的酥饼残渣,却再无心咀嚼。 她敛了敛眸色,垂眸望着不知何处,傅沉砚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不得出回应便不罢休的架势。 等到阿泠好不容易嚼完,轻声询问:“这个很重要吗?” 他点点头,凝重的比寻常质问罪臣叛官等人时还要上心。 “孤与他性格南辕北辙,孤很好奇,阿泠口口声声的喜欢,究竟是为了谁而做。” 温泠月认真沉思了良久,却觉得这个问题并不存在一个确切的答案。 “殿下,我不愿欺瞒你……” 他的面容果然可见的沉了下来,望着她的眉眼也阴翳不少。 其实太子也有思量。 无论阿泠喜欢的是谁,他都要将她留在身边,哪怕答案不是自己想听见的。 他从头到尾都不知爱是什么,究竟如何才算爱。但他只愿随心而为。 譬如他笼中那只金丝雀。 其实最初他收养那只残羽的雀儿,只是因为好奇。自然也有觉得它与他为同类。 分明拥有高贵的身躯,却身有顽疾,就连拥有的是否为想要的都不那么明晰。 那年从火场逃出,他一心只有权力,爬到太子之位的傅沉砚深知这其中未必没有皇帝对他母妃的愧疚。 所以他要变得更强大,强大到不必为任何人担忧。 可直到他娶了阿泠,这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可控。 我夫君他有病 第88节 “若是在意一个人,便时时刻刻都要看见她,想拥抱时无需顾忌旁人眼光,想把全天下的好都给她一个人。” 那个幼稚的家伙令他唯一赞许的优点便是在这点上与他不谋而合。 虽他从不知爱一个人是如何,但他想,自己的判断总是没有错。 仔细盯着阿泠时,傅沉砚才发现她虽瞧着总呆呆愣愣的,甚至总是做些令他啼笑皆非之事。但她的眸子,却是他所见过最最清明的眉眼。 “我选不出来,殿下。” “什么?” “对。因为你们本就是一个人啊。无论性格脾性如何,你们从来都是同一个人。” 这显然超出了傅沉砚预期的任何一个答案。 所以他难得的怔愣片刻又有什么意外。 温泠月其实没有过多去想,沉默的时间只是在组织语言,掂量着如何说出口罢了。 曾经这个问题不是没有在她心里闪过,也曾思量,这二人究竟是谁。 但最终还是对自己方才说出口的答案最最满意。 尤其是经历了方才的事情后。 “你凭什么认为,孤与那个幼稚可笑的人是……” “因为你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她笑得毫无攻击性,眼里盛满了星星,唇上颜色恰如碟中白糕印上的嫣红梅花。 纯澈得要命。 他眯起眼:“给孤一个解释。” 傅沉砚对自己这诡异的身子给不出解释,只以得了顽疾作解。 却深知近来这病愈发的顽劣,发生的频繁,甚至他对“他”的感知愈发明显,有时……甚至能与他对话。 这太荒谬。 追本溯源,除了那场火,似乎别无解释。 温泠月实诚,碍于说话总不大利索,须得想半天才能组织好一大串话,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你们的举动总是类似的,语气也是,就连那句话都一模一样。” 他和“他”都会下意识在她手冷时握住取暖,为她准备驱寒保暖的物件。他和“他”有时傲娇的模样如出一辙。他和“他”甚至都会说:“太子妃,能不能只是我的太子妃”…… 倘若这也是巧合,倘若这也能成为巧合…… 所以除了那个答复,她给不出别的解释。 “如果非要问,殿下,就是无论这副皮囊之下是谁,我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便可分辨。而我看向这双眸子时的心意总是没有变的,无论你是否改变。” 温泠月深吸一口气,颇为虔诚地望着这双眸,长长地吐出这句话。 “这算不算是答……唔。” 话未说完,她的唇便被男人温软的唇齿凶狠地覆上,手里不肯放开的半块梅花糕掉落在地,松软地碎在她脚边。 而她来不及为糕点惋惜,后半句话再也说不出口。 -------------------- 第77章 第七十七颗杏仁 熟悉的带有浓烈侵略意味的吻将她口中残留的丝丝甜味全部舐尽。 温泠月急于找到喘息的机会,对他的粗暴有些不满,找准机会狠狠咬上他的唇瓣。 反客为主,是她进入东宫将近半年来最深刻的领悟。 须臾, 他强势的吻忽而轻下来,再与她剥离,视线复杂而热烈,是独属于太子其人的爱意。 “孤接受。” 接受她的全部说辞并相信,接受她从不掩饰向来直白的喜欢。 只是,他难免怀疑自己。 那样一个自己,真的懂得如何去爱人吗? “我的糕……被你弄掉了。”温泠月不满地指了指地上碎掉的梅花糕,撅着嘴难过道。 这种梅花糕她第一次吃到,以后可以叫小厨房多做些,新的尝试是成功的本来就是一件让人极为开心之事。 “这是什么?”他头一次看着这些长相差不多的小小糕饼来了兴趣。 “梅花糕。” 那只盛着梅花糕的玉瓷碟子里此时只剩下小小一块,最后一块儿了。 温泠月愈发胆大,无视傅沉砚炽热的视线,坦然的捏起那块梅花糕本欲往嘴里送,却忽然泛起一个坏心思。 她故意掐着糕点,放在他面前晃晃:“怎么样,香不香?” 见了他的反应后,温泠月十分满意,而后甜甜一笑。 樱唇被吻得红润可爱,刚调出的樱桃蜜糖一般,顽劣地将那块糕点送入口中,借着只剩下最后一块的由头在他面前好生炫耀。 “我跟你讲哦,这可是东宫新来小厨娘最拿手的梅花糕,在京中都是少有的,我缠了她好久才学着做出来,今儿可就剩这一块了。” 她欢喜地咬了一小口:“想吃吗?不给你。” 傅沉砚黝黑的瞳孔默默看着她,笑意朦胧到甚至不知他是否在笑。 除夕夜的一切都比往常和谐,似乎她壮着胆子第一回 与他调笑的场景也是除夕难得的一场梦。 而温泠月欢喜地吃着糕,得了蜜糖的孩子一样。 似乎在太子面前胜了一筹极是开心。 “可甜了。” 当她吃某种食物时,注意力便全部会放在手里那点吃食上,专心致志地品食着每一口。 兴许是张狂的报应,还是太子的怨念使然,她忽地被噎了一下,她叼着那块糕手上忙不迭地找水喝。 手忙脚乱时,她忽觉面前一暗。 男人的脸迅速凑近,从她嘴上咬掉半块悬在空中的糕点。 咬断处的残渣顺着她的唇滑落,寻找茶水的动作也不由得停顿下来,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嗯,很甜。”他强忍笑意,压抑着快要溢出眼眸的喜色,只用指腹拭去沾在唇边的糕点残渣,看着温泠月被反将一军后懵懵的神色,似乎那是世上最可爱的风景。 一向乐得气人给别人不自在的傅沉砚竟奇妙的在东宫找到熟悉的乐趣,从前他可没发现太子妃这样有趣。 像只可爱的小团子,一水的白色,在冬日里裹得毛茸茸的,他一气便迅速开始脸红。 嗯,太子妃的确可爱。 他的阿泠。 那可是他的阿泠。 小团子温泠月自然不知傅沉砚深沉的外表下都想了些什么搬不上台面的东西,也忘了自己方才被噎得难受,却在此刻被奉上一盏茶。 “阿泠莫要气急,喝些茶缓缓。” 茶是被留到第三泡的,原本苦涩的青柑被冲至口感正好的程度,清澈的茶汤氤氲着微微的热气,恰好缓解了姑娘口中的甜腻。 趁她喝时,衣袖不禁滑落,露出腕子上那枚莹润好看的玉镯来。 那枚画宴上皇后赠送的玉镯。 焦急地握住她的小臂,那枚玉镯在她手腕上磕碰,匆忙问道:“这镯子是如何到你手中的?” 温泠月被这突兀的询问吓到,“那日画宴上的特别、特别奖赏。” “谁给的?父皇?” “不,不是陛下,是皇后娘娘。” 温泠月亲眼见着他的面色从疑惑变为惊讶,而后是漫长的沉默。 他眸光风云变幻,只道画宴那日所感受到小白情绪不同寻常,却不曾料到是因为此物。 “怎么了吗?”察觉到他情绪低沉,于是轻声询问道。 记得皇后曾对她讲过这枚镯子上发生过的故事,若是将之与傅沉砚今日所言一并听去,不难猜出这镯子是怎么来的。 而伏青又说过,傅沉砚似乎一直在找一枚玉镯。 他垂下头,视线在玉镯上一寸寸游走,细细地凝视着镯子的每一处,几乎要努力从镯子里看出些什么来。 “这是她的镯子。” 想了良久,他低低地启唇。 温泠月将玉镯从手中褪下来,温润的玉就连褪下时都没有令她觉得不适,是一种可包罗万象的情感在内。 而后将其放在他手上,一向对任何物件都兴致缺缺的男人却红了眼眶。 “她死后留下的遗物总共不过一只香木雕的盒子。” 他在火场里找了很久很久,才想起她曾经也只看重那一个首饰盒子。 皇宫里吃穿不愁,什么都是最好的。但她作为真正珍惜着从母家带来的嫁妆里就只有一个小小的盒子最珍视。 “那只盒子,就那么一点点大,却是极精致的。”他努力比划着盒子的大小,不过三个手掌那么大而已。 这一个小盒子时常让人忘了她也是家世显赫的重臣嫡女,临走时能被翻出来的,也不过那么小一只盒子罢了。 温泠月静静听着,因为不善言辞,故而从小到大似乎总是做一个惹人喜爱的倾听者。 那场火把一切都烧的焦黑,他能一眼找出那件遗物盒子并不难。因早在她准备打翻那只蜡烛前,早在某天夜里轻声对他说,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不过寥寥,都在那只盒子里。 倘若有一日真的踏入黄土,便也只有那一只盒子是心有挂念的了。 “所以我一下就找到它了。”他笑道。 我夫君他有病 第89节 里面有她曾经在自家府上做姑娘时难得的玩意儿,名贵的、用心的,还有一枚玉镯。 那镯子不是木盒中最珍贵的,甚至连那条成色不那样好的东珠耳环的价值都无法达到。 “我知道,那只镯子是母妃世代相传,留给最重要之人的。”他神色淡淡,补充道:“我知道她想把那东西送给皇帝。” 很难得的,这一回他没有用那个父子间亲昵的称谓,只是在说母亲爱而不得了一生的一个寻常的男子。 这些都和皇后说的一致。 “我甚至知道她没送出去,曾经亲眼看见她将其放在木盒里。可是后来我打开木匣子时里面什么都有,独独少了那只镯子。” 母妃曾说,若要将陪葬之物分个三六九等,有些是搁在身边陈列便够的小物件。只有那枚桌子是要双手捧着,放在心口处的。 所以遗物中怎么能少了那枚玉镯。 “我找了十年,阿泠。”他强忍着发涩的眼睛,直直盯着镯子的轮廓,指腹缓缓摩挲,轻柔又疏离,似乎透过那里飘出的翠绿看见那个女子一样。 对待这枚镯子,他时常分辨不清自己的情感。 正如他时常不知对于那个女人,究竟是一种何样的情感。 是爱吗?还是恨? 他不知道。 温泠月抬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发,男人满头青丝恣意垂落于肩,脑后束起的发却将头顶变得毛躁。 细心地将每一根不听话的分支都抚平,他却忽而钳住她动作的小臂,眸色复杂地盯着她。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想要滴出水,却局限于红而湿润的边界。 他不会哭,早在十多年前便学会不能哭了。 “我知道。” 她柔和道。 他不可掩饰的诧异充斥在眼中,以及不解。 温泠月舔舔唇,“皇后娘娘给我镯子之后,跟我说过这之中的些许故事。” 只是白玉里飘得那一丝翠绿,盎然的春意,是她对爱而不得之人最含蓄的述白,终究还是被收敛起来了。 傅沉砚抿唇,还是将镯子戴回她的手腕上。 “说了什么?” “皇后娘娘说,母妃曾找到过她,将这枚镯子悄悄托付。” “!” 他满眼的不可置信,不显山露水的诧异。 “为何?” “她说,这是想要留给未来阿砚的……” 害羞的姑娘说不出最后那两个字。 在唇畔逗留许旧,本寻常的两个字却格外烫嘴。 傅沉砚蹙眉:“什么?” 她小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上快要掉落步摇上的毛球。 “就是……” 傅沉砚庄重又凝重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于是姑娘眼睛一闭,不管不顾道:“就是说要把这枚镯子留给你未来的夫人,放到现在也戴在我手上所以就是我,听到了吧。” 几乎发泄的语气,说罢,她再也不好意思抬头,满心满眼都是悔恨。 早知道就不说了。 呜呜。 可预料之中的尴尬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他逸出的一个轻笑,不知是被她的反应逗笑了还是因为什么。 并非嘲讽她不自量力,兴许放到半年前的确有可能如此,但现下他眸子里几乎没有的柔和,接下来话里音调也温柔的吓人。 “如果夫人可以是阿泠,孤很欢喜。” -------------------- 第78章 第七十八颗杏仁 新年的头一日,温泠月再一次睡到过了晌午才起。 冬日晨起未褪的倦意笼罩着她,凌乱的床褥昭示着昨夜她同他翻云覆雨的痕迹。 就连下意识开口喊着“南玉”的嗓音都是嘶哑的。 死阎王自然不见了踪影,她堪堪坐起时身上仅留一件系得漂亮的小衣,那两根束带打成的结比她自己亲手系的还要好看。 仰躺下去时,整个人陷入厚实柔软的棉被中,美好的像梦一般。 而她身上不可忽视的星星点点的吻痕从脖颈直接蔓延到锁骨往下。 紫宸殿酥香弥漫,香炉不时飘出袅袅细烟,其中却掺杂着细密的酥点香。 屋外之人闻声叩门,“娘娘可是醒了?需要奴婢为您梳妆吗?” 温泠月轻言拒绝,而后起身时才发觉不远处的圆桌上摆着些糕点。 精致漂亮的方酥、圆酪。 她伸手轻轻戳了戳那白白软软的软酪,团子中央立马陷下去一个小坑。 “好香。” 她不大喜欢被人侍奉着梳洗,总觉得别扭。从前在温府时,也总事事亲力亲为。 可昨夜的亲昵令她两臂酸痛,致使梳理鬓发时手总是抬不到那样合适的弧度。 脑后的发髻总垂下来,或是梳不成满意的模样。 久而久之她也开始疲累,加之圆桌上的糕点十分诱人,两两加持便更加难忍。 快要放弃梳理时,青丝垂落的那一刻被另一双修长的大手拢过。 轻柔绾发的力度似乎极怕弄疼她。 温泠月面对着镜子,透过那扇铜镜看见站在她身后的傅沉砚。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竟一点都没有发觉。 傅沉砚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上乌黑的发,回道:“方才你第六次把头发梳成小刺猬的时候。” 她不满地撇撇嘴,刚要开口,那人却率先道:“好了。” 太子拾起桌上的镜子为她照着,一边询问是否喜欢。 温泠月讶然,疑惑地回头望他:“太子殿下竟然会梳头?还这么好看。“ 过肩的发被挽成两个发髻立在脑后,像狐狸的两只耳朵。温泠月颇是满意,视线落在桌上看了看,挑出两只白色的小毛球分别别在头发上,柔软可爱。 “好像年娃娃。“他不加掩饰的评价道。 禹游的年娃娃是个家喻户晓的年节象征,过年时街巷走几步便能看见一个。小小的一个女娃娃,穿着红白交替喜庆的绵裙,头上两个圆鼓鼓的发髻,又是笑眯眯的笑靥,面色红润可爱,像个小苹果。 他那话冒出来的突兀,是少见的轻柔语气又莫名执著。 太子歪歪头,越过她的肩看着镜子里的姑娘,笑意淡淡。 温泠月短暂惊讶了一瞬,竟觉得他有些可爱。 傅沉砚神色似乎总是淡淡的。 兴许小白的存在已然将他最欢欣雀跃的部分彻底剥离,所以当下温和的调侃就像是他最开心的表现。 “早上的糕怎么还没用,不喜欢?” 圆桌上只有那块圆酪被戳了个坑,剩下的都完好地躺在桌上。 温泠月摇头,“我想梳洗好了再吃。” 他牵着她在圆桌旁对坐,在傅沉砚的注视下她轻轻夹起那块酥酪,绵软的皮颇有弹性,内里的奶馅调和的恰到好处。 “你怎么不吃?不喜欢吗?”温泠月嚼着东西的空隙发觉他并未动筷,身上的装束瞧着有事要外出的模样,于是问道。 她嗜甜,这样久以来竟不知傅沉砚的口味,这也是她第一次询问。 可是她本以为他会很喜欢甜食,毕竟他说他幼时很喜欢杏仁糕。 太子敛起眸色,扣紧腕上的束袖,犹豫半晌:“待会便要出去解决一桩事,太甜,吃了怕狠不下心。” 她心里暗暗腹诽,死阎王还能有狠不下心的一日? 别是吃尽兴了一来劲多砍几个才是。 于是低头专心咬着软酪,某些时刻觉得,似乎他变了些。 也不知这样的感觉因何而来,只是昨夜过后,他柔和了不少。 虽然说话依旧别扭的要命,却比之前冷冰冰凶巴巴的模样好上许多。 “那你……”她说得声音极小,余光瞥见那把曾经抵在她脖颈处的宝剑青云时干脆彻底消声。 “嗯?” “没什么。” 他没有开口,只沉默着看着她,少顷,凝重开口:“孤有那样吓人?” 她很想说:是啊。 但掂量了一下,还是说:“也没什么,就是……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明显感觉到傅沉砚身躯一紧,不曾想到她会问这样的话题一般,面色极其不自在,又匆忙掩饰脸颊飞上的一抹红晕。 “很快。”想了想,又补充道:“黄昏前。” 我夫君他有病 第90节 “哦。”她继续低头吃糕。 他坐在温泠月对面,视线却再不敢落在她身上,抬手掩唇,不自然地轻咳,再也掩饰不住前便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临到殿口,看见门外窃笑的嵇白,他面色一黑,觉得自己命苦,怎么放着紫宸殿和阿泠不顾,就只能和那个糙汉子待一天。 于是看向嵇白的目光也称不上和善。 吓得看戏的小侍卫赶紧死死咬住下唇,以疼痛来停止吃糖的进度。 “殿、殿下。” 傅沉砚阴恻恻地扫过他和后边站着的侍卫,冷笑道:“进去听岂不是围观的更清楚?” 嵇白登时站得整整齐齐,垂头请罪:“属下不敢。” “属下们也不敢。” 傅沉砚硌得牙痒痒,看着他们便想起今儿那件烦心事。 十四州密探假扮成戎西商人在玉京假借收购绢布的名义打听些事,得到消息时傅沉砚正心烦,索性决定将人抓来审审,顺道看看他挑绢布的眼光。 晨起时,他本想难得的在床上看看阿泠,那边却不时传来躁动,说那五大三粗的探子在牢房里呆不住,要求还多得要命,看守心烦,总给太子递折子。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他不觉得禹游有什么特别不能见人的秘闻可供打听,除非那探子潜入他身边,兴许才能偷听到一二。 所以此去不过是解决一个聒噪的小蚊蝇一般。 多大点事还非得催他去啊! 傅沉砚气得早饭都没吃,方才阿泠问他时,他没动筷,一是确实烦的不想吃,二是看出那姑娘有能将一桌子糕点都吞下肚的决心。 下头跪着的那堆侍卫就亲眼见着太子变脸似的回头对屋里吃得开心的太子妃说:“阿泠要等孤吗?” 原来他还惦记着那句话呢! 温泠月刚吞下一口杏子茶,眨了眨黑漆漆的圆眼睛,笑着点点头。 “嗯!” 说罢,他表情又风云变幻,阖上门扭回头的瞬间再次黑下脸,不大高兴的抽出腰上束着的匕首,直直下了台阶越过底下众人:“走吧。” 对待十四州人禹游将士向来如临大敌一般,但这回的密探显然比曾经的扶岐差远了。 傅沉砚觉得他们都奇怪,分明另有所图,却还要动作张扬地做些可笑事。 牢狱阴湿,透过的一缕光打在那个被捆起来的男人身上。 他皮肤黑红,健硕的肌肉令他八尺的身材瞧起来比常人还要高大不少。 此刻他挣扎在一圈铁链里,显然是狱卒几人费力才将他捆上的。 傅沉砚来时,看见的便是那个头发卷曲的男人有些狰狞地试图摆脱铁链的束缚。 “参见太子殿下。” “什么事非要让孤来,诏狱的人都吃白饭了?”他慢悠悠地踏入,并未看着那个挣扎的男人,反倒盯着那个狱卒。 “不、不是……”小狱卒有些尴尬。 傅沉砚开口:“把他松开。” “啊?这、殿下,禹游人粗鲁残暴,这人又高大威猛,恐怕……” “叫你松开就松开。”他皱眉,在他们手忙脚乱解开铁链时啧声:“瞧着就疼。” 那人被松绑后意外地抬眼瞧了瞧傅沉砚,操着浓重的靖州方言邪笑道:“你就是皇太子?反正事已办妥,要杀要剐你看着办吧。” 说罢,他不管不顾地朝地上大咧咧一坐,再度让傅沉砚黑了脸。 怎么,十四州那边儿是都没人了?怎么来禹游的尽是些怪人。 扶岐是,他也是。 “哦——既然东西都送出去了,孤也无意难为你。”傅沉砚提起语调,慵懒地用短匕在额角随意拍拍。 “什、什么?” “没什么,知道吗,孤本来现在可以坐在床上看着她画画,全被扰乱了啊。” 五大三粗的汉子喉中一紧,“被、被谁?“ 那个冷面阎罗噙着极大的怨念向前倾身,光亮的刀猛地插回刀鞘,厉声:“你。“ 昨夜听阿泠说要画窗户外面的小腊梅,还想画画他的金丝雀,他都允下了,都怪这个大结巴,连夜惹出这摊子祸事。 “所以,孤倒要看看……” 那人担忧地咽了咽口水,喉咙依旧觉得干涩。 早听闻禹游皇太子性子暴戾古怪又阴晴不定,但他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百般武艺的十四州密探,莫大的荣耀,怎会怕他这样一个瞧着身板那么不汉子的区区太子。 “看、看看什么?” 傅沉砚有一种莫名的能力,他那张看不出什么情绪好坏的脸,因捉摸不透故总让人望而生畏。 生死全看他心情。 而他随意抚摸着匕首上的蔚蓝明石,有一搭没一搭道:“不是说来禹游进货吗?把你挑的那匹绢布拿过来,看看你们统领钦点密探的审美。” “……” * 一脚踏入东宫时已然过了黄昏时分。 傅沉砚有些懊恼方才跟那结巴浪费了太多时间。 但唯一能确定的一件事就是,他们都不大正常。 兴许是今儿他心情好,懒得用严刑拷打的方式,倒也能逼问出些东西来。 不得不说,他觉得自己的年初一被浪费了。 那批布料的花纹暂且不提,密探真正想购入的东西其实是…… 话本子。 当傅沉砚听见这句话时,差点忍不住把那把短匕掰断。 那糙汉誓死不说的秘密其实就是他们那至高无上的年少统领是个喜欢看话本子的野男人。 真有他的。 因十四州并无此类玩物,故而他第一回 接触时便迷上了。 傅沉砚觉得,十四州兴许不是那样难夺回。 而当他有些愧意地踏入园子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欢喜着叫出:“死……殿、殿下回来啦!” 他忍不住轻笑,那语气倒是没变过。 有淡淡的香气卷入他鼻腔,飘着盈盈梅花香。 “来尝尝。”温泠月鼻子上沾了些白色的粉末,脸上另有几道,手里捧着一碟什么,笑着伸向他。 碟中放着三块不方也不圆,奇形怪状之物,只有那印上的小梅花清晰可辨。 “这是?” 她忽然嗅嗅,蓦地瞪大眼,有些着急,但依旧骄傲地扬起头:“你没吃到的梅梅花糕,我朝小厨娘学着做给你试试的!那个、那个柴烧过了。” 说罢,她匆匆向典膳局的方向折回去。 留下他一人捧着一碟酥甜的糕点发呆。 甚至连一身的外衣都没有置换。 他沉默了半晌,嵇白在身后本是不好意思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莫非糕点有毒? 嵇白不由得想。 傅沉砚始终没反应,呆愣愣地看着那碟糕点发呆。 “殿下?殿下?” 嵇白有些着急,正欲跑到他身边时,太子忽然开口: “嵇白。” “殿下!” 太好了,殿下没事! 嵇白喜极而泣。 “立刻召集一队暗卫。” 嵇白的心陡然提起,莫非殿下决定要处置那个十四州探子了? “是!请问殿下是要秘密处理掉那探子吗?” “什么探子?” “啊?”嵇白与太子大眼对小眼。 “那么殿下要暗卫有何事吩咐?” 嵇白可以挑选出最好的暗卫,足以干好他吩咐的任何事。 傅沉砚:“暗卫自然用来保卫。”他奇怪地看了嵇白一眼。 嵇白:“那么敢问殿下是想保护什么呢?” 傅沉砚沉默了一瞬,而后欢喜地启唇: “就保护夫人给孤亲手做的梅花糕一份!” 嵇白:“∠(°ゝ°)” -------------------- 我夫君他有病 第91节 第79章 第七十九颗杏仁 温泠月喜滋滋地在典膳局打转,一旁惊讶的宫人都被她命令地不敢上前。 约莫一个时辰前,黄昏将至时,她忽然破开典膳局的大门,将她们全都叫停,说要亲自为殿下准备个什么,谁都不准插手。 小宫娥们自然不敢抗命,但见她连揉面都不大娴熟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提点。 这是她为数不多进入厨房的时刻。 温泠月认真地揉面,水多了加面粉,面粉多了加水,水又多了…… 不知不觉揉了快要比及她脸那么大的面团。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其实她这样做没什么特别的缘由,只是因为昨夜那块梅花糕。 曾经那样喜欢甜食的孩子,怎么会长大后就不喜欢了呢? 其实他只是独独对杏仁抵触吧。 况且她与他为数不多共进餐食的时候,包括他,当然也包括小白在宴席上,大多都是些甜味菜肴少得多些。 “分明就是喜欢,还要假装不喜欢。”她狠狠揉着雪白的面团,似乎对着那张脸,却又笑了。 一旁的厨娘看傻了眼:“娘娘这是怎么了?” 另一个大眼瞪小眼的厨娘:“我们做……做的不好吃吗?” 温泠月不时抬头望向窗外的天光,直到前三锅糕烤出来都一言难尽,逐渐开始着急。 待到黄昏过了一半时,那最后一锅才算得上漂亮。 “不是说好黄昏之前的吗?”她撅嘴。 天色渐暗,眼见着太阳一点点西沉,偌大的东宫之中却寂静无比。 “会不会出事了?” 记得他出门前腰上挎了青云,应该不会…… “肯定不会。” 就傅沉砚那样儿,不是他杀别人就不错了,哪里轮得到别人砍他的份儿啊。 温泠月下巴搁在小臂上枕着,呆呆地盯着眼前的梅花糕发呆。 直到听见脚步声,说来也好笑,早在曾经练就东宫生存法则那阵子,她便会根据脚步声辨别是否是他。 而当下,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只觉得欣喜。 直到将碟子递出去,若非厨房有事,她一定会看着他吃光。 当然,后面的反馈是极好的。 她知道,自己的厨艺一定是有待发掘的,就像她的画技一样。 没错。 彼时她坐在紫宸殿里他的书桌旁画着什么,而傅沉砚则难得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 “那个,殿下……我想跟你商议一桩事。”她想了半天,终于壮着胆子开口询问。 傅沉砚没有抬头,指尖触及纸张,翻了一页后回道:“什么事?” “就,我想出宫。” 看他挑眉,温泠月忙找补道:“你都吃了我做的梅花糕了,不允许可不成。” 傅沉砚眉毛挑得更高,她又接着说:“我都好久没出去了,而且过年街上才热闹呢。” 他依旧没说话。 “我就上街看看,你放心,我不会暴露身份明目张胆的惹一群人围观的!” 太子终于合上书,手抵在书页中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做梅花糕,原来是为了贿赂孤。” “才没有!”温泠月赶忙摆手,画画的墨笔都丢掉了。 “我那是真心的,特别真诚的想给你吃。” 傅沉砚牵出些许笑意,“阿泠何时出宫也要同孤说了?” 这话令她有些心虚,这种毫无责备的语气也让她不大熟悉,毫无防备似的。 “我、我尊重你嘛。” 她干巴巴地笑笑,傅沉砚却笑意更浓,继续摊开书翻阅起来,轻快道:“去吧。” “就我一……” “那自然是……” 好吧,她就知道这死阎王定会让伏青跟着。 想了无数种办法也摆脱不掉那个像影子一样牢牢跟在她身后的男人,于是心里诞生了另一个想法,琉璃似的眼珠一转,凑上前去,“不如你也跟我一起去?” 她鸦睫卷翘,眨起眼来望向他的时候,任是他平素再无波动,此刻也觉得颇是可爱。 男人却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直接道:“孤后几日都有事要处理,你想玩便玩尽兴些。” 这样的结果温泠月早便猜出,过于激动的模样在他面前也强行克制几分,心里早在盘算要去做些什么。 “可要去同岳父大人拜个年?”他忽而启唇。 这样一说,她才想起来似乎是要这样安排一遭,只是…… “其实前些天爹爹的贺年礼已经叫二哥哥送来了。”她抵着下颌想了想,“好几箱子呢。” 傅沉砚点点头,“不论礼数,阿泠也数月未与丞相相见了罢,倘若你想回,孤与你一同去。” 她瞥瞥嘴,蔫蔫地回道:“那倒不必了。” “阿泠嫌弃孤……拿不出手吗?” 他声音阴恻恻的,又莫名有很大的委屈一样,说着将书阖上,顺带着便要起身。 察觉到的温泠月蓦地瞪大眼,连连摆手:“不不,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雪松渐渐靠近,她被迫步步后退。 “阿泠依旧觉得,到现在为止孤还是对你动机不纯吗?” 他动作虔诚,并未有任何逾距的动作,高大的身板垂着头立在她身前倒像她欺负了他一样。 感受到他绵长的喘息,温泠月耳根不由得微微发红。 “不是。” 有什么硬硬的东西硌在她腰间,温泠月脸猛地一红,不敢低头。 “怎么了?” 她开始结巴,“不是,殿下你……” “啊,阿泠怕剑,孤放下便是。”他理所当然地动作起来。 说罢,腰间那个凸出来的触感登时消失,她这才发现是他那把宝剑青云。 被自己那种想法搞得害羞至极的温泠月在这一瞬好想逃开,余光瞥见那把剑时在羞愧时分仍旧有些后怕。 虽说那把剑从未真正伤害过她,但毕竟是在她脖颈处抵过,何况她从来没握过剑。 “其实就是,我爹爹说要趁现在年关时分,带我阿娘去逛新买下的园子,所以回不去了。” 对,她娘对金银首饰一类全然无感,平生唯独喜爱各式各样的园子,旧的逛腻了便又觉得无聊。 而他爹平生最爱的便是给她娘买新园子。 …… * 年节时分的街上人来人往,大多都是些年岁轻的孩子,也有同温泠月差不多大的,而她此时走在街上,着曾经是温家姑娘时的着装,混迹在人群中。 “好多人啊娘娘。”过了年才刚及笄的南玉咬下一块冰糖山楂,对她感叹道。 仔细一看才发现,两个不大点儿的姑娘捧着两只手都快拿不下的吃食,在人群中穿梭。 “果然过年时最热闹了。”她一边舔着裹了一圈冰糖壳子的糖葫芦,不时感叹道。 还是好说歹说才说服傅沉砚没有叫伏青来。 纠缠半晌,还是她离奇夺得上风,大发慈悲赏了太子殿下一个吻,这件事才作罢。 只是到现在她咽下三颗糖山楂也不知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要说玉京所有庙会之中,最有趣的自当是玉京繁华至极的青鱼巷。 那条街早就成了游玩最热络的街道,新支起不少摊子,摆着有趣的吃食和新奇的小玩物。 她依据摊子旁聚集人数便可草草判断哪家更好玩些,带着南玉东奔西走不大一会怀里便又多了些东西。 若跟在她身边的是傅沉砚又会如何?那个死阎王,他会任由她带着他走吗? 不会,他怎么可能跟她出来在这种地方玩呢。 于是甩甩头将那些烦人的念头都摆除,约莫一个时辰后,她拉着早已疲累不堪的南玉终是逛到了……真正热闹的地方。 那里搭了个戏台子,此刻上边正有几个角儿在演着些人物。 温泠月心下好奇,挤到人群中站定,只短短几句的词,便发觉这戏并不陌生。 完整版的《不见墨》。 台下围聚了越来越多的人,这话本子竟流传到这种程度了吗。 温泠月一边想,四处张望时却发现一个极眼熟的背影。 “嗯?她怎么在这里?” 南玉早就被她拖着玩得灵魂同□□分离,只剩下一副躯壳怔怔地站在台下发呆,以为太子妃看戏的功夫终于能停下歇会儿了,听见她询问的那一声话后整个人都僵了。 完了,该不会又遇见熟人要去玩了吧。 而温泠月凝视那个方向良久,眯着眼越过人群终于在那人转身时确认了她的身份。 我夫君他有病 第92节 “裴晚?” 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印象里裴家尊贵无比的三小姐是成日只学琴棋书画,连节日时都要引嬷嬷来教习礼仪。 小时候温泠月和她关系没那样不和时曾叫她出去过,被拒绝了。 后来的庙会上她也从未见过裴晚的身影,怎么今年就看见了。 一旁的南玉才刚松口气,毕竟知道她家娘娘与裴姑娘素来不和,想必不会玩到一块儿去,也就继续躺尸般站在原地休息。 可身边的温泠月却一反常态,扯了扯南玉的衣袖,目光追着裴晚,“走,去看看。” “啊?娘娘,可您不是与裴姑娘不太……” 话未说完,便被温泠月干脆地打断,声音里有些惊讶:“她旁边有个人,我瞧着不大对劲。” 人群后打扮素净的裴晚是一个人,身边连个小婢女都没有跟随,兴许也是自己出府的。 可那个人是谁? -------------------- 第80章 第八十颗杏仁 只见裴晚视线在街边摊子上流连,却都只是短暂驻足,并未买下任何物件,而她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温泠月呼吸一窒,定睛细细望了许久,那人的确形迹可疑,青天白日之下跟在她身后是什么情境压根不必她多想。 于是轻轻扯了一下南玉的衣袖以作示意,不禁向前走了几步。 她不知这人和裴晚是否相熟,但全程那个男人都不曾与她有半分言语上的交流。 那不就是尾随呢吗! 温泠月定神,旋即在心中做足了准备,却不便直接上前。 毕竟也不知他是否是裴晚的人,况且以那丫头的脾性…… 虽然裴晚这人她不大喜欢,但自从上回画宴以后对待她便愈发复杂了起来。 说不清这姑娘究竟是怎么想的,温泠月也实在想不明白她今日这样低调上街的目的。 只是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隐隐作祟。 那男人身高已逾八尺,通体的黑色袍衣,却极贴合上肢曲线,将宽厚的肩膀衬得格外硬朗。 温泠月短暂地犹疑,蓦地向前走去。 手里的蜜酪被她掌心的温度捏的几乎快要融化,却顾不得分毫,眼见着男人愈发靠近裴晚,那双不怀好意的手就要抬起来—— “呀!” 半化的蜜酪被撞翻在男人胳膊上,粘腻的奶酱糊了他大半个衣袖。 而温泠月整个人以一种近乎荒谬的姿势半跪在男人不远处的地上,好巧不巧正好踩中他袍子的衣摆边缘。 怎会如此。 温泠月怔愣了一瞬,只觉手上一空。 来不及顾及自己的模样,借着摔倒的架势顺带扯住他衣袍,没想到那身布料那样脆弱,只是轻轻一扯便撕裂开来。 在撕裂声中,温泠月抬头盯着他正欲做些什么却被她一番操作顿在半空的手。 “青天白日之下,堂堂玉京城里,天子脚下,你想做什么?” 这小巷本就人迹罕至,仅道口处陈设一玩物摊子,另一武器摊罢了。 似是她声线有些大,巷口逐渐传来脚步声。 男人似是错愕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而当温泠月视线缓缓定格在他手上拿着的东西时,也愣住了。 他那只抬起来靠近裴晚的手上,赫然握着一只和她甩在他身上一样的蜜酪。 “……” “……” 有所察觉的裴晚疑惑地回头,便见那样尴尬的一幕,忍不住冷声:“温……你怎么在这?” 温泠月迅速从男人身旁撤离,来回看着一脸嫌弃的裴晚和一脸怔然的男人,也困惑地看向裴晚:“这、这你认识?” “姑娘认错人了。” 男人率先开口,只余光瞥了一眼衣袖上的脏污,甚至没有过多处理,一口咬在手上自己的蜜酪上。 看似只是来这周遭买蜜酪,刚好被街口贩卖玩物的摊位迷了眼,只是碰巧与裴晚一路,便被温泠月误会了。 “哦——我知道了,娘娘莫不是担忧我在外被小人暗害?那是民女该谢过太子妃娘娘关怀。” 裴晚向她走近,没有解释一身便装出现在此的缘由。 温泠月忙不迭地朝那男人道歉,直言自己误解了,看着他衣袖发愁。 所幸男人并未过多追究,从容地褪下那黑袍。 她呼吸一窒。 因她看见他飒爽着装之下,裸露的后颈微微发红。 有些熟悉的感觉,却又不那样记得。 这人似乎并没有誓不罢休要讨个说法的意图,甚至连处理的动作都从容流畅。 只有若隐若现的目光在某处游走。 这时,终于发觉太子妃不见的南玉才匆匆赶来,只看见一个急走的男人身影,像自家娘娘一样火速在脑中构思了一个想法。 “有贼人!莫非有小人当街对我们娘娘不敬!” 小南玉咋咋呼呼的尖叫声伴随着她来来回回在温泠月身上扫视检查的视线。 温泠月僵在原地,有些懊恼方才动作太快,而巷口的人见局势明了不过是一场误会,便也三三两两散开了。 裴晚挑眉冷笑一声,暗叹主仆果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蠢笨的令人发笑。 那副模样同不久前画宴上失态的她全然不同,眸底似乎有些生硬,还有不曾叫人察觉的,转瞬即逝的惶恐。 温泠月没听进去她还冷嘲热讽了些什么,向来想法简单的她自然不曾注意到她这副打扮出街的缘由和奇怪。 只是有些心寒。 她再如何包容,如何不当回事,即便知道裴晚身不由己有诸多苦衷,她也替她难过,也有无奈。 可是…… “还有,我告诉你,就算我真发生些什么,也与你温泠月没半点干系。” “裴晚,你既然这么看不上我,又何必说这么多?” 她也有心,好心没好报的时候,她也会郁闷。 温泠月手上被蜜酪糊得粘腻难受,适才着急,被绊倒后撞上男人摔了一跤现在脚踝还热热的。 兴许确实是她多事。 “你……” “没事,我以后不管你就是。”温泠月敛眸,回头才发现这条小径已恢复成没什么人的模样,也就那旁边的小酒肆散发着幽幽酒气和人声。 裴晚被她的话消声,融入青鱼巷的这条无名小路上格外寂静。 她一步步往外走,却已没了心情。 能察觉到裴晚离去的脚步,面对南玉的疑问她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 “哼,南玉,我若再管她裴家一件事,我就……” “就?” 温泠月顿了顿,头也不回往街口走,声线低低地掺杂在叫卖的小贩中,瞥了她一眼:“就再睡不好一个觉。” 南玉无助地扯了扯嘴角,可真是个恶毒的誓。 兴许天色将暗,酒肆的吵闹声更甚,但自那扇门阖上以后,声音便小了许多。 方才门口那个摇摇晃晃的醉汉兴许是关上门的人,总之那条小道安静不少。 她一点点用帕子擦拭着手上的脏污,一下下狠狠擦过,羊脂玉般的手被擦得红一道白一道。 “兴许并非……” 温泠月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南玉的碎碎念,极近空灵的小路里却传来些微不和谐的瓷器打破声。 这是青鱼巷诸多岔路之一,因外面那条路上实在过于繁华,自然没人会往瞧着就冷僻的小路里拐。 她们来也不过是因为误会了裴晚受伤。 伴随着身后不远处瓷瓶打破声一同而来的还有一个凄厉的尖叫。 外头的庙会随着花灯燃起,人声愈发鼎沸,那叫声也极其自然地融入进喧闹里。 温泠月却猛地停下脚。 有些不好的念头。 酒肆门口的那个醉汉。 方才裴晚是一个人。 陶瓷破裂的声音。 “都说了不管了,再说可能是听错了罢。”她摇摇头,手上擦拭的动作却不由得慢了下来。 随着心里砰然响起的颤动一下下拭着手心虎口。 南玉似乎没注意到那个声音,只顾着她手上木然的动作,忍不住问:“娘娘您的手快擦破皮了,这也干净了……” 话又未说完,她蓦地转身丢下手帕向身后声音的来源跑去。 身后南玉的疑惑越来越大,而她越往前,熟悉的叫喊声便大了起来。 我夫君他有病 第93节 断断续续的尖叫,还有碎裂瓷片在地上的摩擦声,不时掺杂了推搡的摩擦声。 这路通往玉京西边不被诸多人知的小小官道,几乎废弃的检关离此不远。 但由于多年前玉京官职变动,那检关由于常年无人通行,也就成了官吏懒于值守之地,逐渐荒废,也无人知。 周遭没有摊贩,更不宜居住,足以称得上是个无人之路。 她也不明白为何要再去看一看。 分明适才连誓都发过了。 脚步因心急而加快,不由得想起那张脸。 不是奚落她时的脸,也不是推她入水前一刻时的脸。 而是最最开始,温泠月与她初次相见时,她怯怯地躲在裴钰身后,却又疯狂落在她身上,似乎极力想与她认识的,裴晚的那张脸。 这实在没有来由。 而当她真的折返回去时,看见的那一眼却令她全身汗毛竖直,瞳孔不觉骤缩。 眼前无法预料的场面。 “泠月!” -------------------- 第81章 第八十一颗杏仁 这回她身边那人是个真真的醉汉。 恰巧道旁无人路过,恰好裴晚误入此地,恰好方才途径酒肆…… 那个方才还站在酒肆门口摇摇晃晃的男人此刻拖着一只酒瓶,跟在裴晚身后。而她似乎察觉到男人的尾随,却不敢声张,因为那瓷瓶方才被打破在地,他随时可以捞起一片。 温泠月心下警铃大作,背对着熙攘的庙会,错目的瞬间与裴晚惊恐的眸子撞上,下个瞬间她做了个决定。 “啊!” 急忙追来的南玉看见此景忍不住尖叫,捂住嘴。 方寸大乱之际,她下意识看向一同长大的姑娘,“娘娘,怎么办……” 裴晚所在之处同她们站立的路口尚有些距离,裴晚身娇体弱,眼见男人就要动起手,温泠月没有回应南玉的话。 头也不回地朝来时的巷子迈去,步履匆匆。 “娘、娘娘……” 温泠月抿唇,紧紧攥着袖口的手仔细看还有些发白。 眸光瞬间锁定在巷口某处,脚步不带有一分停歇,却可见喉间细微的滚动。 “欸欸欸,姑娘你干嘛?不买别……” 矮凳上叠着腿的小贩眼见精致漂亮的一小姑娘二话不说走过来就拿起自己卖的一把剑,终于坐不住站起来阻拦,却为时已晚。 她的喘息格外沉重,加之步子的沉重便也听得不大要紧,越过路上的人,就连小贩在后面叫嚷的声音也被脑中一片空明掩去。 此时此刻她只能感受到手上沉甸甸的刀剑。 冰凉坚实的剑柄,从她手心往外沁着剑气,学着傅沉砚的样子,她将那把剑微微扬起,朝裴晚声响处快步走去。 恰好路过巷口的路人似乎察觉到内里有事发生,见一个娇小的姑娘拖着长剑,也来了兴致,三四个看戏之人便好事地跟了去。 方才见温泠月离去的南玉已有上前阻拦之意,奈何醉汉中年力大,又加之两位姑娘惧怕脚下破碎的瓷片,也没遇见过这样的场景,不免心生惧意。 温泠月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唇抿成一道线,“放开她!” 察觉到熟悉的声线,裴晚依稀辨出是温泠月,而南玉则早就怕得有抽泣之意。 “娘娘,这里!” 而那醉汉似乎是街上的老流氓了,对这等事信手拈来,注意到身后动静察觉到气势汹汹提着刀的温泠月时,他竟一点不怕。 “呦,这丫头身段也妙!” 恶心的视线不怀好意在她身上游走,似乎并不觉得她手中那把刀能构成何等威胁。 “妹妹会用刀吗?拿得起来吗?” 温泠月阴冷着神情,迎着男人摩拳擦掌的姿势便是一挥—— 刺啦—— 衣衫布料被锋利的刀刃一触即破,她本是抵挡男人伸出的胳膊,下意识甩出的刀竟正中他左臂。 “嘶——”伴随着破碎声同时而来的还有男人捂住胳膊时的惨叫。 似乎对她这样瞧着弱不禁风还娇气的姑娘真的会用剑感到极度的不可置信。 “你、你,你个死丫头!” 那胳膊逐渐开始往外渗血,男人的眼睛明显清醒不少,摆脱了酒气却因愤怒气红了眼。 温泠月死死攥着剑柄,没人看见她止不住的颤抖扣着剑柄已然发白的指尖。 抬头望向醉汉时的面目却还是冷静,“你手脚不干净,怎、怎么了,打的就是你!” 南玉也被她的动作吓得冷了半晌,见状立马回神,连连帮腔:“是啊,我们可都看见了,我告诉你,刚才你就要对她……” 男人淬了口痰,似乎骂了一句脏话,温泠月听不出是什么,只知道不是好词,死死咬住下唇。 “啪——” 掌心与硬物相撞的清脆音袭来,他抬起在半空欲对她们出手的动作被生生拍回,顺势望去便见温泠月眯着眼对着他蠢蠢欲动的手来了那么一下。 稍宽的刀刃将他手拍出一道红印子,温泠月也诧异了一分。 原来她成日看傅沉砚那样还是有些好处的。 正所谓没有被刀抵过就不知道真的动刀是什么体会。 温泠月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用上刀剑。 而这也是她第一次拿剑…… 男人彻底被激怒,温泠月感受到裴晚的木然和紧张,直接甩刀抵上他脖颈,将男人的动作死死箍住。 “臭丫头!” 他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兴许年轻时混迹市井练就过些杂功夫,见她握剑的手指颤抖,隐隐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邪笑。 不大的眼滴溜溜转过一圈,趁她们不注意时,一把将头从剑下绕出,顺手扯出裴晚衣带上系着的某物,贼兮兮地朝温泠月嘲讽一笑,“装模做样。” 温泠月心下难免慌张,又见他弯腰抄起一块碎瓷片。 “瞧你们这打扮,还带着仆人婢子,莫不是官家小姐?”男人咧开嘴时露出参差不齐的几颗黄牙,上下打量着温泠月。 又道:“方才她叫你什么,娘娘?” 南玉缩在温泠月身旁,作出一副保护她的模样,“怎、怎么了,我告诉你,我们可不是你这等人能惹得起的!” 他忍不住发笑:“呦,还真装上了。娘娘?你是皇后娘娘啊,还是皇宫娘娘啊?”那瓷片在他手里磕碰发出刺耳的鸣音。 “放屁!她是娘娘,那我还是天王老子呢!” 他嗤嗤地笑开,一边打量一边瞧着,掂了掂从裴晚衣服上扯下的玉佩,贪婪的眼从玉佩挪到几个姑娘身上,“今儿运气好,不止捞上一笔,还能让爷爽爽。” 令人作呕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袭来,温泠月活了这么些年从未听过如此不堪入目的言论,一边恶心,另一边又怕得要命。 “你竟然敢对太子妃不敬!”南玉恶狠狠地说着。 他果然不信,嗤笑一声后扯过裴晚,强行压住她挣扎的手,又一把将温泠月握着的剑拍落,露出一口黄牙。 “娘娘您没事吧!”南玉赶忙去扶随剑一同震落在地的温泠月,而她死死盯着他动裴晚的手,作势便要再起来却碍于被扭伤的脚踝而动作不得。 于是灵机一动,死死拽住男人的腿,他欲对裴晚上下其手的动作果然被止住,这人身上倒是有几两肉,却仗着那一丁点力气同两个小姑娘拉扯。 裴晚用尽全力挣扎,却也只是个会丹青绣花的闺阁姑娘。 打小被爹爹培养着学习了一堆闺秀技艺,嫁入高门的本领倒是挨个学过一遭,眼下的情况是从未料到的。 裴晚急得快要哭出来,本来今儿她只是趁着家中事务繁琐才得以脱身,没想到头一次出来一回,就遇上这种事。 她好想哭,却又看见地上姿态全无的温泠月,一时情绪复杂。 力气也快要用尽,那男人终于忍无可忍,捞起酒壶碎片抬手便要反抗,一脚踢开温泠月,另一只手就要往裴晚脸上划去。 “死娘们,装什么装——啊!” 话音未落,伴随着马蹄声至,风吹过,一道凌厉的破空声乍现。 一杆长枪砰然击碎了男人的污言秽语,一把打在他捏着瓷片的手腕上,利器被震落在地,男人的手骨似乎受到了一定的伤害。 “哪个不长眼的王八……”死死捂住右手腕子,恶狠狠朝力量方向看去。 高个子的将军挺直着身板,跨坐在马上,那杆长枪与右臂延伸成一条直线,逼向醉汉。枪上殷红的璎珞被卷起,衬得他英气十足。 而他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侧脸同温泠月有几分相似。 裴晚原本双眸紧闭,觉得自己肯定躲不过那片碎瓷片了,兴许脸上也要被划上好几道。 可当她久久未感觉到利器划过,试探性地睁开眼,却看见醉汉捂着手痛苦地半跪在地上,酒瓶里未饮尽的酒早便淌了满地,而现下浸到醉汉的裤子上,十分狼狈。 “啊……”裴晚怔怔地看着那个骑在马背上的男人,一时移不开眼。 “姑娘可有受伤?”他问罢,见裴晚摇摇头,回头便见眼泪汪汪半趴在地上的妹妹。 “泠泠,怎么这样趴在这?” “二哥哥!”她话音染上浓浓的哭腔,揉着手腕便要站起来,又匆匆看向裴晚。 而马背上的温既墨眉头紧蹙,跳下马,甩着手上的长枪,阴恻恻地盯着地上的醉汉,露出一个诡异而凶狠的冷笑,“天王老子,你也配?” 长枪在他手上游刃有余,璎穗被风吹扬,锋利坚实的枪尖在他脸廓上描摹,最终嫌弃地一瞥,“脏了我的枪,也脏了本将军的手!” 方才围观而不敢上前的几个路人倒吸一口冷气,似乎心里揣摩出几分端倪。 “将、将军……莫、莫莫不是……”醉汉额角渗出冷汗,心虚地偷看了几下那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温……温温温。” “给三位姑娘道歉。”温既墨冷言。 我夫君他有病 第94节 总与二哥嬉笑打闹的温泠月也偶尔忘记二哥其实还是个骁勇正直的温将军,兴许是平素鲜少能见他如此模样。 醉汉自知猜的八九不离十,知晓自己的确惹到不该惹之人,又想想自己前些日子刚被从牢里放出来,眼前这人着实有能力让自己再去吃上几个月牢饭。 “是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你、你你们……” “结巴了?是不是用这种瓷片儿给你嘴再开一条口子才会说话?” 直到他终于认错才罢休,醉汉正要捂着手腕痛苦离去时,温既墨又叫住他。 “东西交出来。” “啊?” 他朝那人紧捂着的断手处抬抬下颌,“拿出来。” 醉汉一个寒颤自知瞒不过去,摊开手却见他手心躺着一枚成色上好的玉。 “那是我的……”裴晚掩唇,竟连自己都忘了那块玉佩。 温泠月掂量了一下,还是试探着沉声安慰她,“那个,你也别怕了,我们不会说的,你别担心。” 到现在她依旧觉得有些怪异,分明说再也不管裴晚了。 “好……好好……” “嗯?”温泠月以为她被吓得不轻,想要感谢她们,那眼睛直勾勾看着温既墨,似乎吓傻了一样,于是摆摆手:“你不用感谢……” “好……好帅啊。” 她眼里星星快掉出来了。 -------------------- 第82章 第八十二颗杏仁 温泠月听到那一席话如遭雷击。几乎快要僵硬在原地。 而另一边的温既墨以一种近乎顽劣的方式惩戒完醉汉,待他屁滚尿流逃走后,才向她们步来。 将醉汉归还的那枚玉佩仔细放回裴晚手中,莹润的青玉同姑娘白皙的手掌沁得柔和。 裴晚感受到手心一沉,怔怔地抬头便撞上他素来坚毅正直得过分的视线,登时羞红了脸,慌乱错开。 温既墨似乎并无别的感触,问道:“裴姑娘可有受伤?” 她喉间紧张地滚动,忘了手腕上被醉汉捏出的淤青,只知道摇摇头,这才作罢。 而温既墨眉心却是微微蹙起。 “泠泠,你们怎么会在这?” 他是个性子烈的孩子,却也细心。虽说小时候有挺长一段时间对父亲偏爱泠泠有些不爽,但想了想,他自个儿也偏爱泠泠不就完了吗。 故而从小到大与妹妹打闹归打闹,对她的爱倒一点儿没少。也从小时候只会拎着根铁棍子偷偷上门找欺负妹妹的男孩报仇的小少年成长为骑着马凛然的将军。 他向方才刚回过神的温泠月询问道,打量着周遭刚遣散开的人群,“这里离废弃检关不远,出入人群鱼龙混杂,像今日之事绝非偶然。” 她不知怎么回答,闷闷道:“我也不知道会跟来个醉汉啊……但是还好有二哥哥赶来救我们了。”说罢,她朝温既墨扬起一个大大的笑,示好道。 “你何时会用剑了?”他余光瞥到温泠月脚下不远处的冷器,又问:“莫非小时候我们学时,你在旁边围观时偷偷学会了?” 二哥还是那个二哥,虽说大多数时候在人前是那不可一世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私下里却还是个同她从小到大拌嘴不听的顽皮哥哥。 她撅嘴,“才不是,我是跟……” 殿下二字还未出口,她便感觉到袖口被某人轻轻扯住。 裴晚不知何时与她挨得极近,半个身子缩在她身后,此刻正用藏在她身后的左手轻微晃动着温泠月的袖子。 她施去一个木然的眼神,裴晚却是咬咬唇,给她递去一个莫名的眼色,倒引来温既墨的注意。 “哦,在下险些忘了,裴姑娘莫怪罪,吾妹年幼不懂事,若有牵连还望包涵。” 温泠月依旧撇着嘴似乎表达自己的不满,分明是裴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惹事的也不是她,怎么从她哥哥嘴里听着倒像自己的错了? 但她没有插嘴,因为那裴晚紧紧攥着她袖口,导致她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对裴晚疑惑。 她何时同她这么亲近了? 不是方才还说不要她管吗? 想至此,温泠月心底不禁高高扬起一个笑容,不怀好意地想:莫非她良心发现,要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了! 而裴晚则定定地看着温既墨,脸上飞上两团莫名的红晕,另一只没有拉住温泠月的手不自然地连连摆动。 “不、不是的,是泠月救了我啦。” “?” 温泠月瞳孔剧烈颤抖,看向那个笑得一脸模糊的姑娘,一下反应不过来。 什么语气? 是裴晚发出来的? 温既墨对这裴家姑娘没甚印象,只记得她曾在冬祭上推了温泠月入水,后来他主动去警示这丫头以作威胁…… 本是避之不及的关系,加之后来他时常驻扎戎西,并不在京中常住,也不知其中官家亲眷之间利害关系。 如今见妹妹同她这样亲昵,一时也拿不准。 他本来对人际关系上就造诣不深,一双手一双眼只知道武枪弄剑的,但他全然相信温泠月的做法。 嘴上却不饶人地扬起一个调侃的笑,“怎么,泠泠又跑出来喝酒了?” “我才没有,倒是二哥啊,年关也不归家,是不是怕阿娘说你不娶媳妇儿?“ “你!“小将军再次被她呛得脸红脖子粗,毕竟还有别家姑娘在,于是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换了话题。 兄妹间短促的调笑很快作罢,他方才逗弄妹妹的口吻也淡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被温昼书搞得愈发爱说教了。 “殿下怎么允许你跑来这里的?” 她倒是颇有底气,“他亲口应允的!我才不像以前一样只会偷跑出来了呢。” “倒是二哥怎么会在这里?” 提及此事,他神情不由得肃穆几分,但有些事总是不便开口,只得点到为止:“年关时分玉京总怕有不安稳,故而回来协助,也能回府拜拜父母不是。“ 温泠月显然不是个会抓重点的姑娘,听了后半句嘲笑道:“得了吧哥哥,爹爹拉着阿娘早就去逛园子了,咱们兄妹仨都……” “嗯?你前半句说什么?” 他失笑,揉揉妹妹松软的发,不再开口,只命几个下属陪同她们回府便急忙离开了。 温既墨不走还好,这一走她同裴晚二人又僵持在原地。 本就不是个能寒暄的关系,这下发生这档子事,温泠月也不知该安慰她还是该生气。 应该是生气的吧? 姑娘用余光瞥了瞥低着头默不作声走在她身旁的姑娘,她今日这一身倒没有堂堂丞相千金的架子,生出几分亲近来。 “咳……那个你……”温泠月素来不善言辞。 “谢谢。”裴晚声音轻柔,短促的两个字说得飞快,想要揉进棉花里一样薄,又像含在嘴里将化开的糖,消声的瞬间便捕捉不到踪迹。 又是长久的沉默,裴晚忽然吃痛地倒吸一口气,她下意识去看,才发现她衣袖之下隐藏的乌青。 “方才弄的?“ 裴晚本想撤手,又碍于温泠月的询问,不自在地点点头。 “我也不知适才为何那样做,你别在意,实在接受不了,就当我被敲了一闷棍神志不清。” 她一边为裴晚揉揉手,一边随口嘟囔着。 似乎这样才能让气氛不必那样尴尬。 而又是长久的静默。 温泠月虽不善言辞,却也受不了这样的寂静,忍不住有些恼火,“就你不是挺能说的,随便说点什么啊……” 裴晚又是沉默了一瞬,但这一次给了她一句话。 却足以让温泠月后悔方才为何要说那么一句。 她说:“不知……” “?” “不知温将军可有婚配?” “?”温泠月嘴角抽了抽。 “你、裴晚你讨厌我,我理解。但你能不能别……就是你冲我来。” 完了,她这么说不会是想让她哥孤独终老吧? “不是……”裴晚声音纤细,似乎与素来不同。 她眸光熠熠,带有某种执着,“我问真的。” “真的?” 温泠月下意识后撤半步,警惕道:“我爹可不会被裴大人蒙过去啊,他、他要是惦记上我二哥,那你也能……” 后半句被生生憋回嗓中。 裴晚:“能吗?” “啊?” 大眼对小眼。 裴晚卷睫微眨,四下瞥了几眼,确认周遭无人,登时粗放地环臂,蹬了蹬脚,“温泠月,我倒真有一事要谢过你。” 熟悉的语气让她放下一丝惧意,这才是她认识的裴晚。 却还是蹙眉,无所谓地摆摆手,“真不必当真的,我就是随手……” “不是这件事。” 我夫君他有病 第95节 裴晚斩钉截铁打断她。 温泠月疑惑。 衬得裴晚格外镇定。 “上回画宴上,你问我那个问题,问得极好。” 温泠月有些朦胧,细细回想画宴,却只能想起傅小白忽然出现的那个样子。 她问过她问题吗? 见着温泠月沉思的模样,裴晚忍不住嘴角抽抽,她就知道这丫头给忘了,于是有些急躁:“我说你那天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温泠月恍然大悟,“所以?” “当时没有。” “哦。”温泠月挠挠头,不明白她的意思。 半晌,猛地瞪大眼,接连后撤了好几步,手掩着开合的唇不敢置信,断断续续吐出一些碎片话来:“莫不是、你莫不是……” 裴晚了然的点点头,刚要开口,却被温泠月吃惊的口吻打住。 “你不是喜欢上我了吧!” 裴晚:“?” 温泠月继续讶然,口中念念有词:“怪不得……怪不得你故意打扮成这样,还来庙会。” 裴晚狠狠闭上眼,早知道就不同她说这么多了。 “我说的是……” 她忍无可忍打断温泠月的话,音调出口嚣张,念及接下来的字眼时却蓦地柔和下来。 “你二哥哥。”裴家小女娇滴滴地叫出这个人来,还带有些姑娘家的羞怯。 温泠月一愣,才终于相信方才裴晚所言并非虚言。 于是安静下来,“你说真的啊。” 裴晚点点头。 姑娘挠挠头,一时无言。其实温泠月对这种事也不知太多内情。 毕竟经验全无,唯一认识都来源于话本子的小姑娘能有什么见树。 但不得不说,通过今日这事,裴晚起码……不必再端着架子了。 也是件好事不是吗? 温泠月打心里笑开。 她就知道自己第一眼觉得好的姑娘不会逊色。 “咳,那你既然都身为太子妃了,提点几分总行吧?”裴晚昂着头,像只会害羞但依旧骄傲的小孔雀。 温泠月来了兴致,“可是裴姑娘不待见我。” 裴晚想起冬祭推她入水之事,心里愧疚,但想起方才马上的身影,不得不低头。 “你要什么补偿?我裴晚有什么弄不到的!” 温泠月笑眯眯地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令她登时闪过一丝异色,不解地看着温泠月,然后打了个寒战。 “不曾想娘娘玩得这样花。” 温泠月羞红了脸,后又笑笑,自顾自地传授经验:“依我所见,你就对他好。” 裴晚虔诚地听着,其实她也对眼前这个呆呆的姑娘存疑,但总归是她亲兄长。何况爹爹在那,她也没人可问了。 “然后……呢?”她话音在看见温泠月身后忽然出现的影子时消弭不见,神情尴尬地与温泠月背后那人对视了一瞬。 温泠月丝毫不知身后情境,本欲欢快着开口,却忽然想起东宫出来前那股莫名的情绪,撅嘴道:“还有就是不能让那小子尾巴翘上天。” 他日日忙着公事,还说喜欢她……有空时却连个庙会都不愿来。还总是淡淡的。 小白也是,似乎总欲言又止,气人! 身后雪松香弥漫,黑影逐渐将她身后的日光全然遮挡,冷漠的声线低低响起:“翘尾巴?太子妃不喜孤翘给你看吗?” 与此同时,踱步的姑娘半推半就地,撞在他怀里。 -------------------- 第83章 第八十三颗杏仁 裴晚吓得面色登时凝重起来,唇上翕动:“太、太子殿下……泠月。” 温泠月撅着嘴愣了一瞬,直到那个怀抱的主人将她扶稳,却依然感受到他的冷淡。 本就情绪不佳的姑娘在听到他那句话后撇撇嘴,低喃:“你一点都不翘。” 傅沉砚眉梢若有似无的抬了抬,几分不敢置信,“不翘吗?” 这一刻眉眼的清澈无可比拟,是小白吗?她想。 而后那双眼睛迅速被北地寒风席卷,眉眼凛冽,直接问道:“说的是来庙会,怎么在这里?” 死阎王一贯的腔调袭来,让她分不清方才那刻的犹疑是为何。 近来,她时常有这种感觉。 这人不像他,也不像“他”。 他不曾多关注裴晚半分,倒也合了裴姑娘的心意,眼见着太子将怒未怒的模样也不敢多留,手肘碰了碰温泠月示意她莫要忘了她们的约定,便先行离开了。 “真是善变的丫头。”温泠月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暗叫不好。 “我跟你讲,方才我会拿剑,我、我拿剑救了裴晚呢!” “哎呦,可被我找着了!姑娘你说说你,光天化日别再干那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了,怎还找上我这卖冷器的了。” 不知何时找来的卖剑老板气喘吁吁,突如其来插进来的话打断了温泠月的言论,拾起方才温泠月借来的剑没头没尾丢下那么一遭。 温泠月甚至还来不及对他解释道歉,那人就逃走了。 也不知是不是看着傅沉砚这身行头太过不好惹了。 没有得到答复的太子眸光直直地看着她,眉眼深沉:“那就是理由?” “什么?” 她像一个向长辈邀功期待得到蜜糖却因未得到而失落的孩子,明亮的眸子顿时暗淡下来。 太子往方才那把剑的位置施施然丢去一个眼神,又重复道:“允许你出来玩,孤可没允诺你何事都要掺和一脚。” 温泠月气焰见长,本来想着傅沉砚总丢下她一个人就不虞的很,这下竟然还责怪起她来了,于是难过更肆。 奈何姑娘嘴笨,只会干巴巴吐出:“我见义勇为。” 男人视线若有似无落在她下肢某处,语调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句:“然后呢?把自己扭伤还差点被打了一顿是吗,温泠月。” 似乎没料到他这样称呼自己,一时心底苦涩,“可我做错了吗?” 姑娘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又看着自己因握剑姿势不当而被擦破的掌心,不想再与他争辩,撒手就往前走。 南玉知晓她伤势,本想要追上去阻止搀扶,却被傅沉砚一个眼神唤开,先行去安排马车了。 他蹙眉,不语,看着她一瘸一拐地在前方愤愤迈步,实在不解。 若非他与温既墨处理十四州之事完毕凑巧经过此地,若非温既墨说这废旧检关总有人玩忽职守要来看一看,若非他也在…… 傅沉砚甚至不敢想今日会酿成何种下场。 温既墨行事果决,但不够狠戾。 他不怕。只是挨个打又能怎样? 所以方才他直接叫嵇白将那个醉汉解决掉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向娇生惯养的小丫头竟然还会拿剑。 傅沉砚一腔怒火,细细思量,却又不知在因何而怒,定然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惶恐。 他不敢想若阿泠今日当真出事,他该如何自处。 于是还是一言不发地跟上去,只是在她面前弯腰蹲下。 “上来。” 温泠月也有脾气,轻哼一声干脆略过那个男人。 可她行进的步速本来就慢,加上脚上不方便,才刚迈出几步便被他一掌拉回,听见太子无奈叹气,将她小心安置在自己背上,揽过她的双臂箍住自己的肩。 “傅沉砚!死阎王你!” 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那个绝对禁忌的称呼,说出口才暗叫不好,却碍于面子并不打算道歉。 怪的是死阎王本人,傅沉砚并没有因为听见这个称呼而不虞,脚下步子定而稳重,每一步都迈的坚定,连拖着她腿的手也极是注意小心地避开扭伤的脚踝。 “原来是这样。”他言辞淡淡,辨不出生气与否。 但他越是如此,温泠月越要激他:“如何?打死我?” 男人愣了一瞬,竟噗哧逸出几声笑来。 不是嘲讽,不是狂放,也不是害羞。 只是单纯觉得她很有趣。 “打死你,孤便是没有太子妃的鳏夫了。” 温泠月在他背上也愣了,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于是接道:“若是给你个机会,你真打我?” “孤还要机会?” 温泠月想了想,意识到傅沉砚似乎把刀架在自己脖颈上这样的事情也发生过不少次了。 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你是谁呀,你可是太子殿下,本来就能娶一群女子充实后院,何愁少了我一个?” 我夫君他有病 第96节 “嗯,有道理。那孤便先预备上。” 姑娘染上哭腔,没想到他会接话,嘴也撅得老高:“你娶!傅沉砚你像狗你知不知道。” 男人唇畔得意地扬起,也就是温泠月没看见,否则那句像狗的言论便要成真了。 但他敛眸,不知何时换上一副颇是正经的神态,虔诚道:“除了那次,孤总共只喜欢过一个人。” “哪次?”温泠月真正来了兴致。 莫非他以前有喜欢的姑娘? 他沉默良久,不知在回忆还是在做什么,“很久以前的小时候,孤也遇到过一个姑娘。” 她像春日里黄澄澄的春花,浸在阳光里剔透得像琉璃宝石,那时候呆呆的,却又可爱至极。 傅沉砚回忆里的小姑娘刺痛了温泠月刚好起来一丁点的心。 背上的她也沉默了,像朵耷拉下来的花。 要知道她虽然爱看漂亮的公子,这辈子也只喜欢过他一个人。 她曾长大的环境告诉她,爱一个人就足够了,爱意只会在一个人身上多到盛不下而后溢出来,是没有心思分给旁人的。 哪怕溢出来,也不能分给旁人哪怕一丁点儿。 她爹总是这样的,她爹爹不会骗她。 她觉得好生不公平。 对,不公平极了。 “哼,小时候,谁还没个小时候啊。”温泠月不悦地故意说着。 傅沉砚却也听入耳中,他亦被温泠月的言语击中,不由得想起那个男人。 裴钰,对就是裴钰,早在很久以前他便将裴钰这个人生平每一件事查的清清楚楚,小时候她和他关系甚密,玩得极好。 呵,玩得极好? 谁还记得小时候的玩伴!她竟然还敢当着他的面提裴钰? 傅沉砚气恼,加重手上箍住她腿的力道。 可是画面一转,他又想起小时候的一桩事,心底蓦地柔软,那双手又舍不得的松了松。 后来他们默契的都没再开口,两人贴合着,想法却离得很远很远。 “今日玩得开心吗?” 温泠月一愣,下意识点点头,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说不要理他,于是在他背后撇开头。 男人似乎能感受到姑娘的情绪,没再详问,只是说:“孤记得你与裴姑娘关系并不好,为何?” 她挣扎了片刻,还是说:“换成谁都一样。” “换成谁你都会出手?” 她摇摇头,“换成谁看见了都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温泠月语调轻轻的,诉说一件无需辩驳的道理一般。 傅沉砚随口问道:“今日庙会上有遇到不对劲的事吗?” 庙会鱼龙混杂,虽说是禹游年关的传统,但也给了不怀好意之人一个空子捣乱。 往年不是没有趁乱造势之人,但温泠月也只是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偷鸡摸狗之类的小事上匆匆过了一遍,摇摇头,“没有。” 太子若有所思,今日最要紧的那件事并未有一个妥当的结果。 自从前几日那个被抓住的十四州密探暴露后,他就一直在暗中顺藤摸瓜地查,故而借此将温既墨召回也有此意。 玉京有密探就有接应者。 他还没忘前段日子刑部查出有奸细那桩事。玉京的奸细,他心里有定数,却不敢确定。 准确来讲是不敢相信,他还在寻找证据。 “但是挺好玩的吧。”温泠月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 “什么?” 她伏在他背上的身子一下坐起,比划着说:“就青鱼巷卖的一款蜜酪,特别特别甜,连许多姑娘都不大能承受的蜜,我居然看见一个高个子也吃了。” 傅沉砚以为是她随口的分享,接道:“孤也可以吃,阿泠喜欢的。” 温泠月摇摇头,幅度之大险些从他背上掉落:“虽说那人和你一样一身黑衣,但你生的白,我看见他不那么白。” “黑与白又有何差别?”傅沉砚觉得好笑。 “不是黑,说不出来……有些暗红?”温泠月抵着下巴细细回想着。 他的步子顿时停住,眉心狠狠蹙起,“什么?” “怎么了?” “你说他的皮肤……” 温泠月又想了想,也不太记得那模糊的印象究竟对不对,于是草率回答兴许是自己看错了。 话题也就这样结束。 所以那个人终究还是来了吗? 是密探,还是本尊? 傅沉砚心里没来由的泛起嗜血的狂热,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血雾翻滚,弥漫。 而她背上的温泠月在他摇摇晃晃的前进中几乎要睡着,莫大的安全感牢牢包裹着姑娘。这样的气息是她在初嫁东宫时从未料到的。 又难免让她心底那个念头愈发疑惑。 为何她有时候会分不清他们两人? -------------------- 完结倒计时!嘿嘿 感谢追读到这里的小宝!还差几章完结了,快入v了(超小声)趁还没入v快看!快看! 顺便可以帮树枝点点预收嘛!专栏《九尾》,奇幻鬼神向,预计全文存稿,虞长灯和狐狸会在秋天和你见面的!! 第84章 第八十四颗杏仁 是夜,云深月藏,薄雾于冬夜弥漫,玉京街巷上空的灯笼隐匿,泛着淡淡的光晕。 时过子时二刻,白日里繁华的青鱼巷此时店面关闭,变得幽黑,只有打经人徐徐走过时的脚步声,有几分可怖。 浓夜里,有一人踏着青石砖拐过几个巷口,穿过寂静,朝唯一亮灯的繁华酒肆后走去。 玉京向来如此,子时过后还亮灯的也唯有包括琼婲楼在内的零星几家酒肆。 但这人的目的并非于此。 他步子稳重,经过酒肆时目不斜视,直直路过,目光朝着不远处的一家闪烁昏黄光亮的小店铺迈着。 凛风厉厉自耳边掠过,香甜的气息窜进他鼻腔,浓郁的甜味今日似乎在谁身上嗅到过,于是凭空生出几分安心。 步子终于停下,他看见微黄灯光之下被遮住的一个高大身影。 被一布帘遮挡,但露出的衣物下摆漆黑,绣着迤逦却诡谲的纹理。黑袍之下是难以掩饰的鎏金首饰,露出的耳垂上却垂着一枚异域感极强的耳坠。 却不叫人觉得他阴柔,反倒同流畅的面部线条交相辉映,衬出其硬朗英俊,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凌厉之色。 倘若他并未专心致志做着手中的事,定然叫人见之不可移目。 当布帘被掀开后,他手上动作才蓦地停止,抬眼意外地看着来人,“比我想象中来得晚啊,太子殿下。” 太子身形颀长,撩起帘子的手在看清这男人动作的时候一顿,毫无破绽的面容无奈地抽了抽。 眼前那矜贵的黑袍男人手里捏着两只蜜酪,唇边还沾了些星星点点的蜜膏。 照理说这场景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但在傅沉砚眼中他的的确确出现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店。 老板似乎已经准备打烊了,眼见着这男人有吃到停不下来的趋势,终于熬不住夜,“小伙子,你已经吃了十二个了……欸欸,打住,不是我不让你吃啊,就是我这把老骨头真熬不动了。这样,店你看着,想吃多少吃多少,明儿个我再来。” 说罢,在男人面前整整齐齐放了五只蜜酪后交待了几句便离开了。 “好嘞,谢谢您。”他捻来一张纸拭去手上粘腻,招呼刚来的傅沉砚过来坐下。 “……” 傅沉砚眉心狠狠跳了跳,方才那两个人动作行云流水到他都快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却还是默默坐在他身旁。 “这老板人挺不错,本王喜欢。”说着,他又咬下一口蜜酪上的奶露,喜滋滋地嚼着。 傅沉砚站在他身旁,开始怀疑自己今夜出行的决定是否合适。 傍晚时温泠月同他说见到了一个皮肤微红的男人,他便心生疑惑。 故而派嵇白查明,十四州派来的人果真不止那个探子。 还有那位英年统领,连阙。 于是才有了他今夜的出行。 连阙偏爱甜食,但很多糕点在十四州都是罕见的,听了温泠月说那个红皮肤男人拿了一只蜜酪,他才对连阙亲临产生了一丝怀疑。 而当下,他们二人并立,实属难得。 “统领好兴致。”傅沉砚环臂,他不习惯吃甜食,故而总觉得空气中蜜味实在有些腻味,不由得皱皱眉。 他一笑,“彼此彼此罢,否则太子殿下又怎会抛下殿中佳人在深夜来寻我呢?” 连阙似乎并未吃尽兴,撩起宽大的黑袖,毫不掩饰地将暗红的肌肤裸露在他面前,剥着蜜酪纸,余光打量着太子的反应。 提到这件事傅沉砚的面容骤然沉了沉,看着他的眼神也愈发不爽起来。 今夜阿泠兴致不高,但睡眼惺忪时还是那样可爱,搂着他胳膊时嘟起的唇若有似无的蹭着他的小臂,实在叫人移不开眼。 他不明白阿泠今日究竟为何不悦,莫非他说错话了? 可他今夜不得不做的事让他忍痛割离与阿泠同榻而眠的机会,不大爽快地披上裘衣出了门。 我夫君他有病 第97节 他明白连阙此番前来兴许是唯一的机会,哪怕不知道动机,但都无妨,动机在谈话中展现。 “知道便好。”太子冷言,也不在乎对方地位同等尊贵,更不似初次相见一样摆着架子。 连阙大笑,视线落在他身上,细细审视。 “太子殿下,其实本王总在想,何时能见到你。” “不巧,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为何不巧?这可是在你禹游的境地内,如此可算给你傅沉砚一个面子?”连阙放下蜜酪,微红的手指捏着帕子一寸寸细细擦拭指尖,好整以暇地看着傅沉砚。 太子哂笑,“给孤的面子,就是在私下先见过孤的太子妃?” 连阙一愣,想到今日莫名误会他的女子,笑开:“意外啊,那是娘娘好眼力,认错了人也要怪罪本王不可?”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故作神秘地接着道:“但你迟钝得很,其实这不是太子妃第一次认错本王。” 傅沉砚微微蹙眉,疑惑:“什么?” 连阙不再答话,想起那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似乎是许久以前,也是在青鱼巷的一个夜晚,她似乎迷了路,在街巷乱撞,在身后一把扯住他的黑袍当作是傅沉砚。 那一夜似乎青鱼巷还落了一场“雪”? 十四州那位向来以随性不羁著称的统领此时手肘抵着桌子,好笑地盯着太子,不急不缓地端起一杯温茶,等着看他吃瘪的模样。 而对方则毫无波澜,淡淡对他施去一个眼神:“身形有几分像孤,能被阿泠牵一下也是统领的福气。” “噗——”刚入口的茶水被傅沉砚一席话惹的悉数喷出,恰好喷在傅沉砚衣袖上,旋即是连阙猛烈的咳嗽声。 “你、你……” 傅沉砚更加无语,拿过他手上的帕子在水渍上来回蹭着。 “不要脸。”连阙大骂。 傅沉砚仍旧不甩给他任何一个眼神,也不恼,让连阙更加来了兴致,笑声渐止。 他语调也稍显正色,“早便听闻禹游皇太子生性暴戾,行事毫无章法全凭心而为。还以为你这种人本王是绝对不会想多看一眼。” 傅沉砚抬眼,“孤也早听闻,十四州史上上任时最年轻的统领是个好武贪婪的,平素随性至极,想一出一是出的本领让孤也以为我们这辈子都说不上一句话啊。” “如今看来……”连阙倒上一杯茶,又拿出一只杯子,盈盈倒了半杯,眉目熠熠眼含深意地看着他,将那杯茶“砰”地放在他面前。 浅淡的茶水在傅沉砚眼前晃荡,在不安的涟漪中,傅沉砚接道:“先入为主果然是错的。” 连阙托住下颌,黑袍顺着撑起的小臂滑落,那节健硕却微红的肌肤不加掩饰地暴露在傅沉砚面前,“你怎么不看着本王。” “你又不是阿泠,有什么好看的。” 连阙嘴角抽了抽,“扶岐跟我说,你与别人不同,这下我信了。“ “孤尊贵无比,岂是常人能比你的。“傅沉砚挑眉,吮下几口茶水。 其实扶岐从那一次摘下面具回到十四州见他时,说不诧异是没有的。毕竟他认识扶岐那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摘下过那只亮银面具。 他说:禹游的人似乎不全是那种不饶人的凶残模样。 那只破碎的面具是用禹游皇室才有的金丝粘合的,手法极为精致,瞧着是个女人所为。 他说:有一位皇子格外不同,他的夫人也是如此。 这才挑起了连阙的兴致。 而后来的确有一位皇子找上了他…… “堂堂皇太子,不知与本王相比,谁武功高上一等。“连阙唇畔勾起,一个信誓旦旦的笑意绽开。 当两人各手握一剑立于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时,傅沉砚觉得这人像疯子一样。 将至丑时了,寒风冻得要命还非要拽着他出来比武,不是疯子是什么? 但其实他也是疯子。 一把名剑青云,一把异族猎月刃。 交织碰撞在夜色里各泛着不同的亮色光辉,上乘的武器彼此磕碰连声音都不刺耳。 若宫廷带有强劲力道的美妙宫乐,却带有两个男人不成相让的执着。 “好剑法。“连阙在与他缠斗第六个回合时夸赞道。 傅沉砚气息微促,却毫不落下风。 “你也是。“ 猎月刃刀刃宽大,弯月一般的锋利。青云则带有势如破竹穿透青云的力量,破云穿月互不失礼。 一个眼尖的破绽,傅沉砚从屋檐上挑落,剑尖勾起连阙黑袍的一角,他被缠在屋檐上,恰好脚下瓦片脱落,本欲快刀斩乱麻地将黑袍甩下,奈何青云勾住了那跟束着袍子的银环。 连阙一乱,整个人眼见着就要从三层高的屋檐上跌落,甚至他都已经做好准备负伤一次,毕竟练武之人从小到大哪有不受伤的。 可他却被一只有力的臂牢牢握住。 握住猎月刃的手吊在屋檐外,另一只手对面则是傅沉砚。 诧异地抬眼看着傅沉砚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阎王模样,连阙的诧异一闪而过。 他理解傅沉砚同意与自己比试,却不曾想到禹游太子会屈尊救他一次。 毕竟他们从道理上而言,是敌对的两个领域。 而且,虽说他地位高贵,却也与他异族……救人这档子事,倘若他也如他曾遇到过的,对他们十四州族人避之不及的纳西尔一样,又怎会救他,说不定巴不得他死掉才算。 “本王摔不死。”连阙嘴硬。 傅沉砚一语不发,青云入鞘,只对他说:“另一只手没废的话用刀勾住屋檐啊,技不如人就多练。” 连阙成功被他的话逗恼火,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直到再度回到屋檐上站好与他共同瘫坐在房顶。 “不、不是技不如人,一不当心罢了。”连阙喘息着,将那被戳烂的黑袍子厌烦地丢在一旁。 “嗯。” 傅沉砚懒得与他争辩,坐姿端方,也不提谁输谁赢,换了个话题:“所以呢,你先后派出扶岐和众多探子,如今亲自到场,目的何在?” 连阙但笑不语,须臾,看向他:“若你相信本王,今夜就与我待在那间糕饼店铺隔壁的追月客栈里。” “你的问题就都会明白了,太子殿下。” -------------------- 第85章 第八十五颗杏仁 玉京最广为人知的乃靠近凛川街的花楼。 那里阶级划分极为明显颇得玉京人青睐。无论是寻常百姓人家,亦或是王公贵族都乐得在花楼寻一个席面吃酒品茗。 一楼往往是些散客和百姓,偌大的厅出锅最中央一舞台花池,周遭柱子开外围了满满的木桌,哪怕将至丑时也客源不断。 自二楼开始望上则为包房。 越往上私密性越佳,不少世子贵胄在深夜包房中把酒言欢,夜夜笙歌都是常见的景儿。 温泠月曾经也偶尔与言如颂寻一个小包房偷摸喝酒,毕竟花楼的酒在玉京是有口皆碑的,但这都不是重点。 鲜少有人知道,花楼除过富丽堂皇的主楼,还另有□□。 寻常花楼被人熟知的地方只有那栋三层高的主楼,而主楼后,迈过曲折的长廊才是真正的别有洞天。 隐蔽的几间客房被漫长不知通到那里的繁复长廊和一池池清泉隔开,形成较为僻静的独栋小院。 除非王公贵族私下预订,寻常人是难以进入的。 这也是为何路人见了那栋楼只会感叹楼栋之华丽,疑惑于一栋楼周遭的围墙竟那样宽泛。 而当下,喧嚣主楼后面,其中一间小屋的灯光幽幽亮着。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有一藏蓝的身影悄然从围墙翻进花楼后院,隐匿于月色中,行迹无声,辨不清行踪。 有巡视的小杂役听见微弱的动静蓦地止步,晃动着手上的提灯向声源处看去,却只有一只亮着绿眼的黑猫。 “也是,这时辰了宫里的人谁不睡觉来这儿啊。”杂役挠挠头,在回廊上继续扭身走开。 而那个藏蓝的身影这才从角路的松树后出来,确定四下寂静后才循着某个暗号向那间房迈去。 * “唔,好冷。窗户关小一点嘛……” 紫宸殿里窗户半开,比平素确实大了些。 恰巧今日寒风徐徐,过了年关只肖再度过这么最后一次寒风,便可入春了。 温泠月四仰八叉地躺在柔软的厚棉被中,殿内蜡烛燃剩下半盏,和往常一样微明的寝殿里幽幽传来少女被冻得不行而醒来的声音。 她习惯性地蹬腿想踹一踹总是躺在她身边的男人,这一下子踹去却踢了个空。 “嗯?” “死……傅沉砚……”她不死心地裹紧被子又叫了几声,却还没有答复。于是裹紧被子在床上滚了几圈,感受到床沿才停止。 没人? 空的。 温泠月被风冻得不适,猛地坐起,人却被裹在被子里动弹不得,歪歪扭扭的倒了下去,这下才彻底清醒。 “人呢?”她撅着嘴困意未消,环顾四周发现殿内连一丝雪松香气都被吹得一丝不剩。 床榻上她旁边也没有丝毫余温,说明这人已经走了好些个时辰了。 “还没原谅你呢,又不见了。”她愤愤地下地将窗户阖上,却在窗子关闭前瞥见了殿外站着守夜的嵇白。 于是疑惑道:“嵇白?你怎么在这里?” 嵇白本来靠在殿门边昏昏欲睡,被她一叫还没反应过来,“娘娘何出此言?属下每夜都守在此保护娘娘和殿……” “殿下不见了。” “……” 我夫君他有病 第98节 心底漫长的咆哮和不敢置信过后,嵇白冲进殿内发现果真没有踪迹。 “去哪了?” “不、不知道啊。” 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翻遍了殿内也寻不到踪迹,知道的只有那把宝剑青云也跟着不见了。 “他没跟你说?” “他没跟娘娘说?” “……” 好啊,死阎王果然和她想的一样,所以兴许他还惦念着心里那个小时候的人? 莫非她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吗? 还是说,现在是小白在? 可倘若是小白,他知道那个女孩子吗? 温泠月就知道自己果然不应该这么清醒,没错,她这么聪明的人联想的总是对的。 傅沉砚最近的状态的确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漫长的沉默里,疾驰的脚步声疯狂靠近,伴随着急促的呼吸,紫宸殿殿门被猛烈拍打。 “禀、禀告嵇大人!” 温泠月似乎有某种预感这人会带来某些消息。 嵇白命人将门打开后,那人火急火燎,虽有些眼生,但能进入东宫应当是自己人没错。 他匆匆跑进来跪在温泠月和嵇白跟前,绝望地嘶吼:“不好了,花楼着火了!” 嵇白听的没边,蹙眉生气道:“花楼着火了找到我们做什么?难道京中救火都要殿下批准吗!” 那人带着哭腔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殿下他在里面!” “!” 说时迟那时快,温泠月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披上衣服跑出宫的,只记得南玉在身后追啊追,直到步速快的嵇白追上她说莫要着急,但敌不过温泠月的紧张,匆匆叫来马车便离去了。 花楼里外喧嚣,但非因同一桩事而吵闹。 主楼安然无恙,依旧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一片。 真正着了火的是那□□。 其中一间小屋烈火熊熊,此刻已经有零星几个发现了的杂忆侍女在匆忙舀来池水救火,奈何火焰难灭。 幸好□□几间小屋彼此距离远些,又有池水将其分离,这才没有蔓延到别的屋子。 但这间,似乎今晚应当有一位贵客在内。 灭火的小杂役不知里面是何方神圣,火势这样大,兴许已无力回天了。 这时,一个急匆匆的娇小身影出现在□□,带来的还有几位衣着不菲的侍卫。 她拨开准备去运水的杂役锁定了那个小屋就要冲。 其实现在火势只是在屋内蔓延,并未烧至门外。 故而她猛烈的拍打木门,嘴里叫喊着。 “傅沉砚!死阎王!你、你在里面吗!” 听了这一句那些小杂役吓了个激灵,手上动作不由得加快。 傅沉砚……那不是当朝皇太子的名讳吗! 那么那一种衣着不凡的侍卫,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家的侍卫了。 姑娘半伏在门旁呼喊,掺杂着浓重的哭腔,小小的身影几乎快要把那扇门拍开的架势。 “娘娘,您要当心自己的身子,这火让属下们来扑就是。”其中一侍卫对她道,作势便要来拉她,却拉不住那小小一个姑娘。 “我不、不是,他在里面怎么办……那可是傅沉砚啊……” “他最怕火了,里面门窗紧闭的,又那么小一个屋。”她直接哭出来,连泪都腾不出手抹,只是不断重复着:“他也会害怕的。” 他以前就是在一场大火里变了的。 敲门的间隙,她在火焰里看见一个身影,那是一抹藏蓝,却辨不清是在火焰里,还是在透过火焰的对面。 只是,慌乱之中那个人的脸似乎有几分熟悉。 “让开,都让开!” 温泠月刚被一股力拉开,入目便是一盆巨大的凉水自窗中泼入,火焰顿时被豁开了一个口子。 “阿嫂你没事吧!”方才泼水的人在换水的间隙匆匆询问温泠月,她也终于看清这个人,傅沉荀怎么会在这里? “阿荀?你、你二哥在里面。”她抬手抹抹泪,却只蹭上几个焦黑的道印在脸上。 傅沉荀一趟一趟地亲自换水,满满的一盆水摇摇晃晃的一次又一次泼入小屋,他根本来不及好好解释。 而适才将她拉开的傅沉璨也终于稳定了气息解释道:“皇兄遇难的消息方才传来宫中,我和阿荀忍不住,就先来了。“ 她点点头,不多时,火势终于小了些,但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在燃烧,那火竟久久熄灭不了。 只是在慌乱中,温泠月感觉自己手腕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推搡中被甩出去了,但那个时刻来的太快,连她也没有察觉是什么不见了。 “嫂嫂别急,兴许皇兄没事呢。”阿璨和声宽慰道。 而在她悲伤之余,想要不顾众人阻挠闯进去的瞬间,另一个温和的力度将她整个人扯回。 强大的掌心将她拥入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气味让她迅速辨别这个人的身份,而她方才的挣扎也终于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少女劫后余生的哭声。 “你、你你你……我以为你死了。” 他宽大的掌心轻柔地抚着她的背,安慰这个受到天大惊吓的姑娘。 “阿泠别哭,我没事。” 她的哭声在他出声的瞬间便再也压抑不住,他越安慰她反而越想哭。 “二哥哥!” “皇兄!” 大水盆被丢下发出“砰”的一声清脆,傅沉荀被火焰熏得满脸焦黑,看见来人安然无恙,也忍不住喜极而泣,又觉得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实在不像话,好不容易憋了回去。 “阿璨也在。“傅沉砚抬头望进那个不远不近的弟弟眼里,平静地辨不清情绪。 傅沉璨绽开一个宽慰的笑,他素来老成些,不失态好似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言语上连连庆幸。 完美的表情却在看见不远处靠在长廊尽头咬蜜酪的高大黑影时有一丝破碎。 原先古井无波的眸子开始有了一丝波动,随着黑影的靠近逐步颤抖。 直到—— “禀告殿下,捉到了。” 嵇白厉声在众人身后开口,手下押着一身着藏蓝色衣袍的侍卫。 温泠月哭得差不多了,听见嵇白的声音后微微抽泣着从他怀中退出来,在看清那个跪在地上的藏蓝侍卫后吃惊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阿泠也认识吗?”傅沉砚柔声询问。 温泠月摇摇头,垂下头在他怀里低低地开口:“我在阿璨身边见过他。” 一口口咬光蜜酪的连阙带着旁人不明晰的笑意步来,少了黑袍的伪装,他泛红的肌肤就那么大咧咧裸露在外,丝毫不顾及旁人异样的眼光。 “合作失败。” 傅沉璨面色难堪,“你!” 连阙扬起一个深邃的笑意:“哦不,应当是说……本王从未答应过你,四殿下。” -------------------- 第86章 第八十六颗杏仁 半个时辰前,追月客栈内,连阙毫无姿态可言地躺在客栈大床上,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傅沉砚说话。 而那人满腹疑惑地靠在门边,“你怎么知道今夜有事?” “这原因本王不说,殿下也应当猜到了吧?” 傅沉砚不语,连阙说得不错,他心里的确有个框架,只是不愿相信。 事到如今依旧在为那人寻一个托辞。 玉京境内,能同时接触到他、温泠月、沈隋以及连阙的人本来就不多。而有权力能够自由出入皇宫与连阙达成某种联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到最后,也只有两个人可以怀疑。 他的两位亲弟弟。 “所以呢,你不打算去看看吗?”连阙问道。 傅沉砚沉默了,今夜的计划他也猜的差不多。 那个奸细与连阙似乎达成过某些协议,今夜太子与连阙的见面后,按理说会一同前往花楼秘房,等待一个时机将他灭口。 没等太子开口,连阙又漫不经心道:“不知道这一点你能否猜到,他与我约定……会将你出事的消息散布出去,传到东宫能有多久?” 东宫里有谁? 不等连阙再次开口,方才那个沉默的人便从客栈消失无踪了。 “真是心急。” * 而当下,花楼里计划未成,被点到的傅沉璨额角猛地跳了跳,不好的预感在心中蔓延。 那个被押倒的侍卫似乎铁了心不出卖主子,纵然被嵇白以一种绝对压制的姿势伏倒也一声不吭。 我夫君他有病 第99节 “呦,这不是宁渊吗?在屋子后面鬼鬼祟祟做什么?”嵇白嘲讽道。 藏蓝衣服的小侍卫叫宁渊,跟随傅沉璨十余年,同嵇白一样,是打小伴随在阿璨身边的暗卫。 “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傅沉璨上前与傅沉砚四目相对,临到这时他甚至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傅沉砚眉目幽深,瞧不出半分怒意,只有微末受伤。 “没有。”他敛眸,一向恣意嚣张的皇太子却在此时言辞淡淡。 花楼前庭不知后面发生了这档子事,那些救火的小杂役自知不该久留,于是这里很快的恢复寂静,只留下他们几个人。 温泠月站在傅沉砚身旁不明就里的看着阿璨,她大抵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 怪不得她那么早就觉得阿璨怪怪的,原来并非她多想啊! 那个一向风度翩翩瞧着就饱读诗书的俊雅皇子在看见随从被押时面具终于破碎,他本以为今日会一举成功。 原本很早就与连阙达成共识,只需要今夜将傅沉砚迷晕在这间房中,引出一场大火再让宁渊刺杀,伪造成意外就完美了。 “你竟然背叛我?”傅沉璨面目狰狞,朝着满不在乎的连阙怒吼道。 那冬日里穿着单薄露臂装的健硕男人就静静看着他控诉,“十四州竟敢出尔反尔,我可是禹游四皇子!能与十四州结盟已是你们的福分,那时候你信誓旦旦应允的会帮我,还是说这就是十四州的态度?” 连阙记得,当时找上他大门的傅沉璨卑躬屈膝,瞧着一副虔诚的模样,口口声声说寻求禹游和十四州共同利益最大化而来,请求他与他互相帮助共同实现先辈们的理想。 而如今…… “本王何时应允你了?”连阙好笑地问道。 “你不是说会与我一同……” 连阙坚定地打断他,义正言辞道:“对,本王是答应过你。答应了什么?答应了你说达成禹游十四州利益最大化。” “你与本王交好,当真是为了这个?” 傅沉璨眸光闪烁,却无法反驳。 傅沉砚兀然开口:“阿璨,是从何时开始的?” “何时开始的皇兄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傅沉璨彻底不在意兄弟情,更不屑于伪装:“傅沉砚,你以为我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太子难得的陷入深思,半晌后回答:“花楼和……杏仁?” 傅沉璨一步步紧逼,目光也愈发的狠戾,甚至比及曾经的傅沉砚更肆,“不对,皇兄,你再想想,我是何时开始对你恭敬的呢?” 记忆里,在阿砚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他终于被父皇看见进入皇家书塾时阿璨都鲜少与他和小六交谈,直到他母妃死去后…… 不由得眉目一凛。 “想起来了吧,对,我从来没有瞧上过你。凭什么你一个疯子的孩子能那么好福气的由皇后娘娘抚养,你又有什么资格坐上东宫储君之位呢?我的好哥哥。” 傅沉砚没有发声,在场之人都是他所熟悉的。 阿荀紧拧着眉毛,忍不住开口了:“四哥你说什么呢,二哥哥他无论文武还是智勇谋略都是上乘,何况他是太子也没少了你我的好处啊。” “可太子只能有一个!禹游的君主也只能有一个!” 他发狠地打断傅沉荀的话,继而发问:“傅沉砚,你娘是个疯子,你也是。你以为你瞒得很好吗?你以为谁都不知道你那个怪病吗?” 傅沉荀逐渐听不明白了,“你们在……说什么啊?” “他才没有病。” 沉默了许久的温泠月终于开口,她垂着头,凌乱的发遮住眸子,洒下一片暗影,声音却清澈。 “呵,皇嫂倒是不离不弃,你也不是一开始知道他有那毛病还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吧?倘若你嫁去东宫前得知,温丞相还会允许你嫁给他吗?成一个疯子的太子妃?” 温泠月猛地抬头,不知为何眼眶湿润,听着别人这样说她喜欢的人,很难过。 “那不是病,只是与别人不同而已。眼下看来,像疯子一样害人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说罢,温泠月似乎感觉到自己攥紧的拳被一双温暖而宽大的手轻柔包裹,安心的感觉自手心蔓延。 傅沉璨不由得嗤嗤地笑起来,刚想再辩驳,连阙却困得直打哈欠,忍不住打断他:“其实本王知道,你四皇子风评极佳,宽和待人儒雅有礼。” “但人人皆知禹游并非只有四皇子。我没理由不去见识一下太子殿下,何况……” “胡说!”傅沉璨近乎疯狂的喊下休止,似乎无法接受在抢夺东宫之位时落败,如今又在他人的言论中满盘皆输。 “你为什么,为什么帮他?”傅沉璨不可置信的质问连阙。 那位十四州统领被打断后似乎有些不耐烦,“本王向来喜欢好玩的人,更喜欢同好玩的人交好,国家也是一样。” “莫非你们早就认识?”傅沉璨不敢相信地看向连阙和太子。 连阙摇摇头。 “来人!拿下逆贼傅沉璨!”□□内不知何时冲进来一众侍卫,从腰带可辨出是皇帝亲兵。 为首之人在傅沉砚面前半跪作揖:“启禀太子殿下,陛下有令,吾等以太子殿下之名马首是瞻。奉殿下之命捉拿叛国逆贼傅沉璨。” “住手!本王是四皇子!凭什么抓我!” “傅沉砚,你给我等着……你个疯子是不会如愿以偿的!” 温泠月咬着唇,余光察觉到他情绪上的失落,轻轻回扣住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没事啦,火也都灭了,你不要害怕。” 阿泠笑得像一朵小春花一样,全然忘记不久前哭的人还是她。 傅沉砚扯开些笑,心里难免回荡着阿璨方才的个别话语。 而温泠月似乎疑惑着什么,看见那个连阙似乎有话要对傅沉砚说,于是哄了哄他便说要去熄灭的火场看看。 “咳。” 太子抬头,疑惑地看着这个今夜才认识的男人。 “你就那么相信我?”傅沉砚问。 连阙挑眉,“好耳熟,不觉得吗?” 太子自嘲地笑了笑,一个多时辰前连阙好似刚问过他同样的话。 “所以呢?” 连阙说:“其实我知道你那件事。” 傅沉砚也发现了,适才阿璨说那些话时,连阙似乎并未有特别惊讶的神情。 “他与你说过?” “只是提及过分毫罢。但我想他兴许也对你知悉的并不完全,因为本王曾在幼时听说过十四州传闻,有人也得过这样的情绪不定症,时好时坏的,但本王觉得蛮好玩,你说呢?” 太子没有回答,与连阙并肩站着,入目是被烧焦火场内弯腰寻觅着某物的温泠月。 “但其实他有句话没说错。”连阙歪歪头。 “什么?” 温泠月披着一身银狐裘在焦黑的房内若明珠,似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捏着那物开心地朝屋外他们站立的地方笑着挥了挥手。 连阙说:“你小子的确好福气。” 傅沉砚听懂了,唇畔微笑着回应那姑娘,轻轻回答:“嗯。” 身旁人觉得怪异,“嘶”了一声,好笑地朝向傅沉砚问:“本王一直听说禹游皇太子性格暴戾阴晴不定,怎么这一见……传言有误?” 他骤然沉下脸,缓缓侧过头:“不,是孤有误。” 眼见着姑娘提着裙摆雀跃着从屋内跑出,连阙也实在抵不住困乏,对他甩下一句话后就要离开。 “有句话说来矫情,但本王认为挺有道理的。” 连阙环臂打了个哈欠,眼睛在此之后短暂地清明了一瞬,“有的人第一次见时就莫名会有好感,不知太子殿下能不能体会。孤正是如此,但你别多想。” “嗯。” 她跑到太子身旁时才发现那个长得怪怪的男人已经离开,但也没多想,摇了摇手上的玉镯,笑道:“你看,我找到了。” 那是皇后送的那枚,傅沉砚母妃留给他的玉镯。 纯粹的白玉上若隐若现飘着一抹绿。 只见她凝视那枚镯子很久很久,玉指抚摸上那抹绿,对他说:“或许我们都误会了。” 傅沉砚也顺着她的手指凝视那道翠绿。 “我不是刻意提你难过的事,但是刚才,就在刚才,那屋子的火燃烧的时候,我也曾试图透过窗户上若隐若现的那道缝在寻找你的踪迹。” 温泠月声音柔和,像涓涓不息的小溪流,温软好听。 “我想那时候我兴许能体会到那一日她的心情。” “她吗?”傅沉砚询问。 温泠月点点头,不是你,而是她。 “我想,这枚镯子让皇后娘娘留给你,不是让你记着母妃那段爱而不得的感情,而是对你的爱。“ “这抹翠绿不是她对皇帝隐忍的爱,而是对她唯一的孩子。殿下,是你。” 太子似乎受到极大的震撼,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而后难得的……自眼角滑下一滴泪。 温泠月有些慌张,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要安慰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拭去他的泪水。 “其实……我明白。” 她疑惑:“什么?你不恨她了吗?” “不。”傅沉砚语气镇定到将一汪清泉全然包裹的一滴不漏的温柔,“其实我躲在衣柜里时,透过那道缝隙看见她了。” “她对我说……” 记得那一日火场里难得明艳一场的母妃裙琚开始燃烧,她精准地望向衣柜未合拢的缝隙,看着她的儿子,眼角流下一滴清泪。 她双唇开合,无人能知她是否清醒,但傅沉砚还是听见了,小小的傅沉砚听见她说的是: “好好活下去。” 时至今日,好好长大成人的傅沉砚捏着那枚镯子,似乎是拨云见日的母爱展现在他面前。 他总是用坚不可摧来掩饰,总是用自己故作冷漠而漠视那句话。 但如今,再无威胁,也再无彷徨。 我夫君他有病 第100节 -------------------- 第87章 第八十七颗杏仁 那一夜极度的温柔,仿若摔进宽厚的棉被里就跌进梦境一样。 温泠月在他的一声声低吟中逐渐朦胧,眼前的男人入目只有额前垂下碎发上沾染的几滴汗珠。 绵长的进攻连带着帷幔上的穗子宛若阵阵金浪,在他布下的情.海.里迷失。 只在短促的休息时分,温泠月模糊地睁开眼,透过他的发感受着他的异常。 “是死阎王……还是小白呢?” 少女的低喃几乎不可辨别,可她知道他能听见。 男人温柔地撩起姑娘凌乱的长发鬓角,细细吻在她眼皮上。 她终于问出那个沉闷在心里良久的问题:“为什么最近我总是认不清你?” 温泠月试图抬抬眼,可自己的头连同环着他脖颈的小臂都疲累的动弹不得,娇嫩的肌肤与他结实的胸膛紧密相贴。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总是喜欢抱着她入睡。 当然这样也十分方便他做出些越线的举动。 若是旁人知道傅沉砚夜里的行迹,定然不会再有人会用不近女色来议论他。 但此刻,旖旎无比的漫漫长夜里,差点经历切实生死的温泠月试图询问他的秘密。 可身上的男人却只将她拥入怀中,温暖的下巴乖顺地蹭了蹭她的头顶,只是笑而不语,甚至连低沉的笑声也不带他或“他”任何一人的明显特征。 她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 数日后,年节终于过去,禹游彻底迎来崭新的一岁。 多日未见的冬日暖阳和煦地倾洒在玉京大地上。 而温泠月立在马车下百无聊赖地绞手,抬抬头也只能数清城墙上站立的雀儿到底有多少只。 不远处两个男人在城门口交谈,其中一人皮肤微红,站在禹游境内毫不掩饰地露着脖颈,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炫耀自己新得的那枚大金链子。 “真是的,也不知哪儿美了。”温泠月有些看不惯,于是侧身唤来南玉,叫她把马车里的一只木盒拿出来。 那边的傅沉砚一身黑金玄衣,衣袖上绣着一只漂亮的纯白杏花,总算叫这身衣服不似从墨里捞出来的一般。 “没辙,你傅沉砚难得送人个东西吧?本王自然要戴着回去。” 那个红皮肤的高个子男人爽朗地大笑,身后背着猎月刃的随从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扁平的黑盒,里面静静躺着一纸契约。 是不久前的皇宫里禹游皇帝的亲笔所书,另一份连阙亲笔则封存在皇宫中。 当作他们……永世交好,亲如一家的证明。 倘若征战收复了上百年都未有成效,何不换一条路。 各自都不愿违背祖先溯源,那么便各不辜负,各退一步,结成兄弟。 而那位禹游未来的统治者看着十四州当下的统治者,心里不由得腹诽,真不知十四州究竟是怎么在这样一个统领的指挥下发展的井井有条的。 太子对着他无奈吐槽,催促道:“从玉京骑马回到褚州要半个月余,你还要不要回去了?” 连阙朝身后努努嘴,“不是光骑马。” 傅沉砚冷眼向他身后看去,发现那里不光只有马匹。 于是挑眉问道:“你派密探过来,莫非要摸清我禹游特产,打包带走?” 此话一出连阙的表情顿时僵了,在远处的温泠月看来,那个高个子就像气急败坏地要冲上去揍傅沉砚一顿一样。 果然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但事实是连阙短促的气了一下后不怒反笑,对太子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特意送我的,不好奇?” 见傅沉砚没有反应,连阙撇撇嘴解释道:“那几车都是太子妃送来的。” 这样说太子才有了些不同的反应,疑惑起来。 “记得吗,那日在街上,太子妃误将本王认错成欲对裴家姑娘侵犯的色鬼,直接就把蜜酪打翻了。” 傅沉砚似乎有了些微印象,虽然那一日他完全没察觉连阙竟也有参与,“那又如何?“ 统领见他这副表情阴恻恻地笑道:“禹游还有什么佳肴本王不知,但那蜜酪,”他拍了拍胸脯,“一顶一的好!” “……” “那夜娘娘大抵是心有愧意,私下命人探问出了本王的住处,好啊,本王晚上一回客栈便见一大筐还有余温的蜜酪在房里,都没处下脚。” “那一夜?”傅沉砚眉毛又挑高些许。 连阙忍不住道:“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就是花楼着火那一夜。她可不认得我,兴许也没猜到后来还能见到。” 傅沉砚眉毛依旧挑得老高。 “怎么了,怕我横刀夺爱?告诉你,那好几车都是太子妃得知本王爱吃蜜酪特意备下的。” 傅沉砚:“……你也不怕路上馊了。” 连阙一顿大笑,直到终于冷静下来,才正经道:“其实那一夜本王的话不只是对傅沉璨所说。” 他敛起笑,眉眼格外凛然正色,“那四皇子的掩饰实在拙劣。你知道的吧,与本王密谋引起两地交战,实则借机除掉……你。” 连阙停下脚,说到此时抬手指向傅沉砚,笑意神秘。 除掉太子,太子之位空缺,六皇子意不在此,那么文武皆不输傅沉砚的傅沉璨才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活下来的太子本人反问:“你为何没有答应。” 连阙答道:“十四州与禹游向来不合,你我祖先皆做过无数尝试,战斗、掠夺、残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但都无成效。战火连天从不是最妥善的,所以本王早知那并不是两地最好的走向。唯有交好,才得安宁。而对于本王来说,没什么比十四州百姓安宁幸福更重要的。” 傅沉砚深深地看着他。 那人坦然一笑:“ “禹游未来统治者是否可靠自然是考察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傅沉砚说:“所以你瞧不上他的主战计划?” “不。”连阙唇角勾得更大,话未说完,远远跑来一个姑娘。 “咳,若打扰到你们的谈话是臣妾不对。但我实在忍不了了。”温泠月视线忍不住落在连阙脖子上那根价值不菲却丑得不行的链子上,一把将手里的木盒递出去。 连阙和傅沉砚均是一愣。 她解释道:“之前不知你是统领,殿下昨儿夜里趁我睡了挑的链子实在有些……所以我从他的礼品单子里挑了一件更好看的。“ 太子有些无奈,眼里终于流露出些柔和。 “哪里丑了,阿泠。“ 温泠月没理会他,笑吟吟地向连阙回了个礼。 “所以说你小子福气好呢,太子殿下。”连阙甩去一个羡慕的眼光,同时接着方才未完的话继续,这一回语气难得的有些谦和:“人人皆知,十四州大都乃异族血脉,虽这并非什么搬不上台面的事,但好歹是一个结,也使得本王族人对禹游等充斥了惧意,畏惧被歧视。” 温泠月一愣,才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 “扶岐回去时在本王面前对你们夫妻二人评价极高。” 她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觉得连阙面貌熟悉了,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和小卷毛是一个地方的。” 他没有否认,继续道:“为了给我族人安定,这一点不得不考虑。尤其是在感受到太子妃不分血脉是否相连都一视同仁的热情后……” 连阙语毕,轻笑道:“所以,后会有期吧。有契约在手,本王想无论以后禹游统治者为谁,都能有我十四州一片乐土。” 直到那人的千里马一骑绝尘消失在城门外,温泠月都不大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这时终于有些反应的傅沉砚低头询问:“阿泠冷不冷?” 她摇摇头,“也就是说你不必总是去出门打仗了?” 他忍不住逸出清润磁性的笑,“嗯。” “哦。” 她慵懒地拖着长音,伸拦腰的手忽然想起什么,顿在半空,登时不虞地往马车的方向走。 他慌了神,一直到回程时都在试探她这些日子究竟为何生气。 温泠月红了脸,这种话题她该怎么开口? 莫非要直接问他?问他以前是不是还喜欢过别的女子才好? 于是憋了半晌,只闷闷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失忆过?” “何出此言?”他罕见的好脾气。 温泠月继续绞手,掂量着如何开口,“就,我也不知道是那之前还是之后,但如果你还喜欢过别人,那就……” 他明白了,原来是那一日他没说完的话作祟。 但不禁有些恼火,原来她这样在意,却不敢直接问他。 “孤是什么很凶的人吗?” 她一听,震惊地抬头,一脸“你难道不是吗?”的表情 傅沉砚怒于她让自己难过这样久还遐想了这么多,于是逼近她,视线紧紧锁定姑娘的眼睛,“阿泠,那你实话与我说,你幼时究竟见过几个男子,有印象的,还记得的有谁?” “你说裴钰?我不是跟你解释过吗?何况我们真的没有发生任何事。” 温泠月蹙眉,试图比他更加恼怒,然而对方却忽然笑了。 虽然那笑有些诡异,却令他一下退回自己的坐席,情绪不明。 “孤说的不是他,太子妃幼时可曾入宫?” 想了想,温泠月点点头。 “入宫时,你便对任何人都无印象吗?” 温泠月哑然,圆眼呆滞地眨了眨。 傅沉砚倒是轻笑一声,“失忆的难道不是你吗?温泠月。” 我夫君他有病 第101节 罕见的称呼令她浑身一个激灵,奇怪的嗓音却让她一下想起一件小事。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久到她也是个孩子时。 幼时父亲总要入宫面圣,也曾询问过她是否要一同去玩,但很多次都被她拒绝了。只有一次,很遥远的一次。 那一日她随父亲参加宫宴,误饮了长得像乳茶的酒酿,结果宴席过半便晕晕乎乎小脸红得堪比熟透的苹果。 而父亲似乎忙于交际,她意外的一个人窜了出去。可她向来是个不认路的,更何况偌大的皇宫,人生地不熟,加之酒意醉人,很快便迷路了。 后来的事她记不太清,只依稀记得梦里有个温和有礼的小哥哥,长得跟个白团子似的,就是身上一碰就疼,很奇怪。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找到了爹爹。 而及笄后的温泠月在马车上震惊地看着傅沉砚,唇瓣轻碰,不敢置信地询问:“莫非你是那个……那个小哥哥?” 他几近嘲讽地逸出一声笑,兴许是在嘲讽自己的委婉,揽过温泠月的肩狠狠扣在怀中,熟悉的蔷薇香在身旁弥漫,他用下颌蹭了蹭姑娘柔软的发。 “阿泠,你不许忘了我。” “可是你都不夸我。”温泠月来了兴致,眼前人和记忆里的小哥哥逐渐重叠,这一刻似乎比之前快乐的任何一次还要快乐上无数倍。 傅沉砚忍不住笑开,捏捏她的脸,“原来阿泠是个尤善记仇的孩子。” 他在她唇上刻上深深一吻,“其实那一日你比孤见过的任何人都要英勇,忘记告诉你了。” “那个……殿下!娘娘!咱们要停一下车吗?” 嵇白红着脸,忍不住在车外问道。 被不和谐音调打断的傅沉砚有些不爽,本想说不停的,嵇白似乎猜到他的答复,不等傅沉砚回复又高声道:“启禀娘娘,是裴家姑娘在东门等候,说已来拜见无数次,您总是不在,今天一定要见到您。” 温泠月一愣,推开傅沉砚,无视他的一脸不满掀开帘子,果然是裴晚半蹲在东门处,见了温泠月才一下跳起来。 她匆匆下了马车,却说那裴晚自从险些遇害后对温泠月的态度可谓是大转弯,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挑战起裴丞相的权威,命令的宴喜是一个不去,口口声声自己绝对不嫁就给挡了回去。 而若非温泠月近来事务繁杂,元如颂都要来扯着她诉苦了。 为的什么? 裴家三姑娘找不到温泠月便去烦元如颂,说她都和徐家公子成亲了,一定有许多心得。她要快速与温将军拉近关系,吓得元如颂还以为裴晚受了什么刺激要报复温家不成。 “太子妃娘娘,您忘了你我的约定也要记得你托我帮你定的东西啊。”裴晚迎上来,面对温泠月和傅沉砚简短作礼后便拉着她来到一旁,神秘兮兮地掏出一物。 粉色的绸缎刚露出个边,温泠月的脸便一下羞红了,赶忙要往袖子里塞。 可那东西长的很,没塞完倒引来了傅沉砚的视线。 “这是什么?”傅沉砚好奇,又问:“裴姑娘何时与孤的夫人交往密切?还要委托你帮忙……” “不是!其实……”温泠月脸色愈发羞红,赶忙打断他,却被裴晚那个看热闹的大小姐不嫌事多地抢过话茬:“哎呦,夜里不就知道了?” 事已至此,温泠月知道裴晚留不得了,赶忙将傅沉砚狠狠往宫里扯,一边作势要关上门将她拒之门外。 “温泠月,你个小骗子!还求我帮你讨来这个东西,现在不认人了?不过没关系。” 裴晚在门外跳脚,想起什么后立马换了副神情,透过门缝谄媚地笑道:“记得答应我的啊,下个月帮我约你二哥哥出来吃茶!” 待到她的话音终于被紧闭的门完全阻挡,温泠月才终于松了口气。 一脸迷茫的换成了傅沉砚,刚想追问些什么,但在见她袖口一不小心露出的装饰后扬起意味不明的笑。 劫后余生的温泠月刚背过来抵在门上松了口气,傅沉砚便将她压在门上,“方才说今夜才有用的,是何物?” 眼见着她脖颈往上一直蔓延到耳根子的红,傅沉砚心里便有了定数。 一把将结结巴巴辩解的姑娘扛起,向紫宸殿迈去。 “傅、傅沉砚你干嘛!光天化日的,你、你放我下来!还不到夜里呢!” 傅沉砚启唇:“无妨,门窗紧闭便可。” “你……傅沉砚!” * 紫宸殿的床总是比别处结实的,这一点温泠月深有体会。 分外柔软的被褥让她一接触骨头就好像酥了一样。 而此刻在她身前猛嗅的男人似乎还没有结束的意味,紧拥着姑娘羊脂般的肌肤,滚烫地似要灼伤他。 而那双被咬得娇艳欲滴的红唇微张,便是对他最好的催.情.酒。 男人的动作温柔,却带有无法掩饰的力量。与小白不同,亦与死阎王不大类似。 在他的攻势之下,温泠月紧紧抱住他的颈,甜软的嗓音试图问出那个问题:“殿下……究竟为何?你们让我、让我认不清。” 傅沉砚钳着她腿的手一紧,与她的距离更近,低头吻在她唇角,动作迷离却轻柔,带有诉不尽的爱意。 “阿泠真的那样想知道?” 姑娘顾不得眼前渐蒙上的水光,嗓中随着他充满掠夺欲的吻而不住的吟出低绵的音调。 “原来太子妃,玩得这么花?” 他动作着,手上那根粉色的丝带若流水,冰凉地缠绕在她和他身上。 温泠月的眼中盈盈盛着的欲.色在看见粉红丝带后悉数退散,他握着她的腰肢,而温泠月趁着他喘息的缝隙,羞怯地咬唇说:“那是给你用的……” 他的眼中登时一凛,在她未反应过来的空隙顺序颠倒,她莫名成了主动的那个。 “那孤……悉、听、尊、便。”他眼中笑意难掩,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少女曼妙的酮体,只见她牵着那根丝带,壮着胆子像在画本子里看过的那样—— 将他双手高举,用丝带束了个漂亮的结。 他眸中欲.色渐浓,翻滚着滔天的粉雾,而后不等少女轻柔动作落下便主动献上一个又一个猛烈激昂的吻。 你就是我最好的礼物。 所以孤与他商定……在与阿泠共同度过的重要时刻,我们都会同时陪在你身边。 包括此刻。 ——正文完—— -------------------- 这本书断断续续拖延了很久终于来到尾声,我构思的最初很喜欢这个故事,包括到现在依旧很爱它。虽然过程并不顺利,但春杏的确给了我别样的意义。 它其实是一个简单的找寻答案的故事。阿砚一路走到现在不光是找到最爱,更是找到了幼年母爱真相,找到自己。双人格只是一种表现形式,我不知道我拙劣的描写是否让看到这里的你明白,第一第二人格都是他,这两重人格拼凑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阿砚。 小时候他是温和的谦卑的爱玩的,也是不服输和坚韧的男孩子。母妃的事让他短暂的封闭了自己,一叶障目必然会走向极端,所以那么多的传闻兴许绝非虚言…… 但好在他足够幸运遇见了阿泠。这个文里我执意把阿泠塑造成一个充满爱也得到了很多很多爱的小太阳。她不缺爱,她掌握多种表达爱的方式,也足以对身边所有人散播爱。所以我在她究竟为什么只对阿砚产生爱情上纠结了很久。毕竟她这样情感丰富的姑娘不需要救赎,她只需要保持自己,永远快乐。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 对,就是连阙和阿砚说的,有的人从见到的第一面就会莫名产生好感。 他们的感情产生的比想象中早的多,而阿泠又是个可爱的颜控,兴许在多年前皇宫中初见幼年傅沉砚的时候就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感。而这种情感不会因为多年未见和陌生而轻易取缔。 感觉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瞬间的事,可能选妃的那个下午,阿砚偶然看见温泠月画像时,也有那种幼年羁绊产生的冲动,在那么多人里选择了她。 和羹之美,在于何异。 这是我强行加注的,希望世界上有一天也能没有歧视,不光是血脉、种族还有性别。 我话好多(滑跪) —————撒泼打滚求个预收《九尾》———————— 奇幻鬼神向,全文存稿,赌神长灯和黏人狐狸会在秋天和你见面!